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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如何与信息共舞

2011-03-20文/何

文学自由谈 2011年4期
关键词:媒介文学信息

●文/何 英

如今文学界最热门的话题,大概要算是文学的边缘化了。许多人口吐莲花,讨论的话题仍然是如何使文学不那么边缘化,以及从心理上调整自己:你要爱你的寂寞。

这些议题让人觉得,讨论还是停留在了浅表的层面:当今的文学似乎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到底是谁,含糊不清。我们调整自己的心态,闭目塞听地奋力写自己的东西,或者找到打开这个对文学冷漠的社会的关窍及钥匙,前提的条件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到底遇到了什么。

就连这个问题也是老问题了。早在本雅明时代,他就发现,报刊的大量滋生以及伴随而来的广告,已经引起了小说危机,人际交流从叙事转换为信息。资本主义来临前的近两千年里,社会的人际交流以叙事为主。农夫、商贩、工匠、水手们一旦相逢,便以讲故事的方式展开对话,他们说古道今、勾通你我,寓教于乐地进行着道德评判和审美享受,这种街头巷尾的口头叙事世代相传,直至资本主义时代的印刷技术改变一切。印刷术的普及,使故事成为小说,小说成为工业文明的精神显现,体现着生产与接受,创作与销售的生产关系,作家孤独一人,用笔或打字机向世界倾述,为潜在的读者讲故事,而被机器生产改变劳作形式的人们,也都是孤独的个体,这些同样孤独的读者,阅读小说中他人的生活方式或生存困境,同情理解人物挣扎的内心,体味生命的意义。

西方左翼、西马英雄从马克思、卢卡契到阿尔都塞以及法兰克福学派一直视资本主义为批判对象。以工业文明为标志的资本主义的到来恰似人类社会的一次巨大质变。在农业文明时代,叙事起到整合古今,凝聚集体记忆的历史功用。本雅明认为,作为叙事的源头——史诗分裂为故事、小说和信息。可知叙事本来包含信息,信息是资本主义高级阶段的叙事变异。伴随资本主义的信息爆炸,整个社会越来越急功近利、立足当下。作为一种经验的残余,现代信息一方面蛊惑视听,另一方面却制约交流,不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交流被信息波浪冲毁,人们不再有停在一个信息上的时间和兴趣。迅速地忘掉前面的信息,不断被后来的信息推搡,社会被信息壅塞,结果是普遍的遗忘和个人郁闷。生活经验的完整性被打碎了,成为一种异化后的可怜经历。卢卡契由此感叹,讲故事的人生意惨淡,只好“混入教师和哲人队伍”。

此后的理论家,依然持续着对这个以信息为标志的时代的解析。麦克卢汉就不无乐观地说:当我们面对一个全新的情况时,我们总是反对接受新事物,而是更倾向于陶醉于过去的东西。我们通过后视镜来观察现在,倒退着进入未来。这是他著名的“后视镜”理论。他认为,电视不过是把电影的内容搬进来,或者汽车这种交通工具用先前的视觉语言来说就是没有马的车,而计算机则是把打字机、电视、电话、传真机、报纸等等技术的功能综合在一起。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实世界在真实和虚构、信息和形象这两个方面已无清晰的区分。作为信息制造者的媒介不断生产大量真实,这些真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构,而在此制作过程中,作为资讯的信息已经与形象缔结联盟,形象这曾经文学的专有情人,抛弃了已经落伍的文学叙事,穿上花哨的时尚外衣,与信息合谋重新虚构了整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小说越来越难以取信于我们,小说对比于信息,我们更愿意相信信息。这也是为什么小说家们哀叹:我们再也没有了小说存在的古典情境,我们的叙事甚至低于读者,我们知道的比读者还少,我们的叙事不再那么合法……我们甚至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持久地反思生活事件,想清楚生活或事件与自身的关系并得出结果。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事件发生得越来越快,经济交流、政治交流、文化交流甚至两性交流也越来越快。现代媒介已经“把每一个事件都原子化了”,它把图像、信息、意义当作可以成为历史的客观事件朝任何方向发送出去。

在此过程中,时间被清除了。时间在速度的流程中变得没有意义。人在寻找各种手段和辅助工具来更快捷、更有效地到达命运。时间是生命的代名词,如果时间正在贬值,等同于生命意义追寻的贬值。每一个事件都原子化的时代,已经没有文学叙事容身的时间容量。朝任何方向发送的信息正在取代文学叙事虚构着世界。为什么说是虚构,因为现实世界是由信息根据操纵技术媒介一方的需要来完成的,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谓的《海湾战争并没有发生》的意思。我们所看到的电视影像,只是由持某一政治倾向的摄影师捕捉、剪接和变形的结果,是被媒体虚拟化的纪实叙事作品。媒介即信息,这是麦克卢汉的名言,很快他的后继者,那些从事文化研究的理论家就推翻了他,认为应该反过来说,信息即媒介。这个表述听起来更令人绝望:我们正在通过信息而存在,通过信息认识世界、感受世界,我们的主体性被信息所操控,没有媒介,我们将无法证明我们的存在。不管是媒介即信息还是信息即媒介,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媒介信息时代的信息全面撼动了古老的叙事。

而把自己的生活让媒体进行解密处理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那么多的人走上电视,表演自己的求偶戏剧或生理问题。这些行为和心理,暗中消解掉文学叙事的作用和意义,人们正在受到媒介的操纵。但其实媒介是人的延伸。大众也通过对意义的冷漠来操纵媒体,这是另一个相反相成的方面。技术的本质也许并不是技术性的东西。把作为对象的世界虚构化,这正是我们安排给技术的工作,只不过文学叙事不具备自动化的技术性能,相当于人类的手工艺时代,而现在的技术正在把所有的行为和事件变成信息和数据,通过这样的办法达到对世界的虚构,在这个可怕的加速度过程中,将要停工的也许正是我们的思想本身。

文化化石化,也许并不是危言耸听,川流不息的信息和当下瞬间的新闻事件正在终结历史,人们永久地活在了当下此时。通讯和交流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共通性,一切差异都将被抹平,信息窒息了千姿百态的形式,而永不停息的事件终结了历史。随着历史的终结,思想也将终结,因为真理被证实所毁灭,人们不再相信任何乌托邦。技术成了时代霸主。以电视为例,电视的叙事,把世界变成一个形象,它的技术含量使古老的文学叙事不堪匹敌。文学家们纷纷走上电视,成为电视说书人,百家讲坛提供了信息时代的形象塑造场,在这个场域,作家接受媒介的加工和改造,成为新一代的信息发布者。

通讯技术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但应该质疑的是,它也在令我们懒惰而腐化,不知不觉地削弱着我们对现实的信念。对电视长久的依赖,令人们变得冷漠自私,人们之间产生距离,引发信任危机。电视成为新的神龛,人们把自己轻易地交托给它,不再思考别的,被信息和娱乐所麻木,信息和娱乐的包围圈不仅麻木了人们的神经,让人们再也无法想象,还促进了肾上腺激素的涌现,这一生理现象的不断发生,最终导致现代人的失落和幻灭。

网络是另一个巨大的信息发布场,在这个场域,信息的平等分享确立了民主,它要求人们进行互动和参与,而这种多少有些混乱的民主所确立的自由,经常不受控地导致民主内部发生变异。所以会有网络上千奇百怪的事件,道德民兵的出现即是一例,个人将无权拥有隐私,自以为正义的网络民兵会自告奋勇地替你抱打不平,甚至采用极端手段——民主变异为一种新的暴力形式。过度的解放反而扼杀了自由,信息分享的自由使人们处处受到监视,世界变得没有秘密。也许正是世界欺骗了技术。

无可否认,科学从来先于哲学或人文学术,古希腊人的数学发现,成就了柏拉图哲学,伽利略的物理学发现,使笛卡尔哲学确立范式,牛顿的演绎律和因果律成为几个世纪以来解释世界的思维法宝,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催生解构主义以及后结构主义……科学革命某种意义上也是决定世界走向的革命,它总是要求改造旧概念,生成新事物。但科学不是万能的,科学技术永远只能是“器”,人文学术、伦理哲学必须对其加以改造、约束,这是包括文学在内的人文学科的作用和意义。

我们时代以叙事为代表的文学,正在遭遇信息。相当于手工制作遭遇大工业生产,活字印刷比拼丝网印刷,胶片时代跨入数字时代,这其间的变化确实令人难以卒然接受。但是我们是不是由此要臣服于技术,向技术顶礼膜拜,作为人文学术、文学艺术的反拨作用恰应在此关头显现,历史如果是一驾加速度驶向命运终点的信息快车,我们的作用就是奋力地使车轮慢下来,以便在此过程中,使急速运行的生命变得丰盈、自由,使作为有机体智能生物的人类能活得更有心灵和情感,这是以叙事为代表的文学所能做到的。

既然叙事是文学的主要特征之一,如果我们还想让文学不是那么快地化石化,就要坚信叙事的合法性。尤其当她遭遇了比她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对手。庞然大物从来不是万能的,早有科学家们自己预言,地球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能够挽救人类不致灭绝的因子竟然潜藏在我们早就想灭绝它们,觉得它们一无是处没有存在的必要和权利的东西上:比如说老鼠、蟑螂、苍蝇、蚊子……,它们的生命是如此顽强,什么疾病、迫害甚至毁灭也无法灭绝它们,当人类被自己污染的环境最终报复,被自己不断消灭却不断升级的细菌杀灭的时候,也许这些不堪入目的丑类身上有着挽救的希望:因为它们从来不曾毁灭过,它们身上具有的超强抵抗力和适应性,是它们繁衍下去的制胜法宝。正如史前的庞然大物恐龙,它们的雄霸地球已化成人类实现自身飞跃的资本主义的石油,正是恐龙的尸体成就了人类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在宇宙的长河里,孰是孰非,谁是长久的霸主?任何现在看来无用的,必将有大用。这也是中国古老朴素的辨证哲学。

更切题一点地说,当叙事遭遇信息,我们是否可以扬长避短。我从来不认为那种追踪新闻提供大量现场信息的文学是文学,文学最初的特质之一,也应是经时间和记忆沉淀过的那些诗与思的内容。当代的文学叙事,应怎样地避信息之锋芒,在无孔不入的信息围堵中重建叙事的可能,是作家评论家们要想的问题。这可能是一个艰难的问题,谁都知道,随波逐流是舒适的,容易适应的,反其道行之,或迎难而上是不讨好且艰难的。《红楼梦》的时代,小说是下九流,但凡自认文人雅士的不屑为之,诗文仍然是绝对的主流。可见绝大的压力和寂寞恰是产生伟大作品的内在历史动因。或者也可以说,被信息穷追猛打的叙事,是否遇到又一次产生伟大作品的机遇,当然,机遇从来与挑战伴生,这也可能是一次死亡的机遇。从这一意义上说,我同意里尔克的话:你要爱你的寂寞。但显然光爱寂寞是不够的,当代作家的叙事不但要超越《红楼梦》,超越已有的一切经典,才有可能不那么快地化石化,难度早已复加到不可复加。如果文学注定不会灭亡,总有奇迹出现。或者我们时代的文学叙事,会成为万万劫之后世纪的恐龙,为另一次人类文化的飞跃提供石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化石化并没有那么可怕。

小说曾经成功地借用了资本主义的印刷技术,使自己辉煌了几个世纪。也许,叙事在这个世纪也要找到自己与技术的合作方式,怎么样利用好技术的“器”,为叙事的重生或生存下去寻找路径,也许这个问题并没有天真到可以是人力考虑的,历史自会选择。网络小说在年轻人中间的风靡也许就是一种历史的苗头,即叙事正在初步地与技术合作,尽管在传统文学的庄严与宏伟面前,这种最初的合作有点像儿戏,暴发户一样不被看得起。但世事难料,正如麦克卢汉所言,我们习惯了后视镜地看待扑面而来的新事物,从来不能痛痛快快地接受。在这件事上,叙事要找到自己与技术合作的最佳方式,叙事如何与自己的敌人——信息共舞,确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正在到来的新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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