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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弦濯香令之白衣故(下)

2011-05-14语笑嫣然

飞魔幻A 2011年7期
关键词:沧海面具

语笑嫣然

§忆往昔

异域的忘鹤云川,跟以前灵姬带谷若衾去过的那一个,几乎一模一样。按照苍穹和异域相对应的法则,在苍穹有的,景、物,甚至是人,在异域也会存在,只是或许有某些细节上的差别。

可是,忘鹤云川这么大,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呢?他们盲目地沿着山道攀行,时而穿过荆棘沼泽,时而越过飞瀑流泉,始终不见半个人影。沈沧海看谷若衾气虚力弱,道,谷姑娘,不如你稍作休息,我一个人去找吧?

谷若衾想了想,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拖得越久,月蛮便越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沧海,不如我们分开找?说罢,又要站起身来。沈沧海却忽然按住她的肩,弯腰凝望着她,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见彼此深瞳之中小小的倒影。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分别的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是的,怎会不记得!

她一直记得。那时的他,也像现在这样,离她很近,很近,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鼻息间呼出的暖意。他说,答应我,下一次别让自己太冒险,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那是他对她的关心。

关心,是他能够给她的,仅有的一点施赠。

而今再回味起当时画面,不禁怅然,却还是只淡淡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寻人而已,哪里会危及到我的性命,沧海,你过虑了。

刚说完,忽听得半空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他们同时仰头看去,只见两三丈高的石壁缝隙里,一株不知名野草横生出来,像绿色的绸带一般飘着,而那绸带之上,有一名穿灰袍的僧人单脚立着,双手合十,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僧人的脸上还戴着银色的面具。面具泛着寒光,但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却极为柔和,带着些许闲散和慵懒。

僧人道,你们在找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的语气。

他便是这忘鹤云川的主人。

他说,贫僧法号绝尘。永绝前事,斩断红尘。

听谷若衾说罢他们此番的来意,绝尘便道,心魂被锁进鬼冢,若要解救,方法是很简单的,贫僧可以做到。但是,贫僧还得借助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那位沈姑娘的鲜血。绝尘淡淡道,哪怕只要一滴也足够了。两位施主,你们最好尽快拿来鲜血,因为心魂在鬼冢停留的时间越长,便会受阴气腐蚀越深,就如积雪被烈日曝晒,是会融化的。

谷若衾听绝尘这样一说,心弦再度绷紧。如何可以取到月蛮的鲜血?救她?从魔神的手里救走她?可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夜稀纵不可怕,但他身边的妖兽却是她最大的顾忌。那又是否可以悄悄地不被他们察觉,只取走月蛮的鲜血,仍将她留在魔神的囚笼里?只要她的心魂归位,她能重新苏醒过来,以后的事情便以后再计议?至少,有夜稀的意志和心魂,魔神受其熏染,暂时是不会伤害月蛮的。

可是,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跟魔神谈条件?想必他也是希望月蛮平安无事的吧?他若知道绝尘可以救她,也许会答应让我带走月蛮也不一定。我能冒这个险吗?他会不会趁机杀了我,夺回他的三颗元神?

谷若衾越想心中越乱,兀自痴痴地站着,过了好一阵才听沈沧海喊她,谷姑娘?她眨了眨眼睛,看石壁上空无一人,问,绝尘大师呢?

走了。沈沧海道,你在想什么?

谷若衾道,我在想如何救月蛮。沈沧海立刻蹙眉道,你的伤这么重,若是跟魔神动起手来,只怕会令内息紊乱、经脉逆转,后果不堪设想。谷若衾却忽然莞尔一笑,道,大不了我故技重施,魔神若要伤到我,我又逃到异域来就是了。

沈沧海却更着急了,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谷姑娘,我和你一样,有穿行苍穹和异域之间的天赋,但这并非用之不竭,你每动一次心念,内力便会减损,元气大伤,须得慢慢调养才可恢复,这段时间你强行在两界往来,已经很虚弱了,再加上如今伤重至此,你随时有可能油尽灯枯而死啊!

谷若衾知道自己瞒不过沈沧海,强撑的笑容顿时隐去,取而代之只有满川秋水之中丝丝缕缕拂不去的哀愁。沧海,我没有时间了,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次!为了月蛮,为了濯香门,也是为了木姐姐。你不明白她们对我来讲有多重要。

你不明白,除了她们,我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下。何必旧事重提?何必再将自己的凄冷孤清暴露在昔日深爱过的他面前?他们之间,隔了十六年的光阴,隔了他死去的妻子芙蕖,还隔着那个曾经义无反顾爱着她、为她舍命的追善,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疏远,无尽的唏嘘。

他却好像又看懂了她。

不止一次,她即便沉默,他也能从她的双眸之中看懂她。是她的眼睛太藏不住话?还是那深瞳之中的万顷碧波,至今仍为他流光溢彩?他望着她,心中一动,忍不住伸手扶着她的肩,道,就由我去吧。

谷若衾顿时一愕,不可以!这是我濯香门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能为我冒这个险!她激动起来,拂开他,双腿微微发软,险些跌进他怀里去,他突然低吼了一声,你听我说,若衾!

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若衾。

终于。

她眼中的秋水纷纷化作细雨,蜿蜒在雪白的肌肤上。双唇发颤讲不出话。却听他道,我知道十六年前你为我和芙儿做了什么!我知道!你当时被悬池教人所害,明知自己双目即将失明,惟有寿木神珠方可救你,但你却还是把神珠让给了芙儿。你对我们有恩,给我一个机会报答你,为你做点什么,好不好?

你?你怎么会知道?

沈沧海道,我后来也曾到过苍穹,但那个时候你已经看不见我了。你还记得你们是如何找到那位能医治你眼睛的蜀中名医的吗?谷若衾回忆道,那次是千绿是陪我去蜀中的,我们只知有那样一位老神医隐居在蜀中仙山,但却遍寻不获,可后来又意外地得到一位采药小童的指引。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字一字问道,那小童,是你安排的?

是的,是我。

你、你到苍穹做什么?

芙儿告诉我,悬池教的人对你用了酷刑,我放心不下……沈沧海轻叹,可我们知道得太迟了,我到扬州时,你已经双目失明,我自觉有愧于你,不敢和你相见,惟有想尽办法替你寻找医治之法。

呵!她忽然笑了起来。含泪而笑,如细雨中一朵洁白的梨花。原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十六年。她如今还能有这双清清澈澈的眼眸,都是因为他。沧海,这样说来,你并不欠我什么,若说我对你有恩,你在十六年前便已经还给我了。

你欠我的,是情。

你可知恩能还,情却不能偿。这是一笔算不清的旧账。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不属于我,我对你,也从未有过奢望。她望着他,只是默默地将他望着,这连篇的心事,她已经说不清,也不能说,良久,只叹了一声,沧海,往事已矣,又何必再提。

突然,竟觉得右肩一沉,双眼一闭便昏倒在地。是沈沧海点了她的昏睡穴。他解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裹着,抱她去到崖上一处干净的山洞里放下。若衾,若是我能活着回来,必然带月蛮回来见你。

说罢,转身离开。

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眼泪溅起地面静止的尘灰,翩然翻舞,搅乱了山洞里宁静的气流。

忽然,她的额头竟亮开一片红光。

悄无声息,转瞬即逝。

§魂梦相系

再次陷入昏迷之时,一幕幕往事,清晰地在脑海中盘旋。与此同时,谷若衾隐隐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在蠢蠢欲动,像急欲破土的新芽,不断地试图挣开冰凌的束缚。她越发觉得难受,猛地坐起,猝然从噩梦中醒来。

穴道被冲开了。

洞外漆黑,已是深夜。遥遥的,玉漱镇的幽潭,更是阴森得厉害。沈沧海一人又怎能敌得过陶夜稀与五角犀渠的联手,对战之中,很快便力有不逮。陶夜稀步步紧逼,沈沧海一退再退,忽听得一声厉喝,魔神,住手!声音传入陶夜稀耳中,他却仍是不肯放过,挥袖一扇,又逼得沈沧海倒退几步,被五角犀渠的触须缠上,一时间不敢妄动。

谷若衾?你终于来了。

陶夜稀冷笑着看着黑暗中走出的女子。谷若衾望了望沈沧海,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他并未受伤,她对陶夜稀道,魔神,你不是也希望月蛮苏醒吗?我已经找到救她的办法了。陶夜稀挑眉道,哦?说来听听。

谷若衾将绝尘所言如实相告,却听受困在一旁的灵姬大笑了三声,道,魔神,你若真的信了她,就未免太愚蠢了,她不过是想骗你放了沈月蛮而已。陶夜稀眼中凶光一闪,但旋即又冷笑起来。他左手一指,一道幽绿的气流如飞箭一般刺入谷若衾的小腹,却并无疼痛,气流仿佛瞬间化成了虚无。

紧接着,啪啪,又是两道。

同样的方式刺入沈沧海和灵姬的体内。

魔神,你!

放心吧,只不过是毒药而已。陶夜稀掸了掸衣袖上的尘泥,抱起昏睡的沈月蛮放在五角犀渠的背上,回头道,既然都是要救她,我们便一起去忘鹤云川吧。谷若衾,若是我发现你骗了我,你们任何人也休想得到解药!

此时,外界大约已是萧瑟的深秋,忘鹤云川却苍翠葱茏,在靠近山崖的那一段路上,沿途花繁似锦,碧叶绽放无声。一行人穿梭其间,连衣襟的纹理也浸润着缕缕幽香。陶夜稀却并不耐烦,连问了几次,谷若衾,你说的那个绝尘和尚到底在哪里?

谷若衾强忍着体内翻江倒海的难受,苍白着脸看他,谨慎道,就在前面的山崖处,很快便到了。说着,一双暖热的臂弯忽然承托住她乏力的身子,她侧头一看,便见沈沧海黯然的眉眼。若衾,你还能坚持吗?

谷若衾点头道,我撑得下去,不用担心。她没有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掌中抽出,只任由他掺着她前行。或许不是贪恋吧,她想,而是到了今时今日,患难相惜,又何必还拘泥小儿女的情态?

已不是十六年前了。

十六年前,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她也会窃喜,紧张,抿着嘴偷笑。而今,繁华成清水,往事做云烟,尘缘去了那么远,她还能如何与他计较?一切不过黯然,一切不过平淡。

想着想着,忽然见前方涌来大片白烟,滚滚汹涌,犹如一面巨大的城墙倒塌压来。

砰!

白烟在撞向众人的一刻骤然消散,如雄鹰般俯冲而来的身影却异常狠厉,朝着陶夜稀和五角犀渠一掌劈落。

邪魔,谁许你们闯入我的忘鹤云川?

正是绝尘。

没想到同为忘鹤云川的主人,灵姬只会施法术,却不懂武功,可这绝尘的内力竟是难以想象的深厚,出手的招式也狠辣无比,丝毫不像个出家人。忘鹤云川在世人眼中分明也算妖邪之地,可绝尘却偏偏以正道自居,对邪恶的势力恨之入骨,一见到陶夜稀,怒火便烧了一地。

陶夜稀自傲轻敌,却没想到这次的对手竟如此厉害。他被他一掌推起,摔开好远。五角犀渠顿时咆哮起来,四蹄一登,便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为兵刃,冲着绝尘飞扑撞去。绝尘轻盈地几起几落,巧妙地避开了五角犀渠的攻击,指尖一弹,霎时飞出一串七彩的圆珠,在空中盘旋一阵,突然将五角犀渠围困在中间。

谷若衾等人只见那五角犀渠仰头长嘶一声,七彩圆珠甚至快过她的捣衣针,准确无误地穿入五角犀渠的身体。那妖兽顿时哀嚎起来,不消片刻功夫,庞大的身躯竟化成碎片,落了满地的黑灰。

谷若衾立时心中暗喜,却见陶夜稀一把抓起昏迷的沈月蛮,作势要逃。她脸色一变,大喊了一声,你不能带她走!忽觉头顶一片飞影掠过,绝尘已经紧追上去,指尖又是一串七彩圆珠飞出。

啊!大师手下留情!

谷若衾见陶夜稀不敌,她心中对他始终不能放弃,仍希望他还能有回头的余地。她飞身追去,想拖住绝尘,绝尘反手一掌,击在她的胸口,她顿觉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澎湃欲出,额心再度出现了一道红光。

沈沧海见谷若衾身子飘落,纵身来接,拦腰将她抱着,眉宇间的惊恐担忧,一时间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若衾?他喊她一声,忽觉那道红光飞窜,他额心一暖,旋即红光便熄灭了。

混乱的局面倏然静止。

只有风声。

陶夜稀带着沈月蛮已不知所踪,绝尘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幽林,忽然拂袖转身,指着谷若衾和沈沧海道,为什么要放走他?谷若衾忍着疼,将陶夜稀被魔神邪气附体一事说了,绝尘冷声道,荒唐,你这根本就是妇人之仁。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差点就被魔神抢走最后三颗元神了?

什么?

哼,现在,你体内的三颗元神已经转移到他的身上去了。绝尘说着,指着沈沧海。沈沧海顿时惊愕不已,在我身上?绝尘对谷若衾道,那三颗元神之所以没有影响到你,是因为你自身的内力盖住了他们的魔性,但是这段时间你在苍穹和异域两界往来,内力不断损耗,再加上你受了伤,更是虚弱。你越虚弱,元神的反抗力便会越强。刚才你又吃了我一掌,已是彻底镇压不住,所以元神才会溢出。

是那道红光?那就是元神?

绝尘继续道,方才正好他在你身边,元神以就近原则入了他的身体,若当时离你最近的人是陶夜稀,哼,后果如何不必我说了吧?谷若衾不禁后怕,望着沈沧海,沈沧海倒是冲她微微一笑,道,好歹我们也算躲过一劫了,既然元神在我体内,我必然会好好地守着它,不会让魔神得到。

绝尘凌厉的目光却俯冲下来,守不守得住,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既然你们要放走陶夜稀,那这件事情,我便不再插手,你们自己解决吧!说罢,银色面具瞬间一暗,整个人顿时凭空消失了。

大师!谷若衾一急,身子向前一倾,口中便有鲜血吐出,滴落在沈沧海的衣袖上。若衾你先坐下!

不,大师若是不肯出手,我们如何追踪夜稀,如何救醒月蛮?谷若衾急得眼眶发红,忽听得旁边有人说话:呵,不如你们与我合作,兴许还有机会呢?

说话的正是灵姬。

灵姬所言,是指金影玄光术。玄光之中陶夜稀抱着沈月蛮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上慌乱地奔走着。她柳眉一挑,道,魔神没了五角犀渠,这会儿没办法离开异域,他们还在忘鹤崖。谷若衾却冷冷地盯着灵姬,并不说话。

灵姬会意,揶揄地笑了笑,道,谷姐姐,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相信我,可你别忘了,我们都还中着魔神的毒,我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你们想救沈月蛮,而我要的是解药。沈沧海听她说罢,一念翻过,忽地拿过谷若衾一枚捣衣针,在灵姬脖颈上一刺,灵姬的脸色顿时变了,你做什么?

沈沧海冷冷道,只不过是对你小惩大诫,你若是敢再玩什么花样,只怕你拿得到魔神的解药,也解不开这捣衣针上的毒。

§知己

到得忘鹤崖,只见云烟缭绕,寸草不生。沈沧海担心谷若衾的伤,她却坚持要随他一道来。远远地,见陶夜稀倚着石壁站着,双肩起伏,显然已有些吃力,但还是抱紧了沈月蛮不肯松手。

他在那里!灵姬指道。

陶夜稀闻声,不用看便猜到是追兵来了。他早想过自己逃不过他们的追踪,但见那神秘的绝尘和尚竟然并未与他们一起,心中不由得狂喜,大笑道,你们几个想来是不知死活了?倒也好,既然来了,我正好将你们一起收拾了!

若论武功,谷若衾即便有沈沧海助阵,但与成了半人半魔的陶夜稀对战,亦未必有几分胜算。以前陶夜稀还有五角犀渠可差使,因而屡占上风,但这会儿那妖兽已灭,他亦受了不轻的伤,就连某些妖邪之术也难以施展,惟有硬拼,心中不免还有些忌惮。话说得狠,也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不安。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出丝丝缕缕的绝望和悲壮。

恶斗再度展开。

在陡峭的悬崖上,巴掌大的空间,光影参差,杀气交织。

陶夜稀始终抱着沈月蛮,始终不肯松开她半分,明知道这样他的胜算又会降低几成,但还是固执地抱着。有声音在嘲笑他,为什么不松手?为什么不?魔神归蟒,你是魔神归蟒不是陶夜稀!你忘了吗?这女子是陶夜稀的心上人,不是你的,你是怎么了?你会让全天下的魔对你失望,你会是可耻的失败者!

陶夜稀大喊一声,滚开!内劲去到十成,猛力推出,只见那气流已将空气搅出漩涡,直冲沈沧海而去。沈沧海向后飞起,已出了悬崖边界,谷若衾大惊,纵身扑去想抓着他,可是陶夜稀再追来一击,谷若衾自己也失了衡,眼看便要随着沈沧海一起跌落悬崖!

突然,一股气流飞来,抵住下坠的身体。

谷若衾只觉得腰部仿佛被谁用无形的丝带缠住,向后拉回,一骨碌滚倒在悬崖边上。沈沧海亦在最后一刻被救回。两个人同时看去,只见银色森冷的面具下,一双看似温柔却分明带着杀气的眼睛也正回望着他们。

绝尘大师?

谷若衾暗喜,没想到绝尘口硬心软,关键时刻仍是出手相救。有他在,陶夜稀是必输无疑了。陶夜稀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看见绝尘出现的时候,整张脸都变得惨白。他看了看倒在怀中闭目酣睡的女子,一阵悲凉瞬间涌遍。

忽然,犀利的掌风,暴虐的杀气,鼓起的袍袖,森冷的双目,统统直逼陶夜稀而去。谷若衾心知不好,只见陶夜稀纵身一起,浮于半空,连连挥掌相抵,但却抵不住,身子正慢慢地向悬崖边移近。

不要杀他!绝尘大师!

谷若衾匍匐在地,早已虚弱不堪的她,这会儿几乎没有力气再挪动了。沈沧海亦是伤痕累累,喘息不止。

突然,半空中仿佛响起了一声龙吟。

陶夜稀惨叫一声,向悬崖下跌去!怀中,仍倚着昏迷的沈月蛮。随着他一起坠入惨白的云海。

月蛮!夜稀!谷若衾大哭起来,嘶声哀喊。尾音尚未消散,却猛见崖下飞上一物,绝尘纵身去接,竟是一个活人。

是沈月蛮!

陶夜稀总算在最后一刻放开了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她推上悬崖。寒气与潮气浸透了他的衣衫,发缕,湿润了他的眉眼,他望着那女子离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渐渐勾起邪魅的笑意来。沈月蛮,我若侥幸不死,我们之间,便还没有结束。你必须得活着,等我回来找你。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一定会!

双眼之中,再多故作的凶狠,却也敌不过悄然的哀戚。其实何必用心魂束缚他?那不过是多此一举。即便没有心魂,他对她,也已经割舍不下。他是爱上她了。他爱她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到底是手染血腥的魔神,还是那个普通的少年陶夜稀。

又或者,他们已经不分彼此,只剩下爱她这一点理智。

谷若衾见沈月蛮无恙,顿时喜极而泣。却见灵姬哭啼着冲到悬崖边,望着下面不见底的深渊,犹如丢了魂魄一般。旋即她又发疯似的施展金影玄光术,可是,玄光之中,却迟迟没有画面。

她顿时瘫坐在地。

后来灵姬便一直那样坐着。谷若衾随绝尘离开的时候,走过她面前,她双眼空洞地看向她,里面暗得没有一丝光亮。谷若衾道,沧海对你用的捣衣针是没有淬毒的,可是这话听在灵姬的耳朵里,却异常讽刺。

为什么不杀了我?谷姐姐。灵姬哭喊起来。

谷若衾没有回答她,头也不回,她的背影如一抹青纱,隔开了半天云海。未几,绝尘替沈月蛮召回了被囚困的心魂,心魂有损,但总算有惊无险。沈月蛮仍是昏迷着,绝尘说,须得再过几日她方能苏醒。

忘鹤云川的阴云,映照着绝尘的面具,更显萧然。谷若衾依稀觉得,那面具的背后是藏着故事的,或许是某个前世今生魂牵梦绕的故事,她忍不住问了一声,绝尘大师,你的面具可有摘下的时候?

绝尘看她一眼,道,没有。为何要摘?

谷若衾道,我只是好奇,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绝尘道,是为了不受尘俗侵扰。

谷若衾不知如何再问,这时正好沈沧海也过来了。她便迎向他道,沧海,你的伤势如何了?沈沧海道,无碍。一问一答间,绝尘忽然又不见了踪影。谷若衾望着空荡荡的身侧,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少顷,又道,沧海,我要将月蛮送回濯香门,你……她顿了顿,问,你有何打算?

沈沧海道,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忘鹤云川?

嗯。沈沧海点了点头,道,我想留在这里和大师参禅,修得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点平静也好。谷若衾忽然悲从中来,沧海,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沈沧海淡淡一笑,道,何必说这些,我并未怪你,亦不曾后悔过。若衾,我这一生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也算不枉了。

知己?

她的唇齿间,随着他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千钧重的字——知己。共患难,同生死,穷谁一生,知己难求。

知己,或许是彼此最好的关系。

她破涕为笑,道,沧海,等我们都毒发的时候,黄泉路上彼此作伴,或许会比较不寂寞吧?

岂止不寂寞?他道,我们还可以煮酒对弈,比武论诗。她立刻接道,你还会下棋?会赋诗?他便笑,你可别小看了我,琴棋书画,我虽然算不得精通,但至少样样都会。她道,我竟一直以为你只会舞刀弄剑的。他负手摇头道,非也非也,下辈子投胎,我还打算做个文人呢,便不必在江湖上过腥风血雨的生活了……

谷若衾想着当时的沈沧海,想着他的一身白衣,他眉间轻柔的浅笑,他的那一句知己,脑海之中往事汹涌,一幕一幕,如流水经过。后来,她将沈月蛮送回濯香门,心念暗转,又回到了异域。那个时候她的毒已浸入骨髓,面青唇白,瘦得只剩单薄的骨架。忘鹤云川的扶桑花开了,柔柔婉婉,婀娜一片。

绝尘看见她来,不禁惊愕,谷施主,你为何又回来了?

谷若衾笑道,我是想跟沧海比一次棋,对一次诗,也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夸口说大话。绝尘的眼神一沉,默不做声。谷若衾隐约觉得不妥,忙问,沧海呢?绝尘看着她,良久才叹出,你见不到他了。

沈沧海入了鬼冢。

忘鹤云川的鬼冢,一个独立于天地人三界而存在的无形炼狱,一个曾经困住沈月蛮的心魂的地方,在那里,沈沧海会渐渐化成乌有,消失不留任何痕迹。谷若衾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绝尘却说,是因为那三颗魔神的元神。

沈沧海带着元神一起入了鬼冢。元神也会被鬼冢腐蚀融化,消失无形,魔神纵然坠崖不死,但再也集不齐二十七颗元神,他的复活,便永远都是残缺的。绝尘说,沈沧海倘若不这样做,他死后,那三颗元神还会寻找新的宿主,或许又要掀起一场动乱。倒不如与之同归于尽,免除后患。

谷若衾僵愕地看着绝尘,看着他,仿佛仅有的一点时限,也在呼吸里慢慢流逝。她盯着他那张泛着幽光的面具,道,大师可否也送我一程?

送你?去哪里?

鬼冢。

你也要入鬼冢?你可知进去之后便是魂飞魄散,连轮回转生也不能了。绝尘的惊愕之中还带着几分忧心。

谷若衾却道,我不在乎。这正是我想要的。今生圆满至此,何求他世轮回?我还没有与他煮酒对弈,比武论诗,我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在我们都消失以前,履行这过程吧?沧海,我是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你。重遇你之后,我不断地问自己,那份爱是否还在?可我回答不清。到如今我才发现,爱与不爱,或许并不重要了。你视我为知己,而你,也是我这一生中,最特别,最重要的知己。

绝尘幽幽一叹,谷施主,你可想清楚了?

她答,决不后悔。

眼前的扶桑花瓣如流云舒展,潋滟的柔光,都在清澈的明眸里,微微荡漾。绝尘的手挥起,落下,明光暗光,反复交替,终是将谷若衾小小的身躯包裹,倏而,消失不见。

绝尘望着空荡荡的扶桑花海,不知缘何,总觉得心神难平。回到房间,对着镜子,轻轻地摘下那张冰凉的面具。然后,又想起谷若衾曾经问他可有摘下面具的时候,他答没有,因为要隔绝俗尘的侵扰。

但他依稀觉得,有什么东西种在心里,是隔绝不掉了。

好像是那女子的声音。是她的明眸花颜。是她的纤纤柔荑。是她眼波里柔软的倔强。是她的凛然与孤勇。

他将手掌覆在面具上,运劲压下,一股热气自掌心散出,那面具竟渐渐地融化了,如清水般流淌了一地。若是谷若衾还在,她一定能认出,镜子里映出的脸,和她逝去的故友一模一样。他的名字叫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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