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用爱疗伤

2009-11-09周新天

青春 2009年7期
关键词:小江苏北

——姑姑姑姑,快来帮我猜谜!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闯进来,手里高扬着一本《暑假作业》。

卫生所只有一名患者,肖苏北。因为是午休时间,仅有一名女医生值班。输液室和门诊室由玻璃隔着。那医生接过作业,看看谜面,说,双喜临门,重庆;四周皆胖子,合肥;船出长江口,船出长江口……算了,猜不到。这时,肖苏北喊了句什么。医生赶紧过去,问他要什么。肖苏北说,谜底是上海。医生怔了怔,明白过来。男孩有些怀疑,大声问,为什么是上海?医生说,你想,船出长江口,上哪里去?男孩说,上海里去呀。哟,真是上海!

肖苏北和袁真就是这样结识的。不过,肖苏北刚走进这家社区卫生所时,着实让袁真吓了一跳。当时他梗着脖子,斜着眼睛,一副寻衅滋事的样子。

好友小江曾对袁真说起,在国内医院做医生,又有点本事的,都是变态。一方面是呼风唤雨,贵族白领,一方面是杯弓蛇影,提心吊胆,这种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生活,还能坚持下去,不是变态是什么?袁真也说,现在不敢看晚报,到处都是医患纠纷,不知是什么心态。小江说,还能是什么心态,不信任呗。

这一年来,袁真从不担心什么医患纠纷,她接诊的都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所以,当肖苏北像吃了疯狗肉那样,僵着脖子进来时,袁真脑子里嗡的一声,呆了。肖苏北斜着眼看看眼前苍白忧郁的女医生,指了指自己脖子后面说,大夫,我这儿长了个东西,一碰到领子就痛。袁真心说,阿弥陀佛!这家伙只是害了疮疖。让对方坐下,探察他脖子后面,果然是个小疖子。袁真伸手在附近按了按,对方本能地缩一下脖子。袁真问,疼吗?对方说,你的手,这么凉。

袁真愣了,心里直晃荡。那个男医生,四年前做她恋人时,曾问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那时候,她才23岁。三年前,那医生成了她丈夫,婚庆仪式上,新人手拉手入场,在聚光灯下交换戒指,丈夫悄悄在她耳边问,手还这么凉?一年前,酒后臭烘烘的丈夫欲履行义务,被拒绝,忿忿地抛下三句话:够了!我受够了!摸着你的手就像摸着冷血动物!

离婚后,袁真主动来社区卫生所工作。签离婚协议那天,丈夫坦白,就在那个被拒绝的夜晚,他和值班护士小方好了,小方也在肿瘤区。肿瘤病区有些特殊,极少有患者家属闹事。肿瘤病区死去的病人越来越多,医生挣的钱也越来越多。

袁真自嘲说,怪毛病,好像前世是冷血动物。肖苏北却说,这没什么不好,这类女子一般都比较文静,没什么贪欲。袁真内心有些警觉。对方补充说,我爱人就是这样的,无论冬夏,手心总是凉凉的。袁真感到,在提到爱人的时候,对方的口气是温暖的,依恋的。

袁真说,是一种湿热型的小疖子。肖苏北抱怨,什么江南?这鬼城市,又闷又热。袁真说没有大碍,吃点药就行了。肖苏北问,不要紧吧?我们家乡的人说这东西叫对口疮,很厉害。袁真问他家乡在哪里,然后说,过去没有抗菌消炎药,才有这样的说法。肖苏北问挂水会不会好得快些,袁真说,那就挂水。

然后,袁真那虎头虎脑的侄子就闯了进来。问完谜语,那男孩子又噔噔跑回去,把家长额外布置的作业拿来请教。肖苏北解决了所有难题,男孩夸张地说,哇噻!你好猛哦!男孩随即严肃地说,有一条谜语,你要是能猜来,我就真服你。是猜一个国家,我爸爸单位那么多人,谁也猜不出。肖苏北问谜语哪来的,男孩说是小薇姐姐杂志上的。肖苏北说,杂志上应该有答案。男孩说,上面写着,答案见下期,火车站的杂志,下期个屁呀!袁真说,要是瞎编的,那还怎么猜?男孩说,我爸爸说,这条烂谜语把我们惹毛了,一定要拿下它!肖苏北说可以试试。

男孩说,就三个字——收腰裤!丰收的收,猪腰子的腰,裤子的裤。

肖苏北要了一张处方纸,侧着头,眯起眼睛。男孩也安静下来,鼓着腮帮子盯着他。最终肖苏北写下四个字:巴勒斯坦。他向袁真解释,穿收腰裤的目的是什么?是巴望自己能苗条些,主要是让臃肿的腰腹平坦下来。再看谜底,巴勒斯坦:巴,巴望;勒,勒住;斯,代词,指腰;坦,平坦。袁真忍不住笑了。

于是,男孩举着那张处方纸,像举着奥运圣火,飞也似地跑回去。

男孩走后,袁真仍回门厅值守。不久桌上的电话响了,说了几句,袁真朝肖苏北看一眼,说,我来问问。放下电话,她对肖苏北说,我侄子要你的手机号码,说以后有不会的,向你请教,不知你方不方便。肖苏北说,方便,这就写给他。

哈罗!我是袁远,就是让你猜谜语的袁远,用妈妈的手机发的。她在打麻将,讨厌的麻将。你不许打麻将!

不一会,又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对不起,小家伙打扰你了。我是医生袁真。

肖苏北:没有,正闲着。我在书画陈列馆值班,见不到一个人影。

袁真:怎么没听说过这地方?

在松风书院,6月刚开放,大家不太了解。

松风书院?是古建筑吗?孤陋寡闻,让你见笑。

不怪你,是宣传不到位。有一栋古建筑。

真有松风吗?

有一些松树,不是古树。在护城河西南角,两边环水。

你一人上班?挺清静的呀。

双休日和节日开放。今天有客商考察,才来坐班。他们走马看花,10分钟完事。平时我在博物馆上班。

袁真感到奇怪:那岂不是一天也不得休息?

无所谓,闲着会想家。跑来跑去费钱,豪华大巴,一路都是收费站,票很贵。

袁真心想,这人倒是挺坦诚的。这之后,每当小家伙向肖苏北请教问题,他都会跟袁真通个气。袁真在无聊时,也会发短信给肖苏北,说一些不轻松的话题。

是个星期三,袁真联系肖苏北:星期六在不在松风书院?想带袁远看看。

肖苏北:欢迎。太冷清了,可以拍《聊斋》。

竟敢这样说,不怕吗?

不怕。麻木不仁。

为什么?压力大?

不是工作,是金钱。不说扫兴的话题了,免得把坏情绪传给你。

我也不怕。如果你是麻木不仁,我就是木乃伊。

肖苏北安慰她:别这样说,开玩笑的。你很年轻,当不成法老的。

那天早上,嫂子打来电话,说中午有应酬,袁真母亲就把袁远接来。中饭后,袁远一直闹腾,袁真只好带他出门,沿护城河散步,接近城南才想起,松风书院应该在附近。果然,她看到一圈仿古围墙,转到南面,几个大字映入眼帘:松风书院。进了门,两旁是松林,厢房门窗紧闭,中间朝南的五间正房倒是古建筑,深檐大柱,四角高飞。奇怪的是,今天是星期五,但古建筑大门敞开着,袁真看到了肖苏北!他的办公桌摆在最东面那间的中央,朝西。这样,参观者都在他眼皮底下。他在写毛笔字,穿一间蓝黑色的T恤。他的白净和沉静,让袁真感到亲切,仿佛在喧闹的人群里找到了旧时知己。

袁远喊道,嘿,叔叔,你在这里呀?肖苏北吓了一跳,把袁远迎进去,对袁真说,没说是今天啊。袁真说,散步路过,你说平时在博物馆上班,怎么跑这里来了?肖苏北说中午太热,宿舍呆不住,来这里练字。袁真指着屋角的柜式空调,问为什么不开。肖苏北说古建筑里还比较凉快,一个人开这么大的空调,太浪费。

袁远到外面松林里撒欢。肖苏北把椅子从办公桌后拖出,请袁真坐。袁真不坐,靠在办公桌上说话。袁真说,这地方怪冷清的,也没有指示牌。肖苏北说,领导不想让太多市民掺和进来,那样不利于保护和管理。招商引资要打文化牌,参观者都由专人领来,由要员陪同,还愁不认识路?袁真就慢慢踱到墙下,欣赏一幅一幅字画。没等看完,袁远满头大汗跑进来,急促地说,热死了,吃冰棍,快点!肖苏北说让他去,附近他熟悉。袁真要拿钱给他,他边走边说,这点零钱我都没有?这女孩。

这女孩?袁真愣了一下。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不一会肖苏北赶回来,买了三种雪糕,先让袁远挑,然后递一支给袁真,余下的放在桌上说,小孩吃两支。袁远说,你吃吧,一人一个啊。肖苏北从办公桌柜子里捧出个粗笨的水壶,说从不吃冷饮,下班时泡一壶茶带过来,上班时把空壶带过去。

袁真第二次来松风书院时,肖苏北正在吃方便面。袁真蹑手蹑脚走近大门,在门扇上敲了几下。肖苏北略略一惊,随即就笑了。袁真说,没事,你吃你的。肖苏北又埋头呼呼吃面。袁真叫他不要吃那么快,容易得胃病的。肖苏北不当回事,说早就得了,吃得快容易饱,一饱美味就失去吸引力,既能节约开支,又不会得高血脂。袁真说,不用这么艰苦,干脆我请你吃顿饭吧,今天晚上行不行?肖苏北说,吃饭?为什么?袁真说,请你给我写幅字。肖苏北说,咳,很简单,又不是名家,不用吃饭。袁真说,你给我写字,我请你吃饭,就这么定了。肖苏北怔了怔才说,行,那就吃吧。袁真说,就写一个字,菊,菊花的菊。肖苏北说,就一个字?秃头秃脑的,不好看。袁真说,顾客是上帝,听上帝的。

下班前,袁真给小江打电话,让她一同吃饭。肖苏北提前几分钟赶到,刚好与袁真在巷子口遇见。袁真领他到饭馆坐了,仍到巷子口等小江。小江稍迟一会才赶到,一见袁真,只顾仔细打量她,不怀好意地问,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了?袁真说,什么呀?胡说八道!小江说,你就是喜欢上某个人了,做人要厚道,诚信是金。袁真说,只是普通朋友,不行吗?

小江听肖苏北讲普通话,问他是哪里人,在什么单位。肖苏北回答了。小江说,事业单位编制卡得很死,你是怎么进来的?肖苏北说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启事,公开招录,竞争上岗。小江说,本地大学生多如牛毛,听说事业单位要人,年底薪40000,托关系开后门的,还不把头都挤扁了?小江等于是表扬肖苏北有本事。肖苏北本想向小江解释,他目前的岗位比较冷僻,自己是书法研究生,才会脱颖而出。但如果那样说,那不等于表明自己有本事吗?那么有本事,怎么还背井离乡,抛家别子呢?只好含混地说,也许是瞎碰吧。小江又聊到他的家乡。言谈中,肖苏北提到女儿,女儿6岁,上一年级。小江愣了一下,他有家室呀?唉,难怪袁真一再表白,只是普通朋友。

吃罢饭,小江说,你们都是走来的?那好,还走回去吧,别走散啦。

走去不远,袁真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小江的短信:不是好老伴,却是好伙伴。

袁真回复:瞎说,人家有温暖的家!

小江:游子的家,像月亮一样遥远。

袁真:不要教唆人家犯错误。

小江:婆婆妈妈。你不要我要。

袁真:也不脸红。你可是黄花大闺女。

小江:黄花?明日黄花还差不多。俺都黄好几回了。不打扰了,二位自便。

袁真脸红了。肖苏北安静地陪她走,直到河边空无一人,才问她,你不累吗,还要走多久?袁真忍不住笑了,说那就回去吧,互不相送,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肖苏北夹着一叠写好的字,在卫生所门口等着。袁真一来,他就把那几张纸铺在桌上让她挑选。写了两幅“菊”字,还有两幅是8个字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袁真挑了字多的一幅,说,你是对的,光秃秃的一个菊字,的确不太好看。肖苏北说,不是一个字的不能写,要看内容,比如“龙”、“寿”之类就可以,字写得很大,才有气魄。菊花是隐士,不适合写得很大。

肖苏北将宣纸卷起,朝腋下一夹,说拿回去装裱。袁真说她自己装裱就可以了,不麻烦了。肖苏北说,何必花这个钱?袁真说,你拿去装裱就不花钱了?公家报销?肖苏北说,我自己装裱,博物馆里有我的装裱作坊。袁真说,真的?我还以为这手艺,只有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家才会。

肖苏北笑着说,是啊,我老人家就会。

每天一上班,袁真总要跟肖苏北联络:上班了吗?晚上临睡前则是:在看书还是在写字?每隔三五天,她还会用午休时间去松风书院,和他聊天,或者看他练字。袁真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小江,说真有点害怕,怕管不住自己。

小江严肃地问,坦白从宽,没别的?袁真说没别的。小江说,那干吗要管住自己?说话犯法吗?就算两人天天搂着睡,叠着睡,也不犯法!袁真想说什么,小江把手指按到她嘴上,不屑地说,你所顾虑的其实很可笑,那叫封建糟粕,狗屎不如的东西。老实说,你想拆散他们夫妻吗?袁真说,不想。小江说,这就对了嘛。你是宁愿他去找小姐呢,还是愿意他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伴侣?

可是,这毕竟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不知道的,就不是伤害!

袁真说,但在情理上说,这就是伤害,会伤害一种秩序。

小江一脸叛逆之色,说,如果秩序管用的话,他这样的人应该呆在家乡,过着体面的生活,而不用跑到这里来饱尝孤独。如果秩序管用的话,他的女儿应该接受公平的教育,而不是从小学开始交纳高昂的择校费。如果秩序管用的话,农民工都应在私密性很好的单独宿舍里,和老婆享受安全的性生活,而不用冒着染性病、被罚款的风险去找20、30元一炮的站街女!

小江说,你一定会去找他,早晚的事。袁真说是的,我真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但不是你所想的。小江说,我想的怎么啦?任何一个健康的人都会想。但我要告诉你,好让你有思想准备,那个狗屁肿瘤医生为护士小方轻易放弃了你,而他,却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妻子和女儿。袁真小声说,我倒希望他是这样的。小江怪笑一声,哈!露馅了吧?老实说,是不是已做好了舍身饲虎的准备?

去去去!袁真脸上滚烫。

袁真平时没什么心计,这一次却颇费心思,专门试探肖苏北,一连5天不与他联系。谁也料不到,肖苏北一次也没有主动发短信给她,更谈不上电话问候。袁真像是掉入冰窖,唉,我真是自作多情啊!与此矛盾的是,内心深处,一个倔强的声音却又一遍遍提醒她,这不是真相,绝对不是。两种挥之不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袁真几乎缠绕至窒息。她这才真切感受到,小江所说的一点不差,她就是喜欢上某个人了。

下班时间到了,门前是一条老街,两旁的香樟冠盖如云。一出门,突如其来地,袁真感觉哪儿不对劲,自己莫名地处于亢奋状态,就像警犬闻到毒品。到底是哪儿不对呢?是香樟树,准确地说,是闪到香樟树后的一个背影!袁真站定,盯住那棵树。半分钟后,那人以为她已离开,这才慢慢向前走。刹那间,袁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声尖叫脱口而出——肖苏北!

那背影也一颤,转过身来,正是肖苏北。袁真的眼泪差点涌出来,朝他奔去,站到他面前。肖苏北有些慌乱,结结巴巴说,我以为你,你出差了,或者出事了。袁真说,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肖苏北说,我以为,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还好吧?袁真硬邦邦地回答,死不了,死人还会站你面前吗?肖苏北低头不语。袁真说,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让熟人来看稀奇?肖苏北问,那你说怎么办?袁真说,走啊,往前走!肖苏北问,那你呢?袁真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说,跟你走啊。

出了社区,袁真这才问,你来干什么?肖苏北说,不放心你,以为出什么事了。袁真说,那为什么不进去?肖苏北想了想,终于说,我以为你交上男朋友了。

袁真内心一声长叹,唉,你总是想得过多,难怪你有那么多的不快乐。她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肖苏北说,我想,既然你好好的,没出差,没出事,又不与我联系……袁真说,够了!你就不能打电话问一下吗?肖苏北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解释了,你也烦了。袁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把主动权交给我,我随时可以拒绝与你交往,去寻觅更加亲密的朋友,是不是这样?

肖苏北见她真的生气了,不吭声。袁真问,依你说,我每天发短信给你时,是不是都要附带发表一个声明——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男朋友?

肖苏北居然住在气派的天龙饭店顶层平台上,饭店后面有加盖的外楼梯。饭店八层,一楼大堂足有普通房子两层高,这一来,肖苏北等于住在不通电梯的十楼。袁真问他怎么找到这地方,他说这里噪音大,楼又高,有学生的人家不愿租,所以房租便宜。楼顶平台靠近十字街的那头加建了弧状的两层楼,肖苏北指点着说,看到那门上的“907”吗?送外卖的一出楼梯就能看见。

907是个小套,依次是卫生间、厨房、饭厅兼客厅、卧室。卧室外面下方就是十字路口,一堵宝石蓝的玻璃幕墙隔开外面的繁华,幕墙外有许多霓虹灯管。袁真伏在幕墙内的不锈钢栏杆上问,空闲时你常在这里往下看吗?肖苏北说,是的,一般是黄昏,再就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袁真说,是啊,黄昏,夜晚。

肖苏北说,凌晨三四点,唰唰唰的,环卫工开始打扫街道。我静静地看着,想,他们能拿多少钱,是我的四分之一还是五分之一?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扫完之后,很快就能回到家中,而我呢,只有春节和劳动节、国庆节的补休日,才能回家。袁真说,没有一个单位是这样放假的,你怎么能够容忍这么苛刻的条件?肖苏北说,一开始领导讲,考虑到我双休日在书画陈列馆上班,又是专攻书法理论的,写论文需要时间,叫我在博物馆那一头,上班不必太正规。

袁真说,那你客气什么?肖苏北说,我们的工资收入,其实与江北没有区别,区别在于过节费和年终奖。科室负责人对我说,不好好上班也能拿一样多奖金,那么,对其他下属怎么交代?考核鉴定怎么写?不怕你笑话,我就是冲着底薪40000来的,拿不到奖金,怎么对家庭交代?袁真问,你在老家是做什么的?肖苏北说,在镇上的高中教历史。高考模式改了,历史不受重视,就报考艺术学院的研究生,攻书法理论。读完书回来,赶上乡镇医院改制。我爱人是护士,工资很低,但就是这样的岗位,还是集资30000元才得来。医院改制卖给了私人,还想做护士,必须再集资30000。我爱人只好不干,一心一意带女儿。可是,第一次集资款,医院一时又还不上,只拿到一张欠条。

袁真叹息说,一直以为小镇上的双职工家庭,应该是压力最小,生活最安定的,物价低,开支少,工作也不是太忙。肖苏北说,要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打死我也不会出来。乡镇的教师,一年能拿到10个月工资就不错了。袁真说,不会吧?现在教师工资统一归财政管的呀。肖苏北说,统起来,捐款扣款更方便,抗旱,排涝,堤坝达标,通达工程,农桥改造,自来水管网建设;还有下岗工人补助,退伍军人安置,贫困家庭帮扶……

袁真没法劝他,找来旅行水壶,用盖子倒水给他。肖苏北这才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忘了给你倒水,去给你买瓶饮料吧。袁真说,为一瓶饮料让你跑十楼,太残忍了吧?干脆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坐坐。

零点,袁真发了一条短信给肖苏北:你在窗口?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步履踉跄的酒徒,在斑马线那头热烈争论,手舞足蹈,喋喋不休。争吵归争吵,能看出他们很快乐。

电子城的大走廊下,流浪汉打开编织袋,拖出毯子摊开睡下。其实我和他没有区别,区别可能在于,他的睡眠质量要比我好得多。

袁真:说点快乐的事。

那边樟树下,一对恋人依依不舍,久久拥抱。他们的上方,一个男人在阳台上支起单筒望远镜,遥望星空。

翻检完电脑里的书法论文,袁真抬头问窗前的肖苏北,看到什么了?肖苏北说,看到丑陋的一幕,一群司机把一个白发老人困在斑马线中间。袁真过去伏在栏杆上,看那位颤巍巍的老太太。肖苏北说,绿灯亮到大半时,老人才开始走,刚到路中间红灯就亮了。那些司机都是急吼吼的,哪里肯等她?

袁真侧头看他一眼,才发觉自己的肘子搁在他手臂上。他穿着长袖T恤,但这阻隔不了他的体温。袁真的手臂总是凉的,所以,一股温暖的热流源源不断传来,渗透到她的身体深处。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困软的感觉袭遍全身。袁真发现,在那股热力的导引下,自己的身体苏醒了,这既令她窘迫,又令她感到丝许羞耻。她想把手臂收回来,却心有不甘,于是退而求其次,让那条胳膊留在栏杆上,不再压着肖苏北的小臂,而是挨着。她忍不住一次次侧过头去,看肖苏北。

肖苏北住嘴不说,看着她。袁真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去洗手。她找来自己的提包,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时,肖苏北说抽水马桶上的按纽不灵了,拉一下绳子就可以。袁真拦住他说,自己并没用过马桶,不需要冲洗。说这话时,她的脸又一次红了。袁真离开后,肖苏北踩开卫生间的翻盖垃圾桶,往里面扔一支笔头开岔的毛笔,才明白自己怀疑袁真没有冲马桶,是多么愚蠢。一件淡蓝色的小东西,静静躺在垃圾桶里。他曾看到爱人用过这东西,是卫生护垫。

又是庸常的一天。午后,妻子给肖苏北发来短信:镇里办起实验幼儿园,幸亏女儿上一年级了,否则一年要多交6000。叔叔的孙子选了新幼儿园,3年建设费一次缴清,优惠3000,只交15000。妻子还说,那些留在条件不好的幼儿园里的老师,不是年纪大的,就是临时工,普通话都说不好。

整个下午,肖苏北心情很糟糕。傍晚,他发信息给袁真:我要寻一种极黑的文字,诅咒那些打着民办旗号,在中小学甚至幼儿园办实验班的人。他们圈出一块地,垄断好教师,然后就明目张胆收取高额费用。

又不开心?

岂止不开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袁真过来陪他,两人伏在栏杆上,看窗外的世界,一杯接一杯,喝着漂着茶末的廉价绿茶。茶喝多了,轮班上厕所。袁真手捧茶杯搁在栏杆上,手臂贴在他肘拐上。有几次,肖苏北借举杯喝茶的机会离开她,她都坚决地重新靠近。肖苏北似乎读懂了她的决心,不再回避,每次为她续水,或者是上厕所回来,仍然靠着她。袁真手臂上的凉意,既让他安宁,又让他温暖。

后来,袁真说10点多了,该回去了。

好吧,我送你。

肖苏北的防盗门有些特殊,袁真不太适应,摆弄几下没能打开。肖苏北在她身后伸过手去,为她开门,这动作就像一个恋爱中的男子,拥抱心爱的人。袁真像是被电流击中,不能动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闭上眼睛,摇摇欲坠。肖苏北呆了一下,收回那只开门的手,拥住她。袁真的脖子向后仰着,脸贴在他脖颈上,大口呼气,像是喘息,又像是叹息。肖苏北抱着她,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感动。袁真转过身,用力拥抱他,伏在他肩颈间小声哭泣。肖苏北的心都被她哭乱了。也许是为了安慰她,也许是情不自禁,肖苏北用自己的脸轻轻碰她,分摊她一部分泪水。袁真抬起头,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脸,他的下巴。然后,她的哭泣才渐渐止住。终于,她停下来,用凉凉的手掌捧住肖苏北的脸,看了好一阵,才无助地说,我喜欢你,好长时间了。

袁真重新把脸贴到他肩颈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与他耳语,说,我没有办法了。你喜欢我吗?肖苏北没有回答,袁真重新用凉凉的手抚住肖苏北的脸,望着他的眼睛,小声地,清晰地问他,你不喜欢我?

不是。

那么,为什么不说?

肖苏北回避着她的目光,叹息一声。

喜欢吗?

喜欢。

袁真长舒一口气,再次拥住他,侧伏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仿佛进入冬眠。肖苏北只看到她乌黑的头发,还有她头发上跃动的光线。说真的,他喜欢她,但又拿不准,自己是否一直爱她。他就那么抱着,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袁真不看他,轻轻问,你不想爱我吗?

让一个女子问这样的话题,肖苏北不免有些尴尬,仅点头,不说话。

想要我吗?

想。

那为什么不要?

你要答应,陪我到天亮。

为什么?

肖苏北说,正因为喜欢,才不想跟偷情的人一样,见一次面,仅仅为一次肉体上的欢娱。心太累,期待的不是那样的刺激,我们需要的,其实是长夜里的依靠,相濡以沫。

袁真的叹息细如游丝,说,我何尝不想这样,但今天不行。我是个离过婚的人,母亲会不放心。母亲也离过婚,所以更谨慎。

那你回去吧,免得她担心。

袁真用力拥抱他,说,下次吧,下次来陪你。

半小时之后,肖苏北发过去一条短信,问她到家没有。

还没有。

肖苏北有些紧张:你在哪里?

袁真回复:看中一顶羊绒帽子,为你女儿买了。因为很漂亮,所以很贵,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肖苏北的后背靠到墙上,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维平

作者简介:

周新天,男,1968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兴市文化局创作员,已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其小说曾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21世纪年度小说选》。

猜你喜欢

小江苏北
劝 告
CSAMT在苏北月亮湾地热勘查中的应用
喊一声苏北大平原
抗战时期苏北民众对新四军的认识
苏北发展
苏北盆地构造特征及箕状断陷形成机理
兄弟
兄弟
特别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