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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楔子:谁在跟我们说话?

2010-09-20姚玉光

名作欣赏 2010年1期
关键词:顽石女娲叙述者

/姚玉光

《红楼梦》的楔子:谁在跟我们说话?

/姚玉光

一般人读小说,往往一头扎到作品云蒸霞蔚的情节中,为人物的命运担忧、焦虑、不安、释怀……其实我们阅读小说,首先要明白谁在跟我们说话。有时作者是唯一的叙述者;有时作者完全隐退了,让叙述人叙述;有时多管齐下,作者、代言人、人物都是叙述者,使叙述呈现出摇曳多姿的复杂局面。

就拿《红楼梦》来说吧,它的叙述视角既有作者视角,又有命运视角;既有局外视角,又有局内视角。采用不同的视角作者的用意大有意趣。因为作者想让读者从审美的角度更准确地阅读故事,就必须选择恰当的叙述者。

作者是永远的全部故事的讲述者,不过这同时就是作者设计的阅读导引和阅读规定,当然也是一种阅读的调整和限制。它往往向读者暗示创作的题旨和观念。“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作者是永远的叙述者,全部的叙述者。即使作者彻底隐退的作品也是如此。因为全部故事都是作者呕心沥血构思、创作出来的,即便代言人的形象,也是作者描绘的。从宏观意义上看,曹雪芹是永远的、全部的叙述者。其次,他在与空空道人的对话中表明自己的小说美学观念,暗示了《红楼梦》的题旨:(一)不假借“汉”“唐”名色,力求创新,不直接表现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而是主要通过家庭生活、女性哀乐来体现生活真谛。(二)“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进行创作,“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牢牢扭住真实性的原则。(三)反对“讪谤君相,贬人妻女”的黑幕小说手法,反对淫秽下流的色情小说的自然主义描写,反对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小说的格式化,反对才学小说的故作艰深。

空空道人并非红楼故事中的道士,更没有由道入佛,“因空见色,因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其实只是他阅读《红楼梦》、抄写《红楼梦》、与《红楼梦》作者的对话中,由表象而哲理、由浅俗而深刻、由追求传统的政事善事而触摸到《红楼梦》悲剧主题的合作者,也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用来与作者对话的、代表某种认识倾向的乌有子虚式的人。

《红楼梦》的题旨,作者不想和盘托出,也许他也托不出来。但他又怕读者误会,因此,借助与空空道人的对话,略显端倪。空空道人“大旨谈情”的看法,作者并不完全否定,但它亦非作品的全部题旨,而只是表象,只是部分;《情僧录》是以“僧录”作为全书主干,又暗示了作者与作品一号人物的关系,角度特别,作为主题却嫌偏狭;《风月宝鉴》只看到了爱情这个镜面,没有深入到灵魂深处。因此,孔梅溪含有“恐没悉”之谐音,显然不为作者所取;《金陵十二钗》则是纯用女性视角,也不免以偏概全,最后还是用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石头记》。石头是女娲补天时的遗弃之物,既具有顽石的品格,又具有无才补天的命运。谁被这种品格和命运形成的磁场所制约,谁就是一块石头,至于他是男身还是女体,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社会,不必细较。

关于这一点,脂评唯恐读者误会地说:“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据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篇首的楔子是作品完成之后作者细加甄别而写的,不但字斟句酌,而且进行了一番似类马赛克的模糊化处理。空空道人作为作品未公开传播之前的传抄者、对话者、阅读者、建议者的身份是非常确定的,真实姓名则不得而知。

第三,向读者交代创作缘起,倾诉创作甘苦,坦露创作设计。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叙述在人称上与前面两项不同,不是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的视角,而是采用第一人称自诉心曲。在不到三百五十字的陈述中,“我”“作者自云”之类的第一人称代词、名词竟出现了十几次。这一部分在全书中所占比例极小,却是一个完全独立于故事之外的部分,相当于自序。创作缘起包括三个方面,自己曾“历了一番梦幻”,作为“堂堂须眉”,愧对当日诸多裙钗,悔恨“锦衣纨裤之时”背负父兄教训落得“半生潦倒”;“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中,欲使“闺阁昭传”,让读者破闷醒目。作者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全心构撰,甘苦自知唯恐世人不能把握其中真谛。“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创作设计上,则是采取了“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的“甄士隐”的方式,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即“贾雨村”。这些内容虽与《红楼梦的创作有关,却不是故事本身,作者也没有同故事中的人直接交往。不过,由此透露出了《红楼梦的自传体性质,让读者明白了书中被艺术化了的人物特别是那些女子,曾与作者朝夕相处,而贾宝玉身上则带着作者浓重的原型色彩。

这一视角的选择,无异于小说真实性的宣言作者这时不再充任红楼故事的讲述者,而是自己内心隐秘的倾诉者,因为真正的阅读首先信任的是作者的诚实,只有作者坦诚地与读者促膝交谈,读者才能真正进入作品的心脏,甘愿为作者悲喜歌哭因为真实,“小说对于读者而言就自然获得了一种亲和力——读者的欣赏,始终是很在意小说家的诚实品质的。如果小说家是以他的个人经验来写作的,这就等于说他对读者是推心置腹的,在读者眼里,小说家是一位可靠的、能够给予人信任的人。

《红楼梦》是很信“命”的。命运视角在《红楼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它在客观上规定了主要人物的命运轨迹,规定了作品的悲剧结局从而也规定了全书的题旨。同时,也使作品充满了浓重的神秘色彩,给读者一种强烈的命运支配感对命运的确信和探求在人类的幼年时期就开始了生产力的原始低下,恶劣的生存条件和浅薄的认识能力,很自然地让远古先民相信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在支配。这种认识伴随着人类的整个成长史,只不过人们逐渐由对命运之神的崇拜转向对事物规律的追寻。曹雪芹是用小说的方式,回答了这个人类共同面对的哲学命题。

《红楼梦》的总司命是女娲。女娲在这里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女娲既然炼五色石补天,自然便是天地的主宰,便是冥冥中支配乾坤命运的最高神灵。女娲既然抟黄土造人,自然便是人类的始祖,便是冥冥中支配人类命运的最高神灵。天象征社会,补天用的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便是支撑社会大厦的支柱,象征了出身正途、各司其职的统治者。被女娲抛弃的顽石,便象征了游离于正统之外的、怀才不遇的、想真正补“天”而不被理解的叛逆者。

作品中对女娲着墨很少,但她却是故事发端时出现的第一个人物,是顽石尚未通灵性之前就存在的始祖,是矗立在天地之间、具有补天神力的社会和人类的总司令。宝玉、十二钗以及作品中所有的芸芸众生的命运,都由她主宰,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警幻仙姑只不过是女娲帐下的职员。

其次是警幻仙姑。她是女娲领导下的具体职能部门的负责人,不与凡人直接会面,只驱遣僧道,会见鬼神,有时对个别人在梦中指点迷津。她高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顽石幻化为人之后,便是她手下的神瑛侍者,僧道携宝玉到红尘,要向她挂号。不过警幻仙姑并没有改变或调整之权,她只是一个忠实的管理者。命运是事物的内外诸因素在互动中形成的一种合力,是一种方向性的规定,是一种规律的展示过程,它是不可更改也无法逃脱的。因此,警幻仙姑说到底就是命运的象征,规律的人化,其作用就是让芸芸众生拨开生活的种种幻境领悟人生和社会的真谛,因而她是读者解读《红楼梦》的具有本质意义的视角,也是《红楼梦》显露主题的关要之处。

执行命运的是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识得由顽石幻化的宝玉,给他镌上文字,携入昌明之都富贵之乡。甄士隐梦中的僧道,透露了顽石幻化后在警幻仙子的赤霞宫中成为神瑛侍者,并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用甘露灌溉了绛珠仙草,构成还泪姻缘。僧道又将他在警幻案前挂了号,让他随同情鬼下凡。同时僧道又下凡人世,在这一干风流孽鬼中“度脱几个”。可见,僧道是天与地之间,仙界与红尘之间的穿行者,他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不轻易道破,在警幻面前奉行投胎下世的使命,又在扰嚷红尘度脱迷失的众生。其视角意义在于导引人们理解什么是命运。《好了歌》便是对这种命运的最好概括。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切宗教,不是别的,正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支配着人们的种种外界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

甄士隐、贾宝玉等只不过是偷窥司命运的人。他们先后在梦中窥见了命运的本相,让甄、贾二人窥司命,因为甄士隐是全书人间故事的发端之人,贾宝则是全书的第一号人物。甄士隐在梦中窥见了宝玉的来历和还泪姻缘,并与物性宝玉有一面之缘,见到了正面所镌的“通灵宝玉”四字,最后被挡在了太虚幻境之外。贾宝玉则梦中直接进入到了警幻仙境,见到了警幻仙子,窥见了又副册、副册和正册中的诸多判词和配图,朦胧中知道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隐喻,还聆听到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对整个贾府、四大家族“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也有所窥视。不过,无论是甄士隐,还是贾宝玉,他们听的是天语,看的是天书,对其中的奥秘,要么未窥全貌,忘却大半,要么了无趣味,痴儿难悟。

甄士隐跟着跛道人挣脱苦海,贾宝玉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家,从叙述视角上来看,甄士隐窥见的是宝玉的命运,领悟的是自己的命运,贾宝玉窥见的是众芳的命运,领悟的是人类的命运。追求欲望的满足是人类始终不肯放弃的生存方式,因此在劫难逃的悲剧命运终将无法避免。出家并非向僧道投诚,而是对人类生存方式的背离,一种对经历时糊涂、到头来明白的人生观念的皈依。这也正是窥司命视角给读者的独特感悟。

作 者:姚玉光,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

编 辑:孙忠晓 sunzhongxiao20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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