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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纸

2012-07-09鲁敏

文学教育 2012年12期
关键词:阳台报纸儿子

鲁敏

1.有谁会在大号后擦屁股时产生一种暴殄天物的快感?老申会。坐在雪白的马桶上,他慢吞吞、仿佛无穷无尽地抽出那绵软的卷纸——上面印有花纹、有香味,还裁好分割线了呢。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老申和老申的屁股,忍不住掉头后顾了。

那个时候,普通的乡下人家,纸总归是罕见,难得见到些纸片片,早被大人搜罗了去引火、卷烟或作其它冠冕堂皇的用途,哪里轮得到用来擦屎,不作兴的……那用什么?你可能猜不到,用麦桔杆、用苞谷皮!麦桔杆不太好用,在手里搓弄胡乱团一下,但还是四面八方支楞着,擦得皮疼,且不干净。玉米皮则好得多,晒干了去掉水气,那种枯仍是润润的枯,擦完了在茅坑里跟粪便一块儿沤着,春天来了一起做肥料,尘归尘土归土,倒也不错。

但是,老申的屁股也用过真正高级的东西。小时候整天在外面疯玩呀,小便可以就地处理,碰上要办大事了,赶不及回家,总就近找户人家解决,一般会都受到欢迎:免费送肥嘛。

他蹲过老师家的茅坑,惊喜万分,那擦屁股纸,是学生的油墨试卷,有的答案写得圆满,有的极为寒伧。每张试卷都被均匀地裁成四份儿,老申喜欢在其中挑选带有分数与姓名的那四分之一:哈,李红国100分,陈爱莲53分,全都用来擦屁股!擦得真开心,连屁股眼都笑开花了。

他还蹲过会计家的坑,是旧帐页——有点硬,但揉一揉也就好了,边揉边瞅,帐页的红绿细格子上,零星能看到一排排斜而瘦的数字,几百?几千?几万?少年老申用指头点点,却数得糊涂,嘻,一样,再大的数目,全进茅坑。

最气派的是田小茂家(是叫这个名字吗,已记不清,但不重要了),他爷爷是村干部,他家竟然用旧报纸擦屁股!软软的、油墨香香的呀,《新华日报》、《农民日报》,在北京或南京做成的报纸,供人们学习时在喇叭里念的报纸呀,那么千里迢迢!那么威风凛凛!老天爷呀,竟全被剪成连环画那样大小,塞在臭哄哄的茅坑边!

从前到后,老申只到田小茂家蹲过一次茅坑,正是唯一的这次,把他给震住了,老申腿脚蹲得发麻,那印满黑色铅字的报纸片片拿在手上,怎么也下不了手往尼股后面送——这么这么地文化啊。

正是寒天腊月,震惊与心疼中,老申感到他的臭腚也基本风干、无需再擦了。他麻木而沉痛地提了裤子,小心地挑了三张(老申不贪,他只拿了他擦一次屁股的量)没头没尾的报纸,一直带到家里,等没人处慢慢地琢磨上面的字,正面琢磨完了琢磨反面,对被剪掉的部分加以合理或不合理的想象,胡乱猜测可能的来龙与去脉,每玩一次,结果似乎都不同。其中有一张,还能看到一角照片,一堆手捧碗筷的人影之上,好像是一条标语:“粮食供给食堂化、肚子再大也不怕”。

……多么甜美而令人心儿发颤的回忆。可跟现在一比呢,那又算个什么!老申几乎是伤感地瞧着他手中的手纸,那么地白,白得富丽,白得天杀的。

2.所以,如果真要追根溯源,老申对字纸的热爱与崇敬,就是打小从屁股蛋子上落下来的,他这一辈子,后来虽说也进了农具厂,虽说也能识文断字,但在旁人及他自己的意识中,终究还是个粗人,整天盘弄的尽是些铁器家伙,对于纸啊、字啊这些东西,还是怀着原始的疼惜与追慕之心,有点像单相思。

好在现在不必相思,字纸日日相伴——儿子孝顺,自把老申接到身边,怕他孤单,便订了几份报纸。可这样一来,字纸,却又像发大水似的,让老申都有些吃不消了呢。特别是碰上他不太理解的内容,真像啃硬骨头似的,口水滴嗒嗒直掉,还吃不到一口肉。比如昨天,有半版,全都是情感测试题,光题目就叫老申眨巴着眼睛费思量的,比如……第十一道题:下列地点,你愿意在哪里跟初恋情人接吻:1.地铁;2.广场;3.壁球训练室;4.游泳池。

慎重地推敲着、斟酌着,跌跌爬爬地做完二十道测试题,老申浑身都是汗。对照后面的计分表,老申看到了与自己对应的分析结果:成熟稳重的你极有异性缘,但要克服保守的倾向,大胆进攻……

老申把老花镜推上头顶,摇摇头:臊情!不过这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完这二十道题,今天的三份报纸就全部看完了,像个刚从题海里钻出来的高三学生似的,老申又累又困,一瞧,又是十二点多!瞧这时光飞逝、岁月蹉跎的,老申现在对这些成语很熟悉,报上用得可多了。

老申看报纸如此地慢而辛,主要的原因,是他的阅读习惯。

一.但凡是看有字儿的纸片片,必要桌椅伺候,腰板挺直,表情恭恭敬敬、坐得方方正正,像吃什么了不得的大餐。

二.他不喜欢浪费。除了股市行情表与分类广告他慷慨翻过,其它的,诸如宠物医院、天天作文、微博排行、潮人服饰等等,哪怕内容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也必逐字逐句细小不舍。“不看完哪行,像糟贱粮食似的,对不起人家那白生生的纸、密麻麻的字呀!”

三呢,老申他不会默读,不论懂与不懂,均需得用手指在纸上移动着,双唇翕动发出声音,否则,便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好了,有了这几个毛病,加上报纸现在那么多那么叠那么的厚,不到深夜十一二点才怪。

但老申很满足,在三份报纸的长途跋涉之后,尽管双目酸胀,腰背皆硬,满脑子沉沉甸甸,但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有份量了,有如饱食过后的困倦,这肿胀的喜悦与成就感,很幸福。

看过的报纸,老申总对缝对角仔细叠好,码到阳台上。三种报纸,他分门别类地码,按照时间顺序,纹丝不乱,方方正正,像三张矮板凳,一天天变高,变成三张高板凳,又变成三张高台子……

3.旧报纸么,连小孩子都知道,跟过期面包一样,隔天就完全没用,最多是卖废品。儿媳有时要抽两张用用:到公园去垫在屁股下野餐,剥毛豆时摊在台面上放壳,收纳真皮包时做撑里……“不行,不能拿!”老申会“忽”地从房里冒出来,天兵神降似地蹦到阳台上护着报纸,神情紧张。“我,我还有用呢。”

嘁,一堆旧报纸!当什么宝贝!有赏玉弄石、养狗玩猫的,你这个老爹,倒好玩,偏偏中意这堆一文不值的废报纸,还占地方。儿媳跟儿子牢骚。

儿子摸着头沉吟,想替老爹挣面子,便抬出个古雅的大幌子:其实啊,这是老辈儿的传统,叫做“敬惜字纸功德无量”。有些不识字的,为求来生圣贤,就在佛前请愿,“向吾还字债俾尔继书香”,然后终日身背竹篓,走街串巷,拾捡字纸……总之,一切字纸最正宗的归宿,是积存整齐,到专门的“字纸炉”由尊者焚烧成灰,在象征意义上,就好比是“黛玉葬花”,质本洁来还洁去……

儿媳听了咯咯大笑,觉得有些意思。原来是复古呀,现在也蛮流行的!既如此,那就由着他吧。

还别说,这老申看报,效果很好,不知不觉地,他肚子倒真的有点水墨了,涉猎甚广,如同杂家。有时儿子媳妇聊天儿或争论起个什么,老申会在一边冷不丁插上一句,这一句,像踩鼓点,准;又如抓痒,解苦。若有人搭话,往下接,老申保管有一百句在后面等着呢——亲切权威,深入浅出,用语时尚,十足媒体腔。

儿子乐了:咱老爹,看报纸的修为了不得啊!信息海洋,他如鱼得水,百花齐放,他出口成章。

儿子一夸,老申也忍不住略有得色:瞧我,不太像个半截子入黄土的人吧!哼哼,不信,你坐下来跟我侃,没我不知道的,存款准备金率、外包业务、台岛形势分析、反式脂肪危害……

儿子敷衍地笑笑,心下觉得甚是滑稽。也好,算是老爹一个寄托吧。

儿子不接茬,老申亦不强求,只兀自沉浸其中,他深感自己是在以最正确的方式度过他的晚年——远远胜过那些只知含饴弄孙、强身健体的同辈,在“字纸”的引领下,像坐在大船上乘风破浪,他永远不会被这个火热多变的时代所抛弃……

4.大方向对了,老申愈加投入,甚或愈演愈烈,其对字纸,何止是痴缠,还弄得有些贪婪了。

不管家里家外,但凡入眼的纸张字物,哪怕只是催缴费通知单、按摩椅说明书、食物卡路里含量表,均如守财奴见了碎金散银,一概收起保存。若是出门在外,各样的公共场合,那些免费派送或自取的纸头:城郊生活新主张(凭此单购房优惠一千元!)、降脂理疗仪功能推广书(免费试用、100%有效)、资生堂肤色调查表(收回答卷,送护理小样一份)、纳斯达克口语培训报名表(欲报从速,前十名八八折)、家乐福邮报(新鲜!劲爆!)等等,一般人都是满脸厌烦、避之不及,老申却喜得抓耳挠腮,笑眯眯地双手接来,或是在人群的胳膊与腰肢间挤来挤去,面带得色地伸手自取……每次出门,一路上积攒下来,上下的口袋都会鼓鼓囊囊,手上还抓着卷着,如同猎人出行、满载而归。

回到家,因有了这些收获,他吃饭时便开始坐立不安,食不知味,脸上挂着克制而秘密的兴奋,有些心荡神移,一等到有整块的时间自己独处,便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一个人在里面慢慢消受——任一张纸片片,照老申的理解,都有巨大的信息含量,只要用心读了想了,背后均有千言万语、千秋文章,是当下世事的浓缩精华或浓缩糟粕……

老申越读思路越宽、天地越广,大有登泰山而小众山之意,有时不免自大,猜想自己的渊博程度,恐怕真如世外高人、寂寞盟主,天下大势无一不晓……他有心与什么人较量一番,但周遭低头抬头所见,均只把自己当作个混吃等死的老头儿!老申索然:算了,那字纸间的辉煌、这胸壑里的高深,或许只宜独品。

可老申并做不到真正的独品,最起码,在空间上,他影响到整个家了。

现在,家里的阳台已完全被老申的报纸与废纸片片们给占领了,那些纸张,从三个堆到六个堆,再到九个堆,个个儿的都差不多跟老申本人一样高了。码得格格正正的,像一排士兵方队,笔直地站在阳台上,蔚为壮观。左邻右舍瞅见了,楼上楼下瞅见了,在居民楼里四处走动的破烂王们尤其地瞅见了,一个个仰着头眼馋——这笔大生意不知会被哪个有福的给“吃”了!常有冲动者在楼下按门铃,操各地的方言兜揽说合:废报纸有卖?

明明老申能听见,儿媳妇每次都要大声地转述,恨不得连破烂王们的急迫心情都一并放大:废报纸有卖?

不行,我得整理整理。

也行,那您尽快整理整理,得空咱卖掉。

类似的对话重复到大家都不耐烦时,老申也是识相的,果真开始整理了。

他搬张板凳坐在阳台上,弓身勾头,消失在一人多高的纸张堆后面,只闻听悉悉索索。纸堆儿,一张张矮下去,再一张张高上去,所谓整理,只是把废纸堆儿从此处挪到彼处而已……如此这般进行了三天,到第四天,老申找到儿子摊牌,叹口气,态度诚恳、略带羞涩。

难办啊……恐怕,这些报纸啥的,一时半会儿不能卖呢。

怎么的呢?儿子不解,伸头往阳台上看看,黑黝黝的废纸堆像一群同谋。

我这几天边整理边看,唉呀,人老了,记忆力太差,报上的消息、纸片片上的内容,全忘掉了。我必须找时间从头慢慢再看一遍,真的,或许还要看两遍三遍,要不然,多可惜,好比肉骨头没啃干净,就这么给扔了,浪费呀……你们得等我,等我全都把它们消化透,只剩下骨头碴子了,你们再去卖好了。

哦,这样啊。儿子沉吟起来。不能说老爹这有什么不对,谁说报纸什么的一看完就得扔呢,谁说它们不能够温故而知新呢。儿子于是做媳妇的工作,后者也算是通情达理:怎么办呢,就再等等吧,难不成还为这堆破烂跟老人翻脸不成。

这样,为着对承诺的践行,一方面,老申开始“温故”旧报纸;另一方面,每天三份新报还得一版不落——老申的日阅读量,像大跃进时期的亩产量,惊人了。

但老申读得极为愉快……今天的,上个月,一年前的,所有的资讯统统打乱了拧在一块,如同将酒、果汁与调料混杂,味道奇特,老申感到自己好像长了前后眼、上下眼与左右眼,从各个角度看到所有这些日子的背影、侧影与倒影,还有立体透视图,既“真实、鲜活、来自最前沿”,又“惊悚、荒诞、由你信不信”。有趣极了。

老申直看得人物两忘,不觉中把战线拉得相当长、场面铺得相当大了。那些被重新激活的报纸与废纸片,如同散兵进攻平原,蚕食般地占领越来越多的区域,卫生间、餐桌、沙发、门厅、卧室……字纸的海洋,信息的海洋,洪湖水浪打浪,长江后浪推前浪。整个家都惊涛拍岸、给打成汪洋中的一条船了。

儿媳开始苦恼了:这老公公,怎么的了?老年痴呆?强迫症?破烂癖?还没完没了呢!这可怎么办。

5.不要急,就好比咱们脚下的路,该拐弯的自会拐弯。事情的转机来得出奇不意。

这天,儿子到书店找点业务书,想到老爹的爱好,就也带上老申。

好家伙,楼上楼下走了一圈,那排山倒海满坑满谷的书,一下子把老申给打中了。财富励志、名人传记、物流管理、公务员考试、经典译丛、青春动漫、大众国学、教辅教材、健康养生……他脚步迟疑着,一排书架一排书架地慢慢往前蹭,随机停在某处,拿起一本,翻到某页,用手指点着读。许久,放下,拿起另一本,再翻,再指着读。如此反复,动作缓慢、无力。

但在书店这样的地方,老申那种读书法子自然是行不通的。果然,到儿子选好书喊他走,那胡天海地成百上千排书架中,老申才碰了九本,并且,仅仅是“翻”了一下、“指”了几行。他什么都没看懂、都没明白。

儿子拉他走,却发现拉不动了。老申的身子歪着,脸上的表情也歪着,简直像是中风,那模样,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伤心。他固执地站着,不能移动,好像哪里有了内伤,没红没肿没疙瘩,最高明的医生都瞧不出。

儿子不拉了,走上前:“看中什么书了?我替您买呀。”老申却自行活转过来,他喉咙管里一响,嘴里像高烧病人一样发出腥味:“都没看中……多了,太多了。”

“多怕什么的!我来带你看这个!”儿子可怜起老父,真得让他开开眼界才是!

他扯着老人又转到电子书专区……汉王、方正、纽曼、kindle、ipad、sony,各式的中英文招牌如城头大旗猎猎招展,几个身着太空服的促销姑娘热络地抓住他们,争分夺秒口若悬河:……辞海天下、云中图书馆、电子书包、亚马逊后备书库、日更新1亿原创文字、960种免费中外数字报刊、太阳能不间断阅读……

“听到没有,日更新1亿字!960种免费中外数字报刊!你说说,什么叫多!多又算什么!哈哈,不得了!真发达!”儿子灵敏地抓住这串数字,带着生逢盛世的豪情。

“咕。”老申小声地吞下他含了很久的唾沫,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老马,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扯扯儿子:“咱回吧。”

回了也就回了。老申却明显不那么活泼了,眉眼有点空洞了。报纸虽还是照看,广告纸片儿虽还是照拿,但那虔诚劲儿却明显弱下去,更了不起的是,无师自通!他竟一下学会了默读与浏览,一份报纸,哗哗哗翻着,跟任何一个老练的阅读者一样,不过五分钟,哗,看完了。然后,马虎而倦怠地叠了、再马虎地堆到阳台上,神情散淡得很。

同时,他经常偷偷往书店跑,一去就呆半天,从不买什么,但每去一趟,人就缩小几分,像被抽掉一根筋——老申不肯说他的去处,还是儿子有次不放心跟踪了才发现。

如此这般,两三个星期下来。凭着女人的直觉,儿媳有个愉快的预感:老头子的毛病可能要好了。这下,她终于可以卖破烂了吧,那废纸堆儿,白天挡光线,到晚上呢,黑团团的排在阳台上,看了怵心呢。

她让儿子去探探口风。老申心下明白,倒也不避:“我知道你们俩急我,我也急我自己呀。嗯……还是认了吧,我这样的,就该着养狗养猫、混吃等死。”

儿子困惑了,这老爹不是喜欢字纸吗,就像一个喜欢吃的家伙,看到酒肉大案本该眉花眼笑的,怎么倒败了胃、泄了气?

想不明白,老头子也真是怪里怪气。

儿媳挺开心地劝儿子:“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人与人,天生隔肚皮,就算亲老子亲儿子,哪能真的心连心呢。她只关心一个问题:这下,报纸总应该是可以卖了吧。

6.收破烂的自然一喊就到,兴奋而克制,如同中了大奖,还喊了一个帮手,浑身散发着油汗味,站在阳台入口,手里转弄着绳子与秤,磨刀霍霍。

老申闻风,略显惊慌与畏缩,但并无任何阻拦之意。毕竟,是他自己这头先懈怠下来的。

“哈。收报纸哈。您二位坐。”他勇敢地面对现实,像要跟破烂王拉家常。

“不累,不要坐。”“您二位”诧异地对视,这老头,太客气了哈。

“这个,你们收了旧报纸啥的,都送到废品站?”

“是啊。我们也就赚个差价呗。您这量多,价格好商量。”敢情这老头儿是想讨价还价。

“到废品站后又到哪里去呢?”老申好像要嫁姑娘,非要把去姑爷家的路线问个明白。

俩破烂王对瞧了一眼,这个,他们还真说不好,谁还想那么多呢。

“这个,我在报上读过,我来告诉你们……然后呢,这些旧报纸就从废品站给送到造纸厂,这造纸厂干嘛呢,就进行粉碎、脱墨处理,再到化浆池打浆,然后再把这些浆料上夹板网、压榨、干燥,最后卷纸……”说到这里,老申脸上慢慢亮起来,眼含着一种挺高级的笑意:“再着呢,就卷成一大筒的新闻纸了,就直接运到印刷厂了,然后印啊滚啊,套色彩印,对开裁切,得,最终流出来,就又是崭新的日报晚报或广告纸片片!”

“这个,咳,唉呀……”破烂王嗫嚅着,他们回头瞅瞅女主人。儿媳也听得颇费思量,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所以呢。你们把我这废纸收回去了,几个轮回,一个大循环,它们还是要回到我这里来,你买了卖,我卖了买,转过去又转回来!你们倒说说,这有什么意思?不是无聊嘛!”老申好像越说越明白,原先的畏缩退下去了,顽皮而得意的,他紧盯着两破烂王。

“那您老,到底什么意思嘛!”儿媳沉不住气了,也觉得有些丢人。

“哦,很简单,为了不必要的劳动与消耗,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忙了,这些纸头不如就原地不动吧。您二位估计一下,这堆纸,倒腾一下你能落多少钱?钱我这儿给你,就当我用钱直接去买新报纸了——懂我意思吧,咱们省掉中间环节,直接交换!”

他又把头转向儿媳妇:“从今往后啊,你们不要再替我订新报纸了、我也不再另外搜罗纸片片儿。可这些旧的,一张不卖,明白吗?总之到此为止,不进也不出,就这些堆儿,归我。”

儿媳以为老头子在赌气,可看他的神情,好着呢,打通了什么关节似的,神清气爽:“真的,不开玩笑,这些也足够我翻来覆去看到死的;能在死之前把它们给看透了,也算对得起它们喽。”

两个破烂王犹豫着,虽是送到手的大便宜,但便宜不是这样占的,他们对望一眼,摇摇头,提脚走了。儿媳虽有些懊恼,但想想看,也罢,事态总算是进入可控状态了。这阳台,就当是老头子的字纸炉好了。

7.人散了,屋子里分外地静下来,老申隐约含笑,移步换景,一个人转到阳台上,那八九堆一人多高的报纸,如世界上最微观的丛林,他侧着身子在其中轻手轻脚地走,挤挤挨挨地走……那些字纸,为感知遇之恩,忽地软化了、变形了,飞散开来,如同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颗粒,粗粝、烂漫而窒息,倒衬得老申的背影有了几分飘逸之态。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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