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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与空观:李贽审美哲学论

2013-04-18

江海学刊 2013年2期
关键词:李贽本心圣人

肖 鹰

“夫童心者,真心也”

李贽的美学思想,是以其“童心说”为核心理念的。

在先秦典籍中,“童心”的基本含义,本来意味着幼稚不成熟的心智状态,如《左传》载:“昭公十九年矣,犹有童心,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终也。”①但老子的说法不同。“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第十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老子不是从心智上看待儿童(赤子),而是从精神品质上看待他们,认为他们纯朴自然的心态更符合万物之本“道”的规定。儒家大师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章句下》)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人天生即具有良知本性,即所谓“人性四端”(“恻隐”、“羞恶”、“辞让”和“是非”);“不失其赤子之心”,是指圣德之人没有丧失他们本来具有的良知本性。孟子的“赤子”观念显然是受了老子的影响,但是,孟子从“性善论”出发,又与老子以纯朴自然为童心本性不同。

李贽提出童心说,首先要否定的就是以“幼稚不成熟”看待“童心”的心智立场。焦竑(龙洞山农)为《西厢》作叙,结尾说:“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焦氏的说法,显然是以“童心”为幼稚的心智状态。李贽批评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去童心,便失去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②李贽认为,“童心”的本质有二:第一是“真”,“绝假纯真”;第二,是人心最本原初始的状态——“初”,“最初一念之本心”。他把“童心”和“真心”等同——“童心即真心”,进而认为失去童心,就失去了“真人”——就是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本性。这就是说,在李贽的思想中,绝假纯真的“童心”,就是人的本性所在。

在李贽之前,王畿已经提出:“赤子之心,纯一无伪,无智巧无技能,神气自足,智慧自生,才能自长,非有所加也。大人通达万变,惟不失此而已。”③李贽所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与王畿所谓“赤子之心,纯一无伪”含义几乎一致,而且,前者师承后者,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李贽所谓“纯真”、“最初一念”与王畿所谓“无伪”、“非有所加也”,显示出了各自对“童心”和“赤子之心”的不同着眼处。应当说,正如与孟子使用“赤子之心”相同,王畿所着眼的是孟子所主张的本性中的纯善,因此是“非有所加也”的;李贽用“童心”,则着眼于其无思无虑的“最初一念”,即人未受知识、规范束缚的纯然自我的感识。

孟子讲人性本善,其良知之心与生俱来。他认为,“良知”作为人的本心,是在后来的功利环境中被引诱而丧失了。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上》)要用学问之道收回人的“良知”,即王阳明所谓的“发明本心”,就是肯定了教化对于人性培养和完善的必要性。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实际上是指“大人”完成了“收放心”的自我教化历程。

然而,李贽却认为,童心的丧失,不仅源于人们日常的经验闻见的影响,而且来自于知识教化的蒙蔽和控制。他说:“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④将童心丧失(失去人的真心)归咎于知识教化,这不仅违背李贽并不愿公开背叛的“圣人之学”,而且也有悖于他爱书读书著书的人生实践。他撰诗歌四言长篇《读书乐》,其引言称:“天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有亲宾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读书。”⑤既然天生性情是避世绝家、读书为乐,又何谈知识教化致使童心丧失呢?李贽说:

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底;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⑥

李贽坚持“童心固自在”,与读书不读书没有必然关系。读书的作用,只在于两点:或者如圣人所为“以护此童心而使勿失”;或者如学者所为,“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李贽论“童心”,着眼点不在于“圣人”,而在于“学者”,准确讲,在于揭示学者读书识理之害——书本知识遮蔽了真心,而丧失自我(“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无自我,言不由衷,形成的就是一个“满场是假、以假湮真”的社会。李贽说:“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⑦

李贽并不完全否定求学,但正如他认为圣人之学是“护此童心不失”,求学的宗旨不是向外学习知识义理,而是走向相反的道路,从知识义理返回自我本心。他在与友人耿定向辩论中,明确提出了“不以孔子为学”的主张。他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憾事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⑧李贽认为,在性情见识上,人心是各不相同的,应当承认其差异和不可统一的性质(“人各有心,不能皆合”),为学的妙处,就是任其真心自性的发展。“愿作圣者师圣,愿为佛者宗佛。不问在家出家,人知与否,随其资性,一任进道,故得相共为学耳。”⑨在这种“非圣任己”的原则下,李贽所推崇的“天下之至文”,就非圣贤教化的“经”,而是真心自发的“文”。李贽说: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代,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之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⑩

“童心即真心”,“真心”是“最初一念之本心”。这就是说,出于真心(童心)之言,不是思索安排之言,而是自我心中直接本来的意念情绪。李贽这样定义“童心”,不仅瓦解了孟子以“性善论”为内涵的“赤子之心”——因为李贽的“童心”,要义不在于“善”,而在于“自我本真”;而且也挑战、甚至否定了圣学经典的“普遍真理”——圣学经典,既难符合“最初一念”,又不能普遍适用于“人各有心,不能皆合”的社会现实。

李贽说:“纵出自圣人之口,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等懵懂弟子,迂阁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11)这则话作为《童心说》的结语,在推崇言情传奇的俗文学代表《西厢曲》、《水浒传》为“古今之至文”的背景下,直指《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表明了李贽推崇唯心唯我的反教化美育立场。换言之,“童心说”作为一种美学主张,开辟的是晚明唯情论和自我表现的“革命性”变革。

“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

李贽倡导“童心说”,是一种“立”的主张,作为对这个主张的思想支持,他援用并发挥了佛学的“空”的理论。在佛学经典中,李贽最为心爱言传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他对“空”的领会、阐释,也以之为根本依据。《心经》全文如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12)

《心经》的要义,是要破除人类对有—无、生—灭、人—我等相的区别和执著,因为这些区别和执著是造成人生“不自在”(牵挂、恐怖、颠倒梦想)的根源,使自我心灵达到“观自在”的境界而超越一切苦厄的牵挂和束缚。(13)佛教的宗旨是要人们确立“物无自性”(缘起性空)的观念,在认识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实相无相”本质的觉悟下,获得对现实的超脱解放意识。《心经》将这种觉悟称为“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大智慧,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的智慧。

李贽解读《心经》,直接从“心”立意。他说:“《心经》者,佛说心之径要也。心本无有,而世人妄以为有;亦无无,而学者执以为无。有无分而能、所立,是自挂碍也,自恐怖也,自颠倒也,安得自在?独不观于自在菩萨乎?彼其智慧行深,既到自在彼岸矣,斯时也,自然照见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本无生死可得,故能出离生死苦海,而度脱一切苦厄焉。”(14)李贽的说法,虽然也是阐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要义,但是与《心经》着眼于“照见五蕴皆空”不同,他着眼于“心本无有”,即破除“心”的迷执。“心”,无有,亦无无,这就将“心”体认为“真空”;“真空的心”,就无有无人己之分,就无牵挂,是“无所得”的“观自在”。

李贽将这种破除“心执”而得精神解脱的观念称为“真空妙智”。他认为能否达此智慧,就是人生觉悟与否,即菩萨与凡人的区别。他说:

然则空之难言也久矣。执色者泥色,说空者滞空,及至两无所依,则又一切拨无因果。不信经中分明赞叹空即是色,更有何空?色即是空,更有何色?无空无色,尚何有有有无,于我何罣碍而不得自在耶?然则观者但以自家智慧时常观照,则彼岸当自得之矣。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故言菩萨则人人一矣,无圣愚也。言三世诸佛则古今一矣,无先后也。奈之何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众也?可使知则为菩萨;不可使知则为凡民,为禽兽,为木石,卒归于泯泯尔矣!(15)

“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菩萨即觉悟人生真相者,所区别于凡人的,只在于“能一观照”,即能“照见五蕴皆空”。凡人的“自家智慧”与菩萨的“真空妙智”的根本差异,就在于凡人不能觉悟到“色即是空”(“五蕴皆空”),因此被困厄于“色相的此岸”,而不能达到“真空的彼岸”。“空即是色”,空不在色相之外,不离色相,它就是色相的本性。所以,“彼岸”就在“此岸”,自在就在苦厄中,两者只是迷与觉的一念之差。差于这一念,“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

但是,李贽的“空观”,并不是对佛家出世精神的推崇。佛家尚“空”,主旨是要超越现实执著,达到“无罣碍”的虚寂境界。因此,尽管佛家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为觉识的双翼,但侧重仍然在于“空”——色即是空。李贽虽然主张“色外无空,空外无色”,即主张色空不离,但他所着重的却是“色”——空即是色。换言之,佛家讲空,目标在于从现实获得解脱;李贽讲空,意图在于为现实作解脱。李贽的“空”是“为现实的”,因此,他对“空”做了三个特别认定。

其一,心不离相。“岂知吾之色身泊外而山河,遍而大地,并所见之太虚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点物相耳。是皆心相自然,谁能空之耶?心相既总是真心中所现物,真心岂果在色身之内耶?夫诸相总是吾真心中一点物,即浮沤总是大海中一点泡也。使大海可以空却一点泡,则真心亦可空却一点相矣,何自迷乎?”(16)李贽认为,人们日常感知意念的事物,只是“心相”,而非“真心”。心相之于真心,犹如海水之于大海。心不离相,也正如大海不离海水。他这样看待心相关系,要证明的是“真心不可空却一点相”,即要证明物相对于心的“实在”意义,因此他说:“我所说与佛不同:佛所说以证断灭空耳。”

其二,空不能空。“所谓‘空不用空’者,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耶?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份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17)李贽强调空是“太虚空之本性”,即是从另一说法指出“空”是“色”的本性——“空即是色”。因为“空即是色”,所以不须清除色而在色之外去求空——太虚空之性,不是人为求得的。如果有意去求空,就是人为造空,对于“真空”,反而是堵塞。“空不用空”,即指空是人生觉悟的无挂碍、大自在境界;“终不能空”,则强调这种自在境界是根本与人为对立的。李贽用“不用空”和“不能空”界定“空”,实质是在“空”的名义下肯定以“真心”所照见的现实界的自在性和价值。

其三,本原清净。“若无山河大地,不成清净本原矣。故谓山河大地即清净本原,可也。若无山河大地,则清净本原为顽空无用之物,为断灭空不能生化之物,非万物之母矣,可值半文钱乎?然则无时无处不是山河大地之生者,岂可以山河大地为障碍,而欲去之也?清净本原,即所谓本地风光也。”(18)在这段话中,李贽明确地肯定了自然世界的本真意义和存在价值,他消除“清净本原”和“山河大地”之间的意义分隔和价值对峙,论证二者的直接同一性。认为“清净本原”即为“万物之母”,就“非顽空无用之物”,而是以山河大地为存在之体的,这里显然阐发了庄子所谓“道无所不在”的道家本体哲学。佛理认为,山河大地诸相,来自于未觉的人心妄念,“无有妄想尘劳,永合清净本然,则不更生山河大地”(19)。李贽提出“清净本原,即本地风光”,则是对佛教“断灭空”的否定。

“感为真心,安能不动”

李贽论空,主旨是为他的“童心说”作形而上论证,他对自然万物说“空不用空”,对圣学教化则说“无人无己”。他说:“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可以察也耶?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人者。’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此岂强为,法如是故。”(20)《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是诸相非相,即见如来。”(21)李贽所论,是借佛经“实相非相”的教义否定圣人圣学的超人价值,以“不着相”的名义将人我圣愚打成一片,并且回归到素朴亲切的自然生活世界,即所谓“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的境界。

在李贽所理想的“自然见善”的生活世界中,生活是不见有己、不见有人,亦无己可舍、无人可从的自在自得状态。他的旨归就在于因此而实现的“本心自得”。他说:“能好察则得本心,然非实得本心者决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内无人。’正谓此也。所以无人者,以世之学者但知欲做无我无人工夫,而不知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也。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己欺人不能诚意之病。欲其自得,终无日矣。”(22)李贽讲“无人无我”,与佛教寂灭人我相的意旨不同,其立意在于解除人我所承受的规范限制,从而使人我(准确讲是“自我”)达到“本心自得”的自由境界。“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对于李贽,“无我无人”是对圣人教化的屏蔽,是手段;“自不容做”是对自我自在价值的肯定,是目的。由此李贽达成借佛非儒、非儒证我的思想路线。“欲其自得”,是李贽思想的衷心所在。

以“本心自得”为旨归,李贽的空观,就归于纯粹自然感觉的“第一念”。在一封书信中,李贽指出:“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界也。若要如何,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便非实际,便不空也。”(23)在《童心说》中,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由此可见,对于李贽,真空、真心和童心,是同一的,而且都归于非限制性的自然感觉的“第一念”。

由空而证成“自然感发”,李贽就将以自我为核心的情感论确立为“问学之第一义”,从而确立了晚明的情感主义(唯情论)美学思想。李贽说:

夫感应乃天下之常理……感而不应,非人情耳……呜呼!感为真理,何待于言;感为真心,安能不动!天地如此,万物如此。不然,天下之动,几乎息矣……夫感而动,不动非也,无是理也。感而动,则其动也无思;随而动,则其动也仆妾之役耳。故曰所执下,言若下人之听使令而随动者,非丈夫之概也。鸣呼!随而非感,则天下之感废也;动不由己,岂感动之正性!是以圣人贵感不贵随,以感从己出,而随由人兴。人己之辨,学者可不察乎!感而不应,则天下之感虚矣;神感神应,盖神速自然之至理。是以圣人言感不言应,以感于此,即应于彼,彼此一机,学者又可不察乎!夫感应一机,则随感随应,而何用憧憧尔思以欺人也!……又孰知万物之所以化生,天下之所以和平,皆此感应者为之乎!天地圣人且不能外,而人乃欲饰情以欺人,吾固深于《咸》有感也。吁!是问学之第一义也。(24)

李贽这段话,是对《周易》“咸”卦的解说。“咸”卦《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享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25)《周易》对“咸”的解释,借男女感应,而进入天地万物的感发作用,终于圣人对人心的体察和感召。“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在《周易》的解释中,关注的是社会-世界的整体认知,个人情感是没有位置的。李贽录陆伯载的解说“情者,天地万物之真机也,非感,其何以见之哉”(26),其中所谓“情”,只可作“内在真实”解,而非个人情感。

在李贽之前,王畿曾如此解释“咸”卦:“咸者,无心之感,所谓何思何虑。何思何虑,非无思无虑也,直心以动,出于自然,终日思虑,而未尝有所思虑。故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世之学者,执于途而不知其归,溺于虑而不知其致,则为憧憧之感,而非自然之道矣。”(27)王氏将“咸”定义为“无心之感”,而“无心”的含义是“直心以动,出于自然”,这个“无心之感”就很接近于李贽主张的“最初一念之本心”。但是,王氏之说,引而不发,李贽却将之铺展开来。

李贽将对“咸”的解释,指出了“感”的如下规定性:第一,“感”是天下事物存在的本性,是真理;第二,“感”是心理活动的真实活动(真心),有感就必有应-动,即不可见的感必须表现为可见的动;第三,感动,是直接自主的活动,它发动于心之感,与“随而非感”的“随动”是不同的。第四,“感应一机”,有感必有应,随感随应,既是天下常理,又是为人应有的诚意。这样规定“感”,实质上是从形而上(宇宙论和生存论)层面肯定了个人情感的自主性及其合理性。其中,“圣人贵感不贵随,以感从己出,而随由人兴”,是主张情感活动的主动性、自主性;“感应一机,则随感随应,而何用憧憧尔思以欺人”,则主张感-应的统一,即主张感于内而应于外——直率无伪的情感表现,而非“饰情以欺人”。由此,作为“问学第一义”的“感”,就被李贽诠释为“本心自得”的情感解放的关键词。

①《春秋左传正义》卷四○,清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878页。

②④⑤⑥⑦⑧⑨⑩(11)(14)(15)(16)(17)(18)(20)(22)(23)[明]李贽:《李贽文集》,第一卷《焚书》,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91 ~92、92、213、92、92、15、10、9、93、93、94、127、4、160 ~161、36、37、9 页。

③转引自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页。

(12)(21)林世田、李德范编:《佛教经典精华》(上册),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3、8页。

(13)汤一介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只有二百六十字(或多一两个字),但包括佛教教义的各个方面,涉及很多名相,它以观自在为修持的目标,以度一切苦厄为全经纲领。”(汤一介:《佛教与中国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页)

(19)[五代]释延寿:《宗镜录》卷七七,《大正新修大藏经》,第789页。

(24)(26)(27)[明]李贽:《李贽文集》第七卷,《九正易因》,张建业主编、刘幼生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171、171 ~172 页。

(25)[三国]王弼注:《周易注疏》,清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116~117页。

〔责任编辑:赵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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