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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的轻薄孽

2011-03-20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11年4期
关键词:专业户心思文人

●文 毛志成

什么叫轻薄孽?就是一个人不仅自己轻薄而且将这种轻薄当成一种美感,一种资本,并从中捞取某种功利,进而不惜伤人、误世。世上有轻薄孽的人很多,为什么单说文人?为什么特意去说中国文人?因为文人是一种有特殊共性的群体,而中国文人又是具有某种牢固惯性的类属。

世上确实存在虽有其他恶习但很少陶醉于轻薄的人,如暴君,如奸臣,如贪官,如匪寇,也包括平民中唯利是图的小人。他们为什么不轻薄?因为他们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逞威、仗势、争权、谋利的事上,干这样的事直通通地去干就是了,无须作秀、作态、作雅。而文人则不同了,作秀、作态、作雅是他们“价值显示”的重要手段之一。至于其中的“正面形象”,如仁人、君子、义士、智者、良民,不仅分不出精力和心思去搞轻薄之举,而且对轻薄有本能的拒绝感。

为什么说世界上不少国家的文人固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轻薄习气,但毕竟不像中国那样普遍,头一条原因就在于外国专门以弄文(包括专门卖弄字、词、句)为主业的人较少。他们的心思有的用在搞真正的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上去了,而有的本身就是有地位、有财富的贵族(如托尔斯泰等人),用不着借轻薄之文去添彩。

而中国的文人,专门借用玩字、玩词、玩句想爬到社会舞台上的人何以太多?说来说去,借文营势所致也。有了这样的心思,不轻薄就简直没法活。中国古代,特别是从唐代开始,直至后来的千多年,中国的文人没有在科举场上熬日子、混日子的人几乎太少太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样的心思本身就是一种轻薄。而科举手段本身,尤其是对八股的迷恋和跪伏,也是一种轻薄。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盅粟”,所谓“十载寒窗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闻”,这可真是把文人的基本心态说透了。落了第的人,或是虽入了榜但始终没入宦、没发迹的人,解烦、遣忧的办法之一就是写诗作赋,自标名士,或是搞一点“风流”之举,或者故作“隐士”,暗中的心思也是希望“待诏”,或走一条“终南捷径”,总之挣不脱轻薄。

古代的文场转变为近代的文场,“五四”新文化运动一度曾成为最有生气的战场,即使反方的假道学们也只是僵化而很少贩卖轻薄之文;正方的主要追求则是战斗,本能地远离了轻薄。但是“五四”的文场转变为上海的洋场之后,轻薄也就流行化、时尚化起来。不信就读读鲁迅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以及他对种种镀洋才子、“革命教师爷”和从“革命营垒”中叛节出来的人的讽刺,都可以发现上述人的共同毛病之一就是轻薄。

延安时期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了很多作家的写作兴趣只是“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包括与上述兴趣貌似相反的“党八股”,都有对轻薄表示陶醉的意味。

到了后来的左风初起、左风大盛年代,左式的轻薄便实实在在地成了一种孽(包括作孽)。文化界的人整人,一大半是知识分子自己干的。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揭发瘾”、“批判瘾”、“告密瘾”?别的原因不去说了,而轻薄却是不容忽略的原因之一。连那些被整的人,如反右时当了“右派”、“文革”时当了“反革命”的人,真正因思想深刻、坚持正义而遭难的人确实是有的,但为数并不多。而不少的人的倒霉,轻薄也是其中的原因。证据之一就是那些人(当然也包括我)得意时往往张扬过甚;证据之二便是在翻身之后(尤其是某些人再次当了显官、名人之后),有的照例极左,或是把自己的一度受难(包括甘于受辱)统统折合成“勇士”、“功臣”。这也是轻薄!

某些人因轻薄而成了黑暗岁月的帮闲、帮手、帮凶,就叫轻薄孽!今天的轻薄之风不仅未减,甚而与日俱增。某些轻薄不仅合法化、流行化了,甚而光荣化了。据说那叫掌握了现代观念、现代意识,体现了现代操作、现代风采。有的以轻薄为趣,以轻薄为乐,有的以轻薄为文,以轻薄为艺,以轻薄为智,以轻薄为才。包括某些文界的官员、学者、精英、大师,都视不张扬、不卖弄、不玩幽默、不搞风流韵事为土气、俗气。以文学为例,好像作品中不提倡个人主义的合理性,不宣扬个人利益的神圣性,不使用较多数量的玄言、僻言或戏言、秽言,就不能算有才气。殊不知将那样的文字制品向读者观众进行推销,就叫轻薄孽!

文人的真正称谓,中性词叫作“以文谋生者”或“精神专业户”、“思想专业户”、“知识专业户”、“文字专业户”,褒义词叫作“思想家”、“学问家”、“才艺家”。不管叫什么,本质上都应当是社会文明、人生文明的促进者或建设者。而这一切,又都离不开对各式轻薄(包括轻浮、轻佻、轻贱)的克服。不论是文人无文,即缺乏基本的文字功力、文思深度、文采水平,还是文人无行,即缺乏基本的道义品位,都只能称之为轻薄文人、无聊文人、下作文人。什么样的轻薄最可怕?除了媚政、媚时而写些僵死之文、模式之文以外,就是打着“放浪不羁”旗号写些思想无序、见识无序、语言无序的胡闹式东西,而且日趋流行和吃香。

从根本上说,中国文人的轻薄症由来已久,甚而根深蒂固。有的外国人说中国作家的作品是垃圾,这绝对是情绪化十足的谩言。事实证明,中国古今十分严肃的名作品、名作家不仅确实存在,而且为数不少。但是中国的垃圾式作家和作品,数量也确实太多。无论是千百年前的古垃圾,还是前些年的左垃圾,以及近时商品时代以价格炒作为主调的多彩垃圾,确实举世无双、天下第一。无论是文学垃圾、艺术垃圾,还是学术垃圾、理论垃圾、知识垃圾、才艺垃圾,都在数量上堪称冠军。而以此为趣、以此为乐、以此为业的人,又大都是以轻薄为美的人。他们很少分出一定的精力去思考什么是轻薄,而轻薄于世于人有什么祸害。

今天,我们该懂得什么是轻薄,也该看清了轻薄给社会、给文化带来的负效应。所谓负效应,就包括轻薄给社会、给人生带来的罪孽。

轻薄,从本质上说就是对世界毫无责任感而只有名利追求。而这样的行为本来很俗而又要用雅来装饰,并用雅来换取本不属于他的利益,尤其是对祸及他人、祸及社会的行为并无发自内心的反省,这都叫轻薄孽。中国文人的轻薄,带有极大的传统性。古代的御用文人、官方鼓手、科场奴隶、酸腐书生,以及青楼艳曲的代笔人,另如各式“风流才子”或刻意的舞文弄墨者流,主要的轻薄之意都在于媚。有的媚权,有的媚势,有的媚时,有的媚众。几千年中国文人的轻薄,一度主要表现为媚政,心思和气力大都用在对官方意志(包括错误意志)的注解、宣讲、发挥上。今天文人的轻薄,则更多地表现在直接或间接的媚商上,好像文人的本领、级别、品位的高低主要体现在能否使名和利互相转化。连出的是恶名、丑名、秽名,只要能倚名捞利也有资格挺着胸脯子自封贵族。当有人讥其轻薄时,他很可能会回击“你还不配!”

无论如何,轻薄首先是一种贱。中国曾经努力地实现脱贫、脱愚、脱昧,但还有一个工程也很重要,这就是脱贱。希望文人成为脱贱的大声呼唤者和大力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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