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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2009-11-09王祥夫

青春 2009年7期
关键词:眼儿鱼肚

王祥夫

那条叫“鱼肚子”的狗,怎么说呢,用当地的话说是有点儿二货,就是,谁招呼它它都会慢慢慢慢过来,但它又鬼精,你想抓住它又不那么容易,你这边一有动静,它就会一呲牙,往旁边猛地一窜然后一溜烟跑开。鱼肚子是条杂种狗,毛色白之中有一块一块黄,跑起来后腿有点瘸,仔细看,其实是用三条腿跑,有一条后腿从不着地。我们待的村子里现在已经没狗,饥饿促使人们见狗就打,狗肉是一种美味,其实狗肉最好的吃法就是煮个稀巴烂,然后蘸大蒜泥吃,狗下水切碎了煮一大锅,临吃的时候也要放大量的蒜,大蒜是越多越好,放在石臼里捣个稀巴烂,大蒜这东西捣烂了吃和用刀切碎吃起来是两回事。煮得稀烂的狗肉蘸蒜泥味道真好。我们来村子已经一年多了,日子艰苦且没什么可吃。刘庭玉对我说,看见没看见那条狗?看它那两个屁股蛋上的肉?我说看见了,还不够塞牙缝,我说我不但看见了,而且知道是打井队那边的狗。“操!他们养狗做什么?”刘庭玉说看着怪让人眼馋!我说你想抓它就得跟它建立建立感情。刘庭玉说“那怎么建立?”“我说你见过钓鱼没?”刘庭玉说钓什么鱼?我说钓鱼都得下点鱼饵,你想抓住这条小狗还不下点钓饵?刘庭玉说我拿什么钓,我都吃不饱!又没什么荤腥,总不能把鸡巴割了喂它!

“操,留着也没用!”我对刘庭玉说。

“掉过身!撅过来!妈的!”刘庭玉笑着说。

“那不。”我指指不远处,公社的那头母驴正立在那里东张西望。

打井队是地质队下来的那么七八个人,他们总是在这里打打,再到那里打打,日子就过去了。他们和村民们的想法其实一样,都想打出口好井,什么是好井,好井就是特别能出水的井,但我们那一带好像地下都没有水了,打井队的人说地下水早让挖煤矿给挖坏了,本来该着是井里的水都流到更深的地底下去了。天这么热,远远近近都是白晃晃的太阳,都六月多了,地里还是稀稀拉拉那么几颗苗,要是再不下雨那几颗苗都要存不住。打井队那七八个人还弄了个食堂,他们那边一开食堂,村子里的插队生就更觉得日子过的艰苦,打井队的小眼儿差不多隔一两天就要去买一回菜,打井队有一辆车,很破的130,车虽然破,但还能开来开去,我和刘庭玉坐过两回车去县城洗澡,屁股差点儿都给颠掉,因为坐车,所以很快就跟小眼儿熟了。其实打井队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只不过主食上比我们富足一些,小眼儿告诉我们凡是出来打井的就可以多吃十五斤粮!只这一点,对人们有多么大的诱惑!说到蔬菜,也就那么几样,圆白菜、山药蛋、胡萝卜,再就是粉条子,是那种干红薯粉,吃的时候用水泡开。打井队的油像是要比我们这边多一些,炒菜的时候也舍得放,一大勺“哗”地浇到锅里,不够,再一大勺,油大菜就香,小眼儿做菜,山药蛋还要先削皮,削完皮切成大块儿,让我和刘庭玉吃一惊的是山药块居然先过油,用油炸过再烩菜。小眼儿说其实山药也不吃油,炸完山药你再看看锅里,原来多少油现在还差不多是多少。小眼儿还说你看着我像是舍得放油,其实我心里有数,每顿饭六个人的油加起来就那么多,让我多放一滴我都不敢!做饭的时候那条鱼肚子就总是跟在小眼的后边献媚,不停地打转儿,不停地摇尾巴,或者就蹲在门口拿两只眼勾小眼儿,就像看情人的样子。有一次,刘庭玉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他那天看到小眼儿去房后边拉屎,他在那里拉,鱼肚子在旁边蹲着。刘庭玉说信不信由你,小眼儿拉完屎就把个屁股摆给鱼肚子要鱼肚子舔。刘庭玉说鱼肚子连小眼的屁股都舔你还不打消你那念头?刘庭玉说这么条舔屁眼儿的狗就是打死了肉也不会香!我说眼不见就行!是狗还有不吃屎的?刘庭玉说问题是鱼肚是在吃小眼儿的屎!恶心不恶心?我一想,果然就恶心开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和鱼肚儿的关系搞好,叫它过来它就过来,叫它走开它就走开,然后才可以打它的主意,我实在是想吃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到过肉了。刘庭玉说再不打主意就可能没机会了,听说打井队过了国庆节就走,这地方看样子是没水了。

我和鱼肚子的关系渐渐好了起来,它后来慢慢信任我是因为我吃饭的时候总会给它从碗里弄点儿吃的,虽然我吃不饱,但我还是要喂它点什么。鱼肚子什么都吃,只要是碗里的东西。小眼儿那次告诉我鱼肚子也够可怜,它是让人给打怕了,上次不知是什么人想把它打了吃,打得浑身的皮都烂了,可还是让它给逃了一命,只不过有一条后腿永远不行了。小眼儿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鱼肚子为什么总是用三条腿跑。

“你们总是打一个洞换一个地方。”我对小眼儿说,还养条狗做什么?

“迟早它还不是人们的一碗菜!”小眼儿说,然后就说起狗肉怎么怎么吃,既不能炒,又不能清炖,也不能包他妈的饺子和包子,只能煮稀巴烂吃。说到后来,小眼儿连连咽唾沫,咽的声音之大都能让人听见,“咕冬”一声,“咕冬”又一声,说到最后,“咕冬”又一声,这一声结束后,小眼儿又总结了一下,说瘦狗根本就不能吃,太骚不说,一张皮包一把骨头还腥得很!小眼儿说狗一定要养肥了吃,但现在想把一条狗养肥太不容易,主要是没吃的,其实不但是狗,羊也是要吃肥羊,鸡也要养肥了吃,凡是长肉的都要吃肥的,肥的就要比瘦的好。小眼儿说话的时候鱼肚子就扒在那里,两只眼一眨一眨听,鱼肚子爬在那里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打扫汽车用的大掸子。我用眼睛把鱼肚子从头到尾细细揣摸了一遍,眼睛的作用有时候和手一样,知道狗身上哪块地方有肉,哪块地方没肉,或者是哪块地方光骨头,我用眼睛把鱼肚子揣摸了一下,觉得鱼肚子的身上基本都是骨头,绝对没有多少肉。小眼儿说你别看,别打它的主意,它太瘦,村子里的狗会逮地里的田鼠,它不会。我说村里现在哪还有条狗?小眼儿笑着说那还不是你们的功劳?我说我可从不打狗的主意。小眼儿说你刚才看鱼肚子的眼神里就有一把刀!你眼里有杀气!我笑了笑,把身子坐直,把脸搓搓,让自己放松,从心里佩服起小眼儿来。我递给他一支烟,问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小眼儿两眼顿时暗淡下来,叹口气说早死了,同月同天同时死的。我说那就巧了,有同年死的,也有同月死的,同年同天同月同时就少了。我想往深里问一问,看看小眼儿的脸便把嘴收住。后来还是打井队的另一个人告诉我小眼的父母出身不好,还没等轮到他们交待问题,他们就双双赶到别一个世界去了。

我开玩笑说那你们还敢让这样一个人给你们做饭?

打井队的这个人就说凡是打井队的谁都别嫌谁,出身没有好的,但是最苦的还是小眼儿,所以他养三条腿的鱼肚子是有道理的,你信不信?他晚上睡觉都让鱼肚子睡在他旁边。我说狗身上有跳蚤。这个人说小眼儿还嫌跳蚤?就怕跳蚤嫌他!我说你们这井,到处打来打去,到底打出过一口没有?打井队的这个人就笑话我,说要是每次都能打一口那还有什么意思?完成任务回城更坏!吃粮就一下子少十五斤!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再问,心里很酸,互相又点一支烟,好半天没话。忽然想,自己的日子现在还不如打井队,比人家少十五斤粮,书是白念了。

我和鱼肚子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家里老保姆的儿子悄悄来了一趟,我们在村头见面。我是吃老保姆的奶长大的,家里一出事,老保姆就回了老家,我知道她想我,她让儿子来,我其实和他也没有多少话说,站在那里互相看,让我高兴的是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口袋,他是背着人把那个鼓鼓的小口袋给我的,小口袋里是晒干的红薯干儿,我当下口水就出来了,我马上放一块在嘴里就嚼,腮帮子马上就又酸又疼,我们屋后有一排烂闲房,闲房里放着一口白茬棺材,是队长他爹的寿材,棺材里基本没什么内容,但人们还是不愿去那个地方,人是怕棺材的,那玩意没人会喜欢。我做贼样偷偷把小口袋放在了棺材里边。想起来就装着去后边解手拿几块吃。刘庭玉那天说你那嘴里总“咕叽咕叽”鸡巴什么?我说我是在练舌头,舌头这几天有点疼。刘庭玉说那还用练?你张开嘴我给你来一下子马上就好!说完笑嘻嘻往后一跳。刘庭玉是远近闻名的能说黄话。他家里以前是开布庄的,连他都认识布,他看看我身上那件洗得淡得不能再淡的人字卡其布军装,马上就能告诉我是几经几纬。我说天地之大你真是给浪费了!刘庭玉说你是不是拿我开玩笑?这算鸡巴什么?刘庭玉说他爸根本就不用看,闭着眼只用手摸就会说出几经几纬。我说吹牛呢吧?你去跟牛商量商量!刘庭玉说跟你说也是白说,操!咱们到河里去洗鞋怎么样?我说这几天河里连水都没有了,刘庭玉说他知道哪块儿地方还有水,可以洗一下鞋,还可以洗一个澡,“把手巾带上。”我说哪块儿?刘庭玉说北边那块大卧牛石下边。我和刘庭玉去了,走到跟前,可不是眼前一亮,真是一泓水,清而且好像是不见底。我不由的赞叹起来,觉得这泓水太有诗意,但又想不出哪句诗,小时候背过的诗只记着一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想了半天,刘庭玉说你别臭斯文了,“咱们洗吧,再想它也是水,又变不成香油!”我俩儿都把衣服脱了,互相看看下边,想起上次,都笑了一下。扶着大石头往水里下的时候刘庭玉忽然一声惊叫,猛地往后一跳。我也看见了,也一跳,头皮一麻,跟在他后边抱起衣服就跑,水边有一条大蛇,正团在那里,肉乎乎的一团。我和刘庭玉跑出了老远,刘庭玉忽然停住,说咱们是不是傻X?我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把蛇赶走,还是想让它咬鸡巴一口?我天生怕蛇。刘庭玉说还说你不是傻X!你看那条蛇大不大?我说小不了。刘庭玉又说你看它身上不都是肉?我说我没吃过蛇肉。刘庭玉说没做过的事情太多,“女人你X过没?你敢说给你一个你不X?”我和刘庭玉就又赶回到那块大卧牛石,那条蛇居然还在,还懒懒团在那里,这条蛇真是大,我注意它身子的某个部位特别的鼓特别的粗。剥皮的时候,刘庭玉说这条蛇该不是一条病蛇,“是不是长了瘤子?这地方怎么这么粗?”刘庭玉用一根树枝把蛇肚子豁开的时候,一只花冠子大鸟从蛇肚子里掉了出来。刘庭玉说咱们要是早下手也许这只花冠子不会死,也许还会一下子飞起来。我怕蛇,也恶心那股子腥味,我坐在一边,看着刘庭玉把蛇皮剥了,在水里把蛇洗了,马上是粉白粉白的一条,我说刘庭玉你想做什么!刘庭玉说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刘庭玉又说花冠子身上肉也不少,你看这两条腿,你看这胸脯!刘庭玉又在水里收拾花冠子,把毛都薅了,一边收拾一边说他家过年吃山鸡馅儿饺子的事,我说我都没见过山鸡。刘庭玉笑着说你恐怕就只见过你自己的鸡。我说当然还有狗的鸡,咱们洗澡什么时候不是一澡堂狗的鸡。刘庭玉说他输了,怎么就忘了澡堂的事。刘庭玉继续说他们家吃山鸡馅儿饺子的事,说只用胸脯这地方的两块肉,和羊肉剁在一起,味道是特别的香。我说怎么个香,是不是比放了香油还香?刘庭玉忽然长叹一口气,说这话怎么说?我说香就是香,怎么个香?还真不好说。刘庭玉说中国字就是不好解释,你给我说说“舒服”这两个字是怎么回事?是身上哪块地方的事?我一想,还真是不好说。刘庭玉说吃过是一回事,没吃过是一回事,你想说的事只能跟做过的人说。我说你吃过蛇肉没有?刘庭玉说他只知道广东人吃蛇肉,自己还从没吃过,但所有的肉都差不多,把腥味儿去了香味就出来了。刘庭玉用手量了一下那一顺儿已经空洞无物的蛇皮,大叫一声,“好家伙!这家伙有两米长!”我和刘庭玉走出去好远,刘庭玉又要往回走,我说你还回去干什么,要这条是母的,待会儿那公的回来找它老婆怎么办?刘庭玉说那蛇皮也是好东西,我得拿回去,给鱼肚子开开荤,建立建立感情!

天黑后好久我们才去了小眼儿那里,我事先已经从后边的闲房棺材里取了红薯干,进门的时候鱼肚子正在门口处爬着,我把一块红薯干塞给它,它激动的“鸣”了一声,马上跑远了,再也叫不出声来,我知道它的嘴是给占住了,刘庭玉以为小眼儿不知道自己手里是什么,把手里白晃晃的一条抖了两三下,小眼儿马上叫了出来,“好家伙,蛇!”刘庭玉说敢不敢吃。小眼儿说是我吃它又不是它吃我那又什么不敢!刘庭玉说会不会做?小眼儿说是谁剥的皮?剥这么干净?这家伙剁了就跟鸡脖子一样?就当炖鸡还不行?小眼儿又叫了一声,花冠子那一小握肉又让他兴奋了一下。小眼儿说又是蛇又是鸡,这在广东菜里叫“龙凤斗”,刘庭玉和我同时笑了起来,小眼儿转过神来,说看错了看错了,鸡没这么小,是鸟吧?鸟又没这么大?刘庭玉说你马上做起来就是,管他娘是鸡是鸟,“人饿了看什么都是肉!”小眼儿说这东西没酒恐怕不行,做出来腥哩叭叽到时候也不好吃,也浪费东西。刘庭玉就像是变戏法,从袖口里慢慢退出一个小扁瓶,玻璃小扁瓶。我说:“你还有这货?”刘庭玉说这也是他忍得住才放到今天,原想是一块儿喝一口,又吩咐小眼儿酒少放点儿就行,去去腥就行,“要不就没就菜的了。”我把红薯干拿出来,刘庭玉马上塞一块在嘴里,“鸣鸣鸣鸣、鸣鸣鸣鸣”说,“这也是少见的好东西!只是不知道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我说你猜?刘庭玉说你的东西我猜什么?小眼儿嘴里也塞了一块儿,忙他的去了,只听一屋子刀响。刘庭玉说你好不好小点声,惊了别人够谁吃?小眼儿马上把手上的劲收摄了几分,刀变得轻起轻落,白晃晃的蛇即刻给切成了一小段儿一小段儿,弄完蛇,小眼儿又把花冠子拼成三块儿,小眼儿一边拼一边说到时候一人一块儿也不用争抢。又转身,葱找了一把儿,姜却没有,又找了花椒和八角。小眼儿倒问我和刘庭玉:“还放什么?”刘许玉说他要先睡会儿,养好了精神再吃这龙凤斗,“有什么你就放什么。”我不睡,我看小眼儿做事,我说有鸡巴放不放?刘庭玉说那就是“棒打龙凤”了。三个人一起发了一阵笑。小眼儿把锅烧热了,油接着下去,“吃”的一声。小眼儿说这是我的那份儿油,我说油都在你手里掌着还不都是你的油?小眼儿说人们都有眼,嘴上不说还不会看。又“吃”的一下,“多放点吧,好不容易有今天。”小眼说,又把葱投下去,屋里马上是“哗”的一声。刘庭玉忙一欠身,说你弄这么大声音是不是想让他们都过来会餐?小眼儿把八角和花椒投进去,也不敢用炒菜的铲子,只用筷子在锅里忙,然后把蛇肉一下子投进去,又“哗”的一声,接着是“噼噼波波”。“火真好!”小眼儿说厨子就盼个好火,忙把锅盖上,又马上打开,酒,“哗、哗、哗、哗、”地烹进去,刘庭玉马上说多了多了,待会儿想喝就没了。小眼儿张着两手,手里又是酱油瓶,他说你俩儿见识多,蛇肉不能放酱油吧?刘庭玉说我只知道吃,哪知道做?再说我家也没吃过蛇,广东才吃蛇。小眼手一低,锅里“嚓”的一声长响。小眼儿说多倒点儿也能祛祛腥。刘庭玉不再睡,盘腿在炕上,说按说蛇肉就是龙肉,今年没下一点点雨,咱们这是吃龙肉,把龙肉吃了就更没雨了。我说刘庭玉你别胡好不好!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你也别这么说。小眼儿说你们在什么地方逮这么大条蛇?刘庭玉说河边那块大石头下。小眼儿说打井队见天在外边转还没见过几条蛇。我说蛇可能也吃不上什么东西?刘庭玉说你这是瞎说了吧?它连天上飞的都能吃到嘴里还说它没吃的。小眼儿说蛇吃东西只要一吸,鸟在天上飞,它仰起脖子只要对准了一吸。我说瞎说吧,能不能把天上的飞机吸下来?刘庭玉就笑了起来,说哪还要导弹做什么。这时锅里已响成一片,香气也渐渐出来。小眼儿忽然说关了灯吧?刘庭玉说反正也吃不到鼻子里。关了灯,屋里给灶火照得即刻活了起来,屋子里好像到处都在动。这时门外有动静,我吓了一跳,刘庭玉也吓了一跳,一下坐起来。

小眼儿说是狗。放进来,果真是狗。

“家伙闻见香了。”小眼儿又说。

小眼儿把锅盖一下掀起来,果然香。

刘庭玉算算,说四个月了没吃肉,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儿。

小眼儿出去绕了一遭,说,“放心吃,没人。”

蛇肉其实也说不上香到哪里去,只是那花冠子的腿香。酒不多,我和刘庭玉还有小眼儿都撮了嘴一点一点对付,像喝毒药乐果。倒是鱼肚子比我们兴奋,满地上“鸣鸣鸣鸣”转来转去啃骨头,但那哪是啃,我们吐到地上的骨头都给鱼肚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一星一点骨头碴。“这可好,你都不用扫,狗嘴就是扫帚!”刘庭玉说我可是要解决一下了,有没有纸?我说我也要去。刘庭玉忽然笑了,说其实咱们都不用用纸,我看看小眼儿,也笑。我下了地,又叫一声:“来,鱼肚子!”拉屎这事有时候好像也会传染,小眼儿说也要去,便也跟着,还抬手从墙上撕了纸,三个人到了后边,树底下,迎着风把距离拉开,都蹲了,小眼儿一边揉纸一边说国庆节快到了,国庆节到了我们就该走了。我接了纸,刘庭玉那边也接了纸,刘庭玉说你们下一站去哪儿?小眼儿说这回是要去黑石所。刘庭玉说我知道黑石所,那地方都是黑石头。刘庭玉才蹲了一下又立起身,说从小就习惯了,总是先洒尿后拉屎,分开进行,不洒完尿就没法儿拉。刘庭玉站在那里,身子抖了一下,“哗哗”的声音响过,重新又蹲下来,说长辈从小就告诉他晚上洒尿就不能朝着北边,怕把北斗给用尿灌了,一辈子翻不过身。我说,那你刚才还朝北?刘庭玉长叹一声,说这辈子运气已经坏透了,累个死不说,吃也吃不饱,翻一下也许好运气就来了。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便蹲在那里把劲使下去,但连一点点尿意都没有。这时候又有了动静,是鱼肚子过来了。

刘庭玉在暗里笑了一下,对小眼儿说,“瞧,它帮忙来了。”

小眼儿小声说,“回去!”

鱼肚子站住,掉回身子,一摇一摇,远了。

我蹲在那里把脸放膝盖上,平远处,有颗大星。

鱼肚子的记性就是好,也可能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往后的日子只要一喊它就会过来。我和刘庭玉又去了几次河边的那块大石头,下边的水明显浅了许多,但每次去都没有什么收获,好像是世界上就只有那么一条蛇。刘庭玉说蛇肉真像他妈鸡肉,我说对,感觉真是像在吃鸡脖子。刘庭玉忽然想起来了,问我那天晚上那张蛇皮呢?是不是鱼肚子给吃了?我说我也忘了。刘庭玉长叹一声说其实蛇皮也肯定很好吃。我说起码不可能炖吧?刘庭玉说你是个傻X,那怎么炖?以刘庭玉的想法是应该像拌凉菜一样拌着吃,若干年后我去福州,朋友楚楚请我吃饭,上来的一盘菜我一开始以为是拌海带丝,吃一口又分明不对,问一声,楚楚说是蛇皮。我当即想吐。

我忽然也想起我们那天的蛇皮,可能是忘了给鱼肚子了。

国庆节一过天就要冷了,打井队要走了,我和刘庭没事总去和小眼儿坐着说话,小眼儿告诉我是机器先走,人后走。刘庭玉说当然没有人先走机器再走的事,机器又没长腿,还不是废话。打井队走之前发生了几件事,一是打井队那边居然吃了一顿炸油饼,小眼儿悄悄给我和刘庭玉拿了两张,说黑石所又不远,你们有功夫就过去看看我,也算认识一场。刘庭玉说你要是炸油饼就喊我去。小眼儿就笑,说还是我这个人从小苦惯了,过日子知道节省,给他们省下些油,要不哪有油饼吃。打井队那边拆架子,装箱子,村子里的人们在周围看,都木木的,就这么乱了两天,我们也远远看着,听见鱼肚子在叫,兴奋地在叫,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那个高高的井架子最后拆,拆下后天就黑了,要走,也是明天或者是后天。我对刘庭玉说,“时候到了。”刘庭玉这家伙还装傻,说什么时候到了?我说再不办就怕没机会了?刘庭玉说你要办什么?我说你今天听到什么了?就那天,我们听到了鱼肚子猛地几声尖叫,叫声很怕人,很凄厉,叫声像一根线,叫着叫着就远了,然后,不叫了。

刘庭玉说你打算怎么办?那家伙鬼精!

我说我都准备好了,我留了两个窝头。

刘庭玉从口袋里也掏出两个,说这就是鱼饵。

我说到时候怎么办?找口锅煮了?

刘庭玉说不能那么办,鱼肚子浑身没那么多肉,不能让人发现。

我说那能怎么办?小眼儿行不行?让他给做行不行?

刘庭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包儿,包里是八角和一些花椒,还有干辣角。刘庭玉又从另外那个口袋里掏出那个扁扁的酒瓶子,我说好家伙你还有?刘庭玉说不是酒,酒能是这颜色?我才知道是酱油。刘庭玉说他想好了,把鱼肚子搞到手后还要从地里弄些大葱,大葱是越多越好,“最好能填鱼肚子一肚子。”刘庭玉说不但要把葱填到鱼肚子的肚子里,还要把所有调料都填到它肚子里去。刘庭玉说我这么说你明白了没有?我拍一下腿,说你是不是想烧着吃?刘庭玉说你家伙太聪明了!我说不是我聪明,你上次不是这么烧过黄鼠?刘庭玉说黄鼠和狗能一样?狗应该往肚子里抹大酱,最少抹半盆大酱!我说去什么地方弄大酱?刘庭玉长叹一声说没有粮食还做什么大酱?满村子现在都找不到一点大酱。我说你准备在什么地方做?你又得剥皮,又得处理下水?还不得挖个坑?还得拣柴禾?刘庭玉说柴禾倒不必多,说狗肉不能烤熟,要焖熟。我说那可难,去哪找锅?

“你真是傻X。”刘庭玉说你就不知道在土坑里焖。

刘庭玉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挖坑,在坑里点火烧一会,火要灭的时候把狗放进去再把坑用土埋严实,过半把个钟头一条狗保证熟的稀巴烂。。

我说咱们找鱼肚子去吧,“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刘庭玉说:“要不,把小眼儿也叫上吧,往后咱们也好去去黑石所。”

我说行“,鱼肚子再瘦咱们两个也吃不了。”

“他来了就省得我动手了。”刘庭玉说狗肉最腥。

“要不,晚上。”我说小眼儿那地方挺不错,关了门在他那里做。

刘庭玉说煮狗肉的味儿太冲,人都有鼻子。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过了土堆,看到小眼儿了,正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发呆。我和刘庭玉站在土堆上,然后又蹲下来,让风从后边吹着挺舒服,我俩看着他。小眼儿说你们俩下来,鱼肚子这家伙怎么就不见了?从早上就不见了?我说现在是二八月?小眼儿说二八月?狗都饿得没了发情的意思还二八月?再说它跟谁去发情,村里的狗早都变成了大粪,它又不能跟羊去发情。刘庭玉笑了一下:狗干羊?是马戏!小眼儿也笑,说听说黑石所那边野兔子多。你有没有枪?刘庭玉说。小眼儿说他哥有,但是给没收了,说那边可能要打仗,民间的枪都要上缴。我想半天,还是不明白,打仗给人们发枪才是,怎么反而把枪都没收了。刘庭玉说国家的事,谁让这里靠苏联近。

“鱼肚子呢?”小眼儿两眼不知往什么地方看,说,“这家伙命真大!”

“口琴吹得挺好。”刘庭玉说谁的口琴。

小眼儿说那玩意谁不会吹。

刘庭玉说我那口琴可惜换了烧饼了,“两个烧饼。”

“胆子真大,还敢吹《莫斯科的晚上》。”刘庭玉说。

小眼儿说离北京这么远,“天高皇帝远。”

光说话没什么意思,我和刘庭玉去找鱼肚子,能看着的地方我们不喊,看不着的地方我就喊那么一两声:“鱼肚——鱼肚——”地里的庄稼收拾的差不多了,高粱都给砍了头,玉米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它们的腰间没了货,像是一下子就没了底气,叶子都黄了。我和刘庭玉在地里喊了一气。喊得蚂蚱乱跳。刘庭玉说鱼肚子这家伙真精,是不是会掐算?是不是躲起来了?我说不可能吧?它要是那么通灵这辈子就不转狗转人了。刘庭玉说哪天你一喊它不出现?今天真是邪了!我又喊,平时我这么一喊鱼肚子就是不出现也会在远远的地方叫几声,这真是邪了。我说动物和人都一样,肯定会预感到一些什么?刘庭玉说要说预感也可能,说他父亲去世那年好好儿的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忽然就死了半边,后来养在花盆里的花也都忽然一下子死了。我忽然也想到我碰到过的预感,我老妈病危的时候有一只猫头鹰整天在我家旁边的树上叫,那只猫头鹰肯定是预感到了什么?刘庭玉说这种事不信归不信还真有。

“就不信鱼肚子能跑到天上!”刘庭玉说。

“是不是已经给谁打了吃了?”我说。

刘庭玉忽然说去河边看看怎么样?我说那块大石头下的水现在肯定他妈有一人深,前几天下的雨不小。刘庭玉说也许能洗个澡,我说最好别再碰到一条。刘庭玉说你说错了,最好是再碰到一条,“给你肉你还不想吃?”

我和刘庭玉去了河边那块大石头旁边,那里的水果然亮光光大出一片,水里都是天上的云。大石头西边那一片芦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黄了。我忽然对刘庭玉说鱼肚子会不会在这地方。刘庭玉说它来这地方?除非有母狗。我忽然心跳起来,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我喊了一声,只轻轻喊了一声,马上就听到了一声凄利的叫声,好像就是鱼肚子!刘庭玉说想不到还真在这里!刘庭玉也喊,鱼肚子又答应了一声,声音十分凄利,有点怕人。“这家伙肯定是猜出来了,猜出咱们没安好心要吃它。”刘庭玉说它在就好,咱们把它引出来。我说你听声音是不是在芦苇里?刘庭玉说你再喊,我又喊,鱼肚子又答应了一声,是在芦苇里边,但它就是不出来,要在往常它早出来了。我说鱼肚子你个狗日的快出来吃东西!刘庭玉也大声说鱼肚子出来给你东西吃。鱼肚子在芦苇里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加凄厉。刘庭玉把他的窝头取了出来,住芦苇鱼肚子叫的地方扔了一块儿,鱼肚子又在里边叫了两声,但还是不出来。我和刘庭玉都有些发毛,互相看看,狗这东西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而且有预感,它怎么就忽然不再相信我和刘庭玉。刘庭玉说它这么聪明就更要吃了它!刘庭玉说咱们进去把它给拉出来。我和刘庭玉往芦苇里走的时候我忽然吓了一跳,我说鱼肚子不会是给大蛇咬住了吧?刘庭玉也有点怕,说不会吧,北方不会有蟒?要想把鱼肚子咬住就必须是一条蟒。我和刘庭玉每人找了一根棍子,我用棍子探着往里边走,我喊一声,鱼肚子就叫一声,声音真是怕人,我再喊一声,鱼肚子的叫声就更近一些,我和刘庭玉钻到芦苇深处了,这地方有蛇没蛇我不敢说,但我马上就看到鱼肚子了。鱼肚子伏在那里,它的样子真是怕人,皮毛上都是血,浑身的皮都烂了,一只耳朵也不见了,我和刘庭玉一出现,鱼肚子就仰着头哀号起来。我往前走它就努力想往后退,但它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刘庭玉看看它拖在后边的两条腿,那两条腿已经断了。我俩站住不动,鱼肚子也就不动,浑身却一直在抖,我把一块窝头扔给它。它马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操!真饿坏了。”刘庭玉说。

我说鱼肚子都这样了你什么意思?

“操!”刘庭玉说有人比咱们先下手了,想吃它的肉。

我说可能是什么人?什么人这么狠?

刘庭玉说你脑子里肯定是有糨糊,这还用问,肯定打井队的人,他们要走了,还不把它给吃了!刘庭玉说可怜它是怎么跑出来的?看看这两条后腿都断了,刘庭玉说什么最残忍,还不是人?我说我们也残忍,我们还不是想吃了它?刘庭玉说我们也不残忍,是吃不上东西挨饿的那种难受劲最残忍!我和刘庭玉就蹲下来,鱼肚子估计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把我们带去的四个窝头很快都吃光了。我站起来,说怎么办?刘庭玉蹲下去,说还能怎么办?我也蹲下去,说还能把狗打成个这样?是不是小眼儿做的事?刘庭玉说肯定不是一个人动的手,太惨了!刘庭玉立起身,把装酱油的瓶子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看看,闻闻,又看看,手一扬,瓶子朝河那边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亮弧。

从芦苇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叫了一声,“鱼肚子——”

鱼肚子又在芦苇中鸣咽了一声。

“操!人们都饿疯了!”刘庭玉说。

打井队一走天就凉了下来,下过两场雨,天就更凉。那天刮大风,有什么给从房顶上一刮了下来,有人当下就给吓得乱跑大叫,说房顶上有一条大蛇,蜕下这么老大一张皮?便有人缩着,身子缩小,脸也一下缩小,缩着身子慢慢上了房,手里是一个叉,叉草的叉,房上垛了些草,叉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有人在下边说蛇可能就藏在烟囱里,便一桶水一桶水马上传上了房,传上房的水很快从屋里灶口里直射出来。有人又忽然说起丢鸡的事,我和刘庭玉只蹲在那里笑,有人问刘庭玉笑什么?刘庭玉说,腿痒!

“这么大的蛇,能炖一锅肉!”有人在旁边说。

但没人说到鱼肚子,天又要下雨了,北边天空上的云黑沉沉的,正朝这边慢慢慢慢漫过来……

责任编辑 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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