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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将蛰伏当归顺——白玉堂的百年冤案

2011-08-15潘苇杭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包公

潘苇杭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误将蛰伏当归顺
——白玉堂的百年冤案

潘苇杭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有论者认为《三侠五义》的灵魂人物白玉堂是甘受招安的投降派,从而批评书中英雄人物是“驯服的走狗”,该书“也没有什么思想见地”。而笔者认为:白受封非其所愿,是受到江湖兄弟的情感绑架,才暂时蛰伏于开封府。作者着意刻画了他的苦闷挣扎与逃离。因此不宜简单认定《三侠五义》宣扬奴性。

白玉堂;蛰伏;归顺;冤案

评白玉堂,历来说他自由不羁,有股目空一切的狂傲。如何狂傲呢,无非怎么闹东京,怎么耍展昭。至于他被招安赦罪,到开封府上班后的日子,大家都不提。好像这家伙后来变节投降当了顺民,反骨尽消,泯然众人,乏善可陈了:

白玉堂之流,尽管是如何生龙活虎的英雄,见了……包大人,就变成了一条驯服的走狗”。

——张恨水《武侠小说在下层社会》

白是书中灵魂人物。他被认定投降归顺,连累《三侠》的思想性,长期受人诟病:

《七侠五义》 (《三侠五义》的校订版——笔者注)

也没有什么思想见地。……只希望有侠义的英雄出来,个个投在清官门下做四品护卫或五品护卫,帮着国家除暴安良。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镳,替他捕盗……《彭公案》,《七侠五义》之流,至今没有穷尽。他们……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鲁迅《流氓的变迁》

似乎这故事意在塑造、美化奴才。冤枉!倘细读你会发现:这故事并非奴隶赞歌,因为作为故事灵魂的白玉堂从未投降,且他一生最精彩的反抗恰恰从千夫所指的“被招安”开始。

一、以史笔写入狱

有人觉得,对受封的白玉堂来说,开封府已成了他的心灵家园。笔者却觉得:白玉堂在开封府上班,与其叫做官,不如叫坐牢:精神的牢狱。之所以开封府对别人来说是精神家园,对白来说是精神牢狱,乃因白受职的原因与众不同——人家受职多是帮朝廷维护了秩序(如展昭等),白获封则是因为藐视、践踏秩序:闯皇宫杀太监,烧开封府衙盗三宝,还把警察头子展昭引到陷空岛,关在洞里尽情耍笑开心……所以皇帝给他封官的动机与其说是真心褒奖,不如说是柔性管制:要他记天子的恩,吃开封府的饭,服展昭的管,从此别再给朝廷添乱子。如此一来,四品冠带等同囚服,上班等同服刑,而开封府自然等同于一座精神牢狱。

《三侠》五十八回写白玉堂“入狱”之痛其实入木三分,但因采用了洗练深沉的史家笔法,多少有失明白晓畅,非细读不能体会:

1.微言大义,示白为官之被动

微言大义,是以只言片语点出事情的性质。白进开封府当差属于什么性质呢?《三侠》用“惟有”一词点出,是被迫无奈。《三侠》说到白向天子“俯首谢恩”时,很刁钻地加了个“惟有”——“惟有俯首谢恩”。“惟有”意为别无选择,不得不如此。书用这个词意在说明白去当官非出自愿,不过是迫于压力而低头,怏怏走进开封府。

2.皮里阳秋,示白受封之不甘

皮里阳秋,指有看法不直说。《三侠》要透露白对受封的看法,并不写其言表,只写其处事:“公孙策替白护卫具谢恩折子……代奏谢恩”。要知道公孙替谁写都不奇怪(《三侠》这帮“英雄”通文墨者还真不多),唯独替白写大大有违情理。对于白,书中一再渲染他有文气。刚开头便借丁兆蕙之口赞他“文武双全”。大闹东京时,把他的落脚点写在藏书楼上。更每每写他扮书生,扮得惟妙惟肖,连后来当了文渊阁大学士的颜查散都上过他的当。如此渊雅之人,几笔谢恩的客套话,何劳公孙策捉刀?这样写,欲叫看官生怪,而后领会:白非不能为,乃不愿为。有道是心甘情愿,情不愿可见他心有不甘。

3.寓论于史,示白违心受封之缘由

寓论于史,是通过叙事来传达观点。为什么白不甘受封却受封?作者自有见解,但不直说,他通过叙述来传达。先远伏一笔,说白不贪生(远在白闹东京前,书便写他自剖心迹:“哪怕从此倾生,也可以名传天下”,叫人知其不怕死)。又近染两笔,说白不贪禄(以“惟有”二字正染,以由人代谢侧染,叫人知白无意为官)。最后方尽倾笔墨,铺写白为情所困。“大家俱知白五爷得了护卫,无不快乐”、“大家道喜”、“卢方更觉欢喜”……白这帮江湖兄弟无不以受封为美事,白违心受封,等于顺应这帮兄弟的想法。而这帮兄弟能运用的只有情感资源。可见:将白羁縻束缚于官场的力量,不是死亡的威胁,也不是官位的引诱,而是他所珍视的江湖情义。

4.不书,示白内心之孤独

对不合正统思想的事儿,史书有时故意不记,称为“不书”。《三侠》欲写白与官场格格不入,鉴于这种姿态不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故以不书来表现。前文写尽热闹场面:“大家俱知白五爷得了护卫,无不快乐”、“卢方更觉欢喜”、“大家道喜”、“包公又勉励了多少言语”……,却故意不写焦点人物白玉堂的反应。通过阻断白的感知(视觉、听觉、触觉)与他人发生联系,营造白与受封现场的疏离感,与众人高度的情境融入感形成反差,从而彰显他与众人的心态严重错位:众人皆以入仕为喜,独白不以为然。虽不施一笔,却传达出白不被这官本位的世界理解,孤独寂寞。此毛宗岗所谓“‘无’处写人”、张竹坡所谓“不着笔墨,无限烟波”之妙也。

5.白描细节,示白内心之屈辱

史书要呈现人物状态,常抓住要害细节白描几笔。《三侠》欲写白进入官场后忍着恶心伏低做小,就冷静勾勒几个细节。先说白受封虽千不愿,万不愿,但回去以后却“设了丰盛酒席”“在下面相陪”。以下数回,又记他说些孙子话。遥隔二十回,用丁兆蕙闲评一句:“比先前乖滑多多了。”白若真的一改素日桀骜,伏低做小倒不难。但看下去发现:白后来活活狂死,可见目空一切的狂性儿从未变过,恍然大悟他低头装乖时何其憋屈!《三侠》白描这个心比天高的人装孙子,未尝用一“辱”字,而句句皆示其辱。

众朋友如何对白动之以情,白又如何无奈屈从,《龙图耳录》①《龙图耳录》是《三侠五义》较原始的底本。道、咸年间,石玉昆说唱《龙图公案》,人略去唱词,录其说白,辑为《龙图耳录》,在此基础上又产生小说《三侠五义》。洋洋洒洒铺陈甚详。《三侠》以史笔做稗抄,写原委经过只用如金笔墨,表深哀巨痛亦求撙节适度。后人不解其心苦,只道白五被招安后,故事便归于平淡。殊不知书于冷冷勾勒间,写尽了朝廷之毒,众人之俗,白五之无奈、孤独与屈辱。

二、以闲笔写消极

人见白供职开封府后过得波澜不惊、平静安闲,常以为他心满意足、安于现状,谬矣。白是以一种消极的姿态反抗。何以见得白存心消极?只看书中说一样事用两样笔便知:

写白为朝廷查案时用一副极闲笔墨。开封府事务繁多。展大人一向忙得冒烟,假没放完就跑回来上班(第三十九回);白自会清闲,上班也在走亲访友(第七十八回)。就连皇帝“钦派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访拿欧阳春”,包公还“吩咐了许多言语”,他照样散漫对待:“来至杭州,租了寓所,也不投文,也不见官”。打发一群手下去办事,过了好些天总算露面,却仍是磨洋工:逛园林,泡茶,赏雨,拐进野庙,吃酒吃肉,与淫尼们相谈甚欢……。作如此一派极闲笔墨,寓何深意?看到数回书后,白助知己查案时便知。

写白为知己查案时换一副极忙笔墨。知己者,颜查散。白五淘气,尝以篾片嘴脸示人。独颜生有巨眼,能识其为英雄。后颜登第,出任巡案,“稽查水灾兼理河工民情”,特向开封府借调白五。写白到任后,短短数回中慰灾民、捉“水鬼”、荐四爷、平湖寇、追大印、擒申虎、初探冲霄搂、再探冲霄搂、三探冲霄搂……是一派极忙笔墨,密不透风,竟不作半字闲笔!

《三侠》写同一人行同一事,然笔墨疏密泾渭分明,何意?意在写白五心境不同:作为腹心手足做事积极;作为囚徒做事消极。因此,写白在开封府“悠游岁月”,绝非写他安于现状,乃写其因处境压抑、内心抵触,而有意消极怠工。

三、以析笔写试探

白被囚开封府,是个体对权力的屈服。这使他悟到要制衡权力,只能靠权力——另一股权力。他惟有寄望颜查散:颜当时执掌枢密院,权势蒸蒸日上。

可他面临一个问题:颜是他兄弟,却也是包拯的学生,帮谁很难说。因此他要一试颜的立场。恰在此时发生“艾虎事件”,给了白一个绝好的机会。所谓“艾虎事件”,是群侠为铲除马家恶势力而制造的“陷害”事件:马氏叔侄权势熏天,作恶多端却无人敢管,群侠不得已使出个阴招儿,他们潜入大内宝库,盗走权阉马朝贤保管的皇冠,藏到其侄马强家中,再由服侍过马强的小侠艾虎出面,诬告马氏叔侄欲献冠于反贼,望借皇家刀杀马家头。艾虎的师父智化怕孩子行事不稳,故拜托白暗中保全。于是白借机写了一封信给颜,请他利用参与会审的机会,帮艾虎达成陷害。靠这封信,他便可洞悉颜的立场。颜若秉公审理则说明:他不想当白的兄弟,只想当包拯的学生,按包拯的行事原则办事——既追求结果正义,也追求程序正义。反之,颜若选择帮兄弟,他就会不顾程序正义,参与构陷马家叔侄。

结果让白很欣慰:颜选择了帮助兄弟。首先,颜给艾虎通风报信。由于艾虎自称见过马朝贤,于是各部堂官设计,找人假扮马,看他是否认得出来。关键时刻,颜打手势要他留神,又摇动纱帽翅暗示他此人不对。接着,真马朝贤上堂鸣冤,颜高喊用刑,要把他屈打成招。最后,审问马强时哄骗他入套的,还是颜。在白与包公的暗战中,去帮一个,意味着背叛另一个。当颜在公堂上努力制造冤案时,他已彻底背叛师相,站到了白一边。

“白玉堂进出开封府”是一条线索,“群侠构陷马氏叔侄”是另一条线索。自白任职开封府后,《三侠》每每离析其事,错入他线之中,使之变得模糊。这样做的目的,是淡化白与包公对立的色彩,令受众更好接受他。我们知道:“五鼠”①《三侠五义》中的“五鼠”为陷空岛五义士的江湖外号,包括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在最原始的故事形态中并非人类②“五鼠”的原型是明代故事集《包公案》里《玉面猫》一篇中的五只老鼠精。,而是些妖怪。它们作为包公的对立面出现,是反面角色。后世作品要将其转化为人类,并作为可爱的“义士”来颂扬,就必须消解他们的反面色彩。如何消解呢?自然得淡化他们与包公的对立。因此在改编者看来:“五鼠闹东京”这一故事原型可以被保留,但得做个逆转,让他们作为包公的敌人而来,又化为包公的朋友而去。然而驱使人物与包公为敌的内在性格,不会说转就转——白玉堂因不甘人下而来挑战开封府群英,这性子哪怕受到拘囚也不会轻易改变,它将继续驱使白玉堂谋求自由,进而谋求与老对手再较高下……。这样一来,他仍会是开封府的对立面,很难得到受众的认同。如何让他忠于自身性格,又不显得与开封府太剑拔弩张呢?于是从结构入手,把白的斗争线尽量打散,看着不那么清晰明显。

《三侠》继承了底本的做法。所以我们看到,白玉堂为争取自由做的每件事,都跑到其他的故事线中:消极反抗被打入“北侠案”,挣扎试探被打入“艾虎案”,下文要提到的设计逃离则被打入“水鬼案”。此线彻底分崩离析,不进行钩稽重组,白玉堂的挣扎就无从呈现。

人常说《红楼》写心理含蓄,《三侠》其实更含蓄。那些没写出来的东西惊心动魄,令人怯于想象:对白来说,这次试探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赢,他最珍惜的那份情义保住了,最渴求的自由也有了指望;输,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知结果时怎样等、猜疑、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寸断肝肠;听闻结果后如何畅慰平生……书都隐去不写。倒叫人把一篇血文,等闲看待了。

四、以练笔写“出狱”

有种书法技巧叫“飞白”:笔墨断而意不断。《三侠》中也有飞白之处:八十二回一番试探;八十三回不提白与颜;八十四回突然一个情节奇峰突起:颜被包公保荐到洪泽湖治水,他瞅准这个时机,提出要带上白与公孙策,获准。从被试探,到去要人,这段日子颜心中想些什么,《三侠》做后台处理。但就在这静穆如史笔的叙述中,逃离的故事忽然从单人舞,变成了双人舞。

《三侠》之中,两段旋律轮流领舞:先是白的,充满活泼的顿音,以及流丽的快板,到被囚开封府后渐渐黯淡下去。此后颜的旋律开始突显,从平稳舒缓,渐至浑厚有力。

颜何尝不仗义!白护颜在明处,尽人皆知③颜赴考有白接济川资,投亲有白治衣赠马,遭诬有白涉险鸣冤,坐牢有白打点疏通,未婚妻遇害有白及时相救。;颜护白却在暗处,非细读不能领会。你看他陷害马氏叔侄便知:此人为白玉堂,什么做不出来?见白被羁囚开封府,怎不急白所急?但急切开口,师出无名,非但不能救,反把事弄僵。故颜始终缄口沉默,仿佛事不关己。直到包公派他治水,他才趁机要人。而且,他不单讨白玉堂,同时还讨了公孙策,以此淡化私交。令开封府挑不出理来。难怪包公说他“谙练”。凭这份谙练,他不显山不露水,成功解救了白玉堂。

叫人至此方知:颜的旋律虽波澜不惊,其实静水深流,演绎的也是仗义二字。这便是《三侠》之妙:深沉洗练。但深沉过头也难免晦涩,叫人看不清颜的心理轨迹、行事步骤。

反倒是底本《龙图耳录》清晰易懂:

第一步,颜先告诉白,要带他走。

(圣上)升颜查散为巡案,稽查水灾,兼理河工。颜查散……先到开封府,又到白五爷寓所商议,要白五爷同他前往。

——《龙图耳录·第八十四回》

第二步,颜与白密商行动细节。白玉堂担心自己不会治水,颜要起人来师出无名,便教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讨公孙,饶上自己。颜以为此计甚好,便与白定下行事之期,叫他准备。

白玉堂道:“愚兄虽去,河工上不甚明白。愚兄却想得一人在此。”颜巡案问道:“仁兄既已虑到,此人必然不差。但不知端的为谁?”白五爷附耳低低说了。颜生甚实欢喜,即定於请训的前三日在开封府相见。

——《龙图耳录·第八十四回》

第三步,颜依计行事,哄得包公掉以轻心,任他挑选,颜忙顺势要人。包公猝不及防,只得答应。

到了请训之日,颜查散又到开封府……向包公讨借个文武兼全之人:“如实不得其人,或二人,一文一武亦可”。包公道:“我这里的人,你是都知道的,你瞧着谁好,明日我替你代奏……”颜生听了,连忙打躬道:“求老师将公孙主簿与白护卫赏给门生,庶乎公私大有裨益。”包公点头应允。

——《龙图耳录·第八十四回》

一步一步,说颜如何起意,如何谋划,如何行事。叫人看得清楚明白:为了离开开封府,颜白二人是如何煞费苦心,大费周折。

其实,道光二十八年抄本《侠义传》,作为今本《三侠》的早期版本,虽有删削,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耳录》的思路:明说公孙策,暗度白玉堂。

圣上久已知道公孙策颇有才能,即封六品职衔,准其二人随往。

——道光二十八年抄本《侠义传·第八十四回》)[1]5

但光绪五年出版的活字本平添一笔,破坏了早期版本中明修暗度的做法:

圣上久已知道公孙策颇有才能,即封六品职衔;白玉堂的本领更是圣上素所深知之人,准其二人随往。

——光绪五年活字本《三侠五义·第八十四回》)[2]6

一旦白从公孙策身后走到明处,颜的“阴谋”就变成了光明正大的行动,直接导致三个问题:一是掐断了颜白的斗争线,二是消除了因这种斗争形成的故事张力,三是弱化了经由斗争来突显的人物性格。此本晚出,所增又格格不贯于文势,故其添补只因视为流传过程中渗入的续貂之笔,既乖原旨,殊不足训。据早期抄本考《三侠》之意,只欲承《耳录》之旨,再于文字上加以凝练罢了。

五、以讳笔隐示威

白五试探撩人心弦;颜生呼应引人期待;一时聚首,谁不想看最欢快的高潮!可惜,没有。《耳录》行世早,还未渲染得神完气足。《三侠》又是庙堂文字,执中雅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想看快意文字,恐怕得向不雅驯又不简陋的本子去找。

据光绪己丑年十月面世的《小五义》前序云:《三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原系长篇话本《忠烈侠义传》的上中下三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疑“草创或出一人,润色则由众手”,且“中部 (即《小五义》) 荒率殊甚”。[3]7果然如此,《小五义》便可能保留故事较民间的形态。

《小五义》第一回恰从颜领命治水,讨要白玉堂说起。情节基本相当于《三侠五义》八十四回①就情节主线来说:《小五义》前四十一回与《三侠五义》末三十七回基本重合。,但细节有不少出入。说到颜白之事,最大的差异有两点:

一者,《小五义》更强化颜的示威色彩。《三侠》写颜要借包公衙门里的人,是去跟包公本人打商量。此着意体现:颜行事作风含蓄得体,对包公保持着下级对上级、门生对老师的尊重。而《小五义》中的颜不同,他受命后直接跟天子要人:“在金殿讨下开封府一文一武”。这种写法,显得颜挟大任以自重,又挟天子以压包拯,全非《三侠》中那副温良模样,很有几分明火执仗的枪药味。

二者,《小五义》也强化了白的示威色彩。《三侠》不明写白怎如囚鸟脱笼般飞出开封府,怎扬眉吐气,怎向开封府那帮人示威……,皆留与看官想象。《小五义》却写了,还写得浓墨重彩:

是日请训出都,浩浩荡荡。

——《小五义·第一回》

是如何“浩浩荡荡”?在进襄阳一段具体描写:

金牌后边厢,大人的大轿。轿前的引马,乃系御前四品带刀右护卫……庄严气概,有若天神。……胯下一匹白马,鞍鞯鲜明,项带双踢胸,乃大人的官坐,五爷与大人是生死弟兄,故此要这个威严。

——《小五义·第一回》

这段文字要传达白玉堂的三种心态:

1.开封府还能管我么!白平生最受不了头上有人压着:他早就是武生员,又自信武功绝伦,之所以不接着考武举谋入仕,而躲到陷空岛上去,恐怕只能解释为不愿入“王土”为“王臣”,愿野鹤闲云自在逍遥;后大闹东京,也是反感展昭那“御猫”的封号,压着他“锦毛鼠”。这条自由不羁的灵魂到开封府后,每天被各路上司骑着,不见发作,只见伏低做小装“乖滑”,憋闷得奄奄一息。如今调到按院衙门,跟颜兄弟相称,平起平坐(在中国社会,舆驾体现等级,他公然骑颜的马,可见与颜相对平等),再没人压着了。讲官说此一段书,欲人鼓掌大笑。笑斯人重获自由。笑好风及时,吹破樊笼。笑一干俗物错转念头,欲缚山鹰为笼鸟,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2.列位“朋友”还敢动我么!说到白此刻神态,书用两个词形容:“庄严”、“威严”,这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嘴脸,恰是摆给侵犯过他的人看。当初,为了捉他这只野鸟,撸胳膊上阵的可多了:丁兆蕙用情来骗,徐庆用刀来砍,蒋平用水来淹,更有人断他逃生通道……一个个肆无忌惮。在白看来:他们敢下狠手,把事做绝,无非倚仗开封府势大,欺自己身单力薄。如今他咸鱼翻身,故意摆出一副极冷傲的姿态,是存心挟颜自重,要对这帮故人还以颜色:再动我试试啊,敢么你们?!

3.老对手你比得上我么!白视展昭为对手,争长比短不是一两天。先比名号(猫鼠之争),二比武功(屋脊交手),三比智谋(来回盗三宝)。到共事开封府,忽然不比了,不是他服了展昭,只因这局他输得彻底①白可谓全面战败:展是实封官,白只有虚职;展是开封府大红人,白是囚徒处境;展是上司,白是下属。——纵有翻盘之心,也无翻盘之力——明争自然无法继续。但暗斗没完,因为他争雄之心未死。得颜相助后,他再次获得争斗的资本,必定战火重燃:要跟展昭比官职,比待遇,比尊严:

官职追平。在开封府,白是展的下级(虽同是“四品带刀护卫”,但展昭是实封官,白只有虚衔)。今白随颜治水,亦升为实封官,不再屈居人下。

待遇胜出。待遇反映受尊重的程度。展昭从包公那里得到的,仅仅是上级对下级的尊重。而今,白得颜平等相待,规格显然高于展的。对此,白忍不住要秀一把,好好恶心下老对手。如果说,当年他在通天窟玩的把戏②白玉堂曾设计,将展昭囚禁在陷空岛的通天窟中,并将此窟改名为“气死猫”。叫“气死猫”,那这场骑马夸官就是“气死猫续集”。

尊严胜出。其实比官职、比待遇,包括比名号、武功、智谋……都是手段,比尊严才是目的。白与展一路比来,只是在追问:谁的生命状态更有尊严。展昭的存在本质是奴才。他与包年岁相近,又是贫贱之交,还几次救过包的命,算是包的朋友和恩人。但他见了当上官的故人,再不敢称之为“兄”,张口“相爷”闭口“卑职”,只有对权力的臣服,毫无对自身尊严的捍卫。白不同,他追求生命的尊严感,而尊严的底线是平等。所以,同样面对当了官的故人,白的做法截然不同,他依旧喊“颜兄”,且理直气壮用颜的“官座”(无法想象:展昭敢坐包公的官轿)。这是存心要表明一种态度:他绝不当奴才。现在他雄踞马上,以挺拔的身姿俯视展昭那条弯曲的灵魂,赢得何其骄傲。

书以直笔写白反败为胜,意犹未足,又以侧笔渲染之:

智爷与艾虎言道:“看你五叔多大威风,今非昔比……”。

——《小五义·第一回》

“今非昔比”大是文眼所在!“昔”谓何时?谓白在开封府时。何以见得?只看智白结交时,白正供职开封府便知。“今”见其调任后好大威风,云非“昔”时可比,足见当日在开封府甚落魄。说此四字叫看官得知:白在先如龙困浅滩,今遇雨腾举,特特鲜衣怒马,来向人前卖弄!

《小五义》不过市井俗话,非但不讳不隐,还要添油加酱,把个“翻身白五示威记”说得畅快淋漓,叫人听来好生解恨!但难免冒犯开封府、御猫、陷空岛诸雄等正面大人物。《三侠》乃庙堂雅言,非礼不书,故尽行删去,为彼等讳。

六、结 论

白任职开封府直应叫《白五失陷开封府》;同颜远走高飞直应叫《颜生入府救白五》。

同颜上任后,白完全是我行我素的:沈仲元说冲霄楼危险,他不听。智化劝他别再涉险,他不听。颜查散拿出上司的身份、兄弟的情谊好说歹说,叮嘱他万不可去,他照样说走就走。最终死在冲霄楼上。那自由不羁的心性,到死也没有变。回想他在开封府那份“乖滑”,看官难免扑哧一笑:装的。模样虽乖,但他的心从未被驯服,更不甘成为奴隶。

这个故事,先说白为出不平之气,几乎掀了天,闹得江湖庙堂全都鸡飞狗跳;继而说他被囚开封府,如何委曲蛰伏,求援于知己,冲破樊笼,吐气伸意;再说他不顾一切,执意捐生以酬知己。最后说群侠毕集,为之复仇。这何尝是奴性赞美诗?说是自由颂也不为过了!

[1]《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忠烈侠义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638.

[2] 石玉昆.三侠五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715-716.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83.

Taking a Lurker for a Surrenderor——An Unjust Case of Bai Yutang

Pan Weiha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Fujian350108,China)

Some critics deem that Bai Yutang,the soul of ancient novel Three Heroes and Five Gallants chooses willingly to be a surrenderor of government,so the hero of this novel was"a tamed jackal",and the novel itself"nothing the matter".The paper believes Bai Yutang accepted the official position unwillingly,and that he worked in the city government of Kaifeng temporarily was emotionally kidnapped by his brothers.The author portrays his anguish struggling and fleeing.The novel should not be simply considered to be a work preaching slavish.

Bai Yutang;lurk;surrender;unjust case

I242.4

A

1671-1351(2011)03-0077-06

2011-02-19

潘苇杭(1981-),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

〔责任编辑 王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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