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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给我的信到了
——读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2011-08-15山西张乐朋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茨威格里尔克封信

/[山西]张乐朋

里尔克给我的信到了
——读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山西]张乐朋

最早见到里尔克的这本书是在太原,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事,在一个诗人的书架上。当时我坐在他的客厅里,随手从架上抽出看起来是最薄的一本,随意翻开,那页上有一句“不要写爱情诗”,这几个字直接得像判决,射进我的脑壳。这是我第一次读到的有关于诗歌的禁忌和告诫,我因此记住了书名。

从那一面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搜求,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迎头碰上这本书的运气,中间这七八年,竟然一直未能再度和“里尔克”谋面。直到2001年9月5日,在我教读的中学语文课外读本上,再次见到被删减得更短的一封信。我想这件事怎么都可以算作久别重逢,所以时间记得十分清楚,那篇文章刚好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写有“不要写爱情诗”的那封信。再读之后,我兴奋地用铅笔在后面写下:“天啊,为什么今天才读着——里尔克给我的信,到了。”那时我已写了十几年的诗歌了,可以肯定,我属于能读懂那封信的人。

从注解里我才得知,课外读本选登的信,是从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第一封信里节选的一小部分。

于是寻找这本书的心情更加急迫。因为我一直渴望知道,在另外那九封信里,里尔克又会有什么样的结论性思考要告诉“青年诗人”呢?这个“青年诗人”究竟是谁,这么有福气?

2002年4月2日,我终于在网上找到了里尔克,这时我刚刚有了自己的电脑,刚刚学会使用电话拨号上互联网,我用了很大的工夫,才把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和《致俄耳甫斯十四行》下载下来。前两篇是我久闻大名的,后一篇以前没听说过。我注意到,《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是著名诗人冯至翻译的,用的是三联书店1994年3月出的第一版,译文的质量和水平相当高。

从那天起,我才有幸看到“十封信”的全貌。

里尔克的这些信是写给一个名叫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的奥地利年轻军官的。卡卜斯写诗,他得知里尔克是校友后,写信向里尔克讨教,里尔克就教他认识诗歌。这“十封信”都是里尔克的回信,每一封都写得缜密认真、真挚诚恳。他的信是动过脑筋费过思量的,不是一挥而就的,因为,在阅读的过程中,能感觉到为了精确表述而显得有些吃力的思考力带给读者阅读速度的限定。我是用一句三顿、一咏三叹的方式来读这些信的,我甚至常常停下来,感慨良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接到过这样的信?不过,有时我也会强烈地觉得,这些信分明就是写给我的。并且,我从来没觉得是自作多情。

后来,从相关资料里了解到,年轻的卡卜斯没有把写诗坚持下去,而是成了一个普通的记者。究竟是生计的缘故还是别的考虑?比如感到坚持下去没有希望?这些猜测无法考证,我为他放弃了诗歌感到惋惜——这种惋惜也是我读后感的一部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惋惜归惋惜,卡卜斯还是有福气,因为在他短暂的诗歌生涯中拥有过世界一流的诗歌教师。退一步说,如果没有卡卜斯的屡次问难,就不会留存下这宝贵的写给全世界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因此,在赞美里尔克之先,有必要感激卡卜斯,是他的平凡和努力,甚至是他的失败和放弃,给诗歌积累了一笔意外财富。

在读这“十封信”时,总是觉得伟大的里尔克居然有一点“木讷”,甚至很“老实”,感谢译者冯至,他在翻译时精确地保存了质朴的略显吃力的语感。可就是这种朴实让我震惊不已:里尔克那时已经是驰名欧洲的大诗人了,可他还能够,当然不止于能够,而是他还愿意给一个青年诗人一封接一封地写信,专门探讨不可言说的诗歌,写下那么难以言说的长信。他很少动用唬人的诗歌的概念和术语,没有大谈诗歌史,没有疙里疙瘩和东拉西扯,也没有梳理不通的“风格”“流派”,提及的名家名著也极其少;他的行文没有故弄玄虚的“神来之笔”“写意之法”,没有以高不可攀的面目故作深奥拒人门外;信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的心底、肺腑之间萌发和生长出来的,字眼里的那份新鲜、质朴以及诗性的柔弱,好像诗歌就是沉潜在生命中的一种矿藏,无需向外奢求。似乎你的天性里只要有一小块发亮的光斑,似乎你的心地里只要有一小把善良的泥土,就可以把他心里的这些来自天国的花木统统移植过来。

这种自信的给予需要多么宽阔的谦逊和多么真诚的无私啊。

读过里尔克精妙的诗歌如《秋日》《“旋转木马”桥》《豹——在巴黎植物园》《仅剩躯干的古阿波罗像》之后,甚至像《当我死后,上帝,你怎么办?》那样微妙的幽默智慧的诗歌,你才会从根本上理解他的“大智若愚”,压根不是中国式的以功利为目的的韬光养晦和精明内敛,而是根深叶茂的大智慧大包容,是对诗歌和人生的深刻洞悉。“灵魂没有庙宇/雨水就会滴到心里”,如果说《杜伊诺哀歌》是他的庙宇,那么,这“十封信”就是通幽的曲径,循此可以走向他的内心。

“为了理解里尔克所生活所创造的世界是重要的,为了今日和明天许多生长者和完成者也是重要的。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卡卜斯说出这席推崇备至的话时,是作为知音?学生?诗友?还是作为知难而退者——“小人物”?不得而知。我还认为,里尔克是那种真正走通“大道”的诗人,所以他在那些信里发出的声音是坦荡、平易、舒缓和诚笃的,一如孔子说的那种“巽与之言”。他始终是以诱掖和探讨的语气来完成他给卡卜斯的谆谆教诲,没有责难他“悟性不高”,没有疾言厉色和武断之言,没有古怪的问题和知识考试,不作惊人之语。他的言辞吉祥而圣洁。

在信里,里尔克这样安慰、劝勉、忠告卡卜斯:

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暴风雨中,也不要担心后边有没有夏天来到。(第三封)

你不要为表面所误:在深处一切都成为规律。

(第四封)

你相信吗,关于神,一个儿童能够把住他,成人们只能费力去负担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压倒?(第六封)

……成人们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尊严没有价值。(第六封)

在信里,里尔克还孜孜不倦地解答、诱掖、启发着卡卜斯:

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地卖弄笔墨……(第三封)

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人”里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着我们“人”走进。(第八封)

在信里,里尔克与卡卜斯坦诚地交流和无私地分享着他的创作感受:

如果我应该说,从谁那里我体验到一些关于创作的本质以及它的深奥与它的永恒的意义,那么我只能说出两个名字:一个是雅阔布生,伟大的诗人;一个是奥古斯特·罗丹,那在现存的艺术家中无人能与比拟的雕刻家。 (第二封)

在第三封信里,里尔克向卡卜斯介绍了更多的书籍和作者,殷切的期待。

在第五封信末了,有这么一段话,耐人寻味:

……你信中提到的那本书(其中想必有你的作品)没有寄到。是不是从渥尔卜斯威德给你寄回去了(因为包裹不能转到外国)?退回去是最好的,我愿意得到证实。希望不要遗失——这在意大利邮务并不是例外的事——可惜。

进一步揣测里尔克这段话,大致有以下三层良苦用意:告知实情,饱含体贴;表示担忧和好的方向的猜测,包含解释,并强调这种善良的愿望,说明坏的情形经常发生不可避免;意料到最坏结果,饱含遗憾——见微知著,用心良苦,我只有感慨。里尔克接着又说:

我很愿意接到这本书(像是我愿意接到你所写的一切一样);还有你最近的诗(如果你寄给我),我要永远尽我所能诚心地一读再读,好好体验。

每次读到这几句话,我总要感叹卡卜斯有福气,这样的良师益友上哪儿去找?

在第七封信的末了,里尔克还亲笔把卡卜斯寄来的一首诗歌抄写了一遍,并在这封信一开头就夸奖:

你看,我把你的十四行诗抄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它美丽简练,是在很适当的形式里产生的。在我所读到的你的诗中,这是最好的一首。现在我又把它誊抄给你,因为我以为这很有意义,并且充满新鲜的体验……

这是我的一种快乐,常常读这首十四行诗和你的来信;为了这两件事我感谢你。

里尔克为什么这样做?是单纯地表示自己虚怀若谷?我想不是,没有这个必要,他是名满欧洲的大诗人,他没有必要设计这种谦逊的客套,达成一个矫情的小感动。质而言之,他是在由衷地赞扬和全心全意地鼓励卡卜斯,鼓励的方法也是笨办法——“誊抄”,可这中间包含多少婉转的耐心和细致?此举不乏友善的爱意,这个不言而喻——卡卜斯,那个比我先读到这封信的青年诗人,一定和我一样,曾经无数次地为之深深感动。

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听不到歧义,直接如“不要写爱情诗”,“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忠告如“你的诗没有自己的特点”;坦率如拒绝向卡卜斯赠书……诸如此类的表白,已经不会在世故的意义上惹人不快了,相反,让人感到的是真挚、恳切、笃实的风度。换言之,我们听到了一个纯粹高贵的声音,领略到一种真实无欺的人格力量。“在莱内·马利亚·里尔克身上,看见了今天几乎难以想象的一切,我们曾经在面貌和气息中一见难忘地看见了纯粹的诗人。”([奥]斯特凡·茨威格:《告别里尔克》,绿原译)我们没有茨威格这样亲闻咳唾的荣幸,没有卡卜斯那样亲炙教诲的荣幸,却拥有私淑这“十封信”的全部幸运——里尔克提倡诗人“走向内心”,他通过“十封信”,走进无数青年诗人的内心。

从忠告而善道的平等角度看,“十封信”又达到了“爱之,能勿劳乎;忠也,能勿诲乎”的诚信高度。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看不到故作高明的字眼,他朴实的语言不乏洞彻人心的真知灼见,而且葆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他的俯就没有减损他一分高贵,反而在人心里更其高大更具魅力;他言说之耐心,措辞之温婉,态度之谦和,让青年诗人如坐春风。“你通过谦恭与忍耐从狭隘的开端成长为伟大的完美——你是每个青年的一个楷模和每个未来艺术家的一个榜样。”([奥]斯特凡·茨威格:《告别里尔克》,绿原译)人们冷淡诗歌,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也不仅限于中国。这个时代,“这个已经疏远了诗意的世界上”([奥]斯特凡·茨威格:《告别里尔克》,绿原译),热爱诗歌的青年,尤其是青年诗人,都应该读读这“十封信”,以期收获一种沉静淡泊的创作态度,因为,里尔克对于诗歌保有的不光是热情,还是信仰。

作 者:张乐朋,诗人,作家,《名作欣赏》上旬刊副主编。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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