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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闭·开》:阿米亥的全书

2011-10-09孟潇

西部 2011年5期
关键词:阿米记忆诗人

孟潇

《开·闭·开》:阿米亥的全书

孟潇

中文版《开·闭·开》

作为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生前的最后一本诗集,《开·闭·开》(Open Closed Open,黄福海译)是诗人对整个生命预言般的回顾,一种对命定身世与记忆的重新读写成为诗人生命的关闭与开放。身为犹太人,身居以色列,这些对个体生命后起的意义,携同这个轻重缓急的世界,被诗人阿米亥整个地通过。犹太教口传律法《塔木德》中说:“母体内的胚胎像什么?像一本合上的笔记本。它的手放在太阳穴上,双肘抵着大腿,脚跟顶着臀部,头在两膝之间。它的嘴是闭合的,肚脐是张开的。当它出生后,原来闭合的张开了,原来张开的闭合了。”律法对生命原初形态的洞见在阿米亥那里被书写为——

打开、关闭、打开。在我们出生之前,一切

都在没有我们的宇宙里开着。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一切

都在我们的身体里闭着。当我们死去,一切重又打开。

打开、关闭、打开。我们就是这样。——《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我的寿数有多长?》

我是否说过,我父亲的手很巧,

懂得怎样给旅行包裹打包,

扎得结实,封得结实,

不像我,包裹会在路上散开?

世间万物,有多少死亡,多少打包、旅行,

有多少事物打开后不再闭上,多少事物闭上了

就再也打不开。

遗忘、记忆、遗忘。

打开、关闭、打开。——《谁还会记得那些记忆的人?》

个人记忆的复杂源头以轻缓的语气被说出:在各种记忆与各种遗忘之间,人的艰难生活被轻声陈述。“我有时想到我的父辈/和他们的祖先,自从圣殿被毁/以来,经过中世纪的磨难/只到我。/我只能回忆到我的祖父:……他是个犹太村夫,畏惧上帝,/眼神忧郁。一个抽长杆烟斗的/老人。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两岁时,我的祖母/双手颤抖,把一壶开水/洒在了我脚上。”(《“爱国歌曲”组诗》,傅浩译)从被他人言说的语言和被识别的形象,以及被要求记忆的历史中,这是标明个人真实存在的记忆节点。阿米亥以一组有节度的音部把一个想象的身份落脚在被祖母开水灼伤的痛觉记忆里,由身份问题向记忆问题的落脚,使得这个背负了几千年流亡命运的族群免于“被谋杀”之后的真正死亡——“被遗忘”。现实是每一个人构成的当下时间,诗人清晰的个人声音从希伯来语诗歌数千年面对苦难时的集体声音中凸显出来。对《圣经》、《祈祷书》、《密德拉西》、《塔木德》等神圣文本中语言的借用或模仿重写,让日常生活中的希伯来语在文学的神殿上日常而别致地行走。诗人说:“在艺术中,诗歌是最后及最伟大的职业。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使语词适合于现实。”这不仅是对希伯来语的拯救,也更是诗人在现实中的作为。这组《爱国歌曲》是诗人写于1977年并收录于诗集《阿门》中的诗,二十年后《开·闭·开》以更极沉缓的语气把在各种时间节点上开张的历史,经由日常时刻的神圣转换,书写为“一种新的宗教”。阿米亥相信“诗具有治愈的力量”。这部中译本以二十四首组诗构成的《开·闭·开》像极了宗教祈祷书,却也更像是一个个人生活的记录本。在宇宙中开合的“寿数”写出的是短暂个人的宇宙记忆,在千万个列祖中个人的灵肉是细胞般相似可随意化归和代表的微末,而父亲很巧的手所携带的日常生活在“世间万物”的微妙启示里是流溢着神性的记忆书写。诗人说:“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此时此刻。”

带着向各种方向回溯的能力,那块摆在诗人书桌上的“阿门石”既可以是犹太人世代以前被毁弃墓地里某块墓碑的遗存,同时也可以是“那曾经始终存在的”“巨大的岩石和矿砂”的一部分。尽管“犹太人的历史和世界的历史/像两块碾石,将我碾磨着”,各种回溯“之间”的冲积平原上还是生长出了植被茂密,或幽暗、或明亮、或危机重重的生命“花园”。

我的生命是我肉体的园丁。大脑——一间紧闭的暖房,

栽种鲜花和植物,它们古怪、异类,

感觉灵敏,惧怕会濒临灭绝。

脸——一座轮廓对称、得体的法式花园,

有大理石铺成的环形小径,有雕像和休憩之所,

可摸、可闻,可以远眺,也可以迷失你自己

在浓绿之中,但“禁止踏入”、“请勿攀折”。

肚脐以上部位——一座英式园林,

貌似随意,没有转角,没有铺路石,一幅自然、

人性的样子,按我们的外形,依我们的模样,

它的手臂伸展,连接着四周广袤的夜。

而我的下身,肚脐以下部位——时而是一片自然保护区,

狂野、可怕、奇异,一片不受保护的保护区;

时而是一座日本花园,紧凑而充满着

处心积虑。阴茎和睾丸是光滑的、

磨亮的石头,当中有黑色的植被,

精细的小径,用内涵

和沉思默想铸成。我父亲的教导

和我母亲的诫命,

是啁啾鸣唱的群鸟。我所爱的女人

是四季,是变幻的天气,而玩耍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生命是我的生命。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我的寿数有多长?》

这座肉体铺张起的多重花园是那个最初花园的阿米亥版本,一个从未被明言的秘密是那个长满果树的园子其实充满着幽暗的细节并被我们随身携带,身体包藏了一切,几乎拥有着世界的起点,父母,女人,孩子,生命,都是这个肉体花园的一部分。“我的生命是我肉体的园丁”,作为肉体花园的喂养者,生命首先被这样打开。

我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未曾去过,

也永远不会再去,我从不享有永恒的光年和暗年,

但黑暗是我的黑暗,光明和我的时间

也属于我自己。海滩上的沙子——那数不尽的颗粒,

还是我在阿赫齐夫和该撒利亚做爱时的沙子。

我已将生命的岁月打碎成小时,小时打碎成分秒,

分秒打碎成更细的碎片。这些,所有这些,

都成为我头上的星辰,

难以计数。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我的寿数有多长? 》

“我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未曾去过,也永远不会再去”,这言词几乎暗示着一个最终的书写。而最终的书写意味着,所有的预言都指向着“往昔”。指称,陈述,以及最后确认,拥有着在任何地方停下来的能力。整一意义碎裂后的重组成为头顶上的星辰,那是共有的更恒久的启示,要求着更高、更切身的律令——“我要一直活到我嘴里的词语,都变成/破碎的元音和辅音,或只有元音、轻音。/我体内的灵魂是我最后学的外语。/我要一直活到所有的数字都变为神圣”(《我写过〈今日和他日〉:荣耀就这样走过,〈诗篇〉就这样走过》),整一的神圣碎裂,让分秒、让发出的每一个音,在每一个日与夜,享有每一个日与夜的无声荣耀。“我总是/站在道口的一边——检票口已经关上——/我全然接受:满载着旅客与历史,满载着/战火硝烟,满载着送往灭绝地的/人类,车窗内即将告别/男人和女人的脸,……我们的儿童就这样走向未来……摩西没有见到主的脸……检票口/就这样永远关上……”如果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果“检票口就这样永远关上”,那么,你就是。对过往遭际的“全然接受”,日与夜里的日常行走再一次替代了神意。“这些年里,生命在我们体内扭动,每次运动/和感动都深刺着我们。”(《精确的痛苦,模糊的欢乐:渴望的迹象无所不在》)作为花园的喂养者,生命同时也如一柄可以戳伤我们的剑一样在“深刺着我们”。于是生命再次被这样关闭。

但关闭也是打开。在组诗《〈圣经〉与你、〈圣经〉与你,以及其它布道书》里,阿米亥与那个时时在场的恋人一道重新读写了那些犹太人共有的神圣文本,“就像托拉长卷每年都被唱诵,/从‘起初’到‘这是神人所祝的福’,/然后重新开始,我俩就这样一起翻滚,/每年,我们的爱都被重新阅读。/托拉,托拉,拉拉拉!/有时一个夜晚,我们就读遍/托拉需要一整年读完的内容,/有时,天气不错,/我们就继续读下去,读下去,/跳过托拉,跳过摩西的死,/翻过《列王记》、《先知书》和《圣文集》直到/《历代志》,到‘爱的历代志’,/再回到《创世纪》,光和世界的创造。/上帝每天都说‘有傍晚/有早晨’,但上帝从来不说/‘黄昏’。因为黄昏只属于相爱的人。”这是剔除了表面的沉重,有着些许轻盈面目的阅读时光,为基甸甄别士兵增加条目,让扫罗王听着悲伤的名为大卫的曲子从经文里的对抗到此刻互相哀戚的聆听,这也许是事物本有的细节,就像最初的花园在最初就是多重的,圣言以简明的风格给予了每个事物以初名,可阿米亥说——我们的声音要高过最初的诗章,“有一首《圣经》风格的情歌写道,‘他提高嗓门说’,/而且‘他提高嗓门哭’。可我俩要提高/我俩相同的嗓门,提高到比歌词和哭声/还要高,就在那篇诗章里互相称说:我的爱人。”那些自认为是重大的历史时刻在所有子宫孕育的尖声喊叫里变得切身可感。

阿米亥诗题中写道:《以色列国王大卫还活着:你就是那个男人》。又是一次指称,一次认定,一次尖声喊叫:

大卫王占有拔示巴,

在午夜和凌晨之间。

那是突然袭击的最佳时刻,

也是做爱的最佳时光。

他宣布:“我现在允许你属于我——

从现在起你是寡妇,战斗在拉巴

结束。”大卫和拔示巴

用身体模拟着赫人乌里亚

在战场上临死前的挣扎。他们不停地叫喊

直到赎罪日,直到我们今天;

他们做爱用的器具,像大卫的出生地

伯利恒的铃铛丁零作响。他从西面操她,

正如他的后裔面向东方祈祷。

战争与性的同构,作为人性中不可遏止的部分被这样揭示。作为二战中英军的犹太人步兵旅与法西斯作战于北非的士兵,作为1948年追随帕马赫(Palmach,巴勒斯坦的犹太复国主义地下武装突击队)投身以色列独立战争的战士,经历了1956、1973年两次军事战争的阿米亥这样表达理想:“我的理想不再是和平,而是没有战争。”不再是“是什么”,而是“不是什么”。我无力解释出这其中的况味。两种带着暴虐与黑暗性的事物在此刻的联立并举竟显现出某种神圣的欢乐,“伯利恒的铃铛丁零作响。”“他从西面操她,正如他的后裔面向东方祈祷。”性爱的神圣性,正如战争微妙而可耻的某种壮阔。人究竟是怎样的呢?人的条件,或者说人的境况究竟是什么?

在这组对大卫指认的诗章结束,阿米亥执意书写出人的晚境——

所有的女人都说:他爱我最深,

但在他老迈时侍候他的书念童女亚比煞

使他温暖,只有她说:

我使他温暖,抚慰他战后的创伤与爱的创伤,

我给他敷抹油膏,不为王位,只为疗伤。

我从未听见他弹琴歌唱,但在我喂他甜粥时,

我给他擦嘴,擦拭他那没有牙的嘴。

我从未看见他的手参加战斗,但我吻他的手,

吻他衰老而苍白的手。

我是这个穷人的小母羊羔,温暖而充满同情,

我从牧场来到他身边,

正如从牧场成为国王。

我是这个穷人的小母羊羔,在寓言中长大,

我是你的,直到死亡隔断你我。

书念童女亚比煞的出现温暖、仁慈。各种创伤、老迈、苍白、贫穷,在最末的凄凉里,可以给予抚慰的是一个实存的“亚比煞”对生命的知解与同情。而对生命的知解与同情是对人间生命的最终护佑。这是圣爱与世俗爱的重合之处。但最终——其实从未有一个圣爱与世俗爱的分疏,阿米亥在变形的神灵中早就宣布了这个秘密——“我诚心诚意地宣布:/祈祷的产生比上帝更早。/祈祷创造了上帝,/上帝创造了人,/人创造了祈祷,/但祈祷创造了创造人的上帝。”这像是个“没有结尾的诗”,它等着所有人来补写。后来的每一个独有的生命都是对它的一次补写。阿米亥的补写是——“奥斯威辛之后,有新的神学:/那些死在大屠杀中的犹太人/现在和他们的上帝十分相像,/上帝没有身体,也没有身体的形状。/他们没有身体,也没有身体的形状。”(《神灵变化,但祈祷在这里永存》)诗人清晰地说出了神与人的“十分相像”。“他们没有身体,也没有身体的形状”,神与人的同形同性似乎是一个神话学的老题了,但这次的说出是如此落实,如此无形。在无数的生命被杀死之后,才有了这次的说出。每一个生命的被杀死,都是一次神的死。可阿米亥说“奥斯威辛之后,有新的神学”。借由书念童女亚比煞之口小声说出的还有阿米亥的最终归属——我是你的。也许,一种新的宗教就诞生于你与我的归属之间。

其间,阿米亥写出了各种可能的诞生之处:摧毁式的对待(《神灵变化,但祈祷在这里永存》),独自一人的悸惧时刻(《傍晚散步在鬼谷大街》),忧郁里沉睡知觉的惊醒(《在我生前,凭我生命》)。然而,毁弃、打碎、个体孤独的醒觉都撑持不住一个新的神学的诞生。直到,直到诗人确定他“住在耶路撒冷”,在对不可更动的身世做了各种描述和排闼般的发问之后,诗人讲述了他的逆向行走——

我总是逆着方向行走,走向正在流逝

和已经流逝的地方。我由此确定我住在耶路撒冷:

在旧城的朝圣者中我逆着人流行走,

当他们像美丽的云儿飞掠我的脸颊,

我磨蹭他们,揉擦他们,感受他们衣服的编织,

吸入他们的气味,聆听他们谈话和歌唱。

有时我被纠缠在葬礼的行列中,

从另一头浮出来,直奔美好的生命。

有时我被欢乐的人流捕获,我举起手臂

像逆流而上的游泳者,或像在说:平静地走吧,

走,走开吧,于是我直奔另一头,走向

我的悲哀、我的宁静。我逆着渴望与祈祷,

感受它们在我脸上温暖的气息,

渴望与祈祷的质料发出的嗡嗡和沙沙的声音。

这可能是一种新的宗教的开始,

就像划火柴点火,就像摩擦

生电。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为什么是耶路撒冷?》

逆向而行意味着相遇。这个由象征构造的耶路撒冷其实是一个真实可感的城,其中生活着一个个真实可感的人。她本该像家一样的保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孩子,却因孩子们各自不可更动的身世记忆而成了一个战争哭城。巴勒斯坦诗人马哈穆德·达维什(Mahmoud Darwish)说,阿以之争是“两种记忆之间的斗争”,他深深地敬重阿米亥,他说,“他的诗歌对我提出了挑战,因为我们写的是同一片土地。他想依照自己所需来使用风景和历史,而这基于我被摧毁的身份。所以我们之间有一种竞争:谁是这土地之语言的拥有者?谁更爱它?谁写得更好?”但阿米亥似乎掠过了这些问题,他只是逆着人流行走,走向他人刚刚走过的地方。诗人以温暖的遍布触觉、味觉与听觉感受的语言与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相遇,“他们像美丽的云儿飞掠我的脸颊”,具有上升、流动和化雨能力的云气是对陌生他人的描述。然而还不仅仅是看见的,“我磨蹭他们,揉擦他们,感受他们衣服的编织,吸入他们的气味,聆听他们谈话和歌唱”,在触嗅与聆听之间,身体、手势、言语,以及歌唱,通向的是一种深切的交谈。“我们喝着阿拉伯茶,吃着炒杏仁,两种/从不相遇的滋味,在我们嘴里合二为一。”(《爱的语言·茶与炒杏仁》),茶与杏仁,两种苦味,各自牵引着痛苦的源头,从不相遇的两种滋味,经由一种特有的相遇,在诗人这里“合二为一”。在感知觉的层面,人间其实没有更大的差异,我们所应拥有的是对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的痛苦以及欢乐的感知能力。是的,不只是痛苦,首先是欢乐,它是理解他人痛苦的真正门径。有意味的是,阿米亥在《会议、会议:恶语和善言》中写了各种会议里的翻译,他写道:“翻译们从一种痛苦翻到另一种痛苦,/从记忆翻到遗忘,遗忘翻到记忆,/从诅咒翻到祝福,祝福翻到诅咒。/有时他们在座位栏里沉睡着,活像新生儿/躺在母婴室的童车内。”翻译以一种婴孩的形象在两种痛苦之间,一处的遗忘是另一处的记忆,一处的祝福是另一处的诅咒。阿米亥没有回避沉矛与重盾之间的尖厉,这是已回拒不掉的现实,甚至是人类共有的处境。“新生儿”毕竟诞生在了两种痛苦的相遇之处,翻译作为一个古老的职业毕竟显现着人类交谈的愿望,甚或本性。人在交遇处生出的“孩子”是人间共有的欢乐。朝圣、葬礼和节日,“直奔美好生命”的“渴望与祈祷”,人间精神与愿望仍是何其相似。迎面扑来的他人携带着的“温暖气息”,身体、衣着的触碰发出的“嗡嗡和沙沙的声音”——“这可能是一种新的宗教的开始。”就在这种你与我相遇的“气息”与“声音”之间,族群、身份、宗教、记忆,像散在风中的“一张张碎纸片”——

有一次,我站在西墙之下,

突然间一群野鸟惊起,飞上天空,

啾啾地叫着,扑着翅膀,像一张张碎纸片,

上面潦草地写着各种许愿,那些许愿

从巨石之间翻飞而出,

升上天空。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为什么是耶路撒冷?》

从巨石“之间”翻飞而出的鸟群较之于那些“各种许愿”,更接近于那“始终存在的一切”。鸟群的翻飞在“各种许愿”的人类整体的悲凉感里会升起一种宁静的味道。诗人在《那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里说:“我要歌唱那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我要歌唱那些拥有雅各的声音、以扫的双手,/以及雅各眼睛的颜色和以扫的田野气味的人们。”眼睛的颜色和田野的气味,人们在向着更恒久的事物漫溯。“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高山和记忆、‘记念’和‘守日’都在一息之间。/夜里已做的决定,变成花圃里的花朵,/而未做的决定,变成漫山的野花。”眼睛、气味、记忆、决定,在诗人的歌唱里向着那些“始终存在”的一切变形,“在遗忘的等候室里,/墙上的风景慢慢褪变,/变成肖像、眼睛和鼻子、前额与下巴,/甚至肖像也变成风景,/高山、深谷、森林、田野。”阿米亥是在教我们如何遗忘么?不,显然不,真正的记忆是无法遗忘的,而所谓遗忘都只是记忆的和解,阿米亥在等候室里坐着,等着墙上印记的变化,他小声念诵着流水的教导:

流水,总想教会我们某种东西。

当时我们不知道它在教我们什么,可结果我们懂了。

水的近旁,野鸟在荆棘丛中。

现在,它们都有确切的新名字,

但它们依然飞翔着,盛开着,名字叫做

“漂亮的鸟儿”、“香甜的荆棘”。已做的决定

和那些未做的决定,成了流水:

流水从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中流出,

流到将永远存在的一切。

——《那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

在人类之外运行着的是那些“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我们总是“不知道它在教我们什么”,但那些“已做的决定”和“那些未做的决定”最终“成了流水”。流水的一个显见却不易领会的秘密是,它可以和我们占据的世界全然无关。它有着自生的历史,有着可以在人事之外的流动——“流水从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中流出,流到将永远存在的一切。”似乎永远有待于我们发现的是人事之外的物的永恒性。以宇宙之眼来看,万物都有着它的寿数,而不灭的仅仅是粒子。阿米亥并没有让我们止步于流水前的瞻望,直至笼罩于极端相对主义所带来的虚无感中。在我们觉察到了一个宏阔的“流水”背景之后,在之后的诗章里,诗人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大地生长出的种子——

我在耶路撒冷的一个庭院里,看见瓜子

撒在一块布上,等着晒干,我说:

让我做它们的历史学家吧,向瓜子讲述

它们原先所在的西瓜和南瓜。我坚信沙砾

会记得石头,石头会记得巨大的岩石,

以及矿砂——岩浆和烈火。

我自己也会忘记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甚至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是个

周三。但我记得

利未人每周都要唱的《诗篇》,

在教堂,在周三。

“看见瓜子”,我们已然知道诗人有着向更远处回溯的能力,流水所启示的另外的历史让这个“庭院里”的“看见”变得充满深意,诗人在各种回溯所冲积出的平原上的停靠与生长能力让记忆史在物与人的多层线路里变得丰厚。瓜子记得“它们原先所在的西瓜和南瓜”,沙砾记得“石头”,石头记得“巨大的岩石,以及矿砂”,我记得“利未人每周都要唱的《诗篇》”。因由“看见”而在多重记忆里的交遇使诗人拥有了在此刻向更深处搜寻的能力:

渴望是果实。

真实发生的话语和行为

是田野里的花朵,会枯萎。

果实承载着未来渴望的种子,保存久些。

根,植入深深的大地,永存着。

更持久的“果实”是渴望,“话语和行为”会枯萎,而“根”永存。回溯至根,是更深入、持久的来源,一种坚实的存在感来自于深深地“扎根”。尽管有时根也在寻根——“它们从地底/顶上来,掀翻墓碑,/抓住破裂的碎片,搜寻/姓名和日期,搜寻/那曾经存在和不复存在的一切。/根,在搜寻它们的树,而树早已焚毁。(《谁还会记忆那些记忆的人?》)尽管被焚毁了的树让“根”的搜寻成了无解的行动,但诗人说:

模糊的欢乐,精确的痛苦——

我想用精确的刺痛,描述幸福

和模糊的欢乐。我在痛苦中学会了说话。

——《精确的痛苦,模糊的欢乐:渴望的迹象无所不在》

诗人早已体会了被焚毁现实的刺痛,但选择说话,持久地说话,是诗人对刺痛现实的医治。由此我或者可以些许理解诗人写给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犹太诗人)的话:“越是走近终点,你内心的/话语就越发变得稀少,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字都太过沉重,/上帝只好将你放下,就像放下重物,/歇一会,也许是为了/喘口气,擦一擦额头的汗。/然后他丢弃你,挑了一个轻点儿的,/另一个诗人。但在你溺水的嘴里/冒出的最后的泡泡/是最终的浓缩,你生命之重的/带泡沫的浓缩液。”阿米亥深深地知晓策兰的“生命之重”,最终,这个话语稀少的诗人投入了塞纳河。而阿米亥选择说出,不断地说出,让生命遭际的所有瞬间时日不断地进入每一次开口言说。说出它,直至终结——这是阿米亥面对生命之重的最终选择。

阿米亥在《诗人教育》中说:“我自己的诗仅仅与人类有关。……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病院里诗被用来治病,如舞蹈和绘画一样。……我们都需要治愈。我用现实医治着现实。……我想朗读一首不得不安慰于生活的、现实的严酷典型的摇篮曲,作为例子。这首古典摇篮曲不是那种母亲在其中将向孩子许诺这个严酷世界中的天使和蝴蝶,以及仙女,还有那儿童的梦幻中的所有这些聚居物。……那是一首以色列的摇篮曲,它是这样写的:‘睡吧,我的孩子/爸爸去工作,爸爸在打仗/睡吧,我的孩子,睡吧’然后,当然是,‘睡吧,我的孩子,睡吧/城镇陷落成碎片,风儿在来临/鬣狗在嚎叫,我们都得死去/睡吧,我的孩子,睡吧。’这位母亲在干什么呢?她在使用现实的本来面目,战争和工作的严酷,许多坏事情,父母离别,以及所有能给一个儿童的有关生活的所有坏事情。她使用同样的事物来帮助孩子克服它。她并没有试图将他置于现实之外,而是告诉他:‘是的,它是战争,它是火,它是风,它是所有可怕的事物。我们与之生活在一起。睡吧,我的孩子。’如果她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坏事情,那就是诗。于是,像‘战争’及‘火’还有‘炸弹’这样的语词当然就是会起到安慰作用。那是唯一的方式。”

于是,阿米亥在生命最末的打开处,写下了一枚《犹太人的定时炸弹》:

我书桌上有一块刻着“阿门”的石头,它是

犹太人墓地的成百上千块墓碑碎片中

幸存的一块。我知道,那些破碎的残片

现在都装在伟大的犹太人的定时炸弹里,

其中还装着其他碎片和弹片、破碎的法版

破碎的祭坛破碎的十字架与十字架上锈蚀的铁钉

破碎的厨卫用具和圣器和破碎的骨头

眼镜鞋子义肢假牙

盛毒药的空罐子。所有这些破碎的残片

都装在犹太人的定时炸弹里直至时间的终结。

虽然我知道这一切,知道时间的终结,

但是我书桌上的那块石头给我安宁。

那是一块没人试过的试金石,比任何智者的

石头更富有智慧,来自破败墓地的破碎石头,

比任何圆满更加圆满,

一块石头,见证着曾经始终存在的一切,

必将始终存在的一切,一块阿门与爱的石头。

阿门,阿门,并愿它安息。

我知道,这是诗人最后的安息祷告。

栏目责编: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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