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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具匠(中篇小说)

2013-08-15范金泉

文艺论坛 2013年11期
关键词:小庙老姜小娟

○ 范金泉

○ 范金泉

济宁索具厂最早的前身是姜家的打铁铺子,坐落在济宁城老洋桥南边,古运河东岸的轱辘街上,往东不远就是卧佛寺。姜家打铁铺子本来并不出名,因铺子门口有两棵一搂粗的黄檗树,枝叶繁茂,冠如华盖,阴翳蔽日。每到夏天,这树下自然就成了人们纳凉的好地方。黄檗树散发着清淡的苦杏仁味儿,头疼发热之类的小病,只要往树下一站,顿觉心明眼亮,神清气爽,多呆上一会儿,头也不疼了,烧也退了。树叶配上艾草点烧,既能驱赶蚊虫,又能治疗贩夫走卒的脚气病。为此,每过了端午节,来撸树叶的人就多起来,这些人走时,有人顺便再买些铁器回家。姜家的打铁铺子,主要打造铁锅、铁锨、铁铲、菜刀、犁头、钯钉、钯齿、鱼叉、门鼻子之类的物件,店主本该叫铁匠铺老姜,但他大门口的两棵黄檗树,比他的铁匠铺有名,因此又有人称他黄檗树老姜。

姜家打铁铺子在黄檗树下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这打铁的手艺从不外传。老姜的生意红火。他的日子正红火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这天,一男一女,来到老姜的铁匠铺子。男的高个白静面皮,女的矮个黑胖,剪发头。他们来到黄檗树下的时候,老姜先是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又看到运河里一条黑鱼在游。黄檗树下,几个小孩在玩老鼠十八洞的游戏。太阳像一张烤饼贴在天上,还没往肚里吃,心中就热得发慌。老姜被一只公鸡咕咕地引领着,来到那两个人身边。你们找我?你就是铁匠铺的姜掌柜?我就是。有事吗?老姜吃了一口烟。他的牛皮烟包在阳光下直晃。我们有事要和你商量。说吧,啥事儿?政府打算收购你的铁匠铺,把铁匠铺改成索具厂。老姜又吃了口烟,立马瞪大了眼睛。真的吗?是真的。开个啥条件说说?你留在厂里当师傅。就这些吗?我住哪?一是姜店街上的姜家胡同一处小院,另一个地方是霍家街上的状元胡同,不过那儿地方小,只有两间,怕是住不下。这两个地方任你选。我还有其他选择吗?这铁匠铺,你不同意收购,我们也不强求,你想想吧。好的,我想想。给你一天的时间想,我们后天这个时候准时再来。女人说话掷地有声。

这个事儿来的太突然,老姜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可咋办?

两个做公的人走后,老姜吃罢一锅烟,决定去找几个朋友问问,帮他参谋一下。

第二天,下着朦朦细雨,灰暗的天空还有几只鸟在飞。黄檗树上一群麻雀在叫。老姜穿了胶鞋,手里拿了一把油伞,沿着老运河朝南而来。黄檗树往南不到半里,就到了顺河门,泗水河从这儿汇入运河。在顺河门附近,有做盆窑生意的老贾。他来到老贾窑厂的时候,老贾正叼着烟袋,蹲在院子里的碾盘下吃着一锅烟。他硕大的铜烟袋,锅子里冒出几缕青烟,在雨的精魂里缠绕着老贾布满皱纹的脸。老贾一边吃烟,一边指挥着几个家人干活。老贾的两个儿子都中用了,一个澄泥,一个踩泥。老贾老婆也不闲着,将踩好的泥再犁出来,旨在犁出草根和砾石。另一边,老贾的两个儿媳妇,将稍凉成的陶丕,用不同花纹的木板打出各种各样的图案,这叫打花。老姜对老贾佩服,是因老贾烧的陶器,栽花不沤根,盛糖稀不坏稀,高温不爆裂,大冻不裂皴。

老贾见铁匠老姜进院,朝他笑笑。得闲了?吃锅烟。吃啥鸟烟?我哪有心思吃烟?空气的颜色浑浊得像一坛花雕酒。一只长尾巴红羽毛的鸟儿,在河堤老槐树上乱叫。那是啥鸟?尾巴长得像只野鸡。谁知道?我有点烦心事,向你说说哩。说吧,先吃锅烟,啥事别往心里去。我心里苦着呢,能不去心里吗?政府要收购我的铁匠铺子。把铁匠铺变成索具厂。南门口那儿的翙凤楼,高大的剑门楼,在风雨里若隐若现。老姜陪着老贾坐在碾盘旁开始吃烟。烟锅里的烟火忽明忽暗,像门口老槐树上雨蛙跳动的心脏。他的铜烟锅比老贾的烟锅小许多,米黄色的玉烟嘴是一条小鲤鱼儿,老姜就噙住小鲤鱼的尾巴一口一口地吃。几缕青烟伴随着细雨笼罩着他。哪有这熊事?一句话我的铁匠铺子就成了索具厂。你答应了?我还没答应,他们给我一天考虑的时间,让我考虑好回话。给你开的啥条件?老姜把那一对男女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事儿你可沾大光了。我能沾什么光?你还不沾光?留厂当了师傅,你吃上官饭啦。你这窑厂,也找过你吗?找我弄毬?我日鼓个盆盆罐罐的小买卖,没人看得上。在济宁城,像我这种情况的多不多?我也不知道,你到老洋桥北面的街铺,找竹竿巷里的老杨再问问,听听他有个啥主意。咱一块去,今天我请你,到林家湾吃炖鱼,或者到太和桥吃壮馍锅都成。这两样就算了,咱俩到小南门喝两碗羊汤,然后要上几个南门口筒子屋高家炖鸡焖饼,下午再到快活林听一段京剧《状元媒》就行了。老姜也喜欢听戏,但不喜欢京剧,他喜欢济宁串鼓和八角鼓。一说下午老贾要听京剧,便瞪大了眼睛来了精神,快活林里有济宁串鼓和八角鼓,我喜欢这个。快活林里有,土山说书棚里也有,那儿有茶馆,咱俩边喝茶边听。我这店铺的事也正好打听清楚。放心,你是吃不了亏的,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吗?你能比得过人家孙家玉堂?我听说连玉堂都改公字号了。老贾说罢,两人吃着烟就出了贾家窑厂。

南门翙凤楼上飞过来一群鸽子,沿着运河朝南飞去。细雨斜织,河面上一群鱼游过来。河边的蒲草散发着一股鱼腥味。二人说着话,过了红楼,穿过响铃阁,过了小闸口桥,便进入了竹竿巷。

竹竿巷里的杨掌柜人称老杨,他和老姜是朋友,也和老贾是朋友。他住在城里状元府石门口街,在竹竿巷做竹器业。老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变了,啥都变了。他也吃烟,但他不吃旱烟锅,他喜欢吃洋烟。老杨,你眼毒,你早就看出来了?老杨吃了半亩地的豆叶,可是个老蚰子哩。我们这儿没大事,这竹竿巷三百年的老街了,靠着运河,地方狭窄,拆了之后,也建不成厂子。放心,谁也不愿意拆竹竿巷,谁愿意作这个恶呢?我的打铁铺子离城远,附近荒地多,日鼓厂房容易,是这个道理吗?老贾的窑厂不更远吗?老贾的盆盆罐罐,上级看不上吧。就是啊!把你的铁匠铺改成索具厂,肯定不是铸造铁锅铁盆之类的,是有大用途哩。老贾说的对,肯定还要制造别的的东西。要不,你们俩再去打铜街问问铜匠老崔,看他那儿啥情况?状元家的玉堂已经改公字号了,谷子碾米,一点都没错儿。你那个铺子也值不了多少钱,不好事吗?放心好哩。你啥时候给官家打交道,这官家还会亏老百姓?给你啥条件,都依下来,准没个跑!他有点想不开,总觉着吃了大亏。乡下老头就是怪,越贵越不卖。你可别学乡下老头啊!老贾猛吃了一口烟。一块去打铜街吧,下午到快活林或者土山茶馆听戏。我请客。老杨其实并不热戏,他热书法和根雕。我跟你们转转。

三个人,沿着纸坊街,穿过西大寺,在扁担街大牌坊下。老姜又遇上做串书馆的瞎眼老朱,老朱是个独眼龙,曾经开过糁汤铺、卖过五香糟鱼、卖过豌豆糕和江米切糕。十八岁这年,认识了城里潘家大楼的潘旅长,是潘旅长给他弄了个串书馆的活儿。那阵子,乡下的孩子没书读,教育局便弄了两箱书,让瞎眼老朱担着去乡下的学校,把这些书借给孩子们看,早上担着书出去,下午再担回城里。他现在是考院街一所小学里的校长。瞎眼老朱住在罗祖庙附近的藏经阁街,从藏经阁街拐过去就是打铜街。老姜拉着瞎眼老朱,要留下他喝酒。要去哪儿?护驾李饭馆吗?是的,老姜笑笑。我没心思喝酒了,我老婆在一天门那边的凫峄楼下,跟人吵架了。那我们在护驾李饭馆等你吧。我晓得。瞎眼老朱说着,跟着一辆拉粪的驴车向南门口走去。

打铜街的崔麻子,在化铜作坊学了五年徒,又帮了一年师,把家底磕干,在打铜街买下三间铺面。崔麻子家在济宁西门状元墓附近的草桥口。他原来并不是济宁人,老家在泗水县金庄黑砚滩,十二岁时就跟着大葫芦套村的娘舅王金瓜学算卦,王金瓜是个瞎子,会算卦推八字,你只要说出年龄生日时辰,他马上就会说出你的属相,说出你是什么命的人,再按照《年上起月歌》和《日上起时歌》,推算出生辰八字,再按照八字判断吉凶祸福。可崔麻子烦他舅王金瓜霸道,也不愿学算卦,更不愿天天陪着个瞎子走街串巷。这天晚上,喝汤之前,瞎子王金瓜骂了他,嫌他笨。熊货!跟了我仨月,连磨道里截驴都弄不懂,死去吧!崔麻子正想走,苦于找不到借口。好,我去死,让你自己活着,你自己慢慢磨道里截驴吧。崔麻子说完就走在了夜色里。瞎子王金瓜一开始,还认为崔麻子是赌气,还要回来的,没想到第二天,崔麻子还没来。便仰天叹息,命该如此啊!随收拾包裹竹杖独自上路。这崔麻子离开瞎子王金瓜,当天夜里,顶着月光就到了泗水柘沟陶厂,学了几天捏制泥陶,感觉不对路,不对路还不要紧,主要是吃不饱。这天崔麻子辞了陶厂的活计,跟了盐贩子便去徐州贩盐。崔麻子在徐州呆了俩月,跟人乘船贩盐来到济宁。到了小闸口一上岸,在太平街吃了鱼锅,从此喜欢上了济宁。于是就放弃了贩盐的生意,先在电灯公司墙外拣碳核,一天下来,便到各处茶馆卖。崔麻子和铁匠铺老姜也是有缘。老姜喝茶时,看到崔麻子,见他操着外地口音。便问你是哪儿的?泗水黑砚滩。这老姜祖籍是泗水圣水峪的过驾村。老姜对崔麻子顿生同情之意。当晚就把崔麻子带到黄檗树铁匠铺,想着收留崔麻子。老姜和老婆一商量。咱铁匠铺不是不传外人吗?再说收个麻徒弟,外人咋看咱?老婆这么一说,铁匠铺老姜就犹豫了,第二天,领崔麻子到小南门万仙阁下,喝了四碗羊汤,吃了二斤油饼。又洗了澡,之后又领崔麻子到估衣行买了身半旧衣服穿上。崔麻子感动的直掉泪。不要这样,我只是帮你找个混饭吃的营生。遂拉了崔麻子的手,来到打铜街,将崔麻子交给自己的好友李一饼。老李,我给你物色了个徒弟。老李仔细把合了一下崔麻子,见他虽麻,人倒灵秀,自己的化铜坊正缺人手,毫不犹豫就留下了崔麻子。

老姜、老贾、老杨,来到打铜街的时候,崔麻子也正为自己的化铜坊挠心。

老崔,你的化铜坊是个啥结果?

搞联合了。

几家?

十几家吧。这十几家联合起来,成立了济宁市冶金厂。

这不是好事吗?

不如自己干。

你有啥想法?

我能有啥想法?胳膊能拧过大腿,操他的!河里撒尿随大流呗。不过有一点,我想在厂里当点小官,慢慢往上熬呗,有机会,我再把我化铜坊弄回来。日他老妗子,我是不服输!

我的铁匠铺子改成了索具厂。

这是好事哩,就你一家。我们这边,白菜萝卜一锅煮了。

关键是谁当家?

谁也当不了家,当家的由上面往下派。

去护驾李饭馆喝酒吧,瞎老朱也知道那地方。

在护驾李饭馆,几个朋友讨论,老姜铁匠铺变成索具厂,利大于弊,由游击队变成正规军,这样的熊好事可是不能错过哩。

老姜铁匠铺改成索具厂之后,老姜在厂里当了师傅,索具厂除了生产原来的一些东西之外,又增加了茶缸、瓷盆、电锯、各种管钳、钢丝绳、麻绳等日用品。厂子的规模越来越大,十年后,已经发展成了近两千人的大厂。这一年,老姜的好事突然来了。

这天,厂长找他谈话。老姜,这些年,你在厂里干的不错。

老姜吃着一锅烟。没啥,都是该干的。

老姜你几个孩子?

三个。

多大了?

大的十八,是个妮。二的也是个妮。小的十四了,是个带把的。

是这样,这些年,你给厂里出了力。你也知道,厂里人多了,人满为患,可咱还要招工,不对外招,咱内招,就是为了照顾咱厂的职工子弟。非农业户口,这个条件你够。这次招的人数不多,就十个人。我极力给你要了个名额,我告诉他们,索具厂前身是老姜的铁匠铺子,不照顾老姜的孩子,谁在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晚上,老姜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他老婆有肺气肿病,一高兴,咳得差点丢了性命。老姜三个孩子,大闺女小媛,二闺女小娟,儿子小庙。这个名额给谁呢?按理这个名额该给大闺女小媛。不过,大闺女老实,说不出话来。二闺女小娟嘴头子来得快,说话办事儿从不吃亏,一张嘴泼得要命。年龄虽小,在姜店街姜家胡同,以泼和不讲理闻名,骂起人来,即使生过几个孩子的泼妇都退避三舍。因此,姜家胡同有个玩笑话儿,说南头有个半头转,北头有个泼新宽。这半头转就是姜小娟,不光是嘴泼,嘴上不沾便宜的时候,摸起半头砖就往人头上拍。另外,小娟还喜欢组织男孩子打架,打起架来,比男孩子都凶。这泼新宽是姜家胡同里,当年的运河码头上,脚班把头张黑牛的老婆。一家人在院子里刚吃过饭,院子里有棵老槐树,飘落下几片树叶。小媛在读高中,小娟小庙在读初中。这个招工的名额还是让小媛吧,小媛大了。老姜点上一锅烟,吃了几口。就小媛。这时烟锅被烟油堵住了,有点不透气。老姜停下来,将烟锅在砖石上磕了几下,用火柴根开始投烟锅。他满手老茧在夕阳里布满了沧桑。凭啥就小媛?我也想进厂。院子的空气一下就凝住了。你不是小吗?我小什么?我都十六岁了。小娟把嘴撅起来,嘴巴子能拴住一头驴。小媛脸色也阴下来。大,别为了这个工伤了一家人和气,加上我弟弟,我们姊妹仨,三张阄,抓阄吧?谁抓住,谁就干这个工,命打命摊,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谁也别怨?抓阄就抓阄,晚几年大家都是腿肚子上贴灶王爷,人走家(驾)也搬。谁稀罕谁啊!铁匠老姜又吃起烟来。这阄儿我写。老姜到屋里写了三个阄,放到一个空碗里。一个阄有,两个阄无。抓吧?你弟弟最小,你们先抓,最后剩下的是他。小娟说,大,我先抓。小娟抓了便去一边看。小媛抓了也去一边看。这时候,夕阳已经隐去,黛蓝色的夜幕糊在院中黄褐色的土墙上。太白楼那边传来卖糖球的吆喝声,带着潮湿的雾气弥漫在院子里。老姜趁两女儿不注意,趁机将一个写有的阄换在手里。其实碗里的那三个阄都写的是无。老姜嫌小娟悍泼,如果在索具厂里招了工,她不是今天给这个斗气,就是明天给那个打架,弄得自己在厂里没一点面子。他不想让小娟抓到,就写了三个无。姜小庙对招工看得淡,也主张让两个姐姐先抓阄。小媛小娟抓阄的时候,小庙正鼓捣一个旧手电筒,还有几根废铜线,几片磁铁。你鼓捣的啥?我能鼓捣啥。我想用这几片磁铁发电,让手电筒亮起来。能亮起来吗?你个憨熊!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是真有福啊,你两个姐都没抓到阄,让你擎到了。好啦,明天到厂里报道,我找厂长说,让你挑个最喜欢的车间。小庙说,我才读初一,初中还没读完哩。废话,你读完高中又能咋?推荐上大学能有咱?先吃上官饭,有个铁饭碗,以后就不愁媳妇不上门,你知道不?我姐呢?你姐还继续上她的学,再等机会招工呗。招工的机会没有,三个月后,却来了个知青上山下乡的名额。让谁去呢?这事儿,老姜先做工作。老姜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北京的、上海的知青不都到农村去了吗?咱这个小济宁算个屁。实际上也和农村差不多,去吧!老姜和善地笑笑。他又掏出一根火柴投烟锅。小娟发话了。她的眼睛睁得像牛眼。你说去就去,让谁去?谁大谁去。老姜火了。小娟你好不懂道理,上次招工,你姐大,你咋不让着你姐,结果,你弟弟还不到十五岁,我让他进了厂,耽误了他的学业吧?如果不是你提意见,你姐不就进厂了。小媛说,别吵了,大,下乡的事,我去,小娟小,她干活没我有力气。十个手指头,我咬哪个都疼哩,你要真想去,你就去吧。老姜吃了一口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媛厚道,和善,真是好闺女。大,你说这话啥意思?小娟的脸都变形了。她和善她厚道,我就没点好啦?我没说你不好,你要觉着不公正,你姊妹俩可以抓阄?一开始不抓阄,事都定下了,好人让小媛做了,我做了恶人,我还抓什么阄?琉璃蛋子上拴麻绳,你还怪难缠哩,哪有你这样的人,不愿呆在这个家你就滚!我滚就滚。小娟摔碎了一只碗,拔腿跑了出去。你咋哪样嚷孩子?老姜老婆咳嗽着说,她浑浊的眼光漂移在老城墙上。这个二妮像谁?你说她像谁,她像个土匪,像被枪毙的她二舅,是个坏蛋。小娟的二舅三个月之前被枪毙了,原因是他强奸了自己没过门的媳妇。小娟老娘家是地主,这小娟的二舅倒也一表人才,经人介绍,认识了西门外凤凰台一个姓吴的姑娘,两人谈了几次就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只等着过门让男方迎娶。在准备迎娶之前却出了差巴头,女方打听到,小娟二舅家庭成分是地主,这还不打紧,关键是小娟二舅人品不好,脾气瞎。女方不愿意了,要打退堂鼓。退亲的话一放出来,小娟的二舅麻爪了,找来了他的几个朋友商量。朋友们说,登记啦就是自己老婆,把她骗出来,肚子搞大,生米做成熟饭,煮熟的鸭子还飞个屁?小娟二舅一听是个理。就把那姑娘骗出来,骗到西关状元墓附近的潘家花园,在院墙外,小娟的二舅把想做的就做下了。这姑娘当天就告到公安局,小娟的二舅以强奸罪被判了个死刑。三个月之前被枪毙在济宁东郊光府河的河滩上。老姜本不该提小娟的二舅,这一提,老姜的老婆受不住,因她从小就疼爱她这个弟弟,活生生的,转眼之间,就给毙了,老姜的几句话使她想到伤心处。我苦命的娘啊!老姜老婆哇地一声就哭了,没哭她弟弟,哭她早在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娘。老姜一看不好就过来劝,谁知老姜老婆见不得气,一气就老牛大憋气,咣当一声仰倒。老姜忙掐人中穴,小媛忙跑屋里倒了一碗开水,爷儿俩折腾了半天,老姜老婆才幽幽醒来,紧接着又哇地吐了一口血。我早晚让二妮子气死!

小媛的运气好,她和几个女知青准备下乡的时候,正赶上市招待所招工,一个女干部恰巧遇上她们。这干部仔细看了她们几眼说,还招什么工?眼前这几个小女孩正合适。二话没说,就把她们带到了市招待所。你们以后就是这儿的服务员了,你们的工作关系我来跑。几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都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老姜的二闺女小娟,从家里跑出去,在外呆了七八天,听说小媛进了市里招待所当了服务员,工作是正式的。她说不出啥原因就来气了,回到家里瞪着鸡眼,就要和老姜吵。你偏心,该抓阄的你不让抓阄。我咋偏心啦?是小媛人善运气好,半道上遇上了招工的,就这样留下了。他弟弟小庙拿着一根树枝。你要再惹娘生气,我手里的树条可不认人。三个人正要大吵,窑厂的老贾来了。老贾提着烟袋,一脸的阴沉。老姜和老贾是朋友,几十年了,还从来没见他这样子,慌忙递给他一只竹凳坐下。老贾也不客气,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哧啦一声划着。叼在嘴里吃了一口。右手挥了挥。你们这是干啥?还有心在家里吵?小庙忙把一根树枝扔掉。老姜老婆又忙着给老贾泡茶。我不喝。老贾说,就几句话。老姜见他说得认真。别急老贾哥,出了啥事儿?老贾又吃了一口烟。挥手招了下小娟。二妮,你别走,我今儿就是为你来的。小娟这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恢复了正常。她来到老贾跟前。老贾说,二妮别把你贾伯伯当外人,我问你,这几天你去了哪?我能去哪?小娟说。二妮你别嘴硬,无风不起浪,我可不像你爹,火烧了房子还瞧唱本沉得住气,我可沉不住气了。我家的孙女桂芝,这几天不是跟着你在一块吗?你们做了啥不说,派出所里我有人,里面有我的亲戚说,你和桂芝都参加了一个啥团伙,你那个团伙的头头外号叫张歪鼻子,现在逮起来了,这事你爹最清楚,他是索具厂开除的机修工。老姜牙咯崩响了几下,紧接着就吃了一口烟。这个张歪鼻子谁不认识?他爹是那个运河码头,脚班的小把头的张黑牛,他娘是姜家胡同里最有名的泼妇新宽。张黑牛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恶霸坏孩子,他儿张歪鼻子比他更坏,癞蛤蟆下蝎子一窝更比一窝毒,招工进了索具厂,还没干两年,就被厂里开除了,二妮,你咋和他有来往?这不要血命了吗?你想成个啥料?别嚷孩子了,我从里面得到了消息,张歪鼻子在里面咬出了一大帮人,这事可不是小事,说不准就有二妮和桂芝,下一步咱要想个办法,这办法我也有了,趁着知青下乡,让二妮和桂芝抓紧下乡去,或能躲过这一劫。

老姜走到小娟跟前。把事情弄糟糕了,下乡去吧,避下风头,万一给咱弄个啥团伙帽子戴上,你这一辈子就完了。我不下乡,我没做什么坏事,我凭什么下乡?啪!一声脆响,声音带着火药味糊在老城墙上。铁匠老姜朝小娟脸上揍了一个嘴巴,一下子把她搰到院墙一旁的几棵竹子下。小娟蹲在竹子下哭了。我让你知道锅是铁打的,别认为是女孩子就不敢揍你,只要给家丢人就砸断你的腿。老姜真火了。别打了。老贾站起来,点上一锅烟吃着。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和桂芝一起,当知青去吧,只有这条路了。你伯伯的话听到了吗?你去吗?小娟捂住被打肿了的脸,哭泣着。我去。小娟下乡当了知青,数年后,知青陆续返城,小娟不但没有返城,她反而进了监狱,原因是小娟和管区主任睡觉的时候,小娟用剪子剪掉了管区主任尿尿的家当。小娟当知青的时候,为了挣到回城的名额,让管区主任给睡了。管区主任许给她一个回城名额,结果没兑现诺言,管区主任把这个名额给了另一个女知青。小娟恼了,她感到自己被欺骗了。这天,管区主任又来找她,在她的宿舍里,管区主任上前抱住她就亲嘴,火急火燎地就要弄那事。小娟一使劲就挣开了他。你慌啥?像个强奸犯!我不是猴急吗?慌个啥?吃奶也要等解开怀是不?今天,你先脱了钻被窝躺下。好,我听你的。管区主任上床,脱了衣服钻被窝躺下。小娟趁他没看见,摸了剪子过来,管区主任高兴地正眯缝着眼等小娟进被窝,小娟过来了,一手摸他竖起的大炮,另一只手里的剪子突然狠狠地一挥,只听一声惨叫,血流如注,管区主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小庙在索具厂干了几年,个子就长高了,长成了一个帅小伙,不过他有个特点不爱说话,像个大闺女一样腼腆,他在厂里是一名机修工,他爱钻研,哪台机器出毛病,他一出手就能找到病根。小庙一天到晚喜欢摆弄机器。索具厂的厂花叫朱根红,是考院街小学校长瞎眼老朱的闺女。她是索具厂最漂亮的女孩,高中毕业后招工进来的。因一件事,朱根红成了小庙的女朋友。这一年,索具厂里出了两次事故,一件是扎着大辫子的王春梅,在工作的时候,辫子缠在齿轮上,等到工友搬下电闸,机器停下的时候,她的脖子已经被拧断了,血从眼睛里鼻孔里流出来,她死得好惨。从此,在厂的女工,一律不准留辫子。另一个事故是,厂长的侄女马小坤,在操作一台机器时,不小心,被扎掉了四个手指头。索具厂连着出了两次安全事故,厂长书记两人召开了全厂安全会议,决定把安全生产放在第一位。本厂的技术员不够,又从外厂聘来了技术员,一定要攻克安全生产这一关。一帮技术员天天紧张地工作,天天想办法,弄了两个月,依然没弄出结果来。隔三岔五,又有工人受伤,厂长有些急。不信就搞不出有助于安全生产的东西来?这天,小庙来到厂长办公室。有事?厂长问。小庙摸着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关于安全生产,我倒有个主意,每台机器上都装安全感应报警器,报警器一响,机器断电自动停。小庙又把这安全感应报警器的制造原理说了说。厂长不听倒还罢了,一听,立即拍了下大腿。狗日的,你小子!为啥不早说,鸭子不吃秕谷,没想你肚子里还真有点货哩,我看准管。厂长老马是济宁城隍庙街马家胡同人,有个嗜好,高兴的时候骂人。老马的父亲打白铁,是济宁有名的白铁匠,当年和黄檗树下的老姜,并称南姜北马。马厂长从小就在父亲的铁匠铺子里学艺,他精通各种手艺制作,在索具厂,他是个行家。听了小庙一席话,二话没说,就找了几个技术员做陪,先请小庙到到太和桥饭庄,要了四个瓷鼓子,几个小菜,一锅壮馍,一锅五香糟鱼。老马提起一个重达十斤的大壮馍,说,上边烘,下边烧,女人吃了不撒娇,男人吃了好杠腰。小庙,你小子听好了,我今天请你吃壮馍,就是要给你杠腰,给你们技术员杠腰,要在短时间内,把那个东西给我弄出来。

小庙还真行,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几个技术员的帮助下,安全感应器就研制出来了。安装在操作台上,一实验,还真行。小庙一下子在厂里红了起来,被选为厂里先进科技标兵,在表彰大会上,厂里还发给小庙奖金三百元,相当于工人半年的工资。另外,小庙也不在车间工作了,小庙被破格提到技术科工作,小庙成了蹲办公室的技术员。厂长老马在一次巡视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小庙一个人在工作。小庙你就是天生的科学家,天生适合搞科研、搞发明。老马说。我哪成啊!我才初中毕业。不要小看初中毕业,爱迪生不也没上过什么学吗?好好干,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大发明家。发明出一个好东西,让世界一下子都知道你。小庙受到厂长的鼓舞,就琢磨着搞发明。再发明什么呢?小庙想不出,但小庙知道,要想一夜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就不能发明一般二般的东西。小庙陷入沉思。大学生技术员告诉他,发明可不是玩的,需要学习。小庙认为对,他找来了初中的数理化教材开始自学,自学完之后,又找来了高中的数理化教材自学,有疑惑就问大学生技术员。数年后,他又自学了大学的一些课程,还拿到了济宁电大物理专业的专科文凭。有了大学文凭,小庙的雄心也大了,他要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那阵子机器人这个词刚一流行,小庙决定研制自己的机器人,他把想法说出来,同事和厂长都说,这个主意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关帝庙里找美髯公,这个发明保险你不扑空。受到厂长和同事们的鼓励,小庙决定研制机器人,在小庙心里,这机器人还不能是一般的机器人,要能说会笑还能干活。

从此,厂里所有人都知道,索具厂有个发明家。小庙走到哪儿,都有目光关注他。特别是女工,见到他就问,发明家,最近又发明了啥?小庙不说话,只是笑笑。小庙不和一般的女工说话,他和朱根红有话说。朱根红的家去年搬在了声远楼附近的翰林街,小庙住在姜店街,两个人本来不一路,但是为了多说几句话,朱根红有时就送小庙回家,小庙有时也送朱根红回家。瞎眼老朱和铁匠老姜本来就是朋友,对两个孩子的交往也不反对。小庙能干,在厂里埋头搞发明,这样的话,都把瞎眼老朱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瞎眼老朱也喜欢小庙的老实厚道,觉得根红和小庙无论是谈恋爱还是做朋友,他都支持。

朱根红和小庙的关系,是因为一个人的再次出现加快了速度。住在姜店街北头的张歪鼻子因流氓罪被判了五年刑,这年他出狱了。出狱后,他经常召集一些坏孩子到索具厂闹事。朱根红和张歪鼻子是初中时期的同学,读初中时,张歪鼻子就追朱根红,高中毕业后,张歪鼻子本来该进打铜街上的冶金厂。朱根红进了索具厂,张歪鼻子也托关系找人进了索具厂。张歪鼻子在索具厂,有事没事就纠缠朱根红,干了还没两年,因偷盗厂里的铜线,被索具厂开除。朱根红有了男朋友,厂里都知道是技术员姜小庙。可张歪鼻子不管那一套,照样追。小庙受不了,和张歪鼻子约了地点。小庙说,咱到大西郊济阳桥附近的济阳台上,一决生死,你弄死我活该,我弄死你活该,不敢去算泻熊!你有种敢去吗?我敢去,就怕你不敢去,你敢去我就弄死你。还不知道谁弄死谁?夜里十二点,我一个人在济阳台上等你。这天夜里,月光清凉,姜小庙吃过晚饭,又和几个朋友在厂里打了会扑克牌,过了十点,他便从厂里提了一柄顺手的长杆铁锤,同时又将一把杀猪刀揣怀里,独自一人便上了济阳桥附近的济阳台。这济阳台就在越河汇入大运河的入口处,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小庙不知道,台上有一座八角鼓楼,在月色里,鼓楼上面的兽头露出的样子有些狰狞,鼓楼现在已经没人看管,四周长满了荒草和芦苇,台上的空地,长满了蔷子棵和几棵垂丝海棠,鼓楼的东墙脚,长着两棵巨大的乌桕树。小庙望着城里的灯火,济阳台下的土路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小庙有些兴奋,他攥紧了铁锤的木柄,人影有七八个,蛇一样爬上了济阳台的八百级砖石台阶。这几个人上了台阶,小庙看看清楚了,那个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一根烟袋的人正是他爹老姜。回去吧?老姜说,你凭啥要来这儿?跟在老姜后面的是小庙的几个朋友,朱根红把小庙要在济阳台上和张歪鼻子决斗的事告诉了老姜。这事儿可不得了。老姜赶紧找了几个小庙的朋友,带了家伙,赶到了济阳台。好鞋不踩臭狗屎,咱不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对!伯说的是哩,小庙你和根红结婚吧?你们结了婚,张歪鼻子要再敢打根红的主意,咱就到派出所告他。

这一夜,张歪鼻子根本没敢去济阳台和小庙决斗。这天,小庙要去总督河院署衙门找他姐小媛。总督河院署衙门(元明清均属正二品机构),现在已经成了招待所驻地。在翰林街上的一条胡同里,小庙巧了就和张歪鼻子走了个碰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天晚上,我可是在济阳台上等了你半夜。你说谎,我去了,你没去!孬种!泻熊。对!是孬种泻熊,咱今天晚上再约个地方,去顺河门吧?还去什么熊顺河门,老子现在就想结果了你。小庙从怀里掏出一杆小锤子,兜头朝张歪鼻子砸过来。张歪鼻子一看势头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扭头就跑。小庙跟在后面骂,只要你再敢骚扰根红,我非把你脑袋砸开花。

瞎眼老朱和铁匠老姜怕出事,两人一商量,就让根红和小庙定了亲,又过了数日,便办了结婚证。小庙的婚礼办得异常隆重,结婚待客,就在总督河院署衙门里。

小庙没出事,顺顺当当和朱根红结了婚。他姐姐小媛却出事了。

数年前,崔麻子在冶金厂做会计的时候,有业务常去总督河院署招待所,在这儿,他经常碰上老姜的闺女小媛。崔麻子和老姜老贾老杨是朋友,在这些朋友里,崔麻子年龄最小,按理小媛要喊崔麻子叔。可崔麻子不让喊叔。我觉得喊叔别扭,小媛你喊我大哥吧,你喊我哥,我觉得亲切。小媛私下里就喊崔麻子哥。一开始,崔麻子给小媛买瓜子零食,后来给小媛买些小礼物,再后来,给小媛买衣服手表什么的。崔麻子外出旅游,也带上小媛。这年夏天,小媛跟崔麻子去了一趟庐山,回来之后,小媛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对崔麻子有了感情,决定要嫁给这个麻子哥。崔麻子之所以能在打铜街上站住脚,全靠他师傅李一饼。李一饼虽然没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崔麻子,但把他的侄女李凤菊做媒许给了崔麻子。李凤菊娘家是碧霞门附近的李家胡同,隔墙就是常清观,李凤菊的爹不识字,在常清观里种菜种地。空闲之余,就担着剃头挑子,在西门大街附近的老州署、院署给一些达官贵人剃头。有时候,也到灵塔、普照寺、孔庙、关帝庙给一些还俗的僧人剃头。李凤菊人长得还凑活,高挑身材,白皮肤。只是小时候睡觉,让老鼠啃噬过鼻子,长大后,落下一个疤。崔麻子和李凤菊结婚后,两人对对方都不满意。李凤菊嫌他是麻子,经常崔麻子长崔麻子短。她编了个顺口溜:麻子精,麻子怪,麻子坑里腌咸菜,你一捣,我一拽,哎呀!我的麻子来!崔麻子嫌李凤菊鼻子被老鼠啃过,常疤瘌鼻长疤瘌鼻短。两个人直到有了三个孩子,家庭一直是烽火不断,硝烟弥漫。崔麻子和小媛好上之后,就再不理李凤菊了。家里的气氛突然静下来,李凤菊有些受不住。崔麻子!你个驴日下的,你咋不跟老娘吵?你是不是嫌我老啦,不愿理我了?遇上这种情况,崔麻子披上衣服就走,小鬼不挂面,像一条小鱼似的,一下子潜入水草中,再也没了影儿,等到浮出水面时。崔麻子给李凤菊说的话只有两个字离婚。李凤菊一开始嘴还挺硬,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麻子个熊脸,谁稀罕你!离婚就离婚,这个家全是我的,你光腚走人,孩子跟着我,你一个也不能要,你还要拿生活费。行。崔麻子答应了李凤菊的条件,两人快刀快斧就办了离婚手续。出了法庭,崔麻子朝李凤菊笑笑。我们终于解脱了。是解脱了,我再也不用侍候你了。你不侍候我,有人侍候。你吹吧!一脸麻子,谁跟你?有跟我的,还大闺女哩。你要能找到像样的大闺女,我俩眼挖给你一对。别这么瞧不起我,我已经把一个大闺女的肚子给搞大了。真的吗?当然。李凤菊突然翻脸了。你这个流氓,原来在耍我,你不得好死!骂罢,上前就抓崔麻子的脸。崔麻子一转身便溜了。李凤菊站在阳光里,对说崔麻子的背影,遭天打雷劈的,我饶不了你。李凤菊说到还真做到,她四处一打听,却知道了崔麻子和铁匠老姜的女儿小媛早搞上了,小媛还真的大肚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怨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当天晚上,她三步并做两步,一路上叫着骂着就来到了姜家胡同。小庙、老姜、朱根红他们刚吃完晚饭。小庙正要去他的工作室研究机器人。李凤菊一步踏到院子里,一屁股俳在地上,嚎啕大哭。俺没法过了,小媛把俺的家搅散了,崔麻子把小媛的肚子已经搞大了。咋回事?是真的吗?小庙跳起来,手里握了一杆铁锤,这杆铁锤本来是要对付张歪鼻子的。小庙,你把锤放下!朱根红拦住小庙夺下了铁锤。你冲动的啥?事儿问明白再说。崔麻子老婆就把平时,如何两人感情不和,个中情由都是因中间有了小媛,你们如果不信,小媛肚子大了就是证据。老姜一看事情不好弄了,就打电话叫来了李一饼。李凤菊这样在姜家胡同里闹,不是办法。李一饼很快就到了姜家,拨开一帮看热闹的人群。他的腰有些躬,往院子里一站。大声咳了一下,这一咳还真管用,崔麻子老婆立马爬了起来,站在墙脚的竹林旁。小菊,谁让你来这儿闹的?崔麻子和小媛好上了。胡说,咋不从你个人身上找原因?你是个省油的灯吗?滚家里看孩子去!崔麻子老婆虽然凶,就怕这个李一饼,李凤菊小时候,家里穷,姊妹又多,一年四季,常不够吃的,李一饼开着化铜炉作坊,日子过得富裕些,经常接济李凤菊一家,这李凤菊从小跟着李一饼长大,自小看惯了他的脸色,一见李一饼就怕。听到李一饼让她滚,啥话也没有了,巴不得有条地缝让她逃走,她低着头就往大门外走。李一饼用烟袋指着她。往后,不准你再到这儿来!你还有脸来闹?你要贤惠能出这丢人的事儿?

这天,小媛回到家。小媛怀孕已经有四个多月,她对崔麻子有了感情。在她心里,崔麻子是最好的男人,崔麻子好哪儿?她也说不清楚。崔麻子老婆到姜家胡同大闹了一场,小媛也听说了,事儿都挑明了,小媛决定回家来说服她爹老姜。在三个孩子当中,老姜最疼爱呵护的就是小媛。小媛这次来家,本来是想着要鱼死网破的,只要她爹动手打了她,狠狠地骂她一通,她感到自己反而好受,也没什么顾虑的,就算跟家闹翻了呗,然后呢,吃了秤砣铁了心跟定崔麻子。可她回到姜家胡同,所有的人都出来站在墙边看她。有人跟她打招呼,回来了。啊!哈!是啊!回来了。小媛这样应付着。朱根红板着脸不说话,小庙还是在他的工作室里研究机器人。老姜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吃着一锅烟。烟雾缠绕着他的脸。小媛就感到了他爹像一团烟雾那样虚。

傻妮子,你还知道进家,你几天没来家了?老姜用这样的口气问小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或者发生过,也是在别人身上,根本不是在小媛身上。

大。小媛有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

你的眼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大。你知道了?

知道了。

大。我对不起您。我已经做下了。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你原谅我了?

关键是下一步咋办?你还想和崔麻子来往?

想。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没了男人?崔麻子是个人渣,白眼狼!欠了你爹多大的人情?他不思回报,反而勾引恩人的闺女,简直是禽兽不如!傻妮子,你说说,这个人还有点人味吗?你年龄小,上了人家的当,爹不怪你,咱不能一错再错,要不,在姜家胡同,在索具厂,你爹的老脸往哪儿搁?妮儿,算了吧?咱回头,打住吧。妮儿,我也知道,你痛苦,你难受,不过呢,长疼不如短疼哩。说真的,妮儿,爹把你拉扯大,你娘又死的早,有些事儿,爹不方便给你说,爹都有要喝药上吊卧轨跳河死的份儿哩。

闭上俩眼随便抓一个男人做丈夫,也比狗日的崔麻子强!根红从屋里出来,黜了这么一句。

大。你啥也别说了,我听你的。小媛哭了。

把孩子打了,这还有啥好犹豫的?根红说。咱这就去医院。

小媛同意了。

根红、小庙便领小媛去了医院,做了人流。

朱根红和小庙结婚后,一连数年都没生孩子。这一年,两人来到嘉祥梁宝寺,烧了一柱香,并给一棵几搂粗的大槐树磕了头,请了当地最有名的王医生给开了几付中药。朱根红喝了之后,还真管用,一个月之后,身上就有了。当年,朱根红就生下一个女孩。一家人欢天喜地,老姜备了一份厚礼,来到竹竿巷找老杨,要求老杨给孩子起名,老杨掐了下孩子的生辰八字。我觉得这孩子命可也是怪硬的,就叫喜月吧。

喜月六岁这年,索具厂倒闭了。拥有一亿资产的索具厂,五百万卖给了崔麻子,这时候的崔麻子,可不是当年拣碳核的崔麻子,他的化铜坊合到济宁冶金厂之后,他把政府补贴的钱全部送了出去,当上了冶金厂的会计,从会计慢慢往上爬,等到冶金厂倒闭时,他已经成了冶金厂的厂长了。他用几百万的低价收购了冶金厂,把那一块地皮转手卖给了搞房地产的开发商,一倒手,赚了一笔横财,财大气粗的崔麻子不久眼睛就盯上了索具厂,最终五百万买下了索具厂。崔麻子买下索具厂,更深的一个原因,他要给老姜看看。让老姜知道他的本事,他有能耐了,有钱了,买下了索具厂。当年老姜阻拦了他和小媛的婚事,这个恨,他一直记在心里。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片荒草。

小庙和根红不和是在厂子倒闭后发生的。

两人没失业之前,忙着在厂里上班,工资不高,生活还有保障,日子过得蛮滋润。小庙在厂里当技术员,有个发明家的绰号,搞了十年发明,却没弄出道道来,尽管没出成果,不过在厂里,还是蛮受人尊敬,毕竟是“发明家”嘛!失业后,情况就不同了,根红学会了做菜饼,她在半截阁附近的浣笔泉街上,租了一间小房子,做菜饼卖。这条街不大,古迹颇多,李白当年在这儿的一处泉眼浣洗过毛笔,后人便把这儿称作浣笔泉,这条小街也顺理称浣笔泉街。明代政府出面,给李白盖了祠堂,又将李白修炼过的一处洞穴改为清华洞,并修建了祠堂观宇,加上半截阁又在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根红每天只要一开业,买菜饼的人一下子就围上来。她做的菜饼供不应求。一不够卖的,根红就想多买点菜,在家里洗、切、和馅子。有的顾客要吃荤,有的顾客要吃素,因此,各种馅子都要准备好。根红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让小庙帮忙。

小庙这些年,一直想当上一个真正的发明家。十几年过去了,他的机器人也没有搞出来。索具厂一倒闭,他也失业了,失业后的他,工资仅能领一个低保,每月一百六十块钱。离开了厂子,所有做实验的设备都没了,还怎么能搞科研?小庙不想放弃他研究了十几年的机器人。在厂里不能画图纸,他就在家画。他家三间破旧的瓦房里,没有办公的场所,他就在院子里搭了一间小屋,自己在里面看书,画图纸。有时候一天不出来,有时候,两天不出来。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事,根红给他送一点,他就吃一点,不送就不吃。根红一开始还理解他。但后来就烦了。厂子都倒闭了,你还科研个啥?十年过去了,你什么都没有发明出来,以前有厂里养着你,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闲工夫搞科研?孩子要上学了,你该接送孩子,一个大男人,养家糊口是你的责任,你总不能让我风里雨里养着你吧?当什么熊发明家,一个小初中生,连初二都没上过,就接班当了小工人,还痴心妄想,当什么熊发明家?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有那个熊抹子呗(济宁方言有本事的意思)?一开始,小庙自己这样认为,自己刻苦搞发明,能得到根红的支持,没想到根红却是这态度,说出话来尖酸刻薄,态度蛮不讲理。屎壳郎遇上放屁的,这事儿空喜欢一场。那阵子小庙刚上班,才十五岁,走在胡同里,满胡同吃饭的人都端着碗看他。那羡慕的眼神,像一朵又一朵秋海棠飘过来,现在不行了,在根红眼里,成了初一接班的小工人,一钱不值了,简直是一抔粪土,一堆垃圾。想到这儿,小庙有些想哭。你讲点理儿好不?好啊!你能养家养我,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行不?一个大男人,天天憋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你大家闺秀啊!你一分钱不能挣,你还有什么理?狗咬碟子还满嘴里是瓷(辞)哩!

小庙的父亲老姜也说,这搞发明的事,不是咱干的活,算了吧。小庙无奈,只好暂时算了。他出去找工作,找了几天,人都嫌他老。问他有啥技术,他说我啥技术也没有,只会研究机器人。人家问他研究出来了吗?他说还没。用工的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撵走了他。并告诉他,研究机器人那是科学家干的活,你一个农民工,还研究什么鸡巴机器人,你研究好你自己咋混饭吃就行了。小庙感到受了侮辱,我咋成了农民工了?到家里,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胡子没刮,头发长长的,数日没洗,花花搭搭的,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夜里,开始失眠,月光的响声如同小青虫的叫声,院子里皂角树上掉下一颗皂角,他是不用拣的,一按电钮,他研制的机器人便拣起了皂角子,机器人拿着皂角子还朝他笑笑。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掉下一片叶子,抱着忧伤的思绪飘向泥土。老城墙那边飞过来一群乌鸦,把机器人的笑声带走了。这时候,他又轻轻地爬起来,刚要下床,朱根红像一条游鱼游过来,张开藤蔓般的双臂就缠住了他,根红赤裸着上半身,两个奶子硕大无比,在月光里白花花的是两坨子肥肉。你几天没给我了,你醒了,该交的公粮交吧?我没粮食了。没粮食打扫一下仓库底子也要交。根红说完就把舌头伸出来往小庙嘴里填。根红有个习惯,弄那事就喜欢被小庙含着舌头。小庙把穿好的上衣又脱掉,重新回到被窝里。根红说,咱说会话再弄,这样有情调。说啥呢?院子里的皂角树上又掉下来一颗皂角子。咱说说我的机器人吧?屁机器人!你根本弄不出来,这是科学家干的事,你失业了,厂里的设备你再也用不上了,李双双死男人没希望了,你还罗罗啥?苞米秸秆喂牲口天生的粗料,你不是当发明家的料,为啥非得迷信发明家?招亲招来了猪八戒,这不是自找难看吗?别当什么发明家了,还是过咱的穷日子吧?我又没嫌你穷。你咋就没为我着想,我付出了十年多,容易吗?关键是,你那个十年多是厂里养着你,更关键的是,你那个机器人更没戏。快有戏了,我不是想着加快进程,申请专利什么的吗?一项专利几十万,到时候,咱家的钱就像狗屎一样多,这不好吗?本来小庙的下面刚才还管用,和根红一吵吵,小庙没了心情,一下子,下面的东西就面条了。根红又摸了一阵,好久才管用。根红说爬上来吧?还研究机器人哩,再研究机器人,你的东西就废了,现在你望望,一点都不硬了,你快当不成男人了,不信你就试试。小庙自从和根红结婚,一门心思鼓捣机器人,床笫之事也不怎么贪恋,只要根红不急着要,他一般也不主动要。刚才,根红几句话,说得他不如适,心里也就不慰贴。刚把根红的舌头含嘴里。一股水,蛇一样地迅速窜入草丛中了。

根红把床前的台灯打着,她的眼光飘移在天花板上,不说话。月光像小银鱼一样从窗子里游进来。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没劲!咋就没劲了?过得没劲。你跟我过没劲,跟谁过有劲?根红不说话,她的眼光,仍漂移在天花板上。我不是吓唬你,如果,你不放弃你的机器人,我!不打算跟你过了。你不跟我过,跟谁过?我带着孩子自己过。好啦,别这样想,我的机器人也不能丢,咱这样好不,我不耽误白天的事,我白天找活干,晚上琢磨机器人好不?我能管了你?你爱干吗干吗?

第二天一大早,小庙便起来去了一家工地,这是他一个朋友的工地。这个朋友姓滑,在索具厂干销售,平时两人有话说,老滑的爹是个包工头,老滑算是跟着他爹干。小庙的到来,老滑眼睛立马就放光。老滑家里并不缺钱,缺的是时间,他喜欢到土山茶馆,边喝茶,边听济宁的八角鼓。一听就是多半天。干工地,需要泡在工地上,监督农民工干活。老滑受不了这罪,正想着找个人替他。我们的大发明家哥。老滑有些激动,啥风把你吹来了?还有什么熊风?想混口饭吃的风呗。好!你就领着人替我干康熙大道上的绿化吧。这个工地是通往郊区的一段公路。路两边需要搞绿化。我行吗?能行的,又不用你干,你看着就行的,人手少的时候,你也只是伸伸手。老滑把这任务交给小庙,一捕啦腚就溜了,三天五天也见不着他的影。小庙接了老滑的这个活,回到浣笔泉街上,马上汇报给朱根红。朱根红开始的时候不信,后来信了,才说,你终于想干点人事了!

小庙便跟着老滑干工地,老滑出手倒也大方,先开给了小庙两千块钱。我不少给你,也不多给你,亲兄弟明算账,工人每月六百,我开你一千,我知道你手头紧,拿着吧。小庙接过钱,突然感到这钱的份量特沉,自从他和朱根红结了婚,他一是不摸工资,二是不管钱,购物及吃喝拉撒全是朱根红一个人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今天是根红的生日,这些年,他还没有给根红办过一次生日。根红是漂亮的,现在已经有些发胖,胳膊比原来粗了一倍。他为根红买了蛋糕,并做了几个菜,还为根红买了一束花,谁知道根红晚上回来,并没带笑容,只是冷冷地说,吃饭吧!过啥生日,吃饱撑的?小庙像挨了一扪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根红以前不是这样的,为啥现在对他这样了,小庙喉咙里虽是吞了萤火虫似的,但口中不响肚里明着呢,他觉得根红好像有了想法。

过了一些日子,根红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铁匠老姜已经在家呆不下去,老姜又搬回索具厂原来的宿舍去了,那儿有职工宿舍,还闲着一间旧屋。索具厂卖了,职工宿舍却没卖,还保留着。数年前,老姜的老婆得病死了,就剩下老姜跟着小庙过活,自从根红到浣笔泉街上卖菜饼,还不到半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老姜指鸡骂狗是常有的事,老姜从年轻到现在哪儿受过这种窝囊气,背着儿子就搬了出去。

老姜搬出去了,却来了一个难缠的主,这人不是别人,是小庙的二姐小娟。她在当知青那年,因剪掉了管区主任的家伙,被判了七年刑,出狱后,小娟嫁给了一个在邹县经商的个体户,小娟脾气不好,结婚后经常给丈夫吵。吵来吵去,这天一大早,发现丈夫孩子全不见了。丈夫是邹县唐村镇王炉村人。这王炉村从商周时期就以冶炼兵器和铸造青铜器为主,小娟的丈夫家在王炉村,却姓仇,人称仇炉匠。数年前,文物突然走红,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值钱了,仇炉匠就与人合伙铸造青铜器,其中有鼎、尊、斛、鬲、盘等,铸造好一批之后,夜里偷偷埋进古墓,半年之后,趁黑夜,带着文物贩子盗墓,盗出来之后,卖给文物贩子,这时候,文物贩子不知道真假,往往会出大价钱收购。因此,仇炉匠手里也有些体己。他和小娟感情一破裂,带着孩子就走了,他去了哪?小娟不知道。小娟先是去了仇炉匠的老家王炉村,见家中破房子里只有仇炉匠双目失明的老娘,小娟心软了,她和仇炉匠结婚数年,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老婆婆。小娟有些内疚,但后悔已经晚了,老婆婆说,他儿子一年多已经没进家了。仇炉匠有个姨在附近的石墙镇望云村,小娟给他老婆婆丢下一百块钱,开车就去了望云村,一问,仇炉匠从来没有来过,小娟又想到仇炉匠的老娘家,在泗水的小葫芦套村,小娟又驱车去找,还是没有,小娟怕问错了,又问了大葫芦套村,也没打听到仇炉匠的一点消息。

小娟和仇炉匠在邹县也没买房产,只是租房子住,租期一到,小娟就麻爪了,她没工作,也没有积蓄,没办法,小娟又回到了姜家胡同。

这天黄昏,小娟提着箱子来到了老家。父亲老姜不在,迎接她的是她弟弟小庙。寒暄了几句,小娟就问咱大呢?小庙不好意思说出事情的因由,只好说索具厂那边还有一间宿舍,咱大到那边去住了。小娟还想说什么,小庙不想听,他有点闲时间还想着他的机器人,他躲到了用石棉瓦搭造的小屋里画图纸。朱根红对小娟早有耳闻,也不出来和她说话,只是自己在屋里看电视。小娟也不在意,住在一间东屋里。

小娟要常住下来,矛盾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咋能再回娘家?如果是住亲戚,仨月俩月都行,如果是想赖着不走,在这儿按万年桩,癞蛤蟆要吃天鹅肉想得倒不错,石狮子的屁股没门!朱根红说。这是我的家。

小娟也不示弱。咋就是你的家?这是我爹的院子,按照财产继承法,也有我的份。你要不服气,咱可以到法院上打官司,你愿意打官司吗?

我给你打个屁官司!扫把星!我看见你晦气三天哩。

你们别吵了,二姐,你先在这儿住一个月,一个月后,无论你能不能找到工作,你都要搬?

我偏不搬!咱爹的家业,就有我一份。

好!你不搬我搬。小庙你看着,你赶不走她,我就走。

这天,朱根红还真的走了,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她带走了喜月。喜月知道她妈妈要带她走,没说走多远,也没说几天,总之,是要有一段日子。朱根红不让喜月告诉姜小庙走的事,喜月便不说,不过呢,要离开,喜月舍不得她爸爸。半夜里,喜月爬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铜盒子,这个小铜盒子是她爷爷老姜亲手给她做的,本来想着让她当储钱罐用,盛个压岁钱什么的,不过喜月没盛压岁钱,盛了小庙给她的三颗铜螺丝钉。月光通过窗子挤进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庙惊醒了。一双猫爪一样的小手在摸他的脸。你咋不睡?我想爸爸。小庙把喜月提上床,揽在怀里,盖上被子。爸爸天天在家,有啥好想的?我舍不得爸爸。别这样,喜月是爸爸的乖宝贝,爸爸啥时候都不会离开喜月。爸爸,我会变。你会变?是的,像孙猴子,我变成了三颗螺丝钉,装在这个盒子里了。好啦,好啦,这个盒子可是爷爷给你的礼物,你可甭送人。不是送,是让爸爸替我保管。睡吧?爸爸明天一早还要跟人打工。喜月很听话,就趴在小庙的怀里。

小庙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来到老滑的工地上,说不出啥原因,他有些瘼乱有些烦躁。心里像是装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昨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朱根红唠叨,七个狸猫八个眼的,乱唠叨了一通,小庙醒了之后,一句也没有记住。后半夜,他又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把喜月的铜盒子丢了,喜月急得哇哇哭,非要小庙把铜盒子找回来。小庙感觉自己把铜盒子掉在了城门口,便先去了古城南门。南门城楼叫翙凤楼,一块巨大的金匾题写着金汤永奠。月城楼叫会通楼,两边挂有一幅任城古郡,亢父名邦的对联。小庙在城门洞里找了一圈,啥也没有。城门外,有几个人在砍伐一棵几搂粗的乌桕树,一群乌鸦在树上乱叫着。小庙出了南门向东,沿着土山走,街上的行人如梭,卖粽子的、卖红心萝卜的、卖荸荠的、卖冰糖葫芦的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济宁八角鼓和串鼓声在折磨着他的耳鼓,小庙知道他爹老姜爱听八角鼓和串鼓,在说书棚里,他看到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就像他爹,出了说书棚,走得不紧不慢,一直走到东南城角的戍楼,这戍楼叫凫峄楼,后来改为五奎楼,就在五奎楼下,小庙一眨眼,发现他爹就不见了。小庙又顺着古护城河,来到东门圣化楼,古城楼下站满了人,是一帮南蛮子,还有几个老外。这时候,下雨了,突然又刮起了风,闪电在圣化楼上划了几下,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小庙醒了之后,马上问自己为啥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看看喜月还睡着,她的小手里,还捧着那个小小的铜盒子。小庙笑笑。一场虚惊,这不铜盒子在吗?

下午四点多,小庙回到家里,喜月的小铜盒子还在床头上放着,只是家里没人。他二姐小娟也不在家。小庙又到浣笔泉街上找,邻居说朱根红的菜饼店三天前就关门了,这几天,根本没见她的人影。天,很快就黑下来,落霞的残片贴在黑褐色的老城墙上。城墙根的竹林里,几只野猫在出出进进的做游戏。有几只鸟在幕色里,向北门城楼望月楼飞去了,天上开始出现了星星。以往的日子,这个时候,小庙买好菜,做好饭,把喜月从翰林街上的幼儿园里接来,自己还可以想一想机器人的事,他的机器人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今天,他最不该想机器人,可机器人偏从他脑子里走出来。机器人带着笑容,一只手领着喜月,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豌豆糕。小庙睁大眼睛想喊喜月,哪儿有喜月的影子,老城墙垛口上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镰冰凉的弯月,悬挂在翙凤楼上空。小庙想出去,他刚要动身,院子里来了三个人。是他爹老姜和两个姐姐小媛和小娟。

根红还真走了?

真走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也带走了喜月。

她能去哪?

不知道。

我知道小娟住进来准没好,一个人在外面混就是了,来家搅和啥?这家有你的啥?

咋能说没我的?咱爹的家业就该有我一份。

你把咱弟弟的家搅散了,你就没心事了吧?

别这样说二姐了,二姐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要容易的话,她还能落到这一步?

咋啦?我落到这一步碍你啥事?

两个人正吵着,小庙的大姐夫来了,他大姐夫姓王,在济宁一所中学里教物理课。小媛跟崔麻子断了之后,名声受到影响,找对象,好单位的人不要她,孬单位的人她也不要,挑来挑去,年龄就向奔四发展。那阵子,当老师的不好找对象,老王从大学毕业就开始谈女朋友,见一个崩一个,黑瞎子掰棒子一个也落不住。不知道啥原因,所有的女孩,见他一次两次,就不想见他第三次了。他的同事,教语文的老殷,开导老王。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像你这个年龄的男人,为啥谈不成恋爱,肯定是你的活不行,有性功能障碍,这是女孩最担心的,第一次见面不能谈性,第二次一定要有性暗示,不然女孩准跑,要拿出来程咬金的三斧子,三个回合就要把女孩说得愿意跟你上床,只有这样,你才能谈成对象。老王听了直愣神,因为,他还从来没给任何一个女孩谈过性。他认为只有能做自己妻子的人才能上床,不然,与人弄了那个事,对别人不好,对自己能有啥好处?老殷听了哈哈大笑。现在开放了不是吗?女人在结婚之前,谁不想多打几个黑老鸹碗,就你那破棍子值钱?再过两年,没有实战经验,你娶了媳妇也弄不出孩子。老王一脸的惊愕。这天晚上,又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河院署衙门招待所里的小媛,见面的时间定在夜里八点,地点在翰林坑附近的公园里。老王很守时,他七点就从慈孝兼完坊进入公园,在里面转了几圈,八点,在凫峄楼下见到了小媛。开始的时候,两人没话说。有话说的时候又说不了几句。眼看要冷场,要冷场的时候,小媛说有事,那意思,想走。老王突然想起了老殷。他心里想着,这场相亲肯定又泡汤了。有枣没枣打一杆再说吧。老王鼓足了勇气,使出了老殷教的歪招。我的活最好!小媛的眼睛立马亮了。你的啥活好?是啥?老王大着胆子摸了小媛的手,然后抓住小媛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裤裆里。你摸摸我的玩意可管用哩?小媛心跳加快了。这个人咋这样?咋第一次就谈这个。小媛摸过男人,是崔麻子,除崔麻子外,小媛还没摸过第二个男人。与其说小媛对老王产生了好奇心,还不如说,是老王唤醒了沉睡在小媛体内的欲望。咱到假山那边的树林里吧,这儿人多。老王松开了小媛的手。小媛伸手拉了老王的手就进了树林。他们躲在假山的一块巨石下。老王还想让小媛摸。小媛说做点别的吧。然后就望着老王。老王此时突然对女人开窍了,他主动拥抱了小媛,然后又亲了她。小媛有过性经验,伸出舌头来就递在老王嘴里,老王吱咋地含了一阵,小媛主动又去摸老王,摸到了热乎乎湿漉漉的一片。你咋了?受不住,跑马了。你是个老处男?是啊!第一次被女人摸,受不住,脱了缰绳。你要了我吧,我想让你要了我。在假山的巨石下,老王就要了小媛。从此,小媛和老王每天都八点在这儿约会,每次约会老王都要了小媛。老王把小媛搂怀里,两个人说星星、月亮、草木鱼虫、又说老济宁,从忠信门说到文昌门,又从春秋门说到演武门。总之,天上,地上,没有他们俩谈不到的。有时候,小媛和老王就在假山的巨石下谈一夜。

两星期之后,小媛和老王就结了婚,老王比小媛还小三岁,老王爱当哥,就喊小媛,媛妹。小媛也就应着,老王三十多终于有了个满意的老婆,恨不得一天到晚把小媛捧在掌心,含在嘴里。乐得小媛放屁都戴花。一年后,小媛生了龙凤胎。老王更疼爱小媛,恨不得天天跪着给小媛洗脚。

后来河院署衙门招待所减员,小媛年龄大了,就下岗在家,小媛还想干点什么,老王不让干,就让她在家里闲着。不过,小媛在家还是一把手,她的地位一点没变。正是因为小媛家庭幸福,过得好,说出话来就硬气。小媛还想再刺挠一下小娟这个搅家星。

小媛还没说话,老姜就用烟袋止住了她。别再说了。

老王说,根红是跟谁走的,小庙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跟咱胡同的张歪鼻子走的。

小庙不再说话,他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床上,蒙上了被子

老姜想让小庙出去找根红,小庙说找她弄啥?这种人,愿跟谁跟谁。我的意思不是把根红找回来,找到根红,看看能否把喜月要来。喜月该上学了,我怕根红把喜月耽误哩。老姜一句话说到小庙心里,小庙想掉泪,但咬了下嘴唇,忍下了。

小庙不解,一向清高的根红,咋看上了张歪鼻子?

张歪鼻子靠给人当打手发了。他被索具厂开除后,蹲了几年监狱,出来之后,先是投靠了道上的龙老大,后来带着几个铁哥们造反,又灭了龙老大,他亲手砍了龙老大十七刀。杀人的罪,被他手下的一个马仔给顶了。他逍遥法外不说,还揽下了龙老大所有的生意。三家煤矿、两家洗浴中心、七个工地,全都有了他的股份。他靠黑道,有的生意入干股,所谓干股就是让别人白送。几年时间里,张歪鼻子就爆发了。他成了济宁城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根红在浣笔泉街卖菜饼的时候,这天,张歪鼻子正好从她店门口经过。张歪鼻子开着一辆帕萨特轿车,他从车窗里一眼就看见了根红。张歪鼻子下了车。根红,你当老板了?根红抬头一看,见是张歪鼻子,本不想理他,但又觉着数年没见了,就给他个面子吧。我当什么老板?在家闲着没事,找点事干。索具厂那儿,你不上班了?我还上什么班?厂子早垮掉了。你做的菜饼肯定好吃。根红见他说话也没什么恶意。你尝尝。张歪鼻子拿了一张菜饼就吃,连说,好吃好吃,根红,我的公司就在卧佛寺那边的乌衣巷。我每天,五点都从这儿路过,你给我准备十个菜饼,五荤五素,我付钱。你来拿就是了,还要什么钱。小本生意,我哪能亏你?根红,实不瞒你说,我现在有几个钱了,比大款我还差得远哩,不过超过一百万的车,我就五辆。我承包了十几家工地,运煤的大船也有十几艘哩。啊!嗨!你混出息了。我出息个屁!我最心爱的女人让小庙这小子给抢走了,他现在混得啥样?他在搞科研。搞科研好啊!张歪鼻子笑笑。掏出一百块钱来放案子上,根红不收,拣起来,紧跟了几步,又塞进张歪鼻子的裤兜里。张歪鼻子朝她笑笑,开着车走了。

第二天,张歪鼻子果然开着一辆宝马,从根红店门口经过,根红已经给他准备了十张菜饼,张歪鼻子又掏出一百元钱来,根红又拒绝了。这样一来二往,张歪鼻子隔三岔五来拿饼,根红照样不收他的钱。这天,店面的房东来了,是从这儿路过,顺便说几句闲话。房东是个女的,家在铁塔寺那儿,家里经营着茶馆和旅馆。根红欠她租金,半年的租金六千块钱,说好了的,半个月之内给她,现在才过了五天。还有十天房东不会催吧,根红想着。房东不是向根红要钱,脸上挂满了笑。我说过了的,这房租不急,你拖上个三天五天,我还能逼你?我还不知道你和张总有亲哩。张总前天,就把房租给了,还多交了下半年的。根红一脸的困惑。你说哪个张总?还有哪个张总,我也不知道他叫啥,我知道他外号叫张歪鼻子。根红不说话了,他感到张歪鼻子还在打她的主意,如果只是玩玩,或者当情人,根红觉得张歪鼻子是小看了她。

这天,张歪鼻子又来找她。张歪鼻子要开着车请根红喝咖啡。根红说,你没看见我忙着呢?张歪鼻子不提垫房租的事,根红也不提。张歪鼻子终于忍不住了。根红,说真的,我放不下你,你和小庙那小子过的幸福吗?如果幸福,我他妈就不打你主意了,如果你过得不开心,不幸福,你就离了跟我吧,我可不能让我心爱的女人受屈哩。根红做着菜饼不说话。张歪鼻子又说,我啥样的女人都不缺,就缺心爱的女人,根红,我不想和你有一夜情,或者是情人,我还是那句话,娶你当老婆。你老婆呢?根红笑笑。离了,两年前就离了。根红就顺便问了这么一句,张歪鼻子从这句话里,看出来了,根红是有弱点的,这个堡垒能攻下。张歪鼻子加大了攻势。他不是胡搅蛮缠,而是砝码一个一个往上加。这天,张歪鼻子对根红说,像你这样,一天到晚,风里来雨里去,让一个女人养家糊口,这个小庙太不是个男人了吧?根红,这样的活儿,你别干了,我给你投资,花上三十万五十万,给你买个门面房,你弄个干净体面的生意,再雇几个人,当个真正的老板吧!只要你离婚,给我当老婆,我给你买套住房,再买套门面房,你要是不愿意在济宁呆,我在海边上的城市给你买。你把你女儿也带上,免得你有什么后顾之忧。条件开到这一步,根红就笑,我知道,有权有钱的男人的都这样,在家有个固定的老婆,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是吧?我可不是那样,我要有了你,我就天天陪着你。根红又笑,她一笑,脸上的青春活力就把羞涩收回去了。她越是这样,张歪鼻子越是被她迷得魂儿都出窍了。不过呢,张歪鼻子也不是没收获,根红和他在一起,开始关心他了。

根红心里一但关心张歪鼻子,就和小庙陌生了。这天,根红想掏掏小庙的实底儿,发现小庙确实还放不下机器人,她也就说出了她自己的心里话。这日子,我跟你过得是真没劲了。

这天,张歪鼻子又来找根红。根红就放下手里的活儿,严肃地说,你别拿我当小孩耍,许这又许那,你不是有钱吗?想娶我是吧?来点实际的吧,我现在有孩子有家,总不能放弃家带着孩子跟你漂吧?你若有诚意,就在海边买两套房,一套住房,一套门面房,用我的名儿买,办完这件事,我就跟你。

张歪鼻子说,日照行吗?

根红说,行,如果你没诚意,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

三天后,张歪鼻子来了。他带来了两套房子的房产证,还有两套钥匙。房权确实是朱根红的。

收好吧,张歪鼻子说,算是咱们结婚,我送给你的礼物。

朱根红跟张歪鼻子走了之后,小庙有时候想她,有时候不想她,一到晚上,也总觉得朱根红站在他床前头,朱根红每次都是主动找小庙收公粮。小庙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感到朱根红没走,她还在院子里的皂角树和老槐树下洗菜、切菜。喜月照样还是再玩她的铜盒子。月光凉凉的,游鱼般窜到他床头上,小庙一定神的时候,月光早就变成了喜月的铜盒子。小庙此时脑子里全是喜月的影子,他把铜盒子揣怀里,就感到喜月再向他笑,向他招手,小庙的二姐小娟也搬走了,她有数日没有进这个家了。院子里就小庙自己,一种带着忧伤的落寞在侵袭着院中的树叶。每当这个时候,小庙都披上衣服,脚下踏着夜幕中的孤独与无奈,又回到了他用石棉瓦搭造的小屋,推开简易的五合板木门,一股潮湿的陈腐之气,扑打着他的面门。这时候,小庙想到了他的机器人。他的机器人是忠诚的,图纸还铺在桌子上,上面除了一些灰尘之外,一点都没动。小庙坐下,重新开始构思它的机器人,他相信,语音识别机器人,他一定能研制出来。

正当小庙把身心全投到机器人身上时,他遇上了点麻烦事。在老滑的工地上,小庙正领着一帮人栽树,突然来了一帮人,二话没说,把干活的人就揍了一顿,小庙被打得更厉害,一个会武把子的人,从腰里抽出了一根双节鞭,啪啪几下子,撩阴、盖顶、左搰耳、右搰耳,小庙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那些人走时留下话,给你们的包工头带个话,这个绿化的活归我们了,让他把帐结了,走人。那些人走后,有人才敢报警,警车来了,老滑也来了,120救护车也来了,救护车拉走了小庙。

小庙头骨被打折了,住了一个月的院,在住院期间,他结识了桂芝。小时候,他是认识桂芝的,那一年,桂芝和小娟一起去当知青,小庙还帮着她们俩提包,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桂芝在当知青的时候,弄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她能歌善舞,因这个特长,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县剧团工作。后来,剧团不景气,她也下岗了。他丈夫在一个乡当乡长,三年前,因喝酒溺水身亡。失去丈夫的她,在家里一直深居简出,她有个儿子叫方小川,在霍家街读小学。桂芝信佛,骑自行车去天齐庙烧香,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把她挤入河沟,她摔伤了头部。说不出什么原因,桂芝住院的时候,没人来看她,这使小庙有些同情她。这天,小媛、小娟一块来看小庙,没想到和桂芝住在了同一病房。小娟和桂芝熟,两人一见,就亲得不行。一介绍,小庙才想起了她就是当年的桂芝,只是人也发福了。

后来,小娟又一个人来医院,他来医院好像是不为小庙,是为桂芝来的,她趴在桂芝耳朵上,哈哈一阵,桂芝就笑了。又哈哈一阵,桂芝又接着笑了,笑了的桂芝就俩眼开始盯着小庙。

小庙数日后,已经能够起床行走。没人来照顾桂芝,他就照顾她。他侍候桂芝吃喝拉撒。这天晚上,他帮桂芝倒完便盆,桂芝感动的直流泪花儿,到了后半夜,桂芝便从她的病床上,爬到了小庙的病床上。自从根红走了之后,小庙一直还没有房事,桂芝主动找他,小庙也有些受不住,两个人就在医院里的病床上,悄悄地干了那事。

到了出院的时候,桂芝说,别回家了,跟我去住吧?

小庙咬了下嘴唇,同意了。

小庙住在桂芝家,他的行李是简单的,就一只箱子,里面装了几本关于设计机器人的书,还有一些图纸,另外就是喜月的铜盒子。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庙都习惯地将铜盒子放在枕头底下,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摸一摸。小庙和桂芝处得还行,和桂芝的儿子处得不好。桂芝的儿子对小庙常常怀有敌意。这天,趁小庙不在,方小川偷偷拿走了小庙的铜盒子。他打开铜盒子一看,一点也不好玩,里面就三个破铜螺丝钉。方小川玩了一阵,不知道怎么就玩掉了一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庙回来了。一看铜盒子里的螺丝钉少了一颗,就问小川,是你动了它?是我,小川说,掉了一个,我也忘了掉在了哪?小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这晚,小庙没有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长叹短吁的。一颗螺丝钉能有啥?桂芝劝他。见劝不住,桂芝也恼了。一颗螺丝钉,我当啥宝贝?你就这样不能宽容我儿,我儿还小,他冲撞你的时候多着呢,往后这日子咋过?一个男人,别这么小肚鸡肠好不?最后,小庙还是对小川说,你一定要把那颗丢掉的螺丝钉找回来。桂芝火了。就不给你找,能咋?为了一颗螺丝钉,你发什么神经,小娟给我说你好,我才考虑着和你结婚,原来你是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一个鸡巴螺丝钉就把你弄成这样,它值金?还是值银?你说吧,我赔你,你别难为我儿好不?你明天,还是回姜家胡同吧!

小庙不等天明,当夜,就从桂芝的住处财神阁胡同,提了他的木箱子,将铜盒子揣在怀里,又回到了姜家胡同。

小娟已经搬了出去。她被崔麻子包养了。这天,小娟正在街上购物,突然一轿车停在她面前,小娟吓了一跳。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那个人喊她小媛。我不是小媛,我是小娟。啊!哈!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小媛的妹妹小娟对吧?小娟也认出了他,崔麻子。小娟知道,他爹以前和崔麻子是朋友,后来因为小媛的事,给崔麻子掰了。崔麻子一见小娟,就亲得不行,给小娟留下了联系电话,并告诉小娟,他成立了数家公司,如果小娟想找份高薪的工作,就到他公司里来上班。数日后,小娟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然后来找崔麻子。崔麻子见了小娟,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亮光。当年,我和小媛的事你知道吗?知道。在我公司里,我肯定亏待不了你,你的家庭情况我都知道了,有人替我做了调查,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你当成小媛。小媛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我一定会把你当成小媛。崔麻子嘴里嘟囔着。小娟明白了,在崔麻子眼里,自己只不过是小媛的代替品。小娟心里不服,但又不想错过了崔麻子这茬口。自己从小争强好胜,给小媛较劲,咋都斗不过小媛啊!小娟心是硬的,可最终只是小媛的一个影子,一个代替品,小娟突然有些可怜自己。她掉泪了。崔麻子见状,也就百般安慰。他还真的把小娟当成了小媛。自从他和小媛掰了之后,崔麻子不缺女人,但他却没有一房正经妻室。崔麻子见了小娟,就想起以前的小媛,可小媛已经嫁人。没了小媛,小娟也行,崔麻子就这样决定娶小娟为妻。两人快刀快斧,小娟到崔麻子公司只三周,就成了崔麻子的老婆。崔麻子比小娟大二十岁,在外人眼里,崔麻子是老牛吃嫩草。

小娟和崔麻子办了结婚手续之后,回到姜家胡同,小庙不在,她又到当年的黄檗树下找她爹老姜。老运河旁的那两棵黄檗树,十几年前,毁于一场运动,现在又重新长出一棵小树。小树旁边,老姜把自己的一间临街的宿舍,重新改成了铁匠铺子,他又重操几十年前的旧业。这天,老姜正在给一个喂养狼狗的大款打铁链子。小娟来了,小娟脸上画得像个鬼,嘴唇像刚喝了人血似的。爸爸,小娟说,我要结婚了。老姜看看天,天上有几只鸟飞过。好啊!哪儿的。你认识,是崔麻子。老姜打铁的锤一下子掉在地上,一口血吐在炉膛里,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崔麻子下了轿车,手里提了礼盒,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黄檗树下。老姜扭过脸来,瞪着崔麻子。崔麻子!你祖宗八代都是我日下的,你滚!小娟!你也给我听好了,我再也不认你这个闺女了!

崔麻子无趣,拉了小娟,钻进轿车,一冒烟就溜了。

这年深秋,小庙背着一包酒,爬到济阳桥附近的济阳台上,他大哭了一场,因为,他研究了十几年的机器人,终于告一段落了,如果有人投资,完全可以生产,也许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人。他哭罢之后,就喝酒,一片又一片乌桕树的叶子落下来,砸在他脸上。小庙喝着酒,就想到数年前,和张歪鼻子约定要决斗的那个夜晚。狗日的张歪鼻子没来,他要来的话,自己一锤把他脑袋砸开花。他这样想的时候,又喝了几口酒,然后昏昏睡去。醒来后,小庙发觉自己在济阳台的荒草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小庙将画的图纸全部带上,到科技局申请专利,一个女办事员接待了他。这样的发明,需要到省厅,找专家论证。小庙无奈,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了一点钱,就坐火车到了省城。到了省厅,一个老男人接待了他,粗略地看了一下他的图纸,先是以肯定的语气表扬了他。紧接着问他的学历。小庙说我初中都没读完。还没等小庙往下说,老男人的眼睛里就露出鄙夷的光。这不是你干的活,你根本不懂,比如说这资料,都是要打印的,规矩的很,什么年月了?还手写。一看,就知道,你不适合搞科研,作为农民工,想法是好的,但要想挣钱的话,还是去工地吧?这样高科技的东西,只有大学里的教授们才能研究啊!我不是农民工,我是下岗工人哩。啊!哈——我还小看了你哩。你先回家吧,把东西打印好,找当地的教授给你指导一下,这是个正路子,这事吗?当个业余爱好吧,甭当真!

一瓢冷水,差点把小庙泼得晕死过去。小庙只感到天旋地转,他拣起自己画的图纸,装进包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趔趄着来到大街上。

夜幕降临,到处都是灯红酒绿的样子,歌声细细缠绵,在小庙眼里,这美好的夜晚是属于别人的。他沿着一条街走,灯光越来越稀薄了。走到一家咖啡屋,他停住了,透过窗子的玻璃,他被里面的一幕惊呆了。在一处雅座上,他看到了朱根红和张歪鼻子在喝咖啡。朱根红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脸的红润和幸福感。二人,频频举杯,眉目传情。小庙刚要大喝一声冲进去,他要知道喜月的下落。还没等他动手,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捂住了他的嘴。然后,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将他反捆上,带上头罩,又将他塞在轿车里,车子一加油门,上了一条黑黢黢的林荫小道。

一个时辰之后,小庙被带到一处工地。就抓来一个?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流浪汉,看他那屌样,蓬头垢面的,连个屌旅馆都住不起。他的提包可也不小,看看有什么?呀!日他的,好沉,没准是劫了银行的钱?那人拉开了小庙的包。我拷!啥屁钱?是一包废纸。别动我的包,那里面是我的图纸。屁图纸,楼那边的废品收购站,废纸一块钱一斤,拿去吧黑猫,换几瓶啤酒来,老子吹吹,忙这一阵子,我可是口渴的很哩。那个叫黑猫的人,抱着一捆小庙画的图纸就出去了,嘴里还骂,啥鸡巴图纸?喝酒要紧哩。

小庙喊不要,有个人上前,一脚就把小庙踢倒了。小庙又被几个人提起来,关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腥臭难闻,里面还有几个人。你进来了,恐怕十天半月走不了。一个人说。为啥?小庙问。不为啥,他们的工程赶工期,缺少人手,就四处抓人,主要是抓那些流浪汉,无家可归的人,还有那些住不起旅馆的人。也骗急着找活干的农民工。给他们干半个月的活,他们什么也不给,然后开车拉你到一个山沟,扔下你算完。小庙无奈,想跑跑不了。他就在一处工地上干了三天活。这天,在工地上,他看到一只瓦刀,这瓦刀很锋利,小庙趁人不注意,就将瓦刀揣怀里。

这天夜里,趁着看管他们的人喝醉了酒,放松了警惕。小庙偷偷溜出来,他顺着墙角向工地的大门摸去,大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昏黄的灯影里一个人在和工头说话。小庙从海棠花的枝条下慢慢窜过去,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张歪鼻子,这工地正是他包的。小庙毫不犹豫地一个虎扑,瓦刀瞄准张歪鼻子的后脑勺猛地就是一下,紧接着就是第二下,第三下。张歪鼻子一声也没哼,就倒在地上。那个工头醒过神来想跑,小庙不等他跑,一瓦刀劈在他脸上,这个工头惨叫一声倒了下去。这一刀算我的工钱。小庙说。小庙还恐张歪鼻子不死,又在他面门上补了几瓦刀。

小庙杀了张歪鼻子,终于出了口恶气,揣了瓦刀就消失在夜色里……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小庙来到老运河的黄檗树下,铁匠老姜正给人打制器具,炉膛里的火忽明忽暗,像鬼火。小庙走到他爹的身旁就蹲下来,一边往炉膛里填碳,一边拉风箱。

大。我要跟着你当徒弟。

傻小子!你跟我当徒弟能有啥出息?你能当几天?中,当吧。

我不知道,也许就几天吧。

老姜笑笑。

老洋桥那边走来了几个警察。起风了。黄檗树上最后一片树叶掉了下来,飘啊飘的。黄檗树今年又长了,来年,也许它会长得更粗……

范金泉,山东省作协会员。笔名扬州九怪,大学中文系毕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铁马冰河》、《林家湾》,中篇小说集《老渔洼》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现供职于济宁市任城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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