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然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国际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水仙花情结:人类生存深度的问与思
——那喀索斯神话的汉语解读

李 然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国际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那喀索斯爱上了自己的影子而变成了水仙花。他失去了生命又化成了新的生命。虽然人对自我本位的无知导致了人与神关系的脱节，但它仍然是自然的力量与人的至深情志相与为一的结晶，一个顽强对抗自我迷失的此在的象征。这个新生命显示了希腊人对人类生存深度的问与思。

那喀索斯情结；希腊式；生存深度；问与思

将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讲述的俄狄浦斯故事解释为“恋母情结”，一个肤浅的心理学符号,而非俄狄浦斯不幸的生和 幸福的死；同样，将那喀索斯解释为“同性恋情结”，一个现代人婚恋密码，而不顾及深邃的哲学意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海德格尔坚信，必须回到西方哲学的开端（希腊精神），才能挽救西方世界衰颓的厄运，找到承负现代性历史危难的力量。

西方文化中有一个美丽的“水仙花”神话，一个属于全人类并蕴含悲剧精神的故事。

一 那喀索斯神话的汉语叙事

古希腊神话那喀索斯系河神克菲索斯和仙女利里俄珀的爱情结晶。刚生下来他的父母去求神示，想知道这个孩子将来的命运如何。神告诉他们：“不可使他认识自己。”那喀索斯很快成长为十分俊美的少年，他的父母时时牢记神示，一直不愿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所以那喀索斯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他的英俊无与伦比，甚至惊动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她们簇拥到他面前搔首弄姿，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仙女，名叫厄科（Echo）更是一见钟情，紧紧追随在他的左右。厄科是一位健谈的美人，不论是谁在讲话，她都要凑上去插上几句，否则她会心里难受。有一次，宙斯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禁不住来到树林里同女部下们游玩。神后赫拉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宙斯的意图，便来到树林里寻找。厄科唯恐赫拉发现，便故意缠住赫拉，唠叨个没完没了。这样宙斯和女神们赢得了幽会的时间，并一个个逃离了作案现场。得知实情后，赫拉十分生气。她对厄科说：“因为你的舌头欺骗了我，你将永远失去了讲话的权利。我只给你留下一种本领，不断重复别人说过的最后几个字。”

从此，厄科纵然有千言万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有一次，那喀索斯同伙伴们走散了，他高声喊道：“有谁在这里？”厄科应道：“在这里！”那喀索斯四下张望，不见人影，便又喊：“你过来！”厄科回答：“过来！”那喀索斯回头望望，不见人影，便大声说：“你为什么躲避我？”厄科应道：“躲避我？”

那喀索斯一定要见见这位学他说话的人，便喊道：“让我们在这里相会吧！”厄科心花怒放，回应说：“相会吧!”立即从林子里跑出来，一见美男子便伸手拥抱他。那喀索斯一面连连后退，一面高呼：“放开手！我如果接受你的爱，还不如早死的好！”厄科轻轻重复道：“不如早死的好！”说完,便飞快逃入林中。

从今以后,她整天藏在山洞和峡谷里,不再与人来往,忧伤充满了她的心,一天天憔悴下去,但作为一个仙女,她是不会死的,她的声音会永远留在山谷里,这就是回声的来源,不断地回应着人们的呼唤,重复着最后几个字。所以,“厄科”的意思就是“回声”。那喀索斯不仅对厄科冷若冰霜，他对所有的仙女都不理睬。

被那喀索斯拒绝爱情的仙女们举手向众神祈祷：“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爱！”命运女神听见这个祷告，答应了她们的请求。

有一天，那喀索斯来到一片清澈的湖水边，湖的周围长满了绿茵茵的细草。绿树严实地遮挡住光和热。那喀索斯有些累，有些渴，便来到湖边，俯下身子准备喝水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多么美丽，一双明亮的慧眼，犹如太阳神阿波罗那样的卷发，红润的双颊，象牙式的颈项，微启的朱唇，妩媚的面容，大自然造化的杰作，跟出水芙蓉一般。他以为是水中仙女在窥视他，心中顿时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情。他伸手到水中抱她，影子便涣散不见了。他想亲吻她的朱唇，只要一接触水面，便化成了波光荡漾的涟漪。但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再窥探水中时，美人又重新出现了……

就这样他频频望着自己的影子，犹如望着自己的情人，不累，不饿。他站得远，影子也站得远；他站得近，影子也站得近。一天天过去了，痛苦异常。他的青春枯折了，轻轻倒在地上，头枕着岸边的细草，永远地睡着了。

仙女们闻声赶来悼念他。她们发自内心的深深悲痛感动了宙斯，几天后在那喀索斯倒下的地方，长出了一株美丽的水仙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水仙花丛生在岸边，湖水清晰地映照出它美丽的影子，影子在水中晃动。它就是那喀索斯生命的化身，是宙斯为了抚慰那些深情的仙女们而创造出来的。

今天，在希腊，水仙花就叫“那喀索斯”（Narcissi）。

二 “识”的超越：美与真的深度体验

西班牙诗人写过一首《那喀索斯》的诗：

孩子，你会掉进河里。

河底有一棵玫瑰，玫瑰上有另一条小溪。

请看那只鸟！请看那只黄色的鸟！

我的两只眼睛都掉进了水中。

上帝啊！孩子！路滑！

……我自己落在玫瑰丛中。

当他迷失在水中，

我懂。但不说明。

这首诗的深意，全在这棵玫瑰花上，它是爱和完美的象征，也是上帝的杰作。它就是那喀索斯，一个美与自信的载体。诗中有上帝在，开头一句就是上帝的提醒。而“孩子”和“他”都代表那喀索斯，“我”则是那喀索斯的影子。“我”与“非我”的演化、变幻、新生，就像“我”的两只眼睛掉进水里一样奇妙。

要返回把世界的广度和生存的深度结合在一起的古希腊精神源头，首先得杜绝弗洛伊德那样的现代人对古典思想的“随意”态度。同样，我们必须消除对充满了生存深度的水仙花故事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深思希腊人叙述的那喀索斯故事，单纯而充满活力的问与思。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不仅解读了巴门尼德的“教会诗”，而且在荷尔德林的“另一只眼睛”引领下，潜心深思索福克勒斯叙述的俄狄浦斯事件，以求接近希腊式单纯而充满活力的问与思。俄狄浦斯“自行戳瞎双眼，就是让自己走进光明”。[1]p108也如西班牙诗人所说，那喀索斯影子的“两只眼睛都掉进了水中”，也是让自己走进光明。

这则故事两次神示耐人寻味，第一次神示“不可使他认识自己”。就是说一旦认识了自己（错误认识）他的生命就结束了。这是一个美与真的悲剧冲突的故事，或者叫做寻求个体本位的悲剧故事。个体本位代表崇高，将崇高的东西撕破了给人看就是悲剧。要实现个体本位要做到美与真的融合。那喀索斯认识的我只有美，没有真，只有“非我”，没有“本我”。希腊德尔菲神庙入口处有一句铭文：“人啊，认识你自己！”这是一个有关人的根本属性的启示。它几乎统领了古希腊人文精神的核心——理性精神。水仙花故事则通过神话故事昭示了这种精神，一种贴近大地的悲情。

那喀索斯的悲剧精神在哪里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倾听荷尔德林关于俄狄浦斯的恶的说明：“悲剧的表现首先基于这样一种惊世骇俗之举，神与人如何结为伴侣，自然力量与人的至深情志如何在愤怒中永无止境地相与为一”。[2]P269所不同的是那喀索斯处在神与人的交汇点上，神给他设定了界限：“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一旦认识自己（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将成为凡人，那喀索斯失去了生命又化成了新的生命。虽然人对自我本位的无知导致了神与人关系的脱节，但他仍然是自然的力量与人的至深情志相与为一的结晶。一个顽强对抗自我迷失的此在的象征，他显示了希腊人对人类生存深度的问与思。这就是那喀索斯的悲剧精神。

那喀索斯面临两种抉择：一是安于现状，放弃对自我的体知。从情节看，只有得到神的怜惜和眷顾，才可能维系自己与神灵的关系，保持神灵世界的真实的状态。二是违背神示，踏上认识自己的历程。神灵认为，那喀索斯一旦这样做，他将离开真实世界而进入虚幻的世界。他因为对自己的无知使生命一场空，幸福成了虚幻的表象。宙斯在众仙女的请求下，让他变成了水仙花。水仙花是自然的美与人的至深情志相与为一的象征，也是一切人自我问知的基本条件的象征。有此基本条件，人明知道自己“不可以认识自己”，又不得不去认知自己。

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对个体本位的自觉体知，即对主体性的自觉体知。人的主体性体知是生命的原动力，也是创造的原动力。一俟丧失了主体性体知，他的生命就结束了。这就是这则神话表现的希腊式单纯而充满活力的问与思。

在权力崇拜或神性崇拜的文化结构中，人不可能有自己的个性和意志，也就不可能有个体本位观念的存在。在中国，没有类似那喀索斯神话。中国人不存在“那喀索斯情结”。熟悉西方文化的人知道，“那喀索斯情结”是西方文化的内核之一。它是古希腊理性精神的集中体现。具体而言，西方文化向来推崇个体本位精神，强调人的个性与意志，它与康德“人是目的”理念如合符契。个体本位绝不是利己主义。个体本位是指将个人的追求、价值和荣誉当做个体行为的出发点和归宿。

三 “爱”的超越：灵与肉的深度融合

第二个神示说：“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爱。”那喀索斯只拥有美，不拥有爱，只拥有灵，不拥有肉。因为在古希腊神话中，爱就是肉欲，就是色。爱是至高无上的，英文“Venerable”意为“德高望重的”，其词源来自于“Venus”，即罗马神话中的爱神维纳斯，在古希腊神话中名为阿芙洛狄忒——Aphrodite，其本意为“肉欲”。除了女爱神之外，他们还创造了一位男性爱神，那就是阿芙洛狄忒的儿子厄洛斯（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厄洛斯（Eros）是“色情”之意。所以说，古希腊的爱情是非常务实的。这折射出他们对肉体美的敬重——没有离开肉体而孤立存在的灵，也没有离开肉体而孤立存在的美。爱情是崇高的，正体现在灵与肉，美与性的融合上。这是一桩爱与美、灵与肉的冲突，那喀索斯只拥有美与灵、不拥有欲与性，他追求的是一种虚幻的美与灵，离开了异性肉体的美与灵，当然也就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没有了真正的爱，也就不会有生命的延续。爱是人类内心最为神圣的东西，爱与被爱是生命的本源和支撑，人生在世没有灵与肉相融合的爱情滋润，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人面对恐怖、疾病和死亡，唯有爱可以超越，可以战胜。这是那喀索斯悲剧的另一层深意。

水仙花提醒人们，神让那喀索斯的自我认知落空了，他认识的是自己的表象；神也让那喀索斯的爱情落空了，他爱的是自己的影子。两道神示构成了令人痛苦的因果律：因有自我认知的迷失便有“顾影自怜”式的爱的迷失；因有爱的迷失便会离开真实世界而进入虚幻世界。但希腊人的智慧告诉人们，经历两次迷失的那喀索斯的生命不是消失，而是新生！挺立在水边的水仙花乃是伟大问知的基本条件，也是其唯一的形而上学依据，当然，也是自然的美与人的至深情志相与为一的象征，一个顽强对抗自我迷失的此在的象征。它向人们昭示的正是德尔菲神庙前那句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

[1]海德格尔(熊伟,王庆节译).形而上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荷尔德林(戴辉译).关于《俄狄浦斯》的说明[A].荷尔德林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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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3-0063-03

2012－02－05

李然（1980－），女，重庆綦江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桂林电子科技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世界文学、中西文化比较。

（责任编校：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