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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中的艺为行术

2011-03-20

文学自由谈 2011年4期
关键词:陈子昂海子作家

●文 仵 埂

我想谈的是文学文本和文本作者之间的关联。当然什么样的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要说的问题还不在这儿,我想探讨的是作者本人的非文学行为对文学作品影响力扩展的问题。同时,我想将美术中的“行为艺术”这一概念借用过来,言说文学中的与之相关的现象。先从美术界曾发生的一件影响深远的事件说起。

1989年2月5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发生了一个枪击事件,这一事件,成为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行为艺术”由此拉开了大幕。那一天,现代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展,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肖鲁制作了一个名叫《对话》的装置作品,观众看到电话亭里两个人在打电话,作者意在表现男女情感的困惑。展出时,肖鲁用枪瞄向自己的作品,真枪实弹打了两枪。此一事件,顿时构成巨大的轰动效应,而且使美术馆展出的所有其它现代作品,黯然失色。这一枪,也使肖鲁和策划人唐宋名满天下。这件装置作品,展出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敏感时期,以“枪击”这种形式,做了出人意料的完成。这个事件的延伸故事还包括,策划人唐宋当场被便衣警察带走,肖鲁自首,他们被关了5天后被放了出来。这样一个行为艺术事件,从此成为划时代的标志性事件。

这是现代艺术在将静态作品与当下的动态行为相交相融的尝试,人的行为也参与到了作品中,构成作品一部分。现在我们看看文学作品,文本和文本的作者之间的关联是什么?我所说的关联,是指文本的社会影响力和作者本人生活行为方式之间的关联。引起我深思的是,特别是在当代——网络时代,一个作家,假若其生活平淡无奇,默默无闻,即使写出了一部优秀的上乘之作,这部作品能否得到社会大众的认可,特别是读者能否腾出他的宝贵时间来阅读,实在是一个问题。因为对一个读者来说,现在要占用他业余时间的东西实在太多,有电视、广播、网络计算机;有歌厅舞会、酒吧茶社;有桑拿足浴、按摩推拿;有爬山旅行、打球游泳等等,要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实在太多,他选还选不过来呢,他实在须得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读这部作品的理由。他没有理由泡进一大堆书中,耗时费神挑选,吃了半筐子虫眼苹果,然后才吃出一个好苹果来。这样就带来一个问题,他凭什么决定自己的阅读选择?回答是,媒体。媒体凭什么说这部作品好与不好?媒体在本质上具有取悦大众的冲动,具有强烈的媚俗性的一面。它喜欢离奇故事,喜欢作品中有吊人胃口的东西。更喜欢作家本人爆出什么引人入胜的秘闻,然后才有取悦大众的看点。作家仅仅凭一本书,很难在公众心目中留下鲜亮的印记。

仔细检讨起来,文学作品的流布传播,其实从古到今,一直有着作家本人的奇特遭际暗藏其中,作为推动力。作家倚仗奇特遭际而文名腾达之事,屡屡发生,只是在古代文人眼里,看到的只是妙文华章,忽略了作家本人的奇特际遇,以为美文使他流传千古。细细考究起来,在他的行为方式里,也同样传递着他的作品本身有时无法达到的力量和作用。我将一个人身体行为所带有的惊世呈现的方式,借用美术中的概念,指称为“行为艺术”。尽管这种文学中行为艺术的指称,可能存有异议。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屈原,本来是楚王近旁的重臣,却遭谗言构陷,几起几落,最后竟至于投江而死,殉了自己的理想。我想,他的遭际本身,已经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特别是,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被刘小枫称之为“历史上第一位(因形而上)自杀的大诗人”。将屈原这种悲壮的殉国说成是“行为艺术”,似乎显得浮漂和不敬。在这儿,我想特别指出的是,他的自杀行为和他的作品文本之间,特别是对于文本的传布,构成了一种内外关联。他的行为强化并有力地扩散传播了他的作品。当然,我们也无意说他的死亡方式就是为了他的作品之传布,实际上,屈原的诗作,在诗人心中的排序,是放在次一等的,是政治理想的副产品。但在客观上,他的死亡,他对楚国无保留的挚爱,他拥有高洁的人格却遭际到的诬陷,这些因素,对屈原的作品的传播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离骚》乃至他的一系列作品,成为中华民族不朽的文学遗产。

李白的诗歌,在中国的知名度和传播范围大概算是最大的了,几乎是无人不晓。李白诗歌的传播,也更多地掺杂着他的行为方式,他的行为里也更多地具有艺术化特征。我们说,当李白依持自己奔放洒脱的个性行事时,就构成了某种围观效应。他的好友魏颢说他:“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醉则奴丹砂抚(舞)青海波。满堂不乐,白宰酒自乐。”李白的行为方式,他的狂放和达观,形成了巨大的人格魅力。我们可以想象,李白在一个极为重视科举的时代,能够自己放弃科举考试而希图一朝被大用,这在唐代是第一人,而且最后果然待诏翰林。还有他一生漂泊,五岳寻仙不道远,又是炼丹又是寻仙。既才华横溢,又乐善好施,“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东游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万,周济落魄公子。游洞庭时,为客死途中的友人营穴迁葬”。据说他还让朝廷宠臣高力士为他脱靴,又写出“可怜飞燕依新装”暗喻杨玉环,真是才情和个性同时张扬,连杜甫也对他推崇有加,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多么自由洒脱的一幅图画。这些都构成了李白的诗歌传播效应。所以,我以为作者的行为里,已经很鲜明地包含某种艺术要素,我将这种个性作派称之为行为艺术。诗人个性做派已经有着表演的成分,艺术的成分。

唐代还有一例个性极为鲜亮的人物——陈子昂。陈子昂也和李白一样,怀揣远大理想,北漂到长安谋求人生的发展,尽管在家乡四川射洪时他已是个人物了,但是到了京城长安,却自然地被淹没了,“不为人知”,长安人才济济。陈子昂渴望出人头地,想得头疼,忽然有了妙思。他看到长安街市有人在卖胡琴,价高百万,豪贵之人传看,无人辨其真假。他不懂,却以高价买下。众人惊问其故,他说,我善拉此琴,大家请求他拉一曲。他说,大家明日可集合到宣扬里这地方,我拉给大家听听。第二天众人如期而来,陈子昂备酒肴款待众人,将胡琴置于案前。吃完饭后,他捧着胡琴给大家说:我陈子昂有诗文百篇,奔走京城,淹没浮尘之中,不为人知。此胡琴乃是贱工所操持的玩意儿,我岂肯花费心思?于是,举胡琴而摔之。然后将其诗文遍赠与会者。一时之内,陈子昂声誉大振。这一闹腾,长安城里没有人不知道陈子昂的。陈的此一行迹,记载在《唐诗纪事》卷八《独异记》中。陈子昂的行为,现在叫炒作,也可叫行为艺术。他的行为方式和他的诗文之间构成特定关联,而陈子昂此行为,目的恰恰就是要让公众知道他的诗文,而他的诗文也的确依仗着他的奇特行为,而走向大众走向高端接受者。

当代诗人海子,诗写得不错,但是,在海子成为海子之前,他的诗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已经写出了《面朝大海》等等作品,写出了他所有的诗歌。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海子,知道他的只是他身边圈子的朋友。海子的公众影响力,海子成为我们现在知道的海子,那是在那件终极事件发生之后。是的,海子卧轨自杀了,他以自己的奇特方式,将圈子化的海子,变成了我们今天知道的公众化的海子。在只有25岁的年龄,热血方刚的诗人,以自己的死亡,完成了自己。这是多么奇特的一次行旅。人们记住了海子,记住了他的诗作。我将行为艺术外延扩展,想尽力阐明的是诗人本身事件,也构成诗作的一部分。一个作家诗人,他所创作的不仅仅是划在纸上的诗行,还包括他用身体语言所写成的诗句。并且,在扩展他用笔写成的诗行方面,身体语言、个人生命传达的信息更为有力。我们接受的规范化教育向来是,只要作品写得好,是真好,就自然而然会流芳百世。其实不然,在作品之外,还有一个和作品互动的人,他也在影响着那个静止的不动的纸质化的客观之物,他也可能使它落寞无闻,也可能使它炙手可热。

“陕军东征”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一个极为偶然的事件。1993年5月,《光明日报》记者韩小蕙,在参加完《最后一个匈奴》的研讨会后,联想到会上评论家所提出的陕西作家近一个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而写了《陕军东征,火爆京城》的报道。这篇报道后来被《陕西日报》等媒体转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我想说的是,这场在全国形成了较大动静的文学事件,所暗含的对文学影响力的扩散和推动。陕西五位作家在同一年出版了五部长篇。我说这是一个偶然性的文学事件,是因为“东征”的五位作家,并没有相约在1993年同时一起出版长篇,但却不约而同碰巧了。这样一个事件,加上作品出版后所产生的广泛的争议性,就更使作品具有了公众性影响。《白鹿原》在政治上的争议,《废都》在性描写上的争议,都在全国产生了不小的动静,这些要素加在一起,使作品的魅惑力迅速蹿升,并成为影响全国的文化事件。陈忠实贾平凹也成为具有公众影响力的作家。上面我是想借助于这样一个事件,来说明外在因素对作品本身的影响,事件所具有的一波三折的戏剧性要素,成为作品影响力不断递增的边缘效应,由此大大逸出作品的本原状态。

假如我们仔细研究一个具有普遍影响的作家,会发现作家自身做派同作品的走向紧密扭结在一起。不是说作家的性格气质和阅历影响了作品的内容(那是自然的),而是说作家本人在作品之外的行为方式,活动能力,也参与构成了作品生存传播的依据和条件。尽管我们总是坚信,是金子总会闪光。但是我想,这样的话放在知识信息短缺的年代,人们尚且有理由相信,但是假如放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潮涌般的信息海浪,可能会淹没那些仅凭默默无闻埋头书案的作家。谁有能耐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大浪淘沙般地淘出金子来?这是我们在全民写作的博客时代的忧虑。所以,善于通过自身行为的演绎,将文本延伸的作家,将有助于其作品寿命的扩展,但在未来历史的筛选中,行为艺术是不是也还依旧成为吸引选择者眼球的要素,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品质极其恶劣的作品“瓦釜雷鸣”,但却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却遭际悄无声息的境遇,真是“黄金毁弃”。这些品质恶劣的作品能够登堂入室,大受重视和欢呼,作家本身的表演与能量,和作品之间,头重脚轻。所以,在历史的选择中,我们常常看到,并不必然就是所有好东西都能自然放在佛龛里,放在佛龛里的并不见得都是真佛。

类似的文学事件还有,广西的“三剑客”之类,“三剑客”,是指东西、鬼子、李冯的写作。这也是一个在地域性意义上的所指,其实和他们三人的写作毫不搭界。他们三人既不是一个流派,也没有相同的美学风格。陈晓明说,“鬼子瘦硬奇崛;东西诡秘灵巧;李冯清峻隽永”,“三人风格大不相同,也从未有过共同的组织纲领和行动准则,甚至他们的人事关系如何可能都有疑问。但‘三剑客’这种说法很好听,很适合各类组织机构和刊物的操作,也很能给理论的虚张声势提供素材”。我觉得将这种提法归之于文学上的行为艺术是大体不差的。

很有意思的是,许多作家,也摸到了作品和个人行为之间的门径,开始自觉地将自己的行为“艺术化”。上世纪1990年代初期,我们常常遇到,作家们夸耀自己如何玩儿似的写了一部作品出来,这方面的代表是王朔,他曾说那部具有轰动效应的电视剧《渴望》,就是他们一帮哥们儿瞎侃侃出来的。谁还敢说自己的是三年磨一剑,更别说十年了,那只能是愚蠢的代名词。都说自己在玩,玩文学,那个轻松和洒脱,真是够让人眼红让人莫测高远。但是到了近些年,所有人都说自己的作品是耗费了多少精力,用了多少时间,倾心打磨制造的。再也没有人说自己是玩儿似的写出长篇来。社会风尚里包含着作家的行为取向,至少是外在的行为取向。他们多少会受到时代气流的影响,他的行为本身也为时尚添加进一些要素。个体行为的推广里,就包含着信息的凝聚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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