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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幻象”:朱自清写景散文审美视角管窥——兼与余光中先生商榷

2011-08-15四川教育学院成都610041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幻象朱自清美学

⊙李 菀[四川教育学院, 成都 610041]

作 者:李菀,四川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人们在欣赏朱自清写景抒情的散文时,除了被他的清隽与情韵所震撼之外,更惊叹他有着一双奇特的“眼睛”——笔下那些清幽、细密、浑圆的意境,既细致华美又清新淡雅,犹如一幅幅格调高雅又“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工笔美文”。然而,却少有人注意并深入地研究这样一个事实:这些优美的意境往往与女性意象紧密相连,即喜欢用女人的脸,美人的臂膊,少女的皮肤,处女的心,少妇的裙幅等等去比拟和象征,女性意象俨然成为朱自清散文艺术美不可或缺的精灵。但奇怪的是,读者普遍并未因此产生如余光中先生所言:引起“俗艳场面”的“庸俗的联想”,甚至颇有“意淫”嫌疑的反感①;也并不认可有人所言“是一个情感饥渴者的天机泄露,是一个心性欠健朗者的矛盾反映”的评价②。相反,总觉有一种纯净的美感沁人心脾,一种灵魂被洗涤、情操被升华后的感动。这是何故?笔者认为,其原因在于:朱自清有着比一般散文作家更为独特、敏锐的审美感受——“美人幻象”(对“美人”爱恋、崇拜的“情结”)。它源自朱自清“海阔天空”般开放的胸怀与“古今中外”扎实的知识底蕴及人格。因此,对朱自清散文独特审美视角——“美人幻象”进行探究,是探寻其散文魅力源头的一条很有意义的途径。

一、潜意识中的“美人”爱欲

“幻象”(又译“偶像”),原是哲学用语,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所创,指盘踞于人心而牢不可破的一些错误观念或看法(虚假的,不真实的)。但当“幻象”一词使用到文学创作中时,便可因理解为“虚构”、“想象”的意象而合理成立。在朱自清景物描写散文中,均不同程度地投射出其个性化的审美感受——“美人幻象”,女性化优美意象与情景交融构成诗情画意的意境,恰是朱自清写景抒情散文鲜明的特征。倘若剔除它们,则朱自清散文的艺术美也将黯然失色。

审美感受(艺术感觉,审美情感),是作家的一种由审美对象所引起的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具有主观性、沉醉致幻的艺术想象、审美理想与人格理想的互融等特征。它包括着审美主体个性的情感运动和个性的艺术思维过程,是主观和客观在审美意义上的统一。作家审美感受的敏感度、深刻度和新颖度将直接决定着作品审美价值的高下优劣。

朱自清散文《女人》,犹如打开其“美人幻象”奥秘的一把钥匙。开篇便假托“白水”之口,实质表达了自己特有的审美心理和审美标准:“老实说,我是个喜欢女人的人。”作者甚至风趣地比喻道:“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那么,朱自清所欣赏的是怎样的女人呢?首先,朱自清明确地为之定性:是“艺术的女人”。接着提出了三条衡量标准:“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其次,就对“女人”审美的态度进行了严格的区分:“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绝不是恋爱。”“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朱自清指出,“欢喜”的内涵比“恋爱”更广泛,更崇高,因为它含有“仁爱”,有一种“民胞物与”之怀。当这种“仁爱”再进一步,便升华为一种“神爱”、“大爱”了。有了这个道德标准,朱自清宣称“艺术的女人”的美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其音容笑貌和充满生命的气息与大自然一样都属于艺术美范畴,都有着美的欣赏价值。因此,朱自清认为对艺术的女人“欢喜”的态度是一种纯艺术的对美的欣赏,与欣赏美丽的大自然,欣赏绘画、雕刻、跳舞等艺术一样,它纯洁、高尚、美丽。同时,朱自清认为对自然美的欣赏与对艺术美的欣赏一样,都依赖于人的意识的发现与创造。从美的本体层面上看,自然美和艺术美没有高下之分;就“美”的欣赏角度而言,“艺术的女人”之美——自然美——艺术美。所以,当朱自清以审视“艺术的女人”之美的高尚情趣和经验(“美人幻象”)去感知、观照、想象、描写其笔下的自然风物时,他的主观意识便取得了与自然美相适应的心理体验与情绪,并在审美的渴慕与愉悦中找到了自我的艺术感觉。这种个性化的艺术感觉使得朱自清的审美视角敏锐、奇特、新鲜,充满着独特的艺术魅力。所以,尽管其散文中显示着对女性的爱恋“情结”,却并不显得低级、庸俗,更不会让人产生如余光中先生所言“意淫”嫌疑的反感,相反,读者获得的是纯正的美的陶冶和感动。

二、沉醉致幻的女性意象:美的精灵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核心概念。中国传统美学将“意象”看成是美、艺术的本体;将“情”“景”统一看成是审美意象的基本结构,并提出“万物皆如其本然”、“显现本心”、“显现真实”等思想。这充分指出了“意象”作为美的本体存在的意义和意象生成的特点。《周易·系辞上》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认为“象”应该具有以小见大,以近见远,乘一总万的特征,即具有象征性的特点。而象征性恰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在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关于“意象”的理论有了重要发展。刘勰不仅第一次提出了“意象”这个专用名词,而且将“意象”在创作中的作用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他在论述了创作的各种准备后说:“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可见,“意象”是指作家在生活中有了的深切感受和感动的艺术想象的产物。它既是外物(“象”)感召的结果,却又绝不是外物本身,而是一个与作者的感情色彩、形象思维密合无间的特定的“物”。正如同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把“荷花”比喻为刚出浴的美人;《绿》中称梅雨潭奇异的水为“女儿绿”等等,这些“美人”已绝不是单纯的女人本身了,而是寄托着作者美学思想和情思所借助的一种具体外物——“美人”意象。

“意象”理论不仅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审美观,且与西方美学也有着深刻的契合。“意象”一词,是西方“意象”主义(imagism)的核心范畴。其代表人物庞德认为:“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③这种“复合体”也可译为“情结”。庞德对“意象”的定义包括着意象结构的内外两个层面:内层是“意”,是诗人主体理性与感情的复合或“情结”,即思想感情的表现;外层是“象”,是一种形象的“呈现”。庞德认为思想感情的“复合体”——“意”要在瞬间呈现为“象”(形象)才算构成了完整的意象,即“象”是“形象在视觉想象上的投射”。庞德对“象”的要求是,提倡精确描写物象,使表达思想感情的外在形象精确地符合于生活实际。他认为优秀的艺术应是“精确的艺术”④。庞德与后期象征主义理论家叶芝一致认为,创作中要形成意象,避免脱离了具体的抽象;要注意运用象征手法,但要象征得自然,不露人工斧凿的痕迹。

上述理论在“五四”时期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和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时为北大哲学系学生的朱自清自然深受其熏陶和影响,加之他本身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故使其散文具有了鲜明的艺术个性:写景状物必求细致、准确、新颖;而其审美感受中的“美人幻象”特征则构成了其个性化的审美视角,使他具备了一般作家难以达到的艺术观察力和想象能力,写出了新颖的美文。由此可见,中外美学思想对朱自清散文创作的滋润与影响。

“花”、“水”、“瀑布”、“月”等景物常成为朱自清散文中描写和托物言志的对象。

例如:《看花》将朱自清情致的形成与其审美心理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关系这一独特审美心理过程展示得非常清晰:儿时的作者并不喜爱花,更不懂得赏花;偶尔接触花时,还要恶作剧地“摧残”花——“随意着弄着,随意丢弃了。”作者坦率地承认,当“顽童”长成了青年,能够在一个夏天清爽的早晨,从那平凡的白而晕黄肥肥的栀子花朵上读懂了它们“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相似的韵味”后,作者开始“领略了花的趣味了”。况且栀子花的香又是作者“乐意的”——“浓而不烈,清而不淡”“。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作者含蓄又不无幽默地假设了个疑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委婉地暗示了自己的审美情趣——“美人幻象”。有此情趣,便一切景语皆情语了“: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的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

至此,朱自清欣赏的究竟是像纯洁、美丽而又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一样婀娜多姿的花呢?还是如柔美、鲜艳、清香四溢的花一样的卖花的姑娘?“少女”与“花”十分巧妙而贴切地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人喻花,还是花喻人?抑或花亦人,人亦花吧?正如同庄周梦蝶,意乱情迷,物我两忘。散文里一股朦胧的美感透彻肺腑,让读者品味到一种热爱生活,珍惜人生的每一“刹那“”情意的猝发”的绵绵情意。

《绿》文中,朱自清抓住了少女美的特征——纯洁而多情,通过比喻、象征、通感等修辞手段,把一潭汪汪的碧水比拟、象征为长裙飘逸的美人,极写了梅雨潭水的幽美与灵气:外形——“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微波荡漾——“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色泽——像“涂了明油”“最嫩的皮肤”;潭水的魔力——“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正是这“美人幻象”独特视角的参与,才突出了梅雨潭水的清澈澄鲜之美。而“女儿绿”这个深情、别致的名字,又包含着朱自清多少美好浪漫的愿望和那颗如潭水般“不杂些儿尘滓”的明净的心。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更是一篇堪称将鲜明生动的形象、真挚的情感和精美的构思融为一体的“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有着优美绚丽意境的散文佳作。秦淮河夜空那一弯新月如同一个天真、纯洁、浪漫又带有几分娇羞的顽皮少女:“她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梢头。”月光映衬下,那柔柔细细的柳枝条“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朱自清只用了一个动词“窥”字和一个形容词“盈”字,便写尽了“月儿”的纯真与活泼之态,且与秦淮河里的歌舫那暧昧的“灯光”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当它们统一于秦淮河“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夜空之中时,作者情不自禁地惊叹道:“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由此可见,朱自清散文中的“栀子花”、“月儿”、“潭水”、“荷花”等均成为了朱自清心灵深处永远珍藏的圣洁的“美人幻象”。它们不啻是感官上的美,也是道德上的暗示。因为,这纯正的激情,能赋爱情以庄严的人生,赋现实似超脱的遐想,使人在冷冰的现实失望之余,仍能振其精神,解其苦闷,给心灵以寄托,从而宣泄出作者崇高美好的信仰。它似《诗经》中的“秋水伊人”,吸引着朱自清执著地去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

三、审美理想与人格理想的互融

朱自清的审美理想内涵中融合着中西两种审美观,同时又与其人格理想互融。其表现为:

一是以西方文化为背景的启蒙主义、人本主义、自由生命意识以及“表现自我”的艺术精神。它使朱自清建立起以作家个性为本位及“意在表现自己”⑤的美学原则。朱自清散文深受英国随笔“自我表现”精神传统的影响,同时又加入中国古典美学文论中“隐秀”、“清逸”等品格元素,从而建立了具有鲜明个性化的朱自清式美文的艺术风格:其思想情感既潇洒飘逸,又深溪蓄翠,隐蔽沉着,充满情致;其风格又既抱朴守真,空灵淡远,又以形传神,因神得韵,表现出人格美的至高品位。

二是以儒释道三家古典哲学为基础的东方传统的艺术表现体系。“中和”主义是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集中表现,是中国古典哲学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朱自清的人生哲学观点、审美标准和人格特征。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一文中,对“温柔敦厚”的本质做了精辟解释:“‘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朱自清以质朴而高雅的美学风范,以饱含诗意的文字表达着纯真而诚挚的感情,建立起一个有着日常生活的诗意、“温柔敦厚”的人格特征和传统士子之抱负的现代儒雅之士形象。

综上所述,朱自清深厚扎实的中国古典文学、诗学理论的底蕴和西方哲学美学思想的滋养,独特审美感受——“美人幻象”的参与,形成了他的审美理想、“温柔敦厚”的人格特征和学者风范。从而以平实、真诚、纯正的抒情与圆熟纯净的语体文开创了中国现代散文清新温厚的一派,使他当之无愧地跻身于中国散文大家的行列。

①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2期,第32页,第40页。

②刘川鄂:《读余光中对朱自清散文的批评》,见《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1年3期,第51—55页。

③庞德:《回顾》,见《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第227页。

④转引自韦勒克:《现代文学批评史》第5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27页,第228页。

⑤吴周文:《诗教理想与人格理想的互融—一论朱自清散文的美学风格》,《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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