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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2011-12-25张学东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海权老婆儿子

张学东

父与子

张学东

一到马海权家里,女孩拘束得手足无措了。马家的房子又宽大又阔气,客厅装修得十分豪华,室内的摆设一应俱全,名人字画、珍贵的石头、古玩,以及很时尚的现代工艺品,比比皆是。进了门,马海权随手打开了所有的灯,吊灯壁灯射灯落地台灯,跟满天繁星一样耀眼夺目,女孩顿时有点儿晕眩起来,简直无所适从了。马海权帮她取出拖鞋,她规规矩矩换上,然后在他的引领下,战战兢兢地在沙发的一角浅浅地落座。马海权问她想喝点什么,咖啡、茶、酸奶,还是果汁?她急忙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喝什么了。他说好不容易请你到家里坐坐,怎么也得喝杯饮料吧。她这才勉强点头,说随便吧。他给她从冰箱里取来了一听汇源果汁,他自己开了一罐蓝带啤酒,一连喝了好几口。她双手抓着饮料,半天只抿了两小口。这样干坐了一阵子,她终于又言归正传地问起那个需要她帮的忙来。

马海权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对她说,是这样的,我儿子今年读初三,成绩不是特别理想,马上就得参加中考了,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以后能不能给他辅导辅导?女孩放下手里的饮料,刚才拘谨胆怯的神情荡然无存,她爽朗地说这有什么不能的,我还求之不得呢,可就怕我自己笨,到时候耽误了他的学习。马海权笑着说,哪里哪里,你是大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又好,要是你肯帮这个忙,我也就省心了。然后又说,小方啊,你不知道,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大伙聚在一起必谈孩子的事,学习成绩好这做父母的脸上才好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孩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用探寻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马海权看在眼里,忙解释说这小子野惯了,他妈正好又出差去了,他十有八九又跟那帮同学瞎玩去了,你看这阵子还不沾家门呢,学习怎么能搞好!女孩轻声哦了一下,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又收回到茶几上。马海权起身说,来吧,我先带你随便参观一下,也好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女孩轻轻答应了一声,就跟着他从客厅往他儿子的房间去,电脑、电视、音响、书柜、字台、地毯、明星贴画以及五花八门的玩具和运动器材,简直就像个儿童乐园。他像是要解释什么似的,叹息道,唉,就是条件太优越了,孩子学习反倒搞不好。她无言以对。之后,又简单地参观了他的书房、卧室和饭厅等,整个过程都让她觉得眼花缭乱的。

后来,两人又坐回客厅。马海权问她灯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就主动去关了几组灯,只留下两盏壁灯和一盏落地台灯,这样一来,光线确实柔和多了。他又问她想看电视还是听音乐,她当然选择了后者,在学校很少能看到电视节目。于是,他将音响打开,一首舒缓的排箫曲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流淌开来,间或是声声鸟鸣,听起来又空灵又悦耳。他又开了一罐啤酒,并且给她端来一大盘话梅、干果、瓜子之类的食物,让她好好吃,说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他开始跟她聊自己读书时代的趣事,聊他当初如何下海创业,聊生意场上的种种际遇和得失,甚至,还从手机里调出几条讽刺挖苦他们行业的段子短信念给她听。她听得非常认真,间或一笑了之。说起来她认识他几年了,可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公司老板,好像很有钱,还能慷慨解囊,除此之外,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此刻,当他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完全不像个生意人,老板的架子暂时放下来了,让她觉得很亲切,长期以来夹在他们之间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隔膜,渐渐地缩小变淡了,这时候他看上去更像个长她十多岁的兄长,很像学校里的某个辅导员。

似乎不无感慨,他对她说,小方呀,你不知道,大哥很久没这么轻轻松松地说过话了,整天忙得像个疯子,得给人家牵马坠镫点头哈腰,有时简直跟孙子差不多,难得像现在这么痛快啊!说完,他又起身去拿来两罐啤酒,他真的很高兴,平时都是迫不得已,喝酒对他来说如同灌毒药。她不无关心地说了句,您可别喝多了,喝多了容易伤肝伤胃,对身体不好,很难受的。也许,就是因为女孩的这句顺口而出的关心,让他忽然觉得心间泛起一丝罕见的潮湿和暖意。是啊,从来听到的都是劝他多喝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只来者不拒的酒桶,即便是自己的老婆,对他喝酒也是骂骂咧咧冷嘲热讽。想到这里,他冲女孩激动地笑了笑,说今天确实高兴,想喝,来吧小方,你也陪大哥喝一点儿,好不好?女孩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不会喝酒,不过她说可以陪他喝点儿饮料,又劝他还是尽量少喝一点儿。马海权抽空抬眼盯着女孩看了又看,看得女孩羞涩地低下头去。这时,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朝她所坐的位置移了移,停下,看看她,又往跟前象征性地移了移。女孩就多少有些不安了。不过,她始终低着头,十指交叉捏弄着自己的手,好像要借此克服那种莫名的紧张和羞怯。

那一刻,马海权觉得有一股巨大的热浪势不可挡地席卷了周身,让血液迅速沸腾起来,又如一簇暗火,那些从早些时候就蓄积在他体内,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纯气息,和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不加修饰的美丽,像是猛然间唤醒了那种初恋时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因素。此刻所有这些因素开始摇旗呐喊、开始推波助澜,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笨重,他的身体狗熊似的就势往一侧偏压过去,同时,双手猛地不顾一切伸开去,竟紧紧地将女孩搂住了。他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喜欢她的话,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她了,说他从今往后要好好待她,还说等她毕了业,他一定要送她去读硕士和博士……而她早就惊恐不已,自始至终都在发抖、尖叫,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她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可怕的情形,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她急得跟小孩子一般大声号哭了起来,而他似乎根本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是一味地搂她压她。

也就在马海权近乎疯狂地将女孩摁在真皮沙发上的时候,那扇防盗门突然嘎啦一下打开了,儿子冒冒失失地从外面进来,正踢哩趿拉在门口玄关处换鞋。爸,原来你在家呢,怎么今天没出去呀?儿子边换鞋边好奇地打问,好像马海权这时根本不该出现在家里。幸好有隐蔽的玄关和嘈杂的音响作掩护,否则后果简直不可想象。尽管如此,马海权还是显得惊慌失措,人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的。你……你……怎么又……又跑回来了……你没去你……你姥姥家啊?儿子背着巨大的书包,已懒懒散散地从门口穿过走廊,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马海权赶忙迎了过去,儿子随便冲沙发上低着头的女孩瞥了一眼,回答道,当然去过了,这不刚吃完饭又得赶回来,我们老师临时通知明早又要补外语,我的辅导材料落在家里了。唉!真他妈要命!儿子不满地嘟囔着,好不容易熬到礼拜天了,也不叫我们好好休息,当学生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反正下辈子我是再也不想念这破书了!马海权没有作声,放在平时他肯定要臭骂孩子一通的,可现在,他像哑巴似的沉默着,并紧跟在自己儿子的屁股后面。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他随手把门关上了,动作有些神秘兮兮的。

女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半天才回过神,她默默地将头发捋了又捋,又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这时,她发现衬衫胸口处少了一粒纽扣,断了的线头很突兀地耷拉出那么一截,像一条卷曲的毛毛虫,看着叫她感到无比厌恶。她赶忙把左手紧紧地平压在掉了纽扣的位置上。她在沙发和地板上找了又找,死活也找不到自己的那粒扣子。她只好慢慢地起身,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像断线的珍珠撒在如镜面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抿紧双唇,唇的边沿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但始终在默默饮泣着。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静悄悄地换好了自己的鞋,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过程她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胸口,就像心脏病患者通常所表现的那样,不停地摁着那个发病的部位,表情木木的,多少有点儿神经质。

这时,马海权正好从儿子房间出来,刚到走廊里,便看见女孩正在那里使劲开门。他三步并作两步撵过来。小方啊,你这是要走吗?他有点儿明知故问,而且,明显底气不足,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接着,像是怕谁听见似的,他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跟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声,真是对不起啊。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那门锁实在是不好拧的,这种锁的防盗系数很高,通常陌生者使用时,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用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七扭八扭,总算把门打开了。临出门前,她稍微犹豫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始终再没有回头。下楼的时候,她又听见那个男人在她上方说,小方那你慢走,不送了,改天有空欢迎再来家里玩啊。这次,他的声音似乎又很响亮了,恢复了他以前的状态,像是说给整个楼道里的人听的,可唯独让她觉得那么虚伪。她不再多想,用一只手摁着胸口飞快地跑下楼去。

客厅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儿子跑出来接的,是他妈打来的长途。马海权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脸皮也开始发烫了,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隐约听见儿子在那边说,我爸在家呢,没有,他没出去,整晚都在家,妈我没事,真的。妈,你烦不烦啊,我都是大人了,你就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们挺好的,别担心,你得好好玩。马海权才算松了口气,至少儿子的应答里没有透露刚才的情况,让他慌乱的心才又渐渐揣进肚子里。他径自去收拾茶几上的那些啤酒罐,他也是拿东西时不经意间看到的,桌面上有一粒粉白色的纽扣,和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形成鲜明的比照,看上去又娇小又别致,跟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一般,正羞答答静悄悄地镶嵌在那里。他心里顿时为之一颤,有种难以言说的隐痛洗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急忙将那粒扣子如获珍宝般捡起来,随手塞进自己的裤兜里。

出门时,他没有忘记给儿子简单地交代了一句,说他忽然想起来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公司里了,因为明天一早要急用现在必须去取。儿子对他的事情漠不关心,只用鼻孔轻哼了那么一下,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随后,他飞快地跑下楼,直接去停车场开车。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刚才的事还历历在目,实在是有些荒唐和无耻,尤其是差一丁点儿要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丑。他现在打心里是感激儿子的,要不是儿子猛不丁跑回来,迫使他悬崖勒马,那后果简直有点儿不堪设想了。他一边开车,一边透过车窗东张西望,路边任何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哪怕是老太太他都要多瞅几眼,生怕错过了那个女大学生。她本来只是他的资助对象,可就在刚才他把事情弄糟了,简直一塌糊涂。一想到这些,他的脑子乱极了,扪心自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多少有点儿吧,她人年轻,长得也漂亮,又有文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她除了家境不好之外,他几乎找不到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所以,可以准确地说,从学校第一次安排他们见面,他就对她很有好感,当然了,最先吸引他并让他断然做出帮扶决定的,正是由于她漂亮的容貌和不俗的气质,这一点毋庸置疑。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欺骗别人,可唯独骗不了他自己。否则,那么多贫困生他资助谁还不都一样,他甚至可以不用见面只要拿出一笔钱就成了。男人做事有时候的确出于本能,这叫怜香惜玉,人皆有之。

一路上他始终在胡思乱想,汽车开得犹犹豫豫,忽快忽慢。一旦找到她又该怎么做呢?不管怎样先拉她上车,他要当面向她赔礼道歉,说自己喝多了酒,说自己不是有意的,请她务必原谅他。可自己那不是有意的,又算什么?难道说是故意的吗?简直荒唐!他为自己牵强的理由感到好笑。假如她不听他的解释,甚至根本不打算再见到他,那又该怎么办呢?他边苦笑边不停摇着头。汽车就在他身下默默地行驶。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她可能不会那么绝情,毕竟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他无偿地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万一她就是不再领这个情,认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臭流氓,甚至于将他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地告诉给家长,再报告给学校,那校方该怎么看他呢?万一,万一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满城风雨,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混?还有,一旦老婆知道了,肯定跟他没完,本来捐助学生的事他就没有跟她商量过,她肯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声泪俱下,肯定会把他奚落得狗血喷头,她肯定会说马海权啊马海权,你有俩臭钱烧的,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你那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他几乎已经沮丧不堪了,他气急败坏地使劲拍打着方向盘上的鸣笛器,好像在扇自己嘴巴。墨绿色的帕杰罗如同一匹怪兽,一路滴滴怪叫着,噪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突兀。前面始终有一两辆出租车挡着他的路,它们开得像灵车一样缓慢,随时伺机停车载客,他真是恨不得从那些该死的出租车上轧过去。

马海权眼看快疯了。

马海权认识这个名叫方荣的女大学生,大概是前年的事。当时,他去女孩所在的大学谈一个新建足球场的绿地种植项目,商谈中一个主管副校长突然跟他提起学校本学年有几个特困生,希望他这样的民营企业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给予一些必要的帮扶。他当时本来就有求于人,再一合计每年也就花上万把块钱,到头来还能换个资助教育造福社会的好名声,学校今后再有绿化方面的工程他也好张口要啊,这又何乐不为呢?再说人家校领导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他确实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于是,他当即就给校长表了态。后来,由学生处的处长带他去跟贫困生们见面,在十几名大学生里,他几乎一眼就选中了方荣,特别是听完学生处处长简单介绍女孩窘迫的家庭状况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她在校四年的学杂费、书本费及日常生活等费用,全部由他负担,而且,还口头做出承诺,将来方荣毕业后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的公司还可以接纳她。当然了,他做这些决定是不需要跟老婆商量的,公司的事向来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跟女人说这些,只会让她们心疼那点儿钱,女人很多时候根本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实践证明,他是对的,这两年他又陆陆续续接手了这所大学的几个活,少说也赚了百八十万,而他为方荣所掏的那点儿资助费,不过是九牛一毛,两顿饭钱而已。

老婆是上午才离开家去外地出差的。按理说,那边下礼拜一才正式开班学习,礼拜天走就赶趟了。这次跟老婆一同出去的,好像还有三五个人,他们要去参加一个新出台的行业执行规定的短训班。机票是另外几个人张罗着订好的,说是想先到那边玩上一天半天,反正,双休日在家呆着也没别的事做。礼拜四晚上,马海权从外面应酬回来已经很晚了,老婆在枕边把情况跟他一说,他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马海权闷闷地说,出差就出差,用得着提前去吗?你们单位的人净是小农意识。其实,马海权根本不想让老婆走,她一走马上留下一堆问题,孩子的上学、吃饭和做功课等等,平时都是老婆一肩挑重担的,这些年他乐得做甩手掌柜。一旦她要是走了,样样还不都得他来操心?他生意上的事情本来就多,怕自己到时候分身乏术。老婆倒是美滋滋的样子,好像出差终于能使她暂时解脱一下了,她努着嘴对马海权央求说,人家再干几年都该退休了,好不容易熬得能出趟美差,来回统共一个礼拜,学习班一结束,马上赶回来。马海权听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想一想老婆也真是怪可怜的,好多年几乎没出过什么远门,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饭,典型的两点一线式的家庭妇女,他确实不该再说那些风凉话。

第二天上午,马海权还是将手头的事情推掉了,他只开车去公司露了一面,就又匆匆忙忙赶回家。飞机是上午十点一刻的,老婆见他回来了,也不多问什么,只说过一会儿她下楼去,单位有车,会在门口接她。马海权说反正公司一早也没啥大事,他可以去机场送送她。老婆一边将自己要用的化妆盒钥匙之类的东西塞进旅行包里,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我们说好集体出发。随后,她又回卧室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像连胸罩也换了,然后把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随便揉了个团,搁在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后来,马海权在客厅吸烟的工夫,老婆手里已经提着旅行包站在门口了,甚至连拖鞋也换掉了,穿上了出门的白色旅游鞋。她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像个女运动员似的,可上身偏偏穿了件粉了吧唧类似于套装的短外衣,显得不伦不类的。老婆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两只手轻轻拢了拢刚洗过不久的湿头发。她说那我可走了,家里的事你就多操点儿心,记住,千万别让孩子吃冷东西,容易闹肚子!他满口答应着,忙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厅,本来还想说要去送她的话,可从老婆的样子似乎能看出她是不会同意的,好像她内心非常抵触他去送她这件事似的。他觉得她对他生分得有些可怕。所以,马海权最后好像是故意讨好老婆似的叮嘱道,记着,到那边先给我来个电话啊,还有你身体不舒服,自己多注意点儿。他隐隐听见老婆声音很小地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耐烦的。他想,女人有时真是很奇怪,简直叫人捉摸不透,尽管他们俩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眼前的学院路两旁各有二十五米宽的绿化带,这还是他几年前带人热火朝天干出来的活。那时公司刚成立不久,他是通过一个在大学基建处做处长的老同学的关系揽到工程的,也正是这个绿化项目让他尝到了甜头。通常,学区的绿化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图的就是花花草草种桃种李,说白了就是为这些在校大学生营造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现今这里确已颇成气候了。

一根烟还没有吸完,马海权便从车的后视镜里瞥见,方荣一路小跑着,朝他车这边寻觅着赶过来。于是,他把烟头在车里的烟灰盒里掐灭,又随手拿起车里的半瓶木糖醇,取出两块塞进嘴里,用力嚼着,薄荷的凉爽和芳香迅速在唇齿和喉咙间流淌。这是生意场养成的习惯,会见女士起码的讲究。他轻摁了两下喇叭,那个女孩就闻声气喘吁吁地来到车门跟前了。他让窗玻璃自动降下一半,探出头对她说,呵,倒挺快的,你上来吧。女孩站着没动,胸口起落得很厉害,她是一口气从学校宿舍跑来的。马大哥,晚饭后我要去图书馆,您找我有啥急事吗?呵呵,非得有事才能见你啊?马海权朝女孩笑了笑,他着实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马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是不是嫌我打搅你学习了?要是那样,我马上就走。女孩急忙摆摆手,绯红着面颊急切地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要知道您成天有那么多事要忙呢。马海权把头收回车内,又探过身去打开了副驾那边的车门。快来,上车再说吧!女孩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什么,听对方口气有些不容分辩的意思,她才低头从车前快步绕过去,很谨慎地上了车。她屁股还没有坐稳当,帕杰罗就呜地一下驶了出去,她听见路旁的树木刷刷地往后疯跑。

在儿子学校附近找了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一进去先要了两杯现磨的墨西哥咖啡。随后,趁去卫生间的工夫,马海权才给儿子拨了个电话。儿子一上中学,家里就给买了只小灵通,主要是为了联系方便,这样老婆就不必每天都去接呀送的,在家等着急了,打个电话催一催儿子就行了。儿子是风筝,老婆就是那根又长又细的绳子,得时不时地往回拽一拽,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跑。马海权想叫儿子赶过来,他们好一起吃晚饭,然后再一起回家。儿子却说,今天是周末,妈妈又不在家,回家没啥意思。他想放学后直接去趟外婆家,而且,这两天他也不想回来住了。马海权想了想,说,你去那边也行,不过你得听话,要好好吃饭,别忘了做作业!还有,不能惹老人生气,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儿子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马海权还想再嘱咐两句,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这小兔崽子,比老子还忙。

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他确实心操得极少,从吃喝拉撒,到早送晚接,再到学校开家长会,等等,都是老婆一手包办的。尤其是后来儿子大些了,他辞了职一门心思去办公司,家对于他来说几乎跟免费旅馆差不多,只不过是深夜里回来胡乱睡一觉而已。平时他跟儿子也很少能见上一面,往往是深夜他回来了,儿子已经睡着了,天亮后儿子又急急忙忙去上学,他倒是不用那么早起床,也就很难看见儿子的身影。儿子的个头眼看快赶上他了,他有时会生出些莫名的感慨,儿子就像一棵孱弱的幼苗,当初是他亲手栽下去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施肥浇水察看,儿子就噌噌噌地蹿长成树的样子了,儿子的根系似乎完全扎进女人那块土壤里了,这棵树跟他日渐疏远,偶尔看见儿子会让他觉得十分茫然,他甚至已经拿不准,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子了。唯独老婆,时常在他耳边唠叨,儿子又考了班级第几第几,儿子想买一辆新的山地自行车,儿子好像有了心事,儿子喜欢上班里的某个女生,儿子说假期想去北京旅游爬长城,儿子为了女生跟男同学打了一架,鼻子流血了,老师要让家长去一趟等等,也许正是这些或好或糟的消息,才让他间接地感受到,儿子正在一天天长大成人。当然,他也为那些不好的事情狠揍过儿子几次,儿子似乎有些惧怕他,毕竟他下手要比女人狠得多。但更多的时候,儿子是不怎么爱搭理他这个爸爸的,他们俩有时像陌生人,见面也就点个头,很少彼此交流。

他再度回来坐定,随便点了几样要吃的西餐,老婆的短信就翻山越岭地飞过来了。说她一切平安,问他儿子到家没有,吃的什么饭,在学校表现好不好,劝他晚上别出去喝酒,好好陪着孩子。无非这些,好像很不放心他们爷俩似的,或者,只是不放心他。他想,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老婆可能连这个起码的短信也不肯给他发。女人总是把百分百的心思花在儿子身上,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有种被忽略、被冷落后的嫉妒,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事实也是如此,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连夫妻生活也过得浮皮潦草的:过去因为房子太小,一家三口挤一间屋,不可能尽兴;后来换了大房子,人均差不多占到两间房子了,可那种激情几乎快没有了,老婆总是埋怨他那些该死的没完没了的应酬,说他成天就知道陪人家吃喝玩乐,从来不知道陪一陪她和孩子。对此,他向来不屑一顾,要是只陪着他们娘儿俩,别说想揽来大生意,恐怕他早得喝西北风去。有好多次,他深更半夜回到家里,人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冲进卫生间,蹲趴在马桶边上,嗷嗷地呕吐不止,像一条垂死的老狗。老婆非但不关心他,反倒咬牙切齿地说,哼,呕死活该,谁叫你见了酒就没命呢。他算早就看透了,没钱的时候,女人总嫌男人没本事,等你有了钱吧,她又嫌你整天不沾门不顾家。类似的事要是跟她计较下去,这日子干脆不要过了。

当着女孩的面,他也没立刻打电话过去,也仅仅是给老婆回了几个字的短信,说,没事,叫她在那边安心地玩吧。然后,他很盛情地帮女孩夹了两块切好的比萨饼,叫她一定要多吃一点儿。他吃了一盘意大利炒粉,女孩吃椒盐牛柳套餐,外加一只七成熟的煎蛋。女孩似乎吃得很拘谨,大概是从来没有吃过西餐的缘故,还有就是面对自己的学业资助人,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浑身不自在。他倒是吃得很快,间或问她两句饭菜味道怎样,她只是点点头,冲他腼腆地微笑一下,又低下头细嚼慢咽,尽量不把手里的金属叉勺弄出一点儿响声,感觉吃得相当压抑。他坐在她对面细细地品味着浓浓的咖啡,目光始终落在女孩的脸上。低回的钢琴乐声在房间的四周弥漫,这样长时间盯着一个女孩,让他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在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他不时地要跟一些乱七八糟的年轻女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时甚至会逢场作戏干些男人才干的荒唐勾当。可眼前的情景,跟以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女孩的清纯和矜持,也让他尽量对自己有所收敛。

马海权整晚都在不停地做一个相同的梦:一个女孩一动不动矗立在他床前,像外国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闪着蓝光的午夜幽灵,脚趾雪白,面无血色,披头散发,目光忧郁而又呆滞。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可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听见那个女孩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冷笑,叫人不寒而栗,正在他万分惊愕的时候,女孩冲他平展展地伸过一只手来,像沿街乞讨的女人那样,嘴里重复地说着,拿来拿来拿来……马海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痛苦挣扎了半天,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荒诞的梦境终于消失了,窗外晨光熹微,天亮了。他想起来该去叫儿子起床了,因为早就说好上午要去学校补课的。老婆不在家,他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儿子的事他多少得操点儿心,省得女人回来跟他算后账。他摇摇晃晃推开儿子的房间门,眼前的情景乱糟糟的,儿子整个人呈“大”字形斜趴在床上,枕头只差一角就要掉到地板上了,毛巾被揉成一疙瘩压在肚子下面。电脑的鼠标还一闪一闪迸射出红蓝相间的荧光,书桌上杂乱之极,课本、耳机、MP3播放器、小灵通,以及电脑游戏画报、足球杂志跟地摊似的摆在眼前,墙上还挂着一副拳击手套。这是他几年前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当时老婆很不喜欢,说干吗买这东西,他说让儿子没事练练,将来才像个男子汉,别整天净学那些娘娘腔。此外,就是儿子脱下来的衣裤和袜子,扔得满世界都是,鬼才知道老婆平时都是怎么替他收拾这些东西的,这里简直就像个杂货铺。马海权皱着眉头瞅了一圈,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走到床头前拍了拍了儿子的后背,儿子依旧迷迷糊糊的,嘴里发出梦呓般很不情愿的吧唧声。该起床了,臭小子!他又用力推了儿子一把,片刻后,儿子才忽地翻了个身,但依旧仰面朝天大张着嘴躺着不想动。

本来,儿子不太想让他去送,说他自己骑自行车就行。可马海权说你妈又不在家,没人给咱们准备早点,我开车拉你到外面吃碗牛肉面,正好顺便送送你。儿子想了一下,勉强地冲他点了点头。马海权顺手揉了一把儿子的头发,表情多少有点儿要讨好对方的意思。为什么要这样亲昵地抚摸儿子,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仅仅是为昨晚的事吗?他说不清楚。爷儿俩在街上各要了一碗牛肉面和一个茶叶蛋。吃饭的时候,儿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道,昨晚来家里的女的是谁?马海权顿时一慌神,仿佛被人触到了软肋,他的手正在剥鸡蛋壳,东西险些滑到地板上。他没有看儿子的脸,只是动作笨拙地边剥鸡蛋边支吾,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她呀,是爸一个朋友的妹妹,找我是想呢进公司上班。可儿子的眼光分明充满了狐疑的味道,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面,一边又话里有话地咕哝道,不过我看她好像挺漂亮的,爸你是不是已经同意她去你公司了?马海权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在儿子的碗里,同时,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小子,快吃你的面吧,大人的事不用你小孩子操心,再磨蹭该迟到了!没等面吃完,他已出了一额头的汗,他从来没有觉得儿子的口气和目光竟那么犀利。他甚至想儿子是不是对他有所觉察了。

把儿子送到学校以后,马海权也是临时决定,想再去找一下方荣。昨晚的事他越想越后悔,简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好在没出啥大事情,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当面跟她解释解释,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恐怕也是头一回摊上这种事,她心里肯定害怕得要命,他不能坐视不管,那样的话他还算个男人吗?至少,得想办法让她别背什么思想包袱,以后大家该怎样处还怎样处,总之,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当然了,他还要强调一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对她的资助和承诺依旧有效。因为这些年一直在生意场上混,耳濡目染的事情太多了,现在的女孩子全都像是天生的实惠主义者,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又肯出血,她们简直没有什么不能干的。比方说,很多有些儿姿色的女大学生毕了业,首先不是想着去谋份正经工作,而是迫不及待地找个有钱、有车,又有房的男人,把自己草草嫁掉(她们还厚颜无耻地将这类征婚广告挂在网上);有的漂亮女孩心甘情愿做一只偷偷摸摸的金丝雀,被有妇之夫悄悄地包养起来,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一大笔钱,她便可以给你怀孕生孩子,事先签下合约,完事后拿了钱走人,从此两不相干。所以,马海权就想,单凭方荣昨晚对他的那种执拗和拒绝,就足以证明她的确是个好姑娘,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眼光绝对没错。

还不到八点钟,门卫正懒洋洋地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打盹,看来夜里没怎么睡,或者是跟什么人打牌打的。

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马海权又扑空了,因为方荣根本就不在她自己的宿舍里。只有同室的黑皮肤女生正在睡懒觉,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顺着门缝朝外瞥了一下,然后,哈欠连天地嘟囔起来。她不在,她不在,鬼才知道她上哪野去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烦人,追女孩子也不看看时间,脸皮也忒厚了点吧,一大清早的,你到底还让不让别人睡觉?马海权一怔,他还想问什么,没等张开口,黑皮肤女生已经哐地一下将门重重地关上了。隔着房门,他又隐约听到里面的人依旧骂骂咧咧的,没见过这种愚蠢透顶的老男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以为自己是谁呢,傻兮兮地硬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马海权至少在宿舍门口愣了那么十几秒,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或措手不及。多年以来,他很少遭受到这种莫名的辱骂,生意场上的成功更多的让他感受到的是被别人的某种尊重。他不明白这个黑乎乎的女生为什么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大早就会对他破口漫骂,简直太放肆了,她的不恭不敬几乎快让他恼羞成怒了。

等车再次驶回林阴道,将要接近一侧湖水的时候,马海权下意识地朝湖那边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他立刻紧张起来,脚下不无慌张地用力踩了一脚刹车器。眼前的景象叫人毛骨悚然:他远远望见湖畔边有一只人影在晃动,从背影看是个女生,正亦步亦趋地朝着湖面移动,那感觉简直有点儿大义凛然置生死于不顾的味道。马海权急忙加足油门朝那边开过去。那只背影越来越清晰了,几乎不用细看,单从那茫然若失的脚步和一摇一晃孤单的身影,他就认定那是方荣无疑。我的天哪!马海权喉头发紧,奔腾的血液从四肢五脏一下子蜂拥到脑袋里,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汽车咆哮着一马当先在林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从车里跳出来,顾不得关好车门,就拼命朝湖边飞奔而去。那一刹那,他忘了自己是怎样惊慌失措地三步并作两步,又怎样用尽平生气力莽撞地将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猛地抱住的。小方,小方,你这是干啥呀?你咋这么傻啊?他早已语无伦次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还年轻呀,你不该这么想不开啊……正当他死命抱紧那个不停挣扎着的身体,奋力往路边拖去的时候,对方却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干什么呀你?快放开我……你是谁?抓流氓啊,快来抓流氓!!马海权如同挨了当头一棍,或者,有点儿像惊弓之鸟,他彻底傻眼了,因为冲自己叫喊的女生根本就不是什么方荣。他刚才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只是由于过度紧张而产生的某种错觉。人家女孩根本也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情形,她仅仅是在湖畔边散步边背外语单词。

后来,马海权惊魂未定地坐在车里,他为自己刚才的冒失感到荒唐而又可笑,他很想抽根烟稳稳心神。手在裤兜里找烟的时候,却无意中又摸到了那粒纽扣,小巧、圆滑、光洁而又恬静,似乎沾带着他此刻燥热的体温,他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像小孩子一样平展开手掌,扣子静静地趴在上面,他就盯着它,发了很长时间呆,直到手机突然叫起来,他才猛地回过神。

那时,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车内温度骤然上升,他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

儿子又在学校惹了事,一拳头把班里同学的眼镜片打碎了,碎玻璃渣子差一点就弄瞎了那个男生的一只眼睛。班主任直接把电话打给了马海权的老婆,老婆吓坏了,就知道在电话里一个劲哭嚷,怨他没有管好儿子,还质问他这个爹是咋当的。马海权说你让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我明明是送他去学校补课的,谁知道这小子手那么贱!电话里很吵,好像七嘴八舌的,大概是有人也在旁边劝老婆,可老婆还是哭着说她现在就订机票,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回来。马海权说没那么严重,天塌不了,不就是打了一架嘛,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你该干啥干啥,家里不是还有我么。老婆一边哭一边抱怨,说,你有啥用?我刚离开家才一天,就出这种事,你还好意思说大话。马海权哭笑不得,电话还没挂,他已经把车开到儿子学校门口了。于是,马海权就对老婆说,我到学校了,有啥情况再及时跟你联系。老婆劝他说你跟儿子好好说,你记住千万别发火,别打儿子,别吓着他了……不等对方说完,马海权就气汹汹地把电话挂断,径自往里走,他心里别提多窝火了。

班主任批评说,你儿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你们家长平时怎么管教的?对自己的同班同学下手那么狠!马海权始终点头如捣蒜。他们正说着,挨了打的男生的母亲就横闯进办公室里。这个女人没有哭,一看面相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嘴角处挂着一颗明亮的黑痣,痣上生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黑汗毛,说话的时候,那东西活似正在蠕动着的一只蜘蛛,看上去非常狰狞。黑痣女人用手指着马海权的脸说,我儿子破了相怎么办?将来他讨不上老婆又怎么办?反正你们得赔我儿子,要不我就到法院告你!班主任见状,忙上来制止对方说,这位家长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这里毕竟是学校,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好不好?黑痣女人听了没好气地翻了翻凤眼,依旧不依不饶地唠叨着必须赔偿一类的话。马海权赶忙表态,说,我们一定尽力把孩子的伤治好,医药费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哪知黑痣女人更来劲了,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像你们这样的暴发户我见多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马海权只是瞪着那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手打儿子了,养不教父之过,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等爷儿俩一进家门,马海权先赏给了儿子两记耳光,儿子硬梗着脖子怒视着他,高声嚷,你凭什么打我?谁给你的权利?你是家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这话更叫人来气,马海权二话不说,又照准儿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根本不把他这个爸爸放在眼里!马海权满腔怒火。儿子啊地惨叫了一声,便一个趔趄跌倒在门口的蹭脚垫上,泪水一刹那充盈了眼眶。

马海权根本没心思理睬他,气冲冲地脱了鞋,径自走进房间去。他准备换衣服的工夫,忽然听见客厅的门咣当一声响,等他跑出来看时,儿子已不知去向了。马海权恨得牙根都痒痒,冲着门大骂道,妈的小兔崽子,有种再也别回这个家!我就不信制不了你?骂完,他就直挺挺倒在沙发上,闭上双眼,气得呼呼直喘。这一天没一件顺心的事,他简直快成孙子了,被几个女的挥来喝去,女学生,女家长,班主任,医院里的那些大夫和护士,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婆,一个个都跟训她们的儿子似的,唯独他得低声下气,让他觉得一点儿尊严都没了,今天可以说颜面扫地。最可恶的就是儿子,刚才竟敢大言不惭地质问起他来了,他一年四季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反倒不落好,世道真是变了,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家里的门铃一连响了好几遍,马海权才迷迷糊糊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到天昏地暗的光景,他想都是让儿子气的。

门一开,马海权顿时愣在那里。站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方荣,而他原以为是儿子回来了。一看就知道,她是哭过的,眼皮肿泡泡的,鼻尖发红,甚至连眼睫毛还是潮湿的。马海权心里又感到一阵内疚,他不无纳闷地挠了挠刚才睡乱了的头发,慢吞吞地说,怎么是你?来来来,快请进来坐吧。显然,方荣也迟疑了一下,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地低垂下去,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才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间。

从昨晚到现在,他去那所大学找过她两次,还闹出一场滑稽的误会,幸亏早上湖边没有什么人,要不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此刻,当她有些神秘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他显然有点儿茫然和措手不及,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好。他脑子里莫名地想起老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统统报销。

方荣依旧坐在昨晚她曾坐过的位置上,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样子。她的表情却有些木然,但更多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味道,这又总是给人一种有备而来的精明的印象。

马海权用力清了清嗓子,口气有些生硬地说,家里现在没有别人,有话你就直说吧,我们彼此坦诚布公。

方荣抬起头,目光轻轻地滑过客厅的每样陈设,然后躲躲闪闪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马总……不,马大哥,我来您家里是……是想……要……

也许,是她的欲言又止和吞吞吐吐,恰恰让马海权心里有了稳操胜券的把握。他已无需再听她说些什么了。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的事我确实很抱歉,不过请你相信,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那样的!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呜呜!

马海权始终在察言观色,经验和直觉几乎同时告诉他,眼泪必然是这场谈话最有效的法宝,她不哭则矣,只要一抹眼泪,他就能彻底看穿事情的真相以及她来家里的目的了。现在,尽管她已经呜咽起来,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非常伤悲,可他一点儿都不紧张,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看来这个女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漂亮的脸蛋与虚荣的内心如出一辙,或者说,她跟传说中的那些女大学生并没太多区别,而他已经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应对了。

实话告诉你吧方荣,我马海权当初资助你真的不图别的,也就是说这笔钱我给你和给张三李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学业圆满完成了,将来能有份像样的工作,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这,马海权偷眼看了看她,他对自己的表达非常满意,特别是养育之恩的适时提出,完全可以粉碎她的阴谋,并且让她感到羞耻和难堪。而她确实看上去哭得很伤心,身体一抖一抖的,双手紧紧地捂住鼻孔和嘴巴。他知道她越是这样煞有介事,他就越瞧不起她,如果现在她毅然擦去泪水破涕为笑地跟他直接摊牌,或许,他会对她刮目相看的。毕竟他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这点儿阅历还是有的。但他不会伸直脖子硬钻进别人拴好的套子里,现在的女孩都太精了,出卖了自己的同时也会出卖了别人。他今天已经为儿子的事出了一大笔医药费,尽管心疼得快要出血,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子是他的,他替儿子揩屁股,是天经地义的。他进一步想,眼前的女大学生即便什么也不用说,他早已心知肚明。不过,他知道她休想再从他手里多拿走一分钱!除非,她的肚子里现在已经有了属于他的种,那该另当别论。否则,一切都免谈,这也叫不见兔子不撒鹰。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地撇了撇,从鼻孔里接二连三地呼出近似于冷笑的嗤嗤声。

还有件事顺便告诉你吧,我原来是想让你给我儿子做家教的,今天呢我征求过儿子的意见,他死活就是不同意,主要是嫌你人太年轻了。呵,我也没有办法左右他。你可能也知道,如今的学生呀,个个都是些小人精,大人的话听不进去!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马海权特别加重了语气。

从马海权家出来后,方荣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了。街灯阑珊,行人匆匆忙忙,每个人都朝着他们既定的目的地而去,唯独她像是迷失在夜色中的一只孤雁,毫无方向。

昨晚几乎一宿没怎么睡,一大早起床枕头还湿乎乎的,她决定离开学校回趟家去。就在今天上午回家以后,她才忽然得知父亲已病危的消息。老人几天前就住进了医院,他的生命每天都得依靠一种西药注射,而这种英文名字的药太贵了,打一针就是好几百块,如果不打,那就只能眼睁睁等死了;最关键的还有,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正时刻折磨着老迈孱弱的父亲,如果离开了吗啡缓释片,人真的会活活疼死的。听家人说老人趴在床上一再嚷着,难受死了,快让我死了啊,我咋还不死啊,活着太受罪了……本来这事家里一直瞒着她,若不是她今天上午临时跑回去,听弟妹们哭鼻子抹泪地说起,她还被蒙在鼓里呢。这次,母亲算是已经彻底地无望了,面对父亲痛苦的呻吟和医院一次又一次的催款通知,家里再也筹不到医药费,所以,母亲就打算把父亲接回家准备后事。这种情况下,方荣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资助人,尽管她的内心有一万个理由不想也不能来找马海权,但似乎是,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强大过拯救自己父亲一命的迫切愿望。

她边走边胡思乱想,或者,大脑一片空白,走路时脚下虚飘着,以至于有人拦路把她截住的时候,她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一开始,她并没在意,只是毫无意识地低着头想绕开对方。可那个人很奇怪:她往左闪,对方也跟着往左走;她往右躲,对方同样也往右走。如此往复了几回,方荣才不得不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那个人正死死盯着她,由于他处于背光的状态,脸面一下子看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到他很瘦,个头跟她差不多高,他的呼吸多少有些急促。因为此时彼此靠得很近,他的气息一股一股吹到了她的脸上,带着口香糖的薄荷味。他的嘴巴始终不羁地吧唧着,间或,能看到一团白色在唇齿间肆意转动,而他模糊的眼神似乎有些虎视眈眈的味道。也许,这些只是她的错觉。她下意识地朝四下看看,这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两头有路灯,中间却很黑,刚才她从马海权家出来后,她毫无目的地游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可以说,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眼下的情形确实有些恐怖,她的神智立刻清醒起来,想到报纸和电视里常说的劫匪、强盗,还有色魔什么的,她顿时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立刻爬满了双臂和脊背。

喂,你不用害怕,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就在方荣十分慌张的时候,对方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完全像个大人,不过她还是隐约觉察到他身体的某些部分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嗓音依旧流露着一股少年特有的气息。也许,只有她浑身正在不停颤抖吧,她这样想着。同时,又极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印象,啊,一点儿没错,这个声音昨晚好像在那个男人家听过的。你……你就是马总的儿……儿子吧?她的声音的确在瑟瑟发抖了。你有……有什么事吗?她已经开始感到不安,并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对方忽然伸过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左胳膊。我说过,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他一字一顿地说,态度也说不上是友好,还是蛮横。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疼了,那种疼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扩散,一如此刻渐渐增长扩大的恐惧。她想用点力气把它挣脱出来,而他却径自拉起了她,朝着她刚才走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她完全拿不准,这个中学生到底想要怎样,但直觉似乎又这样告诉她,别怕,千万别紧张,他不过是个学生,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大男孩;而且,他还是熟人家的孩子,不管怎么说,马海权应该算她的熟人吧,所以,他当然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昨晚在他家里他是见过她的;还有,如果按他父亲也就是马总的说法,他应该知道他父亲本来是打算让她来做家教的。尽管她嘴里一再咕哝着,双脚却跟着他漫无目的走下去,她不无侥幸地想,即便跟他去也不会有事的。喂,你这是要带我上哪?是去你们家吗?那我可不去,真的,你快放开我,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去那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她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话,心里多少感到舒服一点儿了。真的,刚才她太憋屈了,她一直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说些什么,他只是拽着她,快步向前走,好像他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约定在前面等着他。他们飞快地穿过刚才那条窄巷,忽左忽右地拐了两个弯子,再沿着一条不太明亮的马路往前走了几分钟,然后,又突然往路边一拐,双双来到一片很幽暗的类似公园一样的地方。这里仅有为数稀少的几盏路灯,在夜色苍茫的林间闪烁,间或,能听到草里的虫子咝咝地叫个不停。

终于停下脚步了。方荣听见对方在吁吁喘气,刚才走得太急,她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们站在一片草地上,借着远处微弱发黄的灯光,她注意到旁边有一条休闲椅,因为表面油漆剥落了,木质的部分裸露出一条一条的浅色来,椅子安静地匍匐在脚下。除了他们俩,四周只剩下暗黑色的幢幢树影,草里的虫子们仿佛被人的脚步所惊动,它们暂时禁了声息,停止了先前无比缠绵的呢喃,跟突然消失了一般。她一边在想,这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关于他父亲?还是关于他自己的?或者,只是想谈谈有关家教的事,据她所知,很多中小学生是不太愿意接受家教的,因为家教都是父母强行安排,从而占据了孩子们玩耍和休息的时间。她一边又非常想在那条椅上坐一坐,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她确实有些累了,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加上又走了那么多路。另外,她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似乎是她一直想找的那种很安静的地方。而他的手也松开了她的胳膊,她稍作停顿,就慢慢地走到椅子跟前,一只手垂到椅面上,随便抹了一把,上面潮乎乎的,有几分凉意,是露水吧?她这么想着,正准备坐下身去的一刻,突然听到他在身后叫了一声。那声音恶狠狠的,带着火药味似的。随即,他猛地扑到她跟前,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变得像个十足的恶棍。然后,他朝草地使劲呸了一口,那团被他嚼过无数遍的口香糖无辜地飞了出去,像仇恨的子弹射向虚空和黑暗。

知道老子今天为什么挨老师批评吗?知道我老爸今天为什么揍我吗?啊?你知不知道?!他的口气跟刚才见面时已判若两人,甚至有点儿像在演戏说台词,是武打片或枪战片里的夸张镜头,显然,他好像是有预谋的,从刚才他们一见面,他就算计好了一切,包括这个寂静的所在。而他确实已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她脑子一时间又蒙了,完全不知道他怎会这样叱问自己,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巴掌已经非常响亮地扇在她的左脸上,接着,又是一下,正落在右脸上,更为猛烈。她感到一阵耳鸣,天旋地转。她听见他在那里大声咆哮,知道班里同学们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老爸在咖啡厅泡小妞,还说他喜新厌旧要给我娶小妈!哈哈,要不是我昨晚在家里亲眼看到,我还傻傻地蒙在鼓里呢,你们真叫人恶心!你是个狐狸精,趁我妈出差在外,你到底跑到我们家想干吗?与此同时,他的拳头比声音举得还要高,拳头不够用不解恨,他就开始用脚了,就像下午马海权用脚绝情地踹他那样。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我爸,我才不会跟同学动手呢,可现在我被老师批评罚站,我爸他不说感谢,反倒还来教训我!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子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也尝尝挨揍的滋味!

眼下的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可以说,她真的连一点防范都没有,她脑子里除了没有把这个少年当陌生人看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好像还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拼命读书应付考试是她现阶段的全部内容,大学校园的生活封闭而又单纯,她还没有机会学到书本以外的东西。他疯狂地扇她耳光,接二连三地用脚踹她,她躲闪不及,跌倒在草地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条椅的铁腿子上,疼得钻心挠肺。她呜呜地哭出声来,缩头捂脑地在草地上胡乱爬滚,像孱弱的小狗挣扎着哀求着,她的凄惨叫声在这片黑暗阒寂而又偏僻的公园里显得气息奄奄,毫无用处。而事实上,似乎她每叫一声,又恰好刺激了他的神经,鼓舞了他的战斗力,同时,他又想最大限度地制止她的哀号,下手也更加凶狠。因为,他并不傻,尽管现在他头脑已经发热了,但至少他不想招来别的什么人。她倒地以后,他又使劲踢了几下,她的叫声听起来很惨烈,他朝四下里望了望,也感到很不安了,他不能让她这样拼命叫下去。他威胁她说你不准再叫了,否则我会打死你的。而她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恐惧和疼痛让她不能自已。情急之下,他猛地扑在她身上,用一只膝盖顶住她的腹部,然后,在她因为疼痛而松懈的一刹那,就势骑跨在她身上,用所有体重压住她。她再次失声尖叫起来,他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巴。她扭动得很厉害,简直手脚并用,乱抓乱蹬。

后来在夜色和树影的掩盖下,他不顾一切地拽下了他和她腿上的裤子,尽管他还不太清楚那件事到底该怎么去做,有关性方面的知识多半是来自他偷偷看过的碟片和书刊。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干出这样无耻的事来,要知道他还是个中学生啊!这种时候,她痛苦而又绝望地意识到,他们真的是一对丑陋的父子,一丘之貉,简直猪狗不如!他们统统该下地狱!

汽车发动前,马海权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下,右眼皮子马上跳得惊心动魄的。

刚才儿子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一家夜总会里跟几个生意伙伴唱歌。他们五六个人,每人要了一个小姐,都亲密地搂在各自怀里,歌唱得昏天地暗。KTV包房确实太吵了,什么也听不到,幸好电话事先设了振动,他一看是儿子的小灵通,就想到外面走廊里去接。小姐撒娇偏不让他去,说马哥你舍得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里?旁边的生意伙伴也跟着起哄,说谁的电话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在晚上生意伙伴约他时,马海权本来不想出门,一整天都跟儿子怄着气呢,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可又不好意思跟朋友说。朋友问他是不是老婆盯得紧,出不来。他就说狗屁啊,老婆都去外地出差了,我是在家替老婆看儿子呢。朋友说儿子有啥好看的,他还能飞了不成,趁老婆不在家赶快抓住机会,找个小妹妹潇洒一下……后来,到底禁不住朋友一通撺掇,还是出门去应酬。出了包房来到走廊,儿子却又把电话挂了,他想了想,又把电话反拨了过去,响了十多声铃,儿子才终于接了。他原以为儿子要跟他认错赔不是,但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记忆中,儿子从上小学五年级以后,再也没有这样大声哭过。儿子一哭,他心里就多少软了些,也觉得今天那样对儿子有些过了,但他还是冲电话很严厉地说,哭啥哭,你还有脸哭啊?儿子还是哭,哭得好像人都抽起来了。后来,他再三逼问,儿子才抽抽噎噎着说了一句,爸,我、我闯、闯大祸了……呜呜。

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儿子在电话里所说的地方。一路上,马海权至少想过一百种惩罚儿子的方法,扇他、抽他、踢他、啐他……总之非往死里揍他,可真正见到儿子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全没了火气,就像去救火的人赶到现场,那火已经熄灭了,到处一片灰烬,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收场了。这事于他于儿子都是头一回,是全新而可怕的课题,可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儿子像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崽,始终蜷在黑暗中发着抖,完全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当他发现父亲靠近身边的时候,竟瘫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马海权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儿子跟前,又是怎么把儿子从地上弄起来,又是怎么吭哧吭哧将儿子塞进汽车里的。整个过程,他额头也在不停出冷汗,手脚冰冷,电视和报纸他也是常看的,法律也不是不懂,可他不想也不愿意就这么把儿子扭送到派出所去,那样儿子这辈子全完了;还有老婆,她回来非跟他拼了老命不可。现在,除了后悔,除了唉声叹气,他好像什么也想不到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打儿子,更不该鬼迷心窍把那个女大学生带到家里。他糊里糊涂开着车,拉着儿子往家的方向去,一路上居然连车灯都忘了打开,就那样开着黑车在夜色中行驶。

接下来,马海权以飞一样的速度再次驱车直奔大学。那间宿舍黑洞洞的,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一声。先前送儿子回家时,他也追问过方荣的去向,儿子只是茫然地摇着头,脑袋像是快从肩膀上掉下了,儿子连句完整的话也不会说,只反复嗫嚅一句,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马海权就没心思再问什么了,心里却直骂臭小子活该,这回谁也救不了你,你就等着坐牢去吧。可是,那显然是混账想法。现在,马海权觉得自己跟儿子完全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逃不脱干系。事情的发生完全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本来昨晚是他对那个女大学生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仅仅过去了一天,儿子却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件本该他要做的蠢事,这不能不叫他感到惶惑和震惊。但这已是铁定的事实了,儿子是他的儿子,方荣也是他亲自带回家来的,况且,他还是她的资助人,他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找到方荣,彼此心平气静地来个私了,他要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不起诉并守口如瓶,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包括一次性精神赔偿、继续资助她去深造,读硕士读博士都无所谓,将来他还会出面为她谋一份好工作,她出嫁的时候他可以再陪一笔可观的嫁资。他甚至非常荒唐地想起电视广告里说的处女膜修复术,只要她愿意做,钱绝对不是问题,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的。

透过车窗,他再一次朝校园的那片湖泊望去,幽深暗淡的水面显得异常平静。然而,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却猛地撅住了他。她总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吧?这很有可能,女孩子遇到这种事通常会走极端的。万一她真的自杀了,必然会惊动警察,到时候公安肯定要立案侦破的,而他,这两天无疑是跟死者见面最多的人之一,他光前后在这所大学就出入过好多次,那个辱骂过他的黑皮肤女生,还有胖墩墩的公寓门卫,他好像还给人家递过一根香烟,到时候他们全都会站出来作证的,那样,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问题是,光他自己洗清白了又有什么用?儿子毕竟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马海权把车停在道旁,徒步到湖边东张西望地转了一大圈,除了三三两两的学生情侣在湖畔散步,或追逐嬉戏,根本没有方荣的影子。上车以后,马海权又忽然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她来家里找他的情形,当时她吞吞吐吐的,又好像很着急很为难的样子。现在想想,都怪自己太急躁,也太武断,没有听人家把话说完,而事情也恰恰是从她离开以后发生的。早知道会这样,他应该留她多聊一会儿,或者,亲自开车把她送回去。马海权简直不能再往下面去想。摆在人前面的路永远是未知的。不过,这倒是又让他灵机一动,至少,他应该去一趟她家里,俗话说得好,事在人为嘛!想到这里,他一连拨通了好几个电话,七绕八拐,总算是辗转地打听到了方荣家的住址。当然,整个过程他得装作没事人似的,一律跟人家谎称自己是方荣的资助人,他准备去那个县里谈生意,正好想顺路去这个学生的家里看一看。这种天衣无缝的言辞,反倒博得了大伙的敬佩,他心里却跟倒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堪。临行前,他没有忘记用银行卡提取了两万块现金揣在包里,以便见机行事。

驱车上了高速,不足半个钟头就赶到那座县城了。这里是一家已倒闭多年的毛巾厂的家属院,破破烂烂的几幢老楼,一看便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外墙一律没有粉刷过,露着狰狞的砖脊,阳台也是粗砖砌成的半人高的砖格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方家的情形是他以前不曾想象过的。两间黑漆漆的小房子,住着四口人(现在不包括方荣),除了必要的床和高高低低的几只老式桌柜,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可供行动的,再加上狭窄的厨房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这里总共不足四十平米。他进去的时候,方荣的父亲正佝偻着腰身趴在床上,腹下垫着一个大枕头,额头痛苦地抵在靠里的墙角上,长时间地像是在跟什么较劲,又像在祈求神灵帮助。老人自始至终都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不止。方荣的母亲一脸的忧郁和惊慌,当她得知来客就是自己女儿的资助人时,眼圈顿时泛红了,要不是马海权及时搀扶住,她差一点儿就给他跪在地上了。方荣的妹妹倒好了茶水双手端过来,马海权伸手去接时又一怔,她们姐妹长得太像了,茶杯在他手里晃了几晃,开水漫出来,烫得他回过神来,他强忍着没敢出声;而方荣的弟弟又适时地搬来了一把方凳,请他坐下来喝水。他强作欢颜,点着头慢慢坐下。

这时,他听见方荣的母亲正凑近老伴耳边喊着说,她爸,你快起来看看,咱家的大恩人来啦!她的声音拖着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因为激动而无法按捺的哭腔。真的是咱家荣荣的大恩人来了啊!床上的病人暂时停止了那种痛苦的叫声,慢慢扭过头,撅着身子吁吁喘气,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感激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他,干瘪的嘴角微微抽搐着,半晌也没说出话来。那一刻,马海权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个大耳光,脸面火烧火燎地难受,他简直无地自容了。刚才在车上,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想着如何能妥善地摆平这一家老小,从而保住他们父子的名声。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装模作样地呆在人家家里,看起来像个好心的嘘寒问暖的正人君子,而唯独自己再清楚不过,他就是个无耻之徒,他甚至没有勇气说出事实的真相,更别提乞求对方的宽恕。

后来,马海权准备离开的时候,方荣母亲硬要坚持送他下楼。老人边走边跟他唠叨,说今天真是不凑巧啊,上午荣荣还回来过一趟呢,一听说她爸要出院,不知咋地二话不说,又慌急慌忙赶回去了。沉默了片刻,老人长叹了口气,又继续说,这丫头自小就懂事得很,有好吃的自己总舍不得吃,都是先紧着弟弟妹妹,放学回到家就帮着洗衣做饭。这两年,为她爸看病的事,几次三番嚷嚷着不想再念书了,可病是个无底洞啊!别说咱家没那么多钱,就算是有,老头子也治不好了,这都是个命啊!……

直到这时,马海权才如梦方醒。在浓浓的夜色中,他哆哆嗦嗦从手包里掏出那两沓钱,又结结巴巴地说,阿姨,拿、拿这些钱、给、给叔叔、好好、治治病吧。说完,他几乎是刚把那些钱塞到老人手里,就迅速钻进汽车,头也不回便落荒而逃了。他从车后视镜里看到老人双手紧紧捧在胸前,并朝着他突然远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起来。老人脚步蹒跚,摇摇晃晃,最终那渐渐缩小的身影被车轮旋起的浓浓烟尘遮没了。

在马海权家附近徘徊的时候,她的眼泪一直哗哗往下淌。她已经听不到自己鲜活的心跳和呼吸声了,夜色变得嘈杂起来,耳边回响着的,是一个女孩在黑暗中无助的哭泣和声声尖叫。事发之后,那个坏蛋先跑掉了,等她后来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摸黑寻找自己的衣服时,四周静得吓人。不过,她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她唯一想到的是“脏”,这个字眼从来也不如此时认识得那么深刻,简直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她幽灵似的从那个类似公园的鬼地方走出来,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她觉得连地上的影子也那么脏,她拼命往前走,想摆脱掉它,可它一刻不停地黏着她。实在走不动了,她才站在街边一盏路灯下,用袖子使劲抹了抹眼泪,应该去报警的,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那不过是个闪念,稍纵即逝,她根本抓不住它,也不敢抓住它。因为,几乎同时,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她曾是他们的希望,一家老小的光荣,大伙都指望她将来毕业了有份好工作,也好养家糊口供养弟妹们上学呢。要真的去报了案,那不等于往他们每个人脸上吐唾沫、抹黑吗?那不等于把家里每个人的希望变成可怕的泡影吗?不,她不能那么做。

她尽可能辨清方向,顺着原来的路一步步往回走,当然不是回学校,而是去那个好心人家里。要是没有他,可能她早就中途辍学了;但要是没有他,今晚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她一路都在这样来回颠倒地想着,就像不停地触摸一把双刃剑,每碰一面就刺她一下。等她终于拖着影子停留在马海权家楼下时,她已变得不知所措了,自己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呢?冲他们讨还公道,要他赔偿清白,还是要亲眼看一看做父亲的如何严惩逆子?或者,她干脆来个狮子大张口,要一大笔钱?那这笔钱到底是多少?一万、五万,还是十万?而在今天更早些的时候,她确实登门求过他一次,那时她心里的确有数的,想跟他借一两万块钱,给父亲治病用,等将来她工作后挣到钱一定还给他,而且,口说无凭,她还要给他打好借据。而当时她没有机会把借钱的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她完全清楚,他对这种事很反感,换句话说,她从他的话音里分明让她感觉到他最讨厌被人敲诈。敲诈,多么滑稽可笑,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呢?她又为什么要敲诈他呢,她有什么资格敲诈别人!难道就因为昨晚的那件事吗?她当然不能那么做,他是他,我是我,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先有恩于自己的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她老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别人可以不仁,自己却不能不义。现在,她的身心都已受到了伤害不假,而且,这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了,但她至少不能去做昧良心的事,这是做人的原则,父母老早就教会她了。

在潮湿渐凉的夜色中,她远远看见一辆出租车在大门口戛然停下。紧接着,一个中年妇女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跟落难似的骨骨碌碌快步走过来。也许由于天太黑的缘故,当快走到单元门口时,女人的行李箱咣啷一声翻倒在地上。女人转过身,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用脚尖使劲踢了两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妈的,连你也给人添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听见女人自言自语地咒骂着什么。后来,女人索性收起拉杆,奋力将地上的箱子提在自己手上,同时,加快脚步斜侧着身体,跌跌撞撞登上台阶,随即冲进黑黑的门洞里。

整个过程她都在无声地旁观着,好像这一切对她很重要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头,刚才分明黑糊糊的马海权家里,竟亮起了灯光。继而,从亮灯的那扇窗户里传来失声痛哭或呜呜咽咽诉说,开始还很分明,很快又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疲倦地低下头去,无心再朝那里观望,双臂怕冷似的紧紧搂住自己,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与此同时,她默默地朝大门口走过去。

城里的夜晚似乎变得越来越明亮了。她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对父子在灯光下抱头痛哭画面,有些揪心,又有一些无奈。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一切已经发生并且迟早会过去的,一定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摇摇晃晃像一只影子飘回到了自己的学校。不过,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沿着林阴路走到了湖畔。

平时,她很少来这里,偶尔也来过一两回,所见到的情景总是叫人难为情,因为湖边有太多谈情说爱的身影,让她觉得很尴尬,也就不怎么来了。眼下似乎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主要是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人,可以说她现在已是身心交瘁筋疲力竭了。湖水在夜色中静谧无声,微弱的星光在水面上若有若无地荡漾着,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唯独虫鸣和蛙声此起彼伏,还有呜呜咽咽的风声,在耳边不时响起。她双手抱膝在水边静静地坐着,草地上的潮湿叫她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凄凉。人的视线放低了,湖面就显得无比宽阔,仿佛神秘幽深的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也许,自己该到那湖水里待着去,那样湖水会把身体冲刷得干干净净,心里也会觉得舒服一些。她脑海里不时地产生类似的冲动。湖心的亭子,以及那些廊柱都影影绰绰的,极像一群心怀叵测的偷窥者隐匿在湖心。此刻,眼里流出的泪比湖水还要冰凉,始终默默地挂在脸上。要是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多好啊!她甚至还奢望,最好这天也永远别再亮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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