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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精神与理想情怀:关仁山访谈录

2012-12-18孟繁华关仁山

小说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作家文学

孟繁华,关仁山

孟繁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你与河北作家何申、谈歌并称为河北“三驾马车”,成为“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性作家。你的创作受到了广泛关注,之后,你接连创作出《天高地厚》等多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你的创作是与当下中国乡村生活关系最为密切和切近的创作,同时也是一位坚持现实主义方法的作家,你如何理解现实主义?

关仁山:我是被列为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家行列。感觉很复杂,在创新的年代,许多人眼睛里,现实主义即使不是死亡了,至少认为陈旧了,过时了。还有人认为,我们的创作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原因是缺乏独立个性和批判精神。我理解的现实主义是一种现实精神,一种价值立场和一种表达生活的方式。我记得,1996年,当时“三驾马车”集中发表了一些作品,还有外省一些作家的作品,续接上了八十年代前半期轰轰烈烈的“改革文学”的大潮,将中断了十年的现实主义重新拾起,吸收了探索小说和新写实小说的许多优点,显示了中国作家社会责任感的回归和高扬。这一潮流中的众多作家目光的焦点各不相同,作品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热情是一致的。我跟何申、谈歌两位老兄聚集在这一称号下,既有友谊,也向他们学到很多东西。我们也常常讨论,现实主义的传统是什么样子的?字典里这样说:现实主义是文学艺术上的一种创作方法。通过典型人物、典型环境的描写,反映现实生活的本质。旧称写实主义。现实主义要反映现实生活本质。究竟什么是生活本质?恐怕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进行真实而有勇气的写作,看来要踏过“生活流”寻找生命的文本,实际上还是要确立“人学”的本质。如果小说停留在“问题”的展示上,是肤浅的。中国这个大家庭,问题实在很多,现实主义创作贴近时代、触及问题,是我们作家历来介入社会干预生活的一个传统方式。社会转型期,必然给社会带来各种艰难和问题,过去在“左”的路线下,现实主义走偏了,往往给文学赋予的东西太多,文学承担的也过多,有失文学自身的规律。可是文学远离现实社会,也是有局限的。我认为好的小说,既是社会的,也是走进心灵的。90年代中期的文学,还有还原民间的倾向。追寻生活本质,但是,通过对现实主义深入理解,我们的创作还需要调整,作家应该将现实问题转化为艺术的灵魂。我对自己创作进行反思,已经逐步退正,但是,批判锋芒还不够,锐气还不足。在下一部长篇中,要对现实世界进行深入理解,反映到作品中,就要充溢着人生苦难和人性光芒。我很欣赏邵燕君博士在《与大地上的苦难擦肩而过》文章中的一段话:“相信当作家把自己的根扎回这片依然苦难沉重的大地后,对于作家的使命,文学的责任,‘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会做出新的思考。但愿,劳苦人真实的血泪会重新灌满他们已逐渐干枯、轻飘的笔,写出‘庄严、严肃、深刻的作品,重续起现实主义令人尊敬的传统,不再与大地上的苦难擦肩而过。”这番话情真意切,这是批评家对作家的期待。按我的理解,小说变得很迷茫,很功利,很轻佻,很圆滑,离真正现实主义越来越远。作家重新思考的时候,作家就应该觉醒,真正的现实主义方法就苏醒了。苏醒后的作家会独立思考,会理性判断,会变成勇士的,勇士总比懦夫好,思考总比麻木好。所以,必须在现实写作中注入更多的想象力和原创精神。现实主义不会消亡,现实主义应该不断发展、丰富和深化。

孟繁华:你是一位对现实生活比较敏感的作家,总是快捷地用小说反映正在发生的现实生活,比如《麦河》比较快地涉及到“土地流转”问题,《信任》写到现在进行中的经济转型,《白纸门》写了渤海湾一个渔村的时代变革,等等。你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非常难能可贵,我又感觉这对作家是一种挑战,你在创作上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能否结合你写过的乡土、官场和城市谈一谈解决办法。

关仁山:提倡作家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所以,“贴近”是我的必然选择。我这人喜欢表现当代现实生活的小说,这是内心的热情。我感觉,小说绝非命定地与现实保持遥远的距离,长篇完全能够对当代社会问题和时代风貌作出及时而出色的描绘,引起读者的共鸣。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说:“我更关心的是现在这个时代,因为时代在急速地变化,一个作家不应该回避他每天生存的这个变化的空间。”但是,贴近是有难度的,现实生活不好表现,在当下生活面前碰上了很大的困难,首先是认知的困难。为什么?因为没有拉开距离,这不仅是现实距离,同时也是审美距离。都说距离产生美嘛!当代性最难把握,现实生活是多变的,庞杂的,复杂性有目共睹。要把当今社会生活写得真切,具有强烈感染力,非常困难,因为读者都在亲历,缺少陌生感和神秘感。我觉得,作家面对现实要迎难而上,硬拼。我把这种硬拼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没有距离的认知,损伤的审美,要用别处做艺术找补。比如创作《麦河》,对土地流转是肯定还是否定?走哪一条道路都不通,因为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探索阶段。那么,就把这些大事件往背景上推,将“土地流转”的复杂性与农民的人性相连接,来表达农民对土地的情感,并让这种理想情怀飞腾起来,从而抵达生命本质。前几年,中央允许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是继包产到户以来农村土地政策的又一次重大突破。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是我国第三次地权改革。如今全国好多农村都进行了土地流转。“流转”中的农民更加自由,也不断增加着收入,但是,也是问题重重。过去对乡村约定俗成的看法,如今已经失效。不尊重生活这种复杂性。,就会犯一些幼稚错误,甚至会帮倒忙。其实,今天的复杂局面,就有过去行政命令,长期照搬照套有关。比如,有人说要搞市场化,我们一试就十几年,还是有问题,有人又说,市场无效论。有人说,要想社会稳定,最好办法就是把农民继续束缚在土地上,这一小块土地可以维持他们的基本生存,土地基本转化为农民的社会保障,可是,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把社会保障推给个人的?让土地成为防止农民流动的稳定剂,可是,这个国家发展到今天,谁有资格让一个群体为另一个群体必须作出牺牲?我们觉得,今天不存在一个整体的农民,农民个体身份在分化,每个农民就是他自己,他有选择的自由,他有权力迁徙到大城市,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留在乡村。农民只想通过自己卑微的劳动改变自己和子女的命运,任何人都不能扼杀他们的选择,凡是剥夺和扼杀,都是不义的。我们现在的农民不需要启蒙,也不需要同情,他们不再安贫乐道,更不愿意做牺牲品,他们也开始追求自己幸福的生活,他们需要城市,喜欢现代化,也喜欢美丽家园,更喜欢在蓝天下自由的享受生活。农村问题急迫而严峻。乡土叙事还处在模式阶段,怎样才能找到适应新情况的新的写作手法,让我们困惑,我无法面对这样巨大的农村变化。一个小村庄,有几十亿富翁,有中产,有一般贫困户,还有很穷的农民。怎样概括它?这是一个严峻而复杂的问题。仇视城市吗?廉价讴歌乡土吗?展示贫苦困境吗?整合破碎的记忆吗?每一个单项都是片面的,应该理性看待今天乡土的复杂性。另外,我把今天“土地流转”放在一百年土地变迁中审视,看得就清楚多了,这只是大河中的一朵浪花,无法彻底解决农民与土地问题。农民在土地上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在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文化精神多么重要。可是,不少人把尊严走丢了,失去了文化精神。描写现实,不能放弃追问。比如我创作长篇小说《白纸门》时,小说主人公疙瘩爷心灵曾经是多么高贵,但随着物欲在他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多的位置,他一点点地变了,尊严也走丢了,变成了一个低俗而没有灵魂的人。老人的悲剧令人痛心。而在大雄、麦兰子这些后代人身上,也经历了尊严的拷问。他们在经济大潮拼搏中寻找到了丢失的尊严。所以说,我找到了一个认知的切入口,想通过对渤海湾渔家日常生活的描述,对四季变化的描写,希望向读者展示一幅波澜壮阔的雪莲湾渔村人物画、风俗画和风景画。在这样的氛围里寻找一个思想支点:尊严!对于转型期急剧变化的生活,作家应该有一个立场和价值判断标准。一般读者都愿意从朴素的生活中去感悟深刻的道理,从而审视现实、审视人的自身。甚至是在思考中追问。文学应该对世界的本质、人的核心问题进行追问。追问的前提,必须树立起明确的判断生活的尺度,树立起自己的价值观念。因而现实主义写作立场、看取生活的角度以及选择运用的形式技巧等,就应该是独特的。过去对生活中的丑恶有无奈的认同,缺少明确的善恶判断。所以,我在《白纸门》中力图通过对现实的再现,把自己的价值判断、精神姿态体现的明确一些,增加作品的批判性。批判、谴责丑恶,也是为了找回作为人的高贵和尊严。

描写城市生活也是一样。最近我创作了一些都市生活的小说《飘雪》、《根》、《马座陶灯》等等,我想,作家要努力把我们的触角伸到时代深处,寻找,触摸,探究。我们这个时代,资本对伦理、灵魂形成了剧烈的冲击。每一个事件,都像一个石子,投入湖面,激荡起波浪。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震荡。我感觉,这种震荡就是小说的触发点,震荡的结果是命运的转身和人性的变异。他们活脱脱、兴奋于、煎熬于这个时代,与这个时代同呼吸,与这个时代喜怒哀乐,他们追求,他们撞击,他们转身,他们变异。小说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能够记录这心灵的变异的过程。物质的负累,让底层百姓四面楚歌的时候,内心所涌现的陌生和绝望,那是样的鲜活和复杂。拿什么来拯救迷途已久的心?文学,小说。让小说来温暖我们的物质世界。找到了这样转身的触发点,就会写出时代的荒谬与芜杂,写出人的挣扎中的繁复与卑微,还能写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大悲哀和大欢喜。

孟繁华:我在不同的场合说过,虽然“先锋文学”已经落潮,但是,是否受过先锋文学的洗礼,对一个作家的创作大不一样。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对你影响较大的西方作家有哪些?

关仁山:您的这个提法我非常赞同。我虽然没写过先锋小说,但我爱读先锋小说。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为思想、语言、结构焦虑,绞尽脑汁的时候,还会想到帕慕克的一句话:文学是什么?文学是用一根针挖一口井。当然,先锋小说给我们最大贡献是叙述的创新和文体的探索。这对现实主义手法创新,有很大帮助的。当时,我读过苏童、余华、马原的很多先锋小说。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百年孤独》、《铁皮鼓》中受到启发。文体的演变,还由重视外部世界描写向内部世界转变,即由情节小说向精神小说转变了。这样更加注重写人,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法国作家乔治杜亚美说:现代长篇小说就本质而言,是精神长篇小说,长篇小说要想寻求突破,必须从生活故事化模式中脱出来,向心灵化层次跃进,因为人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经过先锋文学的摸索,实践,我感觉到,决定一部小说的艺术质地,就是小说空间不能全被物象占据,应该更多地重视精神、灵魂、诗意和情感。这是感染人的地方,这样才能让文本飞扬。那些叙述是神性的,诗意的东西,非常珍贵。比如《百年孤独》,中国作家都很喜爱这部名著。看过,我们就想,这种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该怎样表现呢?

记得,巴尔加斯·略萨,在他著名的《谎言中的真实》一文中谈到,小说的真实并不取决于它写下的是“真实事件”,而取决于小说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我觉得真实而可靠的叙述,才能让小说具有说服力。小说中的真实可靠,说服力有多大,取决于作家的叙述的控制力。小说只有具备很强的说服力,最后才能赢得读者。他还讲到风格和秩序,风格是叙述故事的话语和文字,秩序是对小说素材的组织安排。他对结构的重视,给我们以启迪。这方面,我还不足,要继续磨炼的。

艺术方面的问题。各种手段我们都用过了,还能怎样突破?我读谢有顺的批评文章,给我很大的启发。他讲到小说有自己独特的文体边界,其实,这也是先锋小说的贡献。小说确实跟诗歌不同,它必须能真实地描写和还原一个生活世界和物质世界,如果小说光具备这个方面,绝对称不上是好的小说。除了物质的还原,小说还必须是精神的。说到底,小说还要解释世道人心、探索人性、为人类的精神作证,这是小说深度方面的区别。好的小说,里面看起来是物质的东西,也可能藏着作者很深的思想。譬如说,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和地洞,鲁迅笔下的村庄,你说这些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这可能是一个物质世界,但同时也是一个精神世界。物质发达的社会,小说是不是更重视文学的精神功能?所以说,小说中精神不能缺席。

孟繁华:有批评家说你把自己放在“政治保险箱”中,你同意这个说法吗?你怎样理解文学的“主旋律”?

关仁山:有人说我是农村题材小说家,还有人说是“主旋律”作家。怎么称呼,我都不介意的。作家是要靠作品说话的,看“主旋律”作家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在我小说《信任》研讨会上,有专家善意提出我把自己放在“政治保险箱”中。我对这样的提法欢迎,这会让我警惕。《信任》这部作品是在创作前出版社就限定了方向和边界的。写作时心灵是自由的,但是,政治话题没有完全转换成文学话题。所以,我觉得人家提法没错。对我今后创作敲响了警钟,警钟响了,我能感受到是警钟,这是好事情。如果转换一个角度开掘,就可能有意外收获。人们有这样的普遍认识,政治上保险的作品,自然就淡化艺术特征。人们普遍觉得“主旋律”作品,不缺少关注现实生活的热情,但是,往往缺乏现实感和批判精神,没有为读者提供认知生活真相的平台,缺少文学感染力,等等。我们有个通常提法:“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其实,我觉得“主旋律”创作是宽泛的,能够在艺术上有所作为的。因为,这样巨变时代,为我们提供了丰厚的创作源泉,这里有我们需要的精神资源。“生活趋同”化了,如果承认生活趋同的话,恰恰这个时候是在考验一个作家发现角度的能力,还有一个文学的价值,这时候才最能体现作家的功力。所以,我感觉这类作品,亟需加强思想深度和思想力度,写出个体灵魂煎熬、跃动,写出时代变革对人性的真正拷问。我们要在精神气度上下功夫。

孟繁华:在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文学处理的是什么问题?现实精神和理想情怀的关系怎样处理?

关仁山:我们这个时代,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我们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考验,就是市场化。市场和资本要求速度,资本是贪婪的,它要求利益最大化,而作家要创作出不平凡的大作品,需要耐心、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韧力,需要平常心。既要有速度,还要高质量,这种矛盾怎样解决?这样的文学问题怎么处理?需要才气和智慧,需要我们共同来探索。我感觉,对于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自己的思考,自己艺术表达还远远不够——我觉得作家创作一个作品,要真正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出于自己内部的真实表达,这样会更真实一些,它的文学生命力可能会更久远一些。

物质世界,现实尽管很残酷,但是,我们还想保存一种理想境界。生活是美好的,是有彼岸的。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怎样保全?处于时代漩涡中的人将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们企盼一个让美好尽情绽放的环境,即便这是一种理想,也是好的。如果我们连理想都没有了,生活还有什么希望?时代还能进步吗?我想,文学还是向善的,是来温暖我们这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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