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潇湉

道歉如同告白，要分时机、懂计策、示真心，技术含量如此之高，我和汉妮都花费了大量时间去研究。

在我们刚吵架，刚刚说出“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时”，就后悔了。因为，吵架的对白尚且可以套用电视剧台词，和解时却没有现成台词可以用。起初，我们询问父母，可是他们都已经因为一句话分居五年了，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后来，我们揪住老师问个没完，老师耐心地说，凡事都该有个范围。他们的范围就是文化知识，而我们的问题不在这个范围之内，所以甭想问出点什么来。倒是路上的生人比较和气，虽然他们耸肩说爱莫能助，但好歹提出个不错的意见——那就是去买份说明书，只要拿到说明书，一步一步照做就好。

我们唯一的特色就是执着。于是我们开始购买各种说明书，无论品种、不分新旧、不论详略。那几年里，我们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说明书。为了提高效率，我们都练就了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本领。比如说因为记住了减肥药说明书，我们变得越来越瘦，这很好，反正房间里要留出更多空间给说明书；比如说因为可以扫一眼就扔，因而可以尽快看完从世界各地打包过来的说明书。那些红红黄黄或者黑黑白白或者花花绿绿的说明书让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抬头做别的。

头顶的天窗是用来泄露阳光的，而阳光是用来看清说明书的。我们头顶承受日光，长久了，甚至头发都一层层淡下去，似乎晒褪了色。后来在一份染发说明书上，我们才晓得那是白发。我们并不相信汗水和岁月会背叛我们，我们坚信，如果持续不断坚持着某一件事，总能有回报——我想我们对了。

不，其实是只有我对了。

在一本书的序言(其实就是书的说明书啦)里，我看到了——如何道歉。

我觉得心脏都有点因为兴奋而痛苦起来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真正的开心其实和真正的痛苦滋味差不多。

我打电话给汉妮，当然，我们吵架了嘛，自然不是住一起的。按照说明书所说，电话应该是连着一根线的，可我的屋子里满是说明书，所以我找到的唯一的线就是我的头发。这样我面临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如何把我的头发改造成电话线。

为了这个，我开始重新整理我所储存的所有说明书，我得把从前看过的说明书重新再看一遍。我是会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但我那时寻找的是有关道歉的字眼，而现在我要寻找的是，有关电话线的字眼。

就在我疯狂地搜索时，有一天我家的门铃响了，是经常给我送说明书的邮差，这次他送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很遗憾，我以往签收的全都是平信，顶多再大点是个小盒子，可是这么大——比野象的森林气息还大的包裹，我没签收过，也不知道怎么签收。

“我不签收。”我说，并且把理由讲给邮递员听了。

“我有个主意，”邮递员说，“你就把这个巨大包裹当小包裹签收，这样就行了嘛。”

“把巨大包裹当成小包裹?但这是巨大包裹不是小包裹啊，这你都看不出来吗?”我说。

“巨大的包裹是由很多很多个小包裹拼凑起来的。《钢之炼金术士》你看过没有?喏，里边说，全就是一，一就是全。你可以把小包裹当一，把巨大包裹当全，那小包裹和巨大包裹就是一回事了嘛。”

“呃……这不行!我是个讲原则的人!”我这样说，其实是为了掩饰，我听不懂什么全全一一的，我也不大明白他说的那个《钢之炼金术士》怎么钢一会成了金一会又成了土的(后来我才知道我把士想成土了)。

邮递员快被我给烦死了，但是如果我始终不签收，他扭头走人的话，我则有权上告他。

“这样好了，姑娘，”邮差说，“我只是个小人物，请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计较。或许你可以去找我的领导谈谈，他一定能给你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事情就这么办了，据说邮局的小局长挺聪明的。果然他扬着眉毛开口了，“这很容易的，姑娘。你完全可以把那个巨大的包裹切割成数个小包裹，然后一个一个分开签收，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他聪明?谁说他聪明?

“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你是用小包裹偷换我的大包裹，我想得清清楚楚。就算数量上你应允给我多些，但是我原来的包裹会连影儿都没有了。赶紧的，想办法还给我我真正的包裹，否则我就告你!”

小局长愁得把五官都揉到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也有点糊涂了，什么不是原来的巨大包裹，而是被偷换的数个小包裹的，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这样好了，姑娘。”小局长说，“你去找全国邮政总司的司长吧。官大的人一定智慧也比我多，而且也比我有能力得多，你去找他好了。”

全国邮政总司司长?这次我倒是没有自己费周章去搞他的说明书，因为凡见大人物，规则和过程总是格外麻烦，但也格外清晰，从而也就总是搞的格外醒目。我很快就通过填写约见司长的表格了解到，需要写申请、面试、约时间、确定身份、搜身，等等等等过程。

幸好每一个项目都有专人指导，我终于在会客室见到了司长。大世面果然是不同的，我站在一条传输带上，一个一个关卡检查过后——什么表格身份确定、字迹比对啦，比如故意问我约定的时间啦(要精确到秒的，万一答错就要被当做欺骗罪逮捕)，比如做一个全身扫描，甚至指纹验证啦(看有没有犯罪记录)，然后被直接送到司长面前，连腿都不用迈一下。

我胸中充满了正气，我不但是在为维护自己利益做斗争，而且是在为维护真理做斗争。这一关过去，我就可以拿到我的包裹，而且还可以证明，我虽然闭门不出的日子很长了，但我的智慧没有与之成反比。

会客室只有一张椅子，然后没有别的什么。我知道这是为了节省空间，也是为了让来访者尽快解决问题。屁股粘在座位上是很容易把时间也拉长的，拉出丝来，跟拔丝苹果或者拔丝土豆或者拔丝香蕉什么的似的。因此我相当喜欢这房间的格局。

司长事先已经由秘书那里知道了我的事情，他直接入主题，“姑娘，你说你无法签收巨大包裹，但问题是，你根本就没收到过巨大包裹，你只收到了小包裹。你听着，那是有着巨大包裹之名的小包裹，而不是巨大包裹。在我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因此你纯粹是在这儿无理取闹，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想砸桌子，但拳头举起来发现没什么桌子，回头砸墙又比较费事。这太让人绝望了!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大声呼喊：“您之前的几个手下和您说的全都不一样。您应该和他们通气，因为您得到的是转了好几手的旧信息，您的手下却是得的第一手，顶多第二手的信息，他们知道巨大包裹的真相。”

“那好吧。”司长听取了我的意见，我又平静了些，他是个好人，“我马上让我的属下和属下的属下来这里。”

我才不上那个当呢，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到这里之前，要填写申

请、面试、约时间、确定身份、搜身等等，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可能被浪费掉了。

“您还是给他们二位打个电话吧。”我再次提议。我想顺便看看司长是怎么根据电话线找到电话的，我也好照着学，给汉妮打电话。虽然这房间不像我的房间那么拥挤，但我同样没找到电话线这种东西的存在。

司长从耳边牵过一缕头发搁在耳边，说道，“请接通我的属下。”

我亲眼验证了，头发真的可以做电话线。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其实是塞进耳朵里去的袖珍通讯设备，这是后话了。

电话接通了，司长问，“你给一个姑娘送过巨大包裹吗?”

“我只知道想给一个姑娘送数个小包裹拼接成的巨大包裹，她拒绝了。”那位属下答道。

于是司长接通了那位小邮递员，那边是这么答的：“我只知道想给一个姑娘送其实就是小包裹的巨大包裹，她拒绝了。”

司长最后把我轰了出来、他说我纯粹是来找茬的!因为事实证明，人家送的本质上就是小包裹，绝对、根本不是巨大包裹。

我完了，我想起了很多成语，什么山穷水尽，什么走投无路，什么心灰意冷，什么痛不欲生……一个人看似还有很多路可走，其实已经到了悬崖峭壁。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回到家里，这时我的头发已经一根黑的都不剩了。这一生我到底都在追求什么啊?我用一切力量，一切办法，只为达到一个目的。那些所谓只要付出了，就可以得到回报的道理难道是骗人的?

喂，可是可是，所有教科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啊!

“怀疑”这个词是个坏家伙，此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件挂在“活着”这跟晾衣绳上的一件衣服，如果真理啊或者梦想啊这种夹子松动，我就会来不及保存身体里的阳光，而向远处脱力飞去。终点的大门口在哪里?哪里也没有。

不过……呃，为什么我家的门口张得这么大?

有一种暖暖的气息扑过来，贴着我，贴得很近，近到所有身上的小绒毛全都立正敬礼。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不怎么大却像窗子一样亮亮的姑娘好好地站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只能容纳一个拳头。

“汉妮……”我叫了她一声。

“我让邮递员把我打包到你家，但是你总也不签收。最后他就把我扔在你门口，我自己从里边爬出来，掏了钥匙进门等你。”

等一等、等一等……我觉得突然之间大脑仿佛被漂白水流过了每一处沟壑，想所有东西都得顿一下。我去寻找签收包裹的方法，而包裹就是汉妮，而我找汉妮是为了……道歉而已!

有点儿绕，但当我拐过弯来时，我拍着自个儿的大腿兴奋得嗷嗷叫。

“我找到了，关于道歉的说明书!”汉妮慢慢地说，我觉得她大概是为了让这关键的一句话尽量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这毕竟是个故事，我们把自己活成了故事，或者故事里本来就有我们这样的角色。

“你看，它就放在地上，我一进来就看到了。”

那么，我想象着，我们拿着说明书，一字一句念出上边关于道歉的话语。我们默默对视，然后她笑了，我也笑了。我们一起走出房间，手拉着手，掌纹缠绕着掌纹，体温混合着体温，在花园里玩儿着我们最爱的抛球游戏。我将球远远抛出，它飞过树梢、呼啸过晴空、隐没在白云里，带着我们的目光消失，突然又回来，在我们的眼睛里逐渐放大，凿出更深更幽黑的洞……

“哎哟!”汉妮突然叫道，球正砸在她的鼻子上，一些亮东西很快从她眼睛里没有节制地掉出来。于是我们吵架了，一我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汉妮的鼻梁还是通红的。她气极了，说：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

我们一起想到这里，都打了个冷战。然后汉妮起身，愤怒地走开，她这个人总是把想象的东西当成真的。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她可能是对的，所以我不能反驳什么。

我已经开始后悔吵架了，可我没有说，我必须要找到道歉的说明书。我是个凡事都要遵循着说明来的人，有条不紊，一步不差。

我开始专心地搜集新的说明书一一过目，然后整理。我很害怕自己永远也无法向汉妮道歉，很怕很怕，但越怕就越是觉得，它最有可能成真。

当我再次找到那张写着如何道歉的说明时，已经很老了。风里的气息都不一样了，年轻时的清爽味道干瘪了，橘子皮一样有了难看的组织。

小心地阅读下去，那是一张都起了皱的纸，字迹也很模糊了。可是仍然都一个字一个字砸得我心脏生疼。那上边关于道歉的内容其实就只有“如何道歉”四个字，再接下去是些如何微笑、如何读懂人的眼神、如何把头发梳顺等等的东西。

如何道歉呢?我问我自己。

你去看说明书嘛。我对自己回答。

那我找到说明书了，如何道歉呢?

我都说了，你去看说明书啊!

结局一：如果你找到了汉妮，请你替我送她一朵花。并且告诉她，这是我和她和好后，最想做的一件事。

结局二：这就是我得到的答案，可是，可是我已经为了它而付出了整整一生啊!我明明已经离答案这么近了，我明明可以更近的……

一阵茫然中，我躺下来。在彻底闭上眼睛前一秒钟，我突然想到，只要说一句“对不起”不就可以了吗?

对啊!

我一激动，眼皮就合了起来。然后，就再也没能睁开，怎么使劲也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