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找水

2009-12-10黄代本

昭通文学 2009年1期

黄代本

为了过一种比较稳定的生活,富贵一直很努力,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但却处处事与愿违,其他人就说,人是命克着的,要不然,像富贵这样的人,水平也有,人也不坏,哪样都干过,但就是命运不好。

有次两口子吵架怄气,富贵叫我去劝说一下他媳妇,他媳妇张四姐失望地对我说,这个儿子么,这么多年,我是把他看透了,说起来八大金刚,做起来四肢无力,什么事情都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的热气,提起来就伤心,也是从娃娃头上看,要不然么早就请他站远点了。

在接触风水之前,富贵也一直找不到自己运气不好的原因,学习了风水之后,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运气不好,主要的原因是老父亲的墓地有问题,犯了上山下水,主求稳反乱,到处奔波。作为朋友,他多次跟我说过,他父亲的墓地有点陡,又当北风,风吹气散,想重新找地安葬,又怕搞得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只有找机会去培补一下风水,适当调整一下气场。我对风水不懂,但喜欢游山玩水,每天都在看些无用的书,随时都是头昏脑胀的。富贵约我到泥鳅河边去寻龙点穴,就便爬爬山,转换一下注意力。我最近也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便同意跟他去看看,就当是玩一样。

富贵家父亲的墓地,就在泥鳅河畔的鸡公山上。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我们坐上双河县城到莲花的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他的老家平滩子。对于一个出去工作将近二十年的人来说,老家就是父母,富贵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家的老房子里住着的是他的兄弟富荣和兄弟媳妇李传花。分家三年为邻居,他兄弟昨晚上到背阴山煤矿上去背炭,做的是夜班,临晨回家来,到现在还在睡起。她的兄弟媳妇在门前洗衣服,也不喊我们坐,我们只好干站着。富贵问兄弟媳妇李传花,意思是想喊他兄弟富荣跟他到坟山上去,他要为他父亲的坟面前垫起一点土来。他兄弟媳妇李传花说,没得时间去,他晚上还要去加夜班。富贵说是要找一担撮箕和板锄,兄弟媳妇说家里没有。看着兄弟媳妇不带脸嘴,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在他兄弟家没有找到撮箕和板锄,富贵就来到他叔叔家,他叔叔家门前有好几棵苹果树,苹果挂满了枝头,但苹果还没有熟,扯一个咬一口,酸溜溜的。苹果树旁,有一棵水蜜桃,桃子已经红了。听说富贵要为他父亲的坟垫土,他叔叔将撮箕和板锄找给他,他对他叔叔介绍我是双河县公安局的警察,他叔叔的几个儿子都是贼,听说我是警察,怕以后用得着,就叫富贵上树去扯几个桃子来给我吃,说是桃子虽然小,但是甜得很。在富贵上树的时候,我说富贵是一个孝子,随时想着来培补他老父亲的坟。他的叔叔摇了一下头才低声对我说,他这个侄儿子有点麻烦了,神经有点问题了,也难怪中专毕业玩了连工作都没有了,开始说话听着还有点道理,多说几句话就不栽根了。我跟富贵接触的时间也还是算长的了,怎么他的叔叔会得出这种结论来呢?我有些纳闷了。

中午一点,我们从平滩子出发,富贵扛着板锄和撮箕,就变成了典型的农民造型。出了村子,上一座山下一匹坡,就进入了铺天盖地的苹果林。在苹果林中,有几座荒坟,有的刚埋下去就立了碑,有的几百年了还在是一个馒头一样的土堆堆。路边的一座荒坟已经长满了杂草,富贵说这就是他母亲的福地了。他的母亲死了已经有好些年了,是死在冬天的,下葬的时候下了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有一只银白色的野兔从墓地跑过,这是富贵多次向我讲起过的好兆头。但是他的母亲死去好些年了,也没有看到他的生活有什么大的起色,拮据依旧,奔波依旧。在他母亲的坟墓面前蹲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密不透风的苹果林。

俗话说,一方的水土养一方的人,由于泥鳅河畔盛产苹果,就有许多农民在苹果上发了财,农民有点钱后想做的就是改善居住环境,在公路的两边,好几层楼的砖房正在增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在当地老百姓的心目中,祖先的坟茔关系着儿孙的祸福,那么,在父母死后,选择一处相对好的风水来安葬自己的父母,既是为父母着想,也是为了子孙后代打算。在母亲下葬的时候,出现下大雪的吉兆,瑞雪兆丰年,富贵又是如何解释这风水在自己身上的表现呢?富贵在草皮上坐下来,递了一支花腰杆“龙泉”烟给我,点燃火,猛吸了一口,很陶醉的样子将烟雾慢慢从鼻孔里吹了出来,由于出苦力和长期吸劣质烟草所至,从身旁走过,就有一股酸臭味。富贵说,老母亲的墓地埋下去后,仔细算来,我这几年的财还是算发得猛的,在老人家死的时候,我几乎是身无分文了,这几年下来,单位改制我得了两万元;在下班后蹬三轮车又蹬着两万元;工资存起来没有用又是将近两万元;我将我的屋基地卖给村子里的张清平又得了两万元;算下来还是有六万多了。吸了几口烟,富贵说,总的说来,财运还是可以的,只是有点奔波。富贵解释说,财运不错是母亲的坟起作用了;奔波的原因是父亲的坟埋高了。富贵指了指他母亲坟后的一座古碑说,这里在清朝咸丰年间出过知县,地脉还是有的。对神秘文化我有所涉及,但没有深入下去,我想,《易经》上说的是万物取象,“天门一挂榜,预定夺标人”,有野兔跑过,有动如脱兔的意思,如果按照富贵说的什么东西都有个预兆,那么,是不是从另外的角度预兆了富贵生活的奔波呢?既然地气是在跑的,咸丰年间出了知县,地气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还守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刻舟求剑的嫌疑呢?

富贵对我说,是这几个弟兄么我才给你说句实话,如果不是那个人么我就不说了。我说请讲,富贵说,阳地看一片,阴地看一线,从风水的角度来看,要得富,父母要分开住。我问此话怎讲,富贵说,也就是在父母死后,要分开埋在不同的地方,一处不起作用一处起作用。富贵说,如果以后有钱了,他要为他的父母立碑,要立大卷洞碑,要超过后面知县的碑。我说难得,富贵便当场拟了一副对联征求我的意见,他说以后有钱了为父母立碑就用在他母亲的墓碑上。对联是“鸟语花香,蝴蝶翩翩舞;山青水秀,苹果个个红”。对联虽然是写景,但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我说很好,富贵就高兴。

在富贵的母亲坟前,就可以看到他父亲的坟地,从方位上来说,他母亲的坟是埋在鸡公山山下的,他父亲的坟是埋在鸡公山的山顶上的。富贵认为,从玄空风水的角度来看,他奔波的原因是他父亲的坟埋高了,特别是坟前有点陡,离水有点远,山主人丁水主财,地气还没有歇稳掉,按照藏风纳气的风水原则,他要在他父亲的坟前栽树,要在他父亲的坟前培土,留住地气,这样一来,他的日子就会相对稳定一些。富贵的人生有点奔波,这一点我是晓得的,但富贵这几年由一名不文到有几万元的积蓄,是不是他母亲的福地起的作用呢,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用佛家的话来说,我们每个人的福报都是自己修来的,那么,富贵求稳反乱的结果怕就是修的方法有问题了,就像小孩读书一样,大家都在找名师,修行的人都在寻找善知识。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人生就像在茫茫的大雾天进入了原始的大森林一样,到处都是若有若无的岔道,到处都是阴森森的迷津,所以善良的愿望和好的方法以及名师的指点就很重要了。

从富贵母亲的墓地开始,我们顺着羊肠一样的小路开始爬山,一路上都会遇到在为苹果树喷药的农民,富贵跟他们打招呼,发烟。他们都说富贵是一个孝子,仿这样的孝子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直接可以写进县志了,有的人么,你不要说父母已经死了,即使还在活鲜鲜的就没有人管了。特别是在讨了媳妇之后,讨来媳妇忘了娘,不是冤家就是仇人。富贵就用《红楼梦》上的“好了歌”来开导这些农民说“痴心的父母古来多,孝顺的儿孙谁见了”。农民们对富贵说的东西有点不明白,就找个借口赶紧爬山。我估计由于说话不分对象,这就是他叔叔说他神经有问题的原因。农民们走了,富贵还在兴趣很浓,又跟我探讨起《红楼梦》来,我是读过六遍《红楼梦》的,跟我说《红楼梦》,我又觉得他浅了。

不上高山,不显平地。富贵母亲的墓地相对较矮,海拔可能不到五百米;而他父亲的墓地海拔相对较高,绝对高度在三千米以上。从山脚开始爬山,山路越来越窄,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这么高的山峰,这么长的山路,不知当时是如何将死者的棺材抬上来的。富贵说,十个贵穴九个高,贵穴生在半中腰,这样的路你就觉得难走了,你去看看人家豆沙关偏崖子上那些悬棺,你看看人家是咋个拿上去的。是也倒是,正是没有人搞得清楚,才会成为千古之谜噻。

中午两点,太阳正当顶,将火辣辣的光芒洒向大地,有些憋气,在山下忘记了找一顶草帽,没有帽子作为隔热层,加之头发又短,阳光就直接照射在头皮上了。不一会儿,就感到头皮发麻,眼睛发花。一步一喘,我们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爬上山顶,在一堆长满了杂草的荒坟前坐下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正是那些衣食无忧的人坐在大树下歇凉的好时候,而富贵却一步一喘地站在鸡公山的鸡脚上,他的父亲就埋葬在这几乎接近了山顶的地方,起眼一看,头都是晕的,同山下相比,这里就只有一坐坟墓,让我想到的是苏东坡“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的旧句。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在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孤魂野鬼是不是就在这些地方出现呢?我们坐在富贵父亲的坟前吸烟,富贵先点燃一支花腰杆“龙泉”烟,吸了一口就放在坟前,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自己点燃一支。既然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富贵父亲的坟墓培土,我就问富贵当初选择在这里安葬老人的依据。

我不懂风水,也不会看地,只是听村里面的人说,风水同做人一样,大地躲躲藏藏,小地颠颠狂狂,鸡公山这么高,我在心里想,连豆沙关的绝壁上都成了我们的先人死后安息灵魂的地方,如果这里是好地,那么,为何几千年来都没有人相中呢?富贵说,未看山上地,先看屋下人,风水轮流转,气运是在走动的,这里的山来龙去脉都好,福人葬福地,福地等花开,也不是没有人看中这里,看中的人还是有的。富贵指给我看那绝壁之下的鸡公山,有云从山头飘过,我的头都是晕的了。鸡公山像金鸡独立,昂首向天,山下的泥鳅河像一条线一般,破地而来,穿山而去。富贵说,你说鸡公山如何?我说是太险太高了。富贵说,这就对了,毛主席不是说“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嘛,人生也一样,有大起才会有大落,在鸡公山的山顶之上,都有人埋坟,可惜的是食受不了,被雷击了,所以我在为老父亲选择墓地的时候选择了相对平稳一些的地方,从这儿看出去,局面很大,视野十分开阔,只是地势有点陡峻,地气还没有歇稳,所以我这些年来有点奔波。我问富贵,地气到哪里才歇稳呢?富贵说,要到山下才歇稳。那你为什么不在平地选地呢?我说。富贵说,太平稳了也不好,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还是需要一些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东西在里面才显得厚重和大气。富贵说,先天不足的东西,可以在后天来补,只要在坟前多堆点土,多种点树,隔行不隔理,就像水土保持一样,留住地气,我的生活就会相对稳定下来。

吸了好几支烟,过足了烟瘾,富贵开始在火辣辣的阳光下为他父亲的坟前垫土,为他动荡的生活留住地气。有些事别人是代替不了的,尽管我想帮富贵的忙,我帮不上他的忙,就坐在一个石头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是东,一会儿是西。富贵说的风水上的事我不懂,风水对人的关系我也没有清晰的认识,对于富贵为他父亲的墓地垫土而寻求稳定生活的努力究竟能否凑效也不明白。我认识富贵这二十年来,他的奔波和对现实的挣扎我倒是知道一点,但他这些年的奔波和挣扎,究竟是由他父母在鸡公山的墓地来决定,还是由他自己大脑里面那些忽东忽西的古怪想法来决定呢?怕就是谁也说不定的了。在此时此刻,面对着如海的苍山,面对着火辣辣的太阳,面对着挥汗如雨的富贵,一个瘦小的富贵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而改变了这一切的是什么呢?富贵的妻子张四姐说,一个人关键是要有点德才,讨个媳妇看三年,埋个老人看三年,除了时间的流逝外,是不是还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起作用呢?

由于爬山和出汗,我的口有些渴了,富贵也说口渴了,在高高的大山上,举目四望,除了湛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在飘外,连一丝风都没有,到哪里去找水去呢?山下的泥鳅河里倒是有水,可是看得着却喝不着,难怪人们会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就像你有宰龙的本领而现实根本就没有龙一样,实现不了的目标等于没有目标,社会不需要的技艺等于没有技艺。我坐着都十分难受,可以想见在挑土的富贵了。我软得不行,富贵却挑着大挑大挑的泥巴,一会儿背心就湿了。这样的劳作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富贵是真的相信他的稳定生活同这些泥巴有联系呢?还是仅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呢?我就不得而知了。看似一个人,但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其区别就在于精神不同,见识不同,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就不同,到了最后,人生的结局自然不同。

如果说我所受的教育,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那么富贵接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教育呢?富贵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考上乌蒙市的一所财贸中专学校,学的是外贸,应该是比较实际的,但富贵却喜欢玄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毕业分配的时候,富贵分配到了地区的贸易公司。由于我所在的学校是富贵读书时在过的,只不过富贵在里面是学生,而我在里面是老师,就经常听人说起富贵在学校时的一些事迹。说的是富贵在学校时,经常练习武功,他花的功夫比别人的高,人们就称呼他是草上飞。因为八十年代,正是武功热和金庸热的时候,在学生之中,就有许多人在夜幕下压腿,在雪地上练拳。偶尔在街上见到,富贵已经不是在挑炭的路上遇到的那种样子了,富贵的个子已经长高了,穿着长筒的马鞋,长风衣配上白围巾,富贵给我的感觉是耐不住寂寞,喜欢社交,一晚上要拜访好几个朋友,经常出入歌舞厅。人的命运同性格有关,耐不住一时的寂寞,就只有耐一生的寂寞了。我也是耐不了寂寞的,这也许就是我至今寂寞依旧的原因。

富贵对自己的现任妻子张四姐不满意,很怀念他以前的女朋友,将自己现在的不幸归结为女朋友的死,说了好多次我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富贵在学校时跟一个城里的女同学谈恋爱,双方的感情很好,这个女同学我是见过的,人应该说是不错的。可惜的是双方谈了一段时间后离他而去成了别人的女人,后来这个女同学就得了白血病,早登仙界成了护花使者。这个前任女朋友的死,对富贵打击很大,至于打击到什么程度,就不太清楚了。我想,富贵对我多次讲过的初恋,会不会像《红楼梦》说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呢?但不论如何,这个女孩子应该是富贵遇到的比较优秀的人,比较合适的人,也是比较善解人意的人。这样的人死了,当然可惜了。问题是即使不死又当如何呢?在这个女人离开自己移情别恋后,即使不死也是别人的女人了。所以,在这个女人死了二十年后富贵还在多次叹息,我就忍不住说她,这个女人是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之后死的,你以为和你还有关系,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富贵喑了几天,喝点酒后又说起女朋友的死对他的打击来。富贵说,不是感情不到位,是缘分不到位,现在想起来还在有种揪心的疼痛,像大海中的泡沫,像青草上的露珠,美好得很。

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百姓也常说,女怕嫁错郎,男怕投错行,从周围的人身上验证,此话不假。在经过了短暂的兴旺后,富贵所在的外贸公司已经很不景气了。在这个时候,全国的文学热已经让位给经济热了。但在我们生活的小城,文学热却还正是时候,在人人都是托尔斯泰个个都是著名作家的双河县,随便会写两首歪诗的人,留着长发的人,系着领带的人,在互相介绍的时候,都是以大师自居,虽然在几年以后,到社会上一滚,就再也不见他们的影子了。富贵也是赶上了文学热的潮流,就在城乡结合部成立了鱼龙混杂的“瘦人”文学社,据说是文学社的社员有两百多人。这一个时期,我也在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很想出名,就跟富贵的来往多了起来,当然也没有成为他们的会员。我虽然没有参加任何文学流派,但并不排斥同写作的人交往,在那一个时期,我经常到富贵那里去,就对富贵在那一个阶段的生存状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富贵的宿舍就在一块菜地的旁边,虽然是在城市里,但城市也穷得连一条好点的路都有不起了,特别是在雨后,大车一过就将路面碾得稀烂了,进入富贵的宿舍和走他的宿舍出来,都要走一段很烂的稀泥路面。富贵的宿舍是木板房,套房结构,前面的一间做饭,里面的一间就成了住宿。作为书生的富贵在这些古老而破旧的木板房里过的是一种《聊斋志异》里描写的半鬼半人的生活。富贵当时住在一楼,我们去找富贵的时候,前面喊不开,就会绕到后面去敲他的窗子。在宿舍的前面和后面都有很大的白杨树,树下的杂草长了有人多高了,每到秋天,树叶在秋风中飘落,地下就堆满了黄叶。站在富贵的宿舍门口,由不得让人想起南怀瑾的诗句“秋风落叶乱为堆,扫尽还来千百回;一笑罢休闲处坐,任他落地自成灰”。

在这一个时期,富贵的人生落入了最低谷,也应该是他最需要钱的时期。因为从种种迹象上表明,富贵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又加之他这一个时期同许多女孩子有实质上的来往。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依据的,有几次我们到富贵的宿舍去,太阳已经升起好高了,富贵还没有起来,人肯定是还在睡在里面的。前门喊不开,我们就绕到后窗去,窗帘没有拉严,可以看到有女式单车,但随便你喊,富贵都不开门。

也是在这一个时期,富贵读了许多在地摊上买来的过期的《诗刊》,写出了一些押韵的新诗。1990年夏天,富贵参加了一次双河县文联组织的豆沙关笔会,他拿去参加笔会的作品是写树的,全文记不得了,其中有几句是,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好多树;好多大树,好多小树,大树小树都是树。除了这一首外,还有一首是写狗的,是写秋天的时候他出门时看到两只狗在交配的情景,大意是说,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在单位的门口,看到了两只狗在交配,几个不知事的小孩用石头打狗,来了一个老者,老者对小孩些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在这一个时期,富贵除了写诗外,就是闭目养神,每天玄想长生不老,练一种对着夜空低沉地咆哮的四不像的功夫。看得出来,由于富贵老家那里有一个喜欢算命看相的人,富贵的床头就有了两本《麻衣神相》和《四柱预测》的书。偶尔遇到富贵的同学,他们都说是富贵的神经出了问题。我将这话间接地告诉了富贵,富贵说,在他们的眼中,诗人都是疯子;在诗人的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疯子,有的文疯,有的武疯,有的文武双全。搞了几年的文学社,当了几年的文学社社长,富贵的文学成就,就是留下了这样的两首歪诗。有限得很,可以忽略。

说句题外话,文学这个东西,就像冬天的路上冻僵了的毒蛇一样,说到底是害人的东西,搞文学的人,就是冬天的路上遇到毒蛇的农夫了,搞的人很多,但有成就的人实在是太少。遗憾的是一旦你搞过了文学,你就放不下了。就像吸毒一样,有几个吸毒的人真的将毒瘾戒掉呢?其区别在于吸毒会由此丧命,而爱好文学的人只是将自己搞成姜子牙的坐骑,不伦不类的四不像而已。用富贵家叔叔的眼光来看,就是神经有问题了。

下午三点,太阳依旧直射,鸡公山附近,都是岩石,吸热快,散热也快,地面温度越来越高,富贵挑了一会泥巴,汗水将背心都打湿了,就坐在草皮上歇息。虽然是歇息,但缺少可以遮荫的大树,附近倒是有包谷林,但包谷林里密不透风,不但闷热还憋气。太阳火辣辣的,真的是万里无云,天空很蓝,青汪汪的,青汪汪的天呀。在富贵父亲的坟前极目远望,山下的村庄尽收眼底,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很远的豆沙关偏崖子。富贵一时诗兴大发,随口说出了许多根据附近的地势而作的古体诗,在“流水如同白玉带,山地胜似黄金盆”、“泥鳅河畔育后人,鸡公山上度春秋”的古体诗中,富贵将他父亲的墓葬说成了是出帝王将相的宝地,前迎后送,虎踞龙盘;旗鼓见印,狮象押道。九窝十八凼,谁人埋着出宰相。

正在热得发闷的时候,一个农民从山路上走过,见了富贵,就过来打了个招呼,富贵就喊这个农民杨木渣,发了一支花腰杆“龙泉”烟给这个农民,这个农民对富贵说,现在人情味越来越淡,像你这样的孝子现在是太少了,我看直接可以写进《二十四孝》,有的人么,仿我养那两个爹,连父母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人管,就守在一个村子,年头到年尾,连脚迹都不会送一个上来,你在外面一天工作这么忙,还有时间来在你老父亲的坟上花功夫,难得难得,实在是难得啊难得。

富贵说,孝敬父母的功德和供养等觉菩萨的功德是一样的,大清以孝治天下,我看是有道理的,不要在父母头上留下遗憾,父母在的时候不感觉,父母不在了才觉得就像是天塌了一般。杨木渣说,找个机会你开导开导我那两个报应儿子。富贵说,要得,找机会我说一下他们。由于富贵是本地人,对周围的人就十分熟悉,同杨木渣在一起,共同的话题就很多,说起村子里的变化,说起村子里哪个的日子过得好些,杨木渣指着山下的很漂亮的水泥砖房对富贵说,这几年整得好的还是要算人家张清平,估计整苹果发了,怕有好几十万元,你帮你的屋基地卖给他后,人家光是在你地里修房子就修掉十几万元。杨木渣说,清平这个儿子很会做人,我在过年那几天对他说,侄儿子,将你的苹果地包点来给我帮你翻,我将地翻完后,他多给我五十元的工钱,说是我老了,这个娃娃,有良心,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

我坐在旁边,听富贵和杨木渣围绕着张清平吹了好一会。张清平也是富贵的同学,家境十分清贫,没有考上学校后,本来想回学校补习,但走了十几家亲戚没有借到一分钱,回家来伤心了一段时间,就一心一意将功夫花在了苹果树上,他的行为暗合了佛家“忍辱精进,一门深入”的修行原则,从另一个角度修成了入世的正果,成了莲花乡的“苹果状元”,连县长应天星都经常来他家。杨木渣说,这个娃娃有文化,他种的苹果树跟其他的人种的不同,其他的人种的苹果很小,而他种的个头大,水色好。别人种的挑到莲花街上去就像守丧一样,一天守到黑才卖五角一斤,他种的在树上就有人来给八角一斤,唉,这个娃娃是找着钱的了。人一顺起来,就什么都顺得很,听说你将地卖给他后,人家在修房子下基脚时挖出了好几坛彝族在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时埋下的金子,这样一来,几辈人都吃不完了。稳了一会,杨木渣又说,听说还挖出一些绣花鞋来,但时间长了,手一摸就变成灰了。

杨木渣走后,富贵有些失落,特别是自己卖给人的地里挖出了金子对富贵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看着山下张清平的水泥砖房出神了好一阵才十分向往地说,其实,张清平种苹果树的地还没有我家的好,我家的地就守在龙滩边,土质好,水法也好,唉,我这些年来太奔波了,主要就是我老父亲的坟高了,格局倒是大,只是气运还没有到,怕要到晚年才会稳定下来了。喑了一会,富贵无限向往地说,等一会儿下山到他家去玩,喊他整点老腊肉来蒸了下酒,我非常喜欢吃老腊肉和大青菜,比吃什么都舒服。

失落了一阵,富贵从别人挖出了金子来的失落里走了出来。富贵站起来对我说,我挑着泥巴,你到左边的背风湾湾里去找点水来分我喝。我说那里是不是一定有水,下去太难爬上来了。富贵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是一定有的,只是要远一点,原来有一棵大白果树,人家放羊子的经常在那里歇凉,你走这里下去,顺左边转进去,在湾湾里有水井,那里有树,你还可以在树下歇凉,等你歇够了,你慢慢的上来。我本来不想去,下去容易,爬上来就难爬了,但看看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太阳光照在头上,热辣辣的,有些憋气。我只好拿了富贵的军用水壶,顺羊肠一般的小路到了富贵说的湾湾里,路坎上有包谷林,但太阳太辣,包谷叶有些卷筒了。路边有栽秧果,栽秧果红得很,只是缺乏雨水,显得很小颗。

到了富贵指给我看的山湾湾里,也就是富贵十分肯定地说有水的地方,白果树倒是没有了,在一棵桃树下,是有一滩水,可惜是浑水,有一头老母猪站在水里,惊奇地看着人,浑水里有猪粪,还有几个干桃子在水面漂着。水是有,可是这样的水能喝吗?除非是在上甘岭。本来想在附近坐一会儿,可是一没有可饮之水,二没有可以遮荫之树,太阳正当顶,由于是在山湾湾里,就更加闷热了,真的是连气都透不过来。汗水顺着头部面部就像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下来。我没有像富贵一样的挑泥巴都受不住了,可以想见此时的富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了。殊不知等我慢慢地爬回山顶,富贵还在挥汗如雨地挑土,一边挑土一边唱一些半荤半素的山歌“好久不走这方来,这里的凉水长青苔,扒开青苔吃凉水,一朵鲜花出水来”。

见我回来,富贵问给找着水,我说,有球的水。富贵说,照道理说,是应该有水的。接着又说,没有水算了,人闲烟受气,来抽一只烟吧。富贵点燃了一支烟说,神在虚空敬在心,然后对空拜了一拜,敬献在他父亲的坟前,接着才自己点燃一支烟。在吸烟的时间,富贵给我讲了他离开文学后到昆明流浪以及几次出家不成的经历。

富贵分工在外贸公司,那几年国家正在搞改革开放,同外国人做生意。由于地方太穷了,所谓的外贸,也就是将本地的一些特产从农民手中收起来卖给发达国家,在干辣子卖一元多一斤的时候,有的农民一年卖辣子都要找好几千元。看到有利可图,就有的农民大量的种植辣子。殊不知,几年后这些国家都不跟我们做生意了,农民的辣子就卖不出去了,干辣子几角钱一斤都没有人要了,富贵他们的外贸就垮了,工资也就领不下来了。

农村人培养一个读书人,实际上是倾家荡产的了。在一度时期,城乡之间的差距很大,读书成了农村人出来的唯一出路。原来指望的是毕业后领到国家的工资就好了,殊不知工资领不到了,生活没有着落了。面对着其他的人读出书来就彻底改变家庭面貌,而自己的儿子读出书来领不到工资的现实,富贵的父母实在是无法接受的。由希望到失望,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富贵的母亲对富贵说,你是不是到佛堂里去念念《地藏经》,消消业障,会不会是你前生人做得有什么丧德事。富贵在连续三个月没有领到工资后,几次来到观音寺,看到那些身披袈裟的善男信女在为死去的人放焰口,没有人搭理他,富贵在佛堂门口的一个小卖部里买了一串佛珠,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富贵的父母先后死了,单位领不到工资,回家也没有出路了,他的兄弟媳妇李传花看到他回家去栽苹果树就不耐烦了,说他是命中该吃球,哪怕你城头搬乡头,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可惜他婆婆家那一箩箩鸡蛋了,不在城里扎根,跑回来吃鸡巴了。以为他要回家去分家里的那两亩地,所以,当富贵从鸡公山上挑水泼苹果树下来的时候,又饥又渴的富贵看到的是家里的大门上了乾隆时代的黄铜大锁。只有家里看门的花狗摇了一下尾巴,富贵看着花狗爱莫能助的眼神,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富贵四顾茫然,下一步应该到哪里去呢?富贵再次来到观音寺,寺庙里的人们还是很忙,没有人搭理他,富贵在寺庙的门口,看到了一个占卦的道人,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是非成败问我,富贵贫贱由命”,富贵占了一卦,道人写了一张“向南有大道,走马入春城”的纸条给富贵,再问,道人就说天机不可泄露了。向南有大道,南方是什么地方呢?南方就是昆明了。春城无处不飞花,春城者,昆明是也。

下午四点,太阳开始西斜,但光芒不减,万物就像是被架在大火上烧烤一般,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白云从南方的山头上飘过,一丝风也没有。我和富贵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想大口地喘气,人软得不行。我问富贵以前给到过昆明,富贵说没有到过。我问富贵,到了昆明感觉如何?富贵说,哪里都是有钱人的天下,地方越大,人情味越淡。我问富贵,到了昆明你的亲戚对你如何?富贵说,饿了不走萝卜园,人穷别走亲戚家。我问富贵,在昆明前后有多长时间?富贵吹了一口烟,想了想才说,前后将近有六年时间。六年的时间都干了些啥子?我问富贵。干的多了,有些东西自己都有点难于启齿,富贵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那么,富贵到底在昆明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晚上睡着想有一千条路,天亮起来才发现一条路都没有。每个人的起心动念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南方是昆明,昆明还有南方,富贵为什么不想其他南方,而一想就老是昆明呢?因为昆明还有富贵一个同海不同山的姐姐。虽然是姐姐,但到底是隔了一层了。如果是封王拜相,那么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因为江山是朕的江山,人民是朕的子民。只要朕能给好处,就有人来认亲戚,不是直系起码也是旁系,五百年前是一家,再往前数,说不定是一个人的后代也有可能。

去马登程走四方,任寻圣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是故乡。富贵是英雄受困,受困的富贵从双河县出发,过了牛栏江,就进入了会泽的地界了。富贵在会泽歇了一个晚上,会泽在历史上是比较繁华的,特别是在乾隆嘉庆时期,是京铜外运的第一站。这里有中国最大的钱王,可惜的是繁华不在,成了被岁月还原的废墟。富贵住在一个叫“珍珠红”的小旅社里,一看就是上百年的建筑,木板房有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上楼时就空空空的响。那种感觉,就像到了古代的驿站。

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平时很少出门,到了哪里都不习惯,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要到何处去,更不明白要去干什么,去了又能干什么,这就是一种茫然的感觉了。有些茫然的富贵睡在楼上,可以听到金钟山上金钟寺里的暮鼓晨钟,听得到寺庙里的经声佛号。富贵到哪里都喜欢到寺庙去看看,早就听说这里同唐继尧有关,不想到会在乌云密布,暮色四合的旅途中来到这里。这样的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富贵下楼来随便吃了一碗鸡丝米线,就踏着暮色上山来,等到他到了寺庙门前时,寺庙的山门已经关了。自古以来,遁入空门是许多读书人不是出路的出路,这最后的出路都没有了,那么此行对富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车经过了有大型泥石流的东川,翻上云横雾锁的大海梁子,到处是大自然留下的废墟,富贵有个小学同学孙小红搬家到了东川,在那次大型的泥石流中,全家都被泥石流掩埋,看着那荒凉的沙滩,想起小学同学孙小红,想到人生的无常和一事无成的自己,富贵由不得伤感起来了。第二天,到了昆明西站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富贵已经身无分文了。一文不名的富贵只好边走边问,在鱼龙混杂的都市里,看到富贵衣冠不整,有的人给他说了实话,有的人给他说了假话。所以,从西站走路到西山,其实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富贵又饥又渴,整整走了四个小时,才来到滇池边上的打鱼村。富贵的姐姐家就在村子的边上,一棵大柳树下,有两间瓦房,在蒙蒙的雨雾中,就像一幅吴希龄先生的水墨画。富贵的姐夫打鱼去了,富贵的姐姐一个人在家,狗咬穿破衣,拴在门边的大狼狗先是发出低沉的咆哮,接着就怒吼起来了。富贵的姐姐出门来,看到的就是如落汤鸡一般的富贵了。虽是姐弟,也好几年不见了,也没有在事先知会说要来,所以,看到落汤鸡一般的富贵,他的姐姐有些愕然。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透过茫茫的雨帘,可以看到在滇池里飘摇的渔船。富贵的姐姐将她丈夫的衣服找了几件给富贵换上,将富贵被雨水淋湿的脏衣服放在门边的一个塑料盆里,一时也就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了。其实,不是找不到话来说,而是大家都不知从何说起。富贵来投靠姐姐,其实姐姐家的境况也不太好。虽说是在昆明,其实也已经是昆明的郊区了。哪里都有穷人,哪里都是富人的天下。有的人过的生活是人间仙境,有的人过的日子是人间地狱。富贵的姐姐三个娃娃,负担很重,全靠富贵的姐夫一条破船一张网风里来浪里去地在滇池里谋生。用姐夫的话来说,就是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哪里还有精力来管富贵的闲事,你来靠我,我又去靠哪个去呢?所以,富贵刚来的几天,大家都没有说什么,时间一长,就有些不带脸嘴了。富贵靠姐姐无望,大脑就像是坐在磨心上一样不停地转,转什么呢?转来转去,一天坐着看姐夫的脸色也不是事,姐夫的脸色同兄弟媳妇的屁股一样的不好看。天无绝人之路,城里是富人的天下,他想到城里去看看。富贵对姐姐说,他有个朋友陶自有在交通厅编报纸,最近成了著名的作家,想进城去看看情况,看给有合适的事情找点来做。

听说富贵要找其他人去,他的姐夫很高兴地说,人就是要有点冲劲,是该去乱一乱了,说不定也就真的乱出点名堂来了。富贵到了省交通厅,他的朋友陶自有到四川的阿坝去开笔会去了。没有找到人,富贵漫无目的地走,就来到了暮雨朝云的大观楼,在大观楼的长联前,有许多人在照相。富贵不照相,他走了一转,见到了另外的一付对联“千秋怀抱三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富贵读过古书,有过千秋怀抱,也走过万里云山,但这些东西对富贵眼前的状况于事无补,富贵眼目前最需要的是温饱问题而不是发展问题。这时,有云从头上飘过,洒下了零星的雨点,微风吹过,送来了水草的腥味。

富贵有些无聊,在湖边走来走去,不知下一步要到什么地方去。在一堆石头堆砌的假山前,一个讲川腔的伙子抱着一抱报纸过来,顺手就递了一张给富贵,富贵顺手就折了装在衣服口袋里,他想,也许要上厕所的时候用得着。在大观楼公园里转了一圈,一身的臭汗,办法没有想出来,尿却有些急了,富贵来到厕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富贵顺手将衣服口袋里的报纸拿出来,原来是一个招聘的广告,大体内容是招聘年龄在18岁到25岁的未婚青年,也就是人们说的要是青头的,要体貌好,身体健康,男女不限。从事的是特殊服务,保底工资一千元。在广告的脚边还有联系电话15911808094。

富贵根据联系电话,在滇池边的跑马村找到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同老板见了面。老板是一个四川宜宾横江镇的女人,人称孙二娘,孙二娘除了眼神有点凶外,五官还算是端正的。孙二娘说,我们这里的工作有点苦。富贵对孙二娘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什么样的苦都吃得起。富贵将毕业证等有关个人的资料拿给孙二娘看了。孙二娘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写诗?顺手就将他的资料放在了一边,眼睛锁定了富贵,有些走神。看了一会说,可以试用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富贵到昆明第一次找到了事做,只是具体要他做什么,他还在不太清楚。富贵想,不管是做什么,只要有事做,只要自己好好的做,就一定能做出一番新气象来。

下午五点,偏西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长,开始西照的太阳越来越辣了,地皮已经发烫,在无风的大山上,人就很憋气。富贵接着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就像很过瘾的样子。我说富贵有烟瘾,富贵说不是有烟瘾,是习惯。富贵问我,你估计我在昆明找到的是什么工作?我当然猜不出富贵在大观楼边找到的是什么工作了,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绝对不会是什么体面的工作,我只好答非所问地问,这个工作你干了多长时间。富贵说,前后将近半年。我问富贵,找到多少钱?富贵说,找到钱,怕找到一根卵子毛。吸了一会烟,富贵问,我讲到哪里了?你讲到孙二娘说可以先试用你一段时间了,我说。

富贵看看周围才说,我两兄弟哪里说话哪里丢,千万不要传到我婆娘张四姐耳朵里去,这个婆娘苗得很,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说起来也有点丢人,孙二娘拍拍我的肩膀,喊了一个叫温琼的四川妹子来,叫带我去洗澡。川妹子带富贵来到二楼的203号房间,墙上贴着一些裸体的春宫美女图画,房间里有一张大床,有一对小沙发,还有一张茶具,茶具上放着一把紫砂壶。川妹子神秘地对富贵说,里面有洗澡的大木缸,你的办公地点也就在这儿。富贵问川妹子,我们具体是干啥子?川妹子说,不要急嘛,等一会你就知道了,说完看着富贵神秘地笑了。富贵已经有好久没有洗澡了,他将浴缸放满水,躺在里面就睡着了。

当天晚上,响起了炸雷,下起了大雨,瓢倒的来。富贵就了台灯,看一本不知是何人丢在床头柜上的《麻衣神相》,正看到如何看气色和听声音的时候,有人在开门,富贵有些紧张,开了门,进来的是孙二娘。富贵有些意外,翻身想起来。孙二娘示意富贵,乖乖地睡好,手就伸到了富贵的脸上。孙二娘将富贵的衣服全部脱了,就在富贵的身上摸来摸去,富贵的东西就竖了起来。孙二娘从容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了,叹口气说,我大你二十岁啊我的诗人,一下子就骑在了富贵的身上,两只奶奶一上一下地在富贵的眼前劈里啪啦地响。

对于女人,富贵不是没有经历过,只不过以前是花了很多心思,用了许多时间,有的得手了,而有的不但没有得手,相反整得很尴尬。其实,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中那种让人牵心挂肠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偷着不如偷不着的感觉。而现在,省略了许多过程,一来就直奔主题,就没有了那种偷的乐趣,就变成了一种苦力。所以,在歌舞厅里的小姐和鸭子们说到黑心的老板,都说是白白的帮老板苦了。有的小姐和鸭子想离开,老板就扣住工钱,要想离开,又觉得划不着,就这样越陷越深,成了老板赚钱的工具。富贵也是这样,身不由己就陷了进来,每天都被女人们挑来拣去,就像在乡场上的牲口市场上一样。

如果光是这样,倒也罢了,正如富贵说的,农村娃娃是吃得起苦的,何况还可以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关键的问题是人生不是一个常数,在从事色情业半年后,富贵得病了。得的是什么病呢?得的是一种无法启齿的怪病,也就是自古就有的花柳病。自从得病之后,随时觉得睾丸辣乎乎的,富贵的情绪一落万丈,每天都是呆了一般。如果光是得病,倒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样一来,他的生意也就没有了。来这里消费的人,要么是当了官发了财的成功的女人,要么就是丈夫在外乱搞,来报复丈夫给丈夫带绿帽子的。快乐几分钟,修理大半年。这种东西的修理费又高,富贵遭受了难予启齿的痛苦,半年的辛苦费全部做了修理费。

在养病的日子里,富贵闲来无聊,就天天在昆明的公园里消磨时间,在翠湖看女人看海鸥看讲武堂,在圆通山动物园看老虎看大象看唐继尧的墓地。富贵读的是文科,对于历史,他是知道的,想想人生如唐继尧者,最后也免不了荒冢一堆草没了,心里就由不得有些悲哀。想来想去,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了。从圆通山下来,在圆通寺里,看到一个老和尚在打坐,旁边放了一本净空法师为修行者开释的《佛法与人生》,富贵顺手拿起来翻了翻,老和尚说,这是结缘品,如果你感兴趣,就送给施主了。富贵在当时的心境下接触佛法,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真的就有了一种“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的感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若梦,没有昨天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现在是什么呢?现在就在眨眼之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富贵“觉”到了什么呢?

下午六点,太阳的威力依旧不见减弱,在泥鳅河的上空,就有水蒸汽顺了大柳树上升,水汽笼罩在柳树的树冠上,就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纱”的虚幻感觉,这就是泥鳅河边泥鳅八景的泥鳅烟柳了。太阳烛照万物,但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在鸡公山对面的观音岩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直射的太阳。这时,如果能在阴影里歇息一下,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啊。有时,在阴影里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一定还会让人十分的愉快,问题就看你如何把握,把握得好,在阴影里也会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天地生万物,一阴一阳之谓道,既然有喜欢太阳的植物,也就有喜欢背阴的物种。关键是我们的心境,关键是我们是否开悟,关键是我们在阴影里如何把握自己。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富贵干了重活,他想喝水,就像在昆明孙二娘手下工作时的感觉一样,而我们在的鸡公山上没有水,泥鳅河里倒是有水,只是太远了。正是泥鳅河上游泥鳅洞水库放水的时候,水极清,有鸭子在河滩上游戏,河埂上还有大柳树,在大柳树下,一定会有一种凉风习习的感觉。多少面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自己在的地方,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要去寻找,去寻找我们自己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们总是幻想成为别人。富贵如此,我也一样。

人的身上,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分是水。此时,我们在鸡公山上,最需要的就是水了,富贵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一面沟里没有水,那一面沟里就一定有水,你从这里下右面的山沟去找点水上来,我实在是有点渴了。我说,怕不一定就有水吧,爬上爬下的也难爬。忍一忍吧,你干脆就将你出家的经历一次讲完吧,鸟过留音,人过留名,如果哪天我心情好了,将你的经历写成小说,写你总比写动物小说要有意思一些,说不定你是我的福星,写你的小说还会让我一举成名。富贵说,但愿如此,说来话就长了,那时我时常想喝水,就像现在一样。我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的智商很高噻。富贵说,智商高也是白高,做出大事业来的人都不一定是高智商的人,人要成功的因素很多,比如命运,比如风水。我说,是的,比如机遇,比如对机遇的把握。

在昆明圆通山的圆通寺,富贵从净空老法师的《佛法与人生》上,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是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看到了菩萨畏因,凡夫畏果;看到了今生所遭遇到的苦难是在消前世自己所作的业;看到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自己来到人间,很短的时间,就像旅游和观光一样,只有抓紧时间,念“南无阿弥陀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才能了生死,出轮回。富贵说,要出家的人,最好是有一定的年龄和阅历的人,在红尘中历事练心,经过滚滚红尘,你才能看破红尘。富贵的话是对自己经历的事的感慨,是有感而发。

经过了从读书到分工,从下岗到漂泊昆明的折磨,富贵看破红尘决定找一片净土出家修行。富贵来到了蛇山上的“净土寺”,寺里的僧人正在诵经,经声佛号,十分庄严。富贵一直等到太阳都偏西了,寺庙里的法事才做完。富贵找到方丈果空法师,说明了自己出家修行的愿望。果空法师说,你要出家,就要依我两件事,一是我叫你看的书才能看,我叫你做的事一定得做,理解要做,不理解也要做。看这两件事你是否做得到。富贵说,这两件事都不难,为什么做不到。果空法师对富贵说,我佛慈悲,“慈航普度”,你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择一个日子,老衲为你剃度。富贵和果空法师就佛的话题谈得很投机,从佛教的起源和在中国的传播,从出家的净空到在家的南怀瑾,从宋代的苏东坡到近代的梁启超,一直谈到了本寺的方丈自己。吃了素饭和供果,又继续喝茶。富贵对果空法师的学识十分佩服了,在心里发愿,自己也要看开放下,忍辱布施,一心敬佛,成为一个像果空大师一样的大德高僧。

真的是投缘,富贵和果空法师谈天说地,人生的一切疑难几乎都能在这里得到解释,富贵有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了。这一夜,下起了大雨,寺庙本来就十分幽静,听着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觉得十分好睡。这种感觉很好,富贵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如果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富贵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一个到处弘法的高僧了。关键的问题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情况就出现了意外。天依旧下着小雨,在“净土寺”的周围,有积雨云笼罩,高大的榕树已经开始落叶了。富贵的身边随时带着净空法师的《佛法与人生》,到了“净土寺”,果空法师昨晚上找了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给富贵看,说是每个人的业障都很重,读一读地藏经,先消消业障。富贵一天都在读地藏经,觉得有些绕口,也有些累,就翻开《佛法与人生》看。人事变动不居,而永远不变的是那些似曾相识的人生图景,就像半年前遇到孙二娘的时候一样,有人来敲门,富贵开门见是一个中学时的女同学张丽萍,心里有些奇怪,张丽萍说自己出嫁在西山脚下,和丈夫不和,经常吵架,刚吵完架,心里不舒服,就上山来了,看着有灯光就敲门,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富贵,两人吹了好一会,张丽萍说屋里有点闷,出去走走,富贵拿了一把电筒,二人就出来了,走到树阴下,张丽萍就拉住了富贵的手,接着两个人就抱成一棵树了,缠绵了好一阵,富贵说口渴,张丽萍说树下有龙滩水,富贵爬在树脚,觉得水甘甜清冽,喝了就睡着了,睡了好一阵醒来,张丽萍不见了,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摸摸电筒还在,用电筒一照,树脚有一死尸,已经见了白骨。富贵站在一棵很大的榕树下,榕树上钉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是千年的古树,是被保护的树种了,并说是在明朝时逃难的建文帝栽的。一天的雨,就在树叶上积满了雨水,有夜风拂过,树枝随风摇动,雨水就随了树枝飘落下来,富贵的衣服被淋湿了,觉得全身发毛,一惊趟往山下就跑,一直跑到翠湖边上,坐在树下就睡着了。富贵出家的心愿还是没有变,一个星期后,他来到了“圆通寺”。圆通寺的方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境由心生,你是不是看花眼了。我给你两句话,也就是“虚空世界,悉我自心”,这两句话,你时常念念,会使你心量大开,遇到烦恼的时候,念念这两句话,烦恼就会消失。说到出家,方丈说,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但佛不度无缘之人,我看你是红尘未了,了犹未了,就等了了再说吧。富贵坚持要出家,方丈说,他要出去云游一段时间,等他回来再说。

泥鳅河从鸡公山下流过去,在雨季涨了水,当地人就在泥鳅河上拴了两根钢绳,一张弯弯的小船就在泥鳅河上渡来渡去,将那些要过河的人们渡过去。正是莲花街上人们蜂拥的时候,去赶街的人们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所以,在鸡公山下的公路上,还没有回家的人,大道如青天,如青天一般的大道向远方延伸。慈航普度,但暂时无可度之人,泥鳅河上的渡船就暂时拴在了大柳树上。

我对富贵说,唐僧到西天取经就经常遇到那些有神通的恶魔假装为得道的菩萨,你遇到的幻象是不是佛菩萨在考验你出家的决心,看你修行忍辱波罗密的定力如何,这点小事你都忍受不了,说明你还在正好修炼,也说明你出家的机缘不成熟,圆通寺的方丈不是说了佛不度无缘之人么。我看你没有“八风吹不动”的定力,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手忙脚乱了,没有佛家说的庄严相,用这样的态度做事,就少了定力和厚重,也就难怪你东奔西走,就像水上的浮萍了。

富贵叹息了一会说,你说的道理我也懂,我不想跟你探讨这些,我现在需要水,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定数,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和我的定数,我用奇门遁甲预测过,我要三年后才上大运,我的命理是喜火,现在行的是水运,交运接运,两头扳命,等我走完墓库运,一切都会好的。富贵说,我的口实在是渴了,你顺着西面的山沟下去,提一壶水上来分我喝,我再挑几挑泥巴将老父亲坟前垫一下,来一趟也不容易。我说,我对你的判断力有怀疑,下去没有水也难跑。富贵说,一直向西,一定有水,你下去就知道了。富贵说得这么肯定,我也有些好奇, 由于烟抽的太多,我的嘴里也有点苦了,我也想下沟里去找点水,就便歇一下阴凉。就提了水壶,一路想着富贵这个身怀绝技的苦力这些年来的奔波和折腾,就下了沟。

一般来说,就像富贵的姐夫说的一样,吹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的人是不会帮别人去吹点心的,要帮助别人的人可能真的帮不上你什么忙,而帮得上你的人却不一定会帮你,更何况帮助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害由恩生,有时你想帮他,结果却害了他;而在有的时候,有的人想害你,结果却成全了你。富贵到了昆明,他的姐姐还是想帮他的,只是没有办法,在有办法的时候,她会以她自己的形式来帮助她这个同海不同山的兄弟。富贵的母亲在给富琼的信中一再嘱咐要帮帮富贵,怎么帮呢?就像我一样,有的人说我吝啬,其实不是吝啬,是手里不方便。富贵的姐姐富琼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看来只有帮他在昆明的郊区成一个家,这样,他才安定得下来。

缘分天注定,也算是机缘巧合,在昆明西山脚下的打鱼村,有一家姓余的人家,生了五个姑娘,五个姑娘的身体有好有坏,但眼睛是清一色的斜打枪。就想在五个姑娘中拿一个来招亲上门,话放出去好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富贵的姐姐知道了这个信息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富贵,余家的姑娘虽然不算好,身体有点单薄,眼睛也有点斜视,但毕竟家在昆明,如果同富贵好,从个人条件来说,富贵是有些吃亏,但也讲究不了这么多了。基于这样的考虑,富琼决定撮合这件事。余家的女人针线好,富琼就去请教如何绣花,在绣花的时候就说到了余家的姑娘想招亲的事情,接着就说到了富贵的情况以及看看是否合适的问题。余家的女人答应见见面再说,并且说,夫妻是缘,看给是他们的缘分了。富贵的姐姐找到富贵,正是富贵从圆通山的圆通寺出来的时候。本来,富贵看破红尘,是真心想出家的了,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干什么事都不是顺当的,富贵就是这样,即使是想出家修行,都充满了艰辛。可见真的是条条蛇都是咬人的了,或许是正如方丈所说,富贵还有尘缘未了,还有许多孽债未还,还要在滚滚红尘中经历他“定数”一般的十磨九难。

回到西山脚下的打鱼村姐姐家,富贵觉得很累,他对自己没有了信心,他想休息一下。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候,富贵一连睡了几天,不是他不想起来,而是起来他也没有什么去处了,走投无路的富贵在姐姐的安排下成了打鱼村余家的女婿的同时也成了打鱼村的村民。只是成了村民但没有成为渔民,富贵没有驾船到滇池里去打鱼,而是成了一个拉小马车的马车夫。对于女人,富贵各种各样的都经历过了,也就不在乎了。婚姻是各种关系的平衡,自己虽然读过中专,但除了增加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外,读过的书对自己没有任何帮助。东奔西走,在眨眼之间,十年就过去了,就像陷进了泥鳅河边的沼泽一样,自己越是努力,越是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越陷越深。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富贵感到遗憾的是,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小孩。由于透支过多,在男女关系上,富贵已经是七看八摸九叹息了。好在他的妻子也没有多想,反而找了许多何首乌车前草等许多偏方来吃,只是吃来吃去就是没有什么效果。

下午六点半,太阳已经接近西边的山头了,一丝风都没有,在鸡公山上,在一百年前也曾经是大树遮天蔽日,也曾经是人那么深的山芦苇将山头覆盖,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有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在山上过冬。然而,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哪里还找得到一棵树的影子。在热得憋气的时候,到哪里去寻找能让人歇息的阴凉。我按照富贵指给我的线路来到了另外一条山沟边,水是有一潭,麻浑麻浑的,但比从左边下去见到的水要好一些,好在什么地方呢?毕竟水里没有猪粪,只有一个太阳,天上一个太阳,水里也有一个太阳,天上的太阳在水里,水里的太阳在天上。在路埂上,有一棵栽秧果树,水里也就落了几颗栽秧果。实在热得耐不住了,我就用手捧了几捧水将脸洗了一把,不管水是浑还是不浑,就捧了几捧水喝了下去,明显的泥巴味也顾不得了。我将水壶里灌满了麻浑的水,不想立即回到富贵还在烈日下挑泥巴的山顶,就在一股路埂下坐了下来。虽然此时的富贵十分需要水,但刚从山上下来,我也不想立即就上去,路埂上没有树,虽然我很希望有一棵树。路埂上只有一大棚刺,阴森森的,这样的环境,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休息的地方,但在这样的山腰上,在这样的山沟里,你到哪里去寻找能让你安心休息的地方呢?即使是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我也打算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上去,虽然是条件差,但比起此时还在烈日下挑土的富贵来说,无疑又是天上的地下了。

在昆明漂泊了多年,在打鱼村安家后,富贵的生活算是基本上稳定下来了。宁做太平狗,不做离乱人。这一方面,富贵的体会是太深了。而在有些时候,生活的常理它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动的时候却咋个都动不了,你本来不想动的了,你本来想安定下来过几天没有悲欢也没有离合的日子了,但命运的轨迹该怎样走的它还得怎样走。前面的路是亮的,而后面的路是黑的,究竟今后的路该怎样走是谁也说不清的。

富贵毕竟是曾经有过工作的人,毕竟是中专毕业,而在许多年来,工作对于我们来说,曾经是多么的重要。富贵原来的单位被双河县的百货公司兼并了,单位被兼并了,单位的人员也就要重新安排了。新的单位在兼并了原来单位的同时,也就毫无条件地接收了原来单位的职工。就这样,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又面临着重新选择,富贵被重新安排到了百货公司的兰花商场。对于富贵的妻子打渔村余家的姑娘来说,当然也就必须打破自己习惯的格局,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 “随夫贵,随夫贱”是大多数妇女的命运。何况,自己的丈夫有一个相对好的前程也是自己的心愿。在得到通知后,富贵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带着妻子回到了双河县,被安排在兰花商场当了一个上夜班的保卫。

从莲花村从发,到了双河城里;从双河城出发,就到了无处不飞花的昆明。都认为大的地方发展的空间要大一些,看来也不见得。在昆明折腾了几年,随着命运的轨迹,终点变为了起点,富贵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富贵枉读诗书,不论是到了哪里,都没有立下让自己长胜不败的基业,长期处于一种学非所用或者学了不用的境地,就像一匹干渴的野马一样,看着云卷云舒的远山发呆,就没有看看自己的脚下是否有自己需要的青青牧草和沽沽山泉,虽然一直在奋斗,但都是作低层次的为了生计的挣扎。

富贵在昆明的所经所历,我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听富贵断断续续地说起过,而他回到双河县后的遭遇和挣扎我就是亲眼所见的了。我在双河县重新见到富贵是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冬天,是在双河县城的莲花路上,富贵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是有点惊喜的,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由于天下着雪,富贵就在身上穿了一件海青色的防寒服,他的精神面貌怕是我认识富贵以来最好的时期。回到双河的富贵依旧住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是从楼下搬到了楼上。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斜阳草树,寻常巷佰,人道是寄奴曾住。富贵的住处依旧是杂草丛生的郊外,依旧能在大门外看到野狗在杂草中交合,那种环境依旧像《聊斋志异》里面那些狐狸和野鬼出没的地方一般,到处弥漫着阴森森的气氛,实在是神秘得很。

富贵在兰花商场当保卫,他的妻子就成了职工的家属,有些事情职工不愿意做,就照顾性地将富贵的妻子整到了兰花商场打扫卫生,一个月怕就是一百元左右,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多少有点添补着也是好事。兰花商场的状况和外贸公司一样,也仅只是回光返照而已,生活的轨迹没有出现富贵向往的那种欣欣向荣的局面,作为一种包袱一般的安置,没有很多事情来做,富贵的状况同单位一样,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况。在这期间,富贵上的是夜班,白天就跟他原来的同学邓老换学习风水面相和奇门遁甲,走遍了双河县的山山水水,到处去寻龙点穴。多年的努力是得到工作,得到工作后富贵又失去工作,尝尽了没有工作的辛酸后,富贵很珍惜重新安排后的工作,尽管这个工作对富贵的状况也没有根本的改变。我有几次到他住的地方去,他的妻子都很不讲话,心事重重的。也有几次看到他的老岳母和大姨子,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他的妻子对在双河县继续呆下去就发生了动摇,就动员富贵放下在兰花商场的工作回昆明去拉小马车,而富贵对于这个工作说到底还是看得很重的,明明已经看到单位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但还是希望奇迹出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论你如何看重,富贵的工作都一直不理想,他的妻子在对富贵彻底失望之后就找个借口回昆明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富贵的妻子一去就是半年,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过来。富贵左等又等,等来的却是他的大姨子来代理富贵的妻子办理同富贵的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后,富贵好像也没有显得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他说他的妻子眼睛是斜打枪,还不会生娃娃。我对富贵说,毕竟是夫妻一场,没有必要出口伤人。殊不知,他的妻子回到昆明后重新嫁人,一年不到,人家就生了一个胖娃娃出来,有些人开玩笑说怕是富贵的底子,富贵说,我倒希望是,可惜不是。富贵可惜的是什么呢?他可惜的是滇池附近在城市扩建后土地被国家征用,每家都修建了砖房,光是租金一年就有好几万。富贵说,如果我不和这个斜打枪的妻子离婚,现在我就衣食无忧了。

富贵研究命理,命理学上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个自己想破译的密码,这些密码就包含在一个人的“五行八字”里面,只不过一般的人都破译不了,因为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在接触了邓老换后,富贵将全身心放在了对神秘文化的学习上,接触了双河县几乎所有的神秘人物。由于花的功夫很大,在神秘文化的学习和应用上都有些体会,在屁股上挂了三文有“乾隆通宝”字样的铜钱,同学们在一起,就会喊他占一卦,富贵就取下铜钱,为大家占卦,大家都说他对卦辞的解说很有道理,都认为他在有些方面超过了大市场的戴瞎子,都劝他干脆租一间民房,开一个预测的门市,说不定生意会很好。而富贵也确实动心,但要具体来做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丢面子,认为是残缺门,怕人家讲闲话。其实,虚空世界,悉我自心。哪个人后不说人呢?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单位是越来越不景气了,富贵上的是夜班,白天就没有具体的事情,长天老日头的,也不可能总是去找人玩,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富贵也明显地看到了危机,也在寻找自己的出路,在这期间,富贵做过好些事,但都没有什么结果。一个人一但离开自己的长处也就没有什么长处了,所以,不论你是什么人,对自己的定位很重要,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自己要清楚,而不能总想成为别人,看到别人干好了什么自己也想干什么。我们观察那些取得了成功的人,哪一个不是对自己选定的道路抱定了如秤砣一般的决心呢?而那些失败了的人们,那些学非所用的人们,就像学习宰龙的技术一样,你学的技术再好,遗憾的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也许就是许多人一事无成的原因。

富贵在学校里面学的是外贸,工作后也就是收辣子卖;搞过文学社,时间不长;想过出家,结果也没有整成;自己会算命看相,又觉得有点丢人。那么,究竟自己应该干什么呢?干什么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呢?富贵在昆明的时候,昆明已经开始取缔三轮车了,在大城市被取缔了的三轮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到小地方来了。在一夜之间,双河县里出现了三轮车,先是几十辆,接着是几百辆,最后发展到了上千辆。那些蹬三轮车的人,大多是城郊的农民,以及来自附近威宁县等地的躲计划生育的偷生者。在一个烈日暴晒的下午,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从后面钻出来一辆三轮车喊我上车,我有些惊奇,回头一看,原来是富贵在蹬三轮车,读过中专身怀绝技的富贵在生活的浪潮下经过不停的奋斗成了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骆驼祥子。

一个中专毕业生,一个曾经是有单位的国家工作人员,在自己生活和学习以及奋斗了几十年的地方,混到同那些进城谋生的农民一起蹬三轮车,将自己等同于那些社会最底层的出苦力谋生者,就难免会遇到自己的熟人和朋友,在一个太阳下,同样的起点,一样的空气,其他人金毛亮板,而自己灰嘴灰脸,这种场面是有些尴尬的。尴尬的原因很多,有来自其他人的议论,也有自己心里面的障碍,总是觉得别人在议论自己,总是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其实,别人也确实在议论自己,特别是老同学里面,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提到这件事,都认为有些丢脸。我就一再的和大家解释,富贵同其他蹬三轮车的相比,他是身怀绝技的三轮车夫,说不定是佛菩萨转世来“普度众生”。大家就说,那就是自己不要面子了,蹬三轮车的面子都放得下来,还有什么面子放不下来呢?既然身怀绝技,你看那些有点名气的风水大师,预测大师,一天车接车送的,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呀,想要面子又不做有面子的事情,不是神经有问题是什么。

富贵将眼睛盯在了钱眼上,对一天蹬三轮车三元两元的收取别人的钱,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嘴上说不在乎别人咋个看,其实在乎得很,他在他的三轮车上贴了一副自己写的对联“山高水远,人往高处走;心乱神迷,意欲何处去”,用来表明心迹。按他自己的计划,晚上上夜班,一个月六百元,这钱就不用了,蹬三轮车的钱,就用来作为生活的开支。这样一来,就多少有点积累。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渊。年长月久,几年下来,就积累了两万来元钱。我多次在城里遇到富贵,富贵都要说说最近的收入,今天有三十,昨天有四十,因为昨天下雨。尴尬人就会常遇到尴尬事,特别是几次遇到女同学去坐他的车,富贵都要强调,自己积累点钱,要买一张“的士”来开。大家讲起来,一步一喘,三元两元的凑一张出租车钱,光是那个牌照都要十多万,在同学们的眼里,富贵无疑是古代挖太行山那个老人了。常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霜欺,就在身上落下了岁月的痕迹,因为随时都在出汗,就随时走身边过的时候都有一股汗臭味。四十不到的富贵,牙齿就掉了七颗,吃饭说话,嘴都是一瘪一瘪的。农民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富贵也一样,他常对人讲,这样下去,再积累几年,就可以买一张出租车来开了;即使不买出租车,到河口一带,买一个门面,做点水果生意,要生存下去,门路也还是多的;再不然,我有个舅子在一平浪挖煤,一个月可以搞一千多元;我还有一个姨夫在江苏那边,听说好找事得很,只要去买一间农民的房子,租给那些到江苏去打工的人,一年也可以收入上万元。我问富贵,你到过江苏吗?没有,富贵说。你到过河口吗?我问。没有,富贵说。

下午七点正,天上出现了云朵,西边的山头出现了越烧越红的火烧云,但还是没有风。风啊,你到哪里去了呢?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来,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一个劲地吹。人们看不到你,其实你却无处不在。你把种子和叶子同时摇落,叶子落了只有烂掉,而种子落了,许多年后又是大树一棵。

我在有麻浑水塘的山沟里坐着,靠在沟埂上,骨软筋麻,坐下就不想站起来,由于太疲倦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觉得同一个得道的大德高僧常智一起顺了鸡公山的山脚开始爬山,山上荆棘密布,百鸟和鸣,富贵穿了破衣烂衫在路边挑泥巴。到了山顶,净空大师在一个寺庙里讲经说法,说要一门深入,忍辱精进。不论你做的是出世还是入世的事业,都是如此。带领我上山的常智大师对我说,刚才从山脚上来,你看到了菩萨了么。我说,弟子肉眼凡胎,没有看到菩萨,只看到一个叫富贵的人为了求富贵在烈日下挑泥巴。大师说,挑泥巴者就是菩萨也,他的行为是在向你说明刚才净空法师的开释。大师问我,明白了吗?我说,有的明白,而有的不明白。有的东西,等我们明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晚了。大师说,怕就怕晚了都还在不明白。说着话,我就醒了。靠在路埂上,觉得头上都出了汗水。大师没有在了,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傍晚的斜阳下唱着空虚的歌。我在麻浑的水塘里捧了一捧水,洗了一把脸,还是不想走,还是觉得身上软得不行。在梦中大师说,挑泥巴者是佛菩萨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富贵要蹬三轮车来买出租车的愿望没有实现,省上的民族运动会将在双河县举行,为了整顿秩序,政府决定取缔三轮车。这样一来,富贵就失去了用自己的劳力来作资本的原始积累的条件。三轮车不能再蹬了,单位也全部卖给了私人了。好在是几年蹬三轮车下来积累了一点血汗钱,单位也一次性了断,得了将近两万元。富贵在老家莲花村的公路边还有一块屋基地,卖给了莲花村的苹果大户张清平,得了两万元,这样一来,即使是在短时间里找不到事做,也没有生存的危机。有了这样的条件,就可以从容地规划自己的未来了。那么,下一步究竟何去何从呢?同富贵一起学习《易经》的李太想等几个人都在佛堂附近开起了自己独立的预测门市,在租来的房子里安上了相当于办公桌一样的桌子,年纪不大留起了胡子,做出一副神秘的仙风道骨的样子来。有的还印了名片,在名片上印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见到人就双手双脚发名片。

富贵对这些人很向往,发自内心希望自己也像这些人一样。像哪些人一样呢,苹果大户张清平,著名律师殷吹鸡,著名作家罗官员,而富贵想过没有,这些人哪个不是在自己的事业上“忍辱精进,一门深入”的人,哪个又是一帆风顺的人。所以,我每次到富贵那里去,坐不上三分钟,富贵都会说,给要我带你去看看他们的门面。看哪个的门面呢?就是看富贵心目中那些成功者的门面,整得太好了,金碧辉煌的。我说,你经常去看,看了有什么启发么,应该说,他们的文化底蕴都不如你,怎么你取得的成就都不如他们呢?富贵说,我想老了又来做这些事。我说,你还在年轻吗?你觉得你自己年轻,头发胡子都白了,在别人看来,你已经老了,你已经老了连狗都啃不动了,你已经是童话里的白胡子老爷爷了。富贵无言。

有的人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有的人生活在对未来的向往里,他们唯一忘记的就是现在。到了四十几了,富贵的身体应该说不像以前了,老远看来,腰杆都已经有点勾了。三轮车被取缔后,富贵果然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到了一平浪去了一段时间,据说是下洞子,干了半年就跑回来了,他说随时都在发生矿难,自己也差一点就成残疾人了;说起写作,富贵就给我说,他在构思一个中篇小说《流泪的泥鳅河》,我详细地听了他的构思,觉得有点俗;他将他在一平浪的煤炭洞子里写的关于矿工的几首诗拿给我看,我虽然不懂诗,但我觉得他写的东西既没有什么哲理也缺少应有的空灵,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已经没有什么诗味了。我问富贵,还去一平浪吗?不去了,那种事情不适合我,富贵说。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我问。富贵说,下一步,想到江苏去看看,听说那里好找事得很。我只好摇了摇头,富贵呀富贵,哪里的事情都不好整呀富贵,你不听说条条蛇都是咬人的么,只有乌稍蛇不咬人,但看着还是有点怕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富贵果然到了江苏的常州,半个月就回来了,拖儿带女逃荒躲难的样子,说江苏太热了,蚊子太多,慢一步回来就有被蚊子咬死的危险。我对富贵说,不是说泄气话,依我看来,哪里的事情都不好整,你就像找水的人一样,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一件事情,没有见你坚持上五年,依我看来,你一次又一次在即将见水的时候转身离去,你缺乏的是“一门深入”的性格,照这样下去,水没有找到,你就老了;水没有见到,你就将渴死在找水的路上;你见过将一件事情坚持做上十年八年而不成功的人吗?没有,没有这样的人。别人是坚持着向上,而你是南飞的大雁,进一千退八百,永远都在原地打转,你想想是不是这样,我对富贵说。富贵没有回答我,看着山下汤汤的泥鳅河发呆。

十一

天上飘过来几朵白云,我在麻浑的水塘里洗了脸,提着水壶开始爬山。穿过密不透风的包谷林,看到还在挑泥巴的富贵,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见到我提来的水壶,富贵一口气将一壶麻浑的水全部喝光了。他父亲的坟前,已经堆起了一个泥巴铺就的平台。富贵栽下的万年青有的已经成活了。富贵说雨水一来,这个平台上就会长满野草,就成了一个草坪。富贵很向往地说,到了那时,我奔波的日子就会相对平稳下来了。几兄弟在一起喝喝茶,谈天说地,我把我的预测学搞起来,几年时间,一个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就出现了,富贵无限向往地说。但愿如此,我说。

这时,有雾从鸡公山的山脚涌上来了,轰隆隆一个旱雷从泥鳅河上游滚过,天空就落下了雨点。我们赶紧下山,才走了几步,大雨就瓢倒的下来。富贵说,早走几分钟,就可以到“苹果状元”张清平家去躲雨了。全身都被雨淋湿了,走哪家都不好得。风声雨声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盖住了。富贵在前面走,成了大雨中的落汤鸡。想起梦中的大师说富贵是菩萨的话,我有些不好受。如果说,富贵是开启别人智慧的菩萨,那么,谁又是开启富贵智慧的菩萨呢?像富贵这样的菩萨,他走到今天,除了自身的因素,究竟是不是还有其他他自己不能左右的因素导致了他身不由己呢?

【责任编辑 沈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