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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金达莱

2011-11-20孙方友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四叔双目母亲

孙方友

遥远的金达莱

孙方友

我要写六婶的念头在心中酝酿许久了。然而每每提笔,又总觉得没有头绪。昨天,我刚从县城回到家,母亲就忧郁地对我说:“去看看你六婶儿吧,她快不中了!”我一听如炸雷击顶,禁不住双目发涩,心头猛丁下沉,暗暗叫道:“六婶儿,你好命苦哟!”

六婶只比我大十多岁,算起来也就是小六十的年纪。听母亲说,六婶患的是癌症,而且是子宫癌。此地称这种病为“老开花”——就是说老了身上又来了。“来了”的那种东西香港人称“红剑光”内地人称“身上”。这种病目前没得治,只要一见红,紧七慢八,快了七个月慢了八个月就要离开人世。眼下六婶已经着床,看来时间不多了!

六叔是我的堂叔,按族内排行为老六。他二十四岁那年赴朝参战,大小立过多次战功。在上甘岭战役中,被炮火炸瞎了双目,五三年回国,住进了东北的一个疗养院。听六叔说,六婶儿名叫邵丽娜,丹东人,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六叔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年,邵丽娜高中毕业。那时候,上级要招收一批女青年去疗养院当服务员,而且要求党团员带头。邵丽娜是学校团支部委员,自然要带头报名。到了疗养院,工作极轻松,每一个姑娘只侍候一位战斗英雄。后来她们才明白,这是上级在有目的地搭鹊桥。当时的邵丽娜帮助我六叔生活,接下来便开始“谈”恋爱。六叔给邵丽娜讲那炮火连天的战场,激动得邵丽娜双目闪光又闪泪。最后六叔取出他入伍时的照片,那上面是一位双目炯炯的小伙子。六叔问邵丽娜:“俺的眼睛好看吗?”邵丽娜回答:“好看极了!”六叔长叹:“只可惜,美国鬼子夺走了我的双目!”邵丽娜一下陷入沉思……几天以后,她才充满感情地对六叔说:“我虽没有上过战场,可我能替你承担战争留下的痛苦!让我用我的双目来照亮咱们共同的生活吧!”六叔感激涕零,一下抱住了邵丽娜……

邵丽娜要与我六叔结合,她的父母极反对。党组织得知以后,急忙派人去做思想工作,几经劝说,却不见成效。最后迫于无奈,上级来了果断措施,上到了“政治大纲”。邵丽娜的父母都是党员,表面只得妥协,暗地里却与女儿断了一切关系。那时候邵丽娜刚满十九岁,并不知道日后会有那么多苦难在等待她,显得极坚决。在集体婚礼大会上,她带头发言,说婚姻是自由的,而英雄们为祖国为人民失去了自由,我们怎么办?我们是共青团员,应该听从于时代的召唤,做一束献给英雄的金达莱!

合作化时期,六叔申请复员回乡。那时候的复员费是以粮食为标准的,六叔得八百斤红高粱,二百元安家费,每月有铁定补助金二十五元。那阵子我母亲正担任着妇救会主任,负责接待从大城市来乡村落户的邵丽娜。我记得那一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炫目的阳光在村子的上空跳荡。通往颍河镇的官道犹如银白色的利剑直直插进了青纱帐,仿佛是搅乱了广袤田野间的宁静,使得那绿色的海洋骚动不安地翻滚着。村里的青年男女过节一样欢快,先为六叔六婶布置好新房,然后聚集在村口处的一个高坡上,朝那路的尽头企首翘望。不久,路的一端果真出现一点微红,那红点儿越来越大,最后竟像晚霞燃烧的天幕上落下的一朵彩云……当邵丽娜蜻蜓般站在乡人面前的时候,人们一下惊诧得张大了嘴巴!邵丽娜漂亮得远远超过了众人的想象和猜测,如一枚彩色的炸弹沸腾了这个古老的村落。她那时髦的发型,质地考究的花裙子,脆而帅气的“洋腔”,皆成了姑娘们啧啧兴叹的话题。尤其她那明媚的双目、白细柔嫩的肤色,旋转不定的酒靥,洁白整齐的皓齿,处处都呈现出城市姑娘的优越,使乡下女人产生出自愧不如的伤感和悲凉。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这感觉很快就被邵丽娜的天真烂漫所吞没,汇入欢乐的氛围中。

那一天六叔穿着也十分整齐,戴着墨色眼镜,留着青年发型,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拄着竹马。那竹马是用一根实竹制成的,又细又巧,还涂上了褐色的漆,幽光闪亮。六叔穿的仍是军装,已褪得发白,越洗越透出潇洒。十多年以后,我死乞白赖地给六叔换了件上衣,穿上它去北京去韶山,讨得无数束羡慕又妒忌的眼光,显得“革命”了许多。

我父亲排行老三,邵丽娜遵照六叔的吩咐喊我母亲为三嫂。母亲虽没文化,但心眼极好。安顿好六叔六婶后,她担心地对我父亲说:“多好的一枝花呀,若老六不残废,还算凑合!眼下真担心他玩不转哩!”父亲当时已到区里工作,见多识广,笑道:“咱们这一代人,有哪个不为战争付出代价和牺牲呢?”我当时还小,不懂父亲话的意思,大了才明白,一次大战争的硝烟绝不是十年二十年才消得尽的!它可能要笼罩某些人的一生。六婶与六叔的结合,既是战争的悲剧又是时代的壮举,内里充满着不可解说的人生哲理。如果六叔不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战争中失去双目,还会有邵丽娜那样的女孩子不讲任何条件地为他做出牺牲吗?就从这一点儿上,六婶就应该算上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母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六叔和六婶回来不久,便发生了矛盾。

六婶在学校里是分抓文体的团支部委员,生性爱唱爱跳,又有一副好嗓子。她天真无邪,单纯得如月亮,很招青年男女们的喜爱。那时候兴办夜校,六婶自然是夜校里的活跃分子。俺村的夜校安在地主家的五间客厅里,又大又宽敞。每到晚上,挂了汽灯,一片光明。六婶是东北人,东北女人说话比百灵啼鸣都好听。她会唱许多歌,而且不野唱,论“谱”,连“过门”都要先用嘴哼出来。

那时候我还未入学,夜校里的歌声逗得我们这些娃娃不能入睡,便也成了每晚必到的“骨干分子”。大人们怕我等捣乱,常把我们拒之门外。六婶却与众不同让我们坐在一堆儿,教我们唱歌。我今生学唱的第一支歌就是六婶教唱的,那旋律那歌词我至今仍记得:“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她用童嗓教,我们用童音学。她那柔柔的嗓音给我的童年留下一片难忘的绿阴和无限美好的记忆!那时候,我还爱听六婶唱的另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多少年之后,方知这首歌名叫《喀秋莎》。后来我也听过许多人唱,但觉得他们的感情都不及我六婶。可能是她的歌声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扎下了根,有着“先入为主”的缘故吧!那时候,每当六婶唱这首歌的时候,都有手风琴伴奏。拉手风琴的青年名叫李明望,是乡小教师。他是县城人,也爱唱歌,调到乡间的时候,自带一架六十贝司的破手风琴,能自拉自唱。我记得李明望长得很漂亮,身材也耐瞧,白衬衣束袖褂儿系在裤子里,用皮带扎了,很整洁。那裤子一道线,没半点儿褶皱。尤其他那“洋头”,比别人长许多,而且根根头发都打“旋儿”,像波浪一般“旋”上去,又朝脑前突出一团,如云如墨,样子极像待起的飞机,可谓潇洒无比。他是乡下教师,自然有扫盲任务,因而每晚必来夜校。教书认字之余,都要以歌助兴。李明望会唱许多外国歌曲,什么《三套马车》、《蓝色的多瑙河》……尤其他与六婶的男女二重唱,那更是珠联璧合。往往是歌声落了许久,人们还沉浸在余音里。那时刻,夜校里极静,只能听到老式汽灯的“呼呼”声……

当时的乡小安在郑埠口,与我们住的村子相挨着,很近,也靠颍河,一条国防堤贯通两个村落。我记得小学校大门朝南,出门是一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便能看到碧绿的河水。那时候我虽不到入学年龄,但常到学校里捣乱。瞅人家正安心上课,我等就偷偷地溜过去,用棍子搅缠住高高的铃绳,猛摇几下,拔腿就逃……有一次被六婶抓住了,我显得惊慌失措,没想六婶先是笑笑,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儿,说:“调皮鬼,现在我代表人民惩罚你!”话没落音,就一下把我按在草地上,掀开我的衣服,在我的身上“弹钢琴”。她那灵巧的双手在我的肋骨上来回滑动着,嘴里还哼着激昂的乐曲:

“2·3 5 5 3·5 3 1 2 0……”

直痒痒得我双目含泪,高呼求饶她才“咯咯”大笑着住了手……

我至今说不清六婶与李明望到底有没有那种事儿,但我知道六婶确实喜欢李明望。我们去学校捣乱的时候,就常见六婶去找李明望。学校里放了学,他们便双双走出校门,大大方方地穿过小树林,去到颍河边散步。那时候,六婶穿着驼绒毛线衣,乌黑的长发如马尾松般垂在脑后。乳色的皮鞋似两朵盛开的白蓬花,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弹弹跳跳,远瞧活脱两只戏闹的粉蝶儿。尤其那件驼绒线衣,织得又密又细,若隐若明的线花儿随着运动变幻,恰如其分地裹着她的上身,胸围高耸,腰部里凹,与弹力运动裤形成自然的衔接,显得线条十分的优美。听六叔说,这驼绒线衣是六婶的得意之作,曾经轰动过整个疗养院。只可惜,到了后来的困难时期,六婶只用它换了五斤霉红芋片!那时候,吃物如金,五块钱才能买到一个馒头。六叔月恤钱二十五元,朝不保夕。为糊口,六婶每天去地里掏烂芋头。一日没得,两个堂妹饿得昏迷。万般无奈,六叔取出他珍藏的军功章,对六婶说:“把它们当碎铜卖了吧?”六婶哭了,哭得极伤心,唯恐失去了什么,急忙又珍藏了那些军功章,毅然脱下了那件驼绒线衣……

六婶与李明望在颍河边散步的那一天,她自然预料不出日后的命运。那时候太阳就要落坡,颍河尽头处的天幕上晚霞正在燃烧,如同团团簇簇的红火苗在翩翩起舞。河两岸的芦苇和垂柳仿佛披上了红色的纱幔,随着晚风摇摇曳曳,拨撩着清澈的河水,满河如胭脂浓染,娇滴滴地向东流淌,散发出醉人的气息。远处,一叶小舟缓缓划动,渔家姑娘唱响了收网的歌声……

那时候我们常常钻进芦苇丛中十分好奇地尾随着六婶和李明望,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得出他们很高兴。六婶无拘无束,时而像只小鸟,又蹦又跳;时而像个天真的娃娃,拍手大笑。李明望双手插在裤兜里,身材更显挺拔。他们有时候停下来,窃窃私语,有时候望着碧绿的河水,合唱一支什么歌。歌声在两岸回荡,令人心旷神怡,联想绵绵。清清的水面上映出他们的身影,于一片苍茫之中,透出浪漫的骚动……

他们这般如城市人一样无遮无拦地厮混在一起,在乡间是不允许的。不久,消息传到了六叔耳朵里,六叔便不准六婶去夜校。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校里的歌声能传很远很远。尤其李明望那浑厚的男中音,听得六婶火烧火燎。第二天晚上她再也熬不住,悄悄溜进那个欢乐的地方,唱完了,再偷偷回家。当她去桌上摸柴点灯的时候,没想六叔在桌面的缝隙间插满了倒立的钢针,扎得六婶满手是血……

六婶不能忍受,便与六叔讲道理。六叔早憋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这回找到了爆发口。他不由分说,抓住就打。瞎子打人抓住就不放,直打得六婶满面布红才罢休。六婶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凌辱!她哭得很凄凉,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那个温暖的家。第二天,她没给六叔说一句话,打起包袱就要走。我母亲闻讯赶到,还没问什么,六婶就一下扑到了我母亲的怀中。母亲帮她擦了泪水,狠狠地“熊”了六叔一顿,然后才劝六婶。谁知六婶执意要回,态度非常坚决。母亲看劝不住,变了脸色问:“你当初为什么来?”六婶回答:“我是听党的话!”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吗?”六婶一听这话,怔了好一时,她才委屈地抹了抹泪水,缓缓地放下了小包袱……

这些事眼下听起来如同神话,但一切确是真的!我至今不能理解六婶的虔诚,如果那时候她真的赌气回丹东,她后来的命运肯定又是另一种样子。

母亲虽然劝住了六婶,但心中并不踏实。赶巧那一天父亲从区里回来。那时候父亲已提升为区委副书记,忙得很少回家。记得是那天晚饭时分,母亲对父亲说:“老六家今儿个生了气,邵丽娜要走,是我劝住了她!”父亲只顾吃饭,没接话。后来母亲杞人忧天地说:“咱应该帮帮老六,让他熬成一家人!”父亲止了吃饭说:“两口子闹气是常事,等有了小孩儿就拴住心了!”母亲望着父亲,仍然担心地说:“邵丽娜是城市人,不同乡村妇女!我看应该给她找个工作!”父亲沉思片刻,叹了口气说:“老六这货太混蛋,当初就不该申请回来,更不该注销邵丽娜的城市户口!”母亲央求说:“既然到了这一步,再抱怨也晚了!邵丽娜有文化,让她教学吧?”父亲为难地对母亲说:“眼下教师已不缺,我只能先给盛区长反映一下!不过,情况特殊,可能也问题不大!”

第二天,母亲把这话告诉了邵丽娜。邵丽娜高兴地流出了泪水,拉着我母亲的手,也不叫三嫂了,一个劲儿地喊大姐。母亲很喜欢六婶,爱抚地说:“傻丫头,先别声张,等你三哥说好了再高兴也不迟!”

那几天,六婶像小鸟展开了翅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还轻声哼着什么歌儿,穿上了粉红色的褂子,如同盛开的牡丹花。可她终于没控制住自己那激动的心情,悄悄跑到郑埠口学校里,把消息告诉了李明望。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一直怀疑六婶是否命中该受苦,好多事情对她来说大多是事与愿违。至今回想起那一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还有点儿不寒而栗!那一天若不是我母亲大义凛然主持公道,可以说,李明望和我四叔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一天六婶去学校给李明望报喜的时候,我和几个娃娃正在河坡里玩耍。那时候太阳已落,西天边际反射出万道金光。河水堆银叠翠,岸柳与芦苇如涂金色,万物于金色笼罩中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大概就在那瞬间,我们突然听到小学校里吵声震天,许多嘈杂混乱的脚步声皆朝一个方向汇合。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带领伙伴们跑去凑热闹。那时刻小学校里已人山人海,叫骂声嘶喊声砸门声响成一片。我四叔手持一把钢刀,袒脚露怀,在院子里一蹦老高,口中骂声连天。我看到六叔也来了,手持竹马,疯般地吼叫着,把竹马轮得哗哗响!墨镜在他的盲眼上颤抖,青筋在他的脖颈上滚动样子挺可怕!

我这时候才发现李明望的房门被锁了。我六婶的哭声从窗户眼里传出来,令人心寒。事情过后我才知道,当六婶去找李明望报喜的时候,刚进屋不久,突然被人反锁了房门,然后唤来了孙氏家族的人。捉奸提了双,事情也就这样爆发了。我四叔当时正值壮年,颇有点儿“二杆子”精神,说话嗓门儿高,下手也恶狠。当年斗地主挖浮财,都是他当打手。他一口气能把吊着的人从地上拉到梁上吹灰,三拳能打得地主喊亲爹!有一回斗一个地主婆,四叔问她浮财藏在哪里,那地主婆顽固不化,死不开口,四叔冷笑一声,伸出两个手指,挟住了地主婆的一个奶头儿,一咬牙,那地主婆就背了气……四叔早就看不惯李明望和六婶的眉来眼去,这下抓住了把柄,满腔怒火,拍胸捶腹,大有为孙氏家族洗刷这奇耻大辱的气概。他在院子里奔走呐喊,一会儿高跳,一会儿叫骂,双目充血,满面闪光,周身都在颤抖,仿佛每一个毛孔里都荡射出愤怒的火焰。

李明望虽然年轻,但很精明老练。他发现外边有人落锁以后,便想让六婶从后窗逃走。不料学校是一所地主旧宅,后窗很高,又是那种装死了的木棂窗。万般无奈,便开始死守阵地,先插了门,又用办公桌顶牢,钥匙在他手里,就是外边的人砸开锁也休想过得去。四叔大骂着李明望,一刀砍开了铁锁。六婶对着窗户求四叔,四叔也不听,还骂了许多粗话,并扬言不一刀穿死你们这对狗男女就不姓孙!

人越来越多。因为李明望与六婶早已成了乡间名人,消息一传出,四乡的村民都跑来看热闹。在乡间,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种桃色新闻。在这种场合,人们可以尽情发泄,往日的嫉妒和羡慕开始无限的膨胀,暴露出恶的幸灾乐祸的本质。大院里沸沸扬扬,男人在骂李明望:小白脸露了馅儿!女人在咒邵丽娜:小妖精果真是个大骚货!不知谁扛来了一根大木桩,由四叔抬头,开始喝着号子撞房门……木桩撞门的“咚”声响彻云霄,随着惊天动地的房门破裂声、屋顶颤抖声、人们的呼喊声、女人的惊叫声……檐瓦哗啦啦落下十多块,李明望的小屋成了一片孤岛,在摇摇欲坠……

后来没发生大的血案,多亏我母亲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了现场。母亲虽然排行老三,但由于心地善良,又是村干部,也算德高望重了。母亲挤进那个小圈子里,先喝住四叔的嚣张,然后劝老六。母亲通情达理,说话也显公平。母亲说:“大白天,谁不找谁说个话儿?门虽然被锁了,但牛吃不了日头!咱不放过坏人,也不屈枉好人,总得先弄个水落石出吧!”说完,母亲呵退门前的围人,让李明望开了门。在一片喧嚣声中,六婶泪流满面地走了出来。没想这时候,四叔窜进屋里,一拳打在李明望脸上,李明望嘴角儿处流出了鲜红的血。六婶一下护住李明望,怒目四叔说:“四哥,要打打我,不能冤枉无辜!是我跑进人家房里,让人家遭受了连累!”从那以后,六婶至死不理我四叔。

事情反映到区里,盛区长派我父亲回乡解决问题。良心讲,父亲当时把问题解决得很公正,并没有给李明望什么处分,并鼓励他好好教书。为此我四叔和六叔颇为不满,说我父亲胳膊肘朝外拐。到了一九五七年,四叔和六叔专程去区政府找到我父亲,央求把李明望“划进去”,父亲苦笑道:“你们来晚了,李明望已划进去十二个小时了!”李明望挨斗的时候,四叔和六叔列席参加,老账新账一起算,李明望被“算”进了西华劳改场,一去六年,刑满释放后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平反昭雪。

我当时十分不明白那个锁门的人是什么动机,长大了,也不愿推想这种人的阴暗心理。这个人还活着。就为他当初的“英雄行为”,人们看出了他的险恶,竟也给他戴上了右派帽子——这当然是他始料不及的!

那一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六婶自然也教不成学了。她像换了一个人,一下失去了纯洁无瑕的天性,显得忧郁,双目痴呆,犹如一朵被暴风骤雨摧残的花朵,透出了枯萎的前兆。孙氏家族出现了这等丢人事,个个都义愤填膺,给六婶订了几多不准,其中包括不准去夜校唱歌。为防她逃跑,人们自动编组轮流值班在六叔的院子前后“巡逻放哨”。六婶提出要给家里通信,六叔派人去送,信到半路就被撕碎。这样一直监视了几年,直到六婶生下我的第二个堂妹才算告终。那时候,已进入了饥饿的一九五九年……

我们的村子原在一片洼地里,每逢夏季雨水多的时候,村子里老是水汪汪一片。后来划了新的宅基地,大多人家都迁到了高冈上。六叔离世后,六婶的两个女儿业已出嫁,家中只剩下我一个没完婚的堂弟和她过日月。由于家庭困难,自然无能力迁到新宅。新宅距老村有一里之遥,离老远,六婶家的三间旧屋已隐约可见了。

六婶生下两个堂妹之后,已成为一个地道的豫东村妇。从穿着到打扮,可算入乡随俗了。除去东北口音未变,昔日的“邵丽娜”早已荡然无存!当然,她不是一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可悲的是,好多事情是她自己主动向乡妇靠拢。因而关于六婶的文章难写也就在这里。她一生没有惊心动魄的大事可记,说来说去只能是这些鸡毛蒜皮儿或者说成“受苦生涯”。而这些困难,每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大都经历过,无非她比别人更苦一些,特殊一些而已。例如文化大革命时期,全国乱套,六叔没了抚恤金,而队上又要靠工分吃饭。六婶一人劳动,累死还是缺粮户。虽然队上有所照顾,但终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一年粮不够半年吃,六婶就要为活命奔波。一来二去,误了孩子们的读书时光,所以又注定她的三个孩子不会有大的出息——战争的悲剧,整整影响了六叔家的两代人!

我走到六婶家的时候,堂弟堂妹们都在。出乎意料的是,李明望也在。为着六婶,李明望一生未娶。一九六三年出狱之后,他在城里打小工,一直打到平反昭雪。那时候他执意要回郑埠口乡小。上级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让他担任了小学校长。六叔八O年离世之后,他和六婶曾有过结合的念头。怎奈孙氏家族和堂弟堂妹们坚决不允许他们二次浪漫,后来几经斗争,也只得作罢。

李明望已很老相,鬓发已白。当年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泽,已成了“多眼皮”,而且出现了泪囊。他逝去了当年的风华,显得苍老。为了爱,他牺牲了自己的一生。看着他,我心中禁不住升腾起由衷的敬佩!

六婶面色发黄,瘦弱得如同一支枯萎的花。当年娇美的脸轮还隐约可见,双目好似发霉的杏仁儿,围着淡淡的虚线。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房顶,听是我回来了,忙转了脸,面部堆起苦楚的笑。我难过地望她一眼,好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我才悄声问:“六婶,要不要给丹东拍个电报!”六婶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只是安慰,因为六婶已与她的父母失去联系三十余年。为着她当年的壮举,她的父母抛弃了她。为着她的选择,她也抛弃了生身父母!我知道六婶心中很苦,她时刻没忘记她的亲人她的家乡。记得上些年她最爱看的电影是《铁道卫士》,因为那上面有一个丹东火车站的镜头。每每那镜头出现之时,六婶就情不自禁地呼叫:“丹东!丹东!”

我望着可敬的六婶,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六婶见我难过,反过来安慰我说:“不碍事的,我觉得精神好多了!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有事儿求你呢!”我擦了泪水,忙问什么事。六婶的双目闪过一丝羞涩,命堂弟打开一个破皮箱,从里边寻出一个小盒儿,递给我说:“这里边有我和你六叔的两张照片,能不能翻拍以后再放大一下?”

那是两张发黄的半寸小照。一张是六婶的,照片上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城市少女,双目里透出天真和幼稚,洁白的牙齿微露着,满面漾起甜蜜的笑,像是对生活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和向往。另一张是六叔参军时的小照。孙氏家族的男人都很漂亮,六叔也不例外,明眉大眼,鼻直口阔。照片上的六叔头戴三块瓦军帽,穿着里外纳线的军袄,一副英俊和潇洒。满目的野气溢于军容之外,一个气质倔脱的男子汉形象。

六婶说:“当初和你六叔结婚太仓促,没有来得及照结婚照,你看能不能……”我当即明白了六婶的意思。根据现代技术,完全可以把照片翻拍为“合影”。我答应了六婶,决定尽快回县城。不料我告辞六婶刚出房门,李明望却追了上来。他木讷地走到我面前,胆怯地问:“大侄子,你能否也让我……”我非常清楚他要干什么,怜悯而又崇敬地望他一眼,万分理解般地向他伸出了手。李明望受宠若惊,惶惶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照,双手递给了我。照片也已发黄,但上面的形象着实令人惊叹!白净方脸,精灵的双目荡散出青春的火花,尤其那发型,至今仍显时髦,活脱电影明星的生活照。不知内情的人,无论如何你也与面前的李明望联系不上来。

当天下午,我回到县委,放下提包,就跑进了公安局。我和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盛青相熟,她是当年颍河区盛区长的大女儿,由于父辈的关系,我们一直是兄妹相称。我向她说明来意,她很感动,急忙跑到技术科央人进行工序处理。不料两张“合影”洗出,很是令人惊诧!六婶和六叔的那张,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技术处理的痕迹。而李明望与六婶的那张,中间却有一道儿明显的黑线,几次返工,竟然抹不净!

我带着遗憾把两张照片一同交给了六婶,六婶先看了她和六叔的那张,然后才拿起她和李明望的“合照”。她先是惊讶地瞪圆了双目,然后又拿起她与六叔的那张比较着,好一时,泪水从眼角处滚落下来……

我极想劝说六婶几句,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作为一个舞文弄墨自称理解人生的乡间文人,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让六婶在她的弥留之际与她的心上人多呆一会儿!我劝走了堂弟和堂妹,然后我也走出了房门。

我和堂弟堂妹们到了灶房里,大伙都没有说话。我恍觉做了什么对不起六叔的事儿,有点儿理亏地抽着香烟。那时刻,我多么希望听到六婶和李明望淋漓尽致的哭声哟,但没有。许久许久,那间房里竟传出了六婶和李明望低沉而动情的歌声: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飞向远方……

堂弟和堂妹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母亲,禁不住抱头痛哭……

初春的一天,六婶终于离开了人世!我没去过东北,不知道那遥远的金达莱何时开放,但在我的心目中,在我苦命的六婶瞑目的那一刻,大东北的漫山遍野间,早已盛开了灼目的金达莱!

六婶儿,安息吧!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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