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懒懒

1 请叫我“正义独行侠”

我房间的小抽屉里有许许多多的口罩,印着鲜红唇印的口罩,可爱卡通口罩,全黑的酷斯拉口罩,或者最简单的动漫表情口罩,每个口罩就代表我每天的心情。

如果今天心情不错,那就在动漫表情口罩中选一个灿烂笑容或者吐舌头做鬼脸的口罩戴上;如果今天心情普通,就戴一个可爱卡通口罩吧;如果今天心情很不好,黑色的酷斯拉会告诉你:生人勿近……课堂上,我从不主动回答问题,即使被老师点到名,我隔着口罩含糊不清的回答也只会让他觉得无奈而摆手让我坐下。我也没有朋友可以聊天、八卦、逛大街,私底下,同班同学都叫我独行侠。

可是今天的化学课有一点点不一样,原本安安静静的课堂却传来稀稀梭梭类似于小白鼠啃食物的声音,化学老师寻声望去,确定目标后愤怒地冲到教室最后一排,将一个体型肥硕的胖子提起来,扬着手中的教科书狠狠地批判:“吃吃吃!就知道吃!上课吃东西是违反课堂纪律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站起来的胖子足足比老师高了一个头,此时正眉眼低垂着不敢说话,悄悄地把薯片塞回课桌里。化学老师恨铁不成钢般用食指戳戳他的额头,怒火丝毫没有消减之意:“如果你念书有吃东西一半努力,就不会长成这样了!胖得像只熊!”

我是独行侠没有错,但请你在此刻叫我“正义的独行侠”,在听到化学老师小巧的嘴唇里清晰地说出“如果念书有吃东西一半努力,就不会长成这样了!胖得像只熊!”这样的话时,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我小小的心脏里升腾了起来,我从前排站起身,向后转,来到正在对峙着的胖男生和化学老师跟前,再往前走一步,挡在胖男生林子楠身前,扬起骄傲的脸,怒视着化学老师。我什么也没说,但我戴的全黑酷斯拉口罩已经传达了我的内心所想。

所有的视线在那一刻“唰”地齐齐射过来,化学老师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依旧以“正义独行侠”的姿态骄傲地站立着。

之后许久,林子楠,也就是那个懦弱的胖子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会感慨:“夏落,当时的你可真像从天而降的奥特曼,好像随时可以为我奋不顾身,消灭一切威胁我威胁地球和平的怪兽!”

每当这时,我会用口罩之上刘海之下的唯一暴露在外的器官冲他投去鄙视的眼神。其实我只是觉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批判别人的长相。

2 夏落的笑容很漂亮

冲动是魔鬼。我深知此话是良训,这不,我当天晚上就要接受冲动的惩罚——校规抄写一百遍,没抄完不许回家。

夕阳西下,教室里的光线也渐渐黯淡了。同学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无精打采地枕着罚写到一半的校规趴在课桌上。从此时的视线一路看过去,被云朵簇拥着的桔红色太阳看上去可真像一个荷包蛋。嗯,我有点饿了。

突然,荷包蛋变成了一个胖子挂满横肉的脸,那个胖子此时正冲我露出友好的笑意,两颊的肥肉也随着他的笑容轻轻地抖动着。可更加诡异的是,天空中的荷包蛋明明已被胖子的脑袋挡住了,可香味却还在。

我火速抬起饱受惊吓的小脑袋,发现刚才偏着头与我对视的,是在课堂上吃薯片的林子楠,他此时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碗肉丝面,上面还盖着一个金黄焦脆的荷包蛋。

“吃完东西再抄的话,效率会更高。”林子楠将肉丝面递到我面前说。

我从他的手上把那碗肉丝面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然后背对着他摘下口罩,就着滚烫的肉丝面吃得呼啦有声。而此时的林子楠似乎也并没有闲着,我悄悄转过身,发现他从书包里掏出三只大小一致的笔和一小卷透明胶,用透明胶将三只笔并排捆一捆,然后接过我罚抄校规到一半的本子开始抄起来。于是,我发现了“一目三行”这个成语在形容看书速度之外的用处。

将肉丝面灌下肚之后,我重新戴上口罩趴在课桌上盯着埋首苦抄的胖子,温热的感觉由我的胃慢慢传递至全身,我开心得小脚丫一晃一晃的。

林子楠停下笔,偏过头来看我一眼,一笑起来他的五官就挤到了一堆,他说:“夏落你可真有意思。你说你为什么会在化学老师骂我的时候那么激动呢?你暗恋我吧?”

我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口罩上酷斯拉的头和尾巴也跟着我的脑袋左右摆动。

林子楠干脆放下了一目三行笔,趴在桌子上和我隔着五厘米的距离对视,用手扯了扯酷斯拉的尾巴说:“那你为什么要戴口罩呢?为什么那么不爱说话呢?现在我们共同经历过患难了,算朋友了吧?你都不能冲我友善地笑一下,多遗憾啊!”

林子楠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让我有那么一点于心不忍。于是,我站起身来,摘下黑色酷斯拉口罩,双唇紧抿,嘴角却冲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弧线。

“夏落,原来你笑起来这么漂亮啊!”林子楠傻傻地咧开了嘴。

教室里的日光灯轻轻散落在我深蓝色的校服上,林子楠短短的头发上,横躺在课桌被绑在一起的钢笔上,窗外月色如水。

3 在操场哭泣是很丢脸的事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这么奇怪,我开始和林子楠形影不离。

上学的时候跟着他,放学的时候跟着他,吃饭的时候跟着他,我就是林子楠戴口罩的小尾巴,除了女厕所,校园其他角落能看到我的地方就能看到他。

直到有一天,一群男生从我们身边风一般走过,突然其中一个男生回了头,指着我用嬉笑的声音说:“苏恬,快看!那个女生不是以前追你的那个龅牙妹么?”

然后另一个男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瘦削的下颚在阳光下依然优美,天空蓝的运动外套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没错,我认得他,他的名字叫苏恬,他最喜欢的颜色是天空蓝,他最喜欢的食物是意大利鹅肝,他最喜欢的歌是“This I promise you”,最喜欢的女生是长发披肩的乖乖牌,最讨厌老鼠蟑螂龅牙妹。

“我才不认识这么阴阳怪气的丫头咧!”苏恬在与我对视五秒后这样说,然后调过头去跟那一群男生消失在操场的拐角处。

而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刀尖深深地刺了一下,疼痛一点一点从心脏蔓延开来。我在阳春三月温暖的春光里蹲下身来,将滑满泪痕的脸悄悄埋进双膝之间,不想让人看见。

林子楠在旁边急得直跳脚,他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身体一边说:“要哭也不要在这里哭啦夏落!很多人看着你诶!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好不好?”

我不理他,眼泪依然悄无声息地流着。

“你再哭的话,我就抱你了哦?我真的抱了哦!”话音未落,我已腾空而起,林子楠以公主抱将我横抱在怀,带我火速逃离案发现场。

在我双脚离地,声带里因为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公主抱发出小小的尖叫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不远处教学楼的阳台上,正有不少人好事地朝这边观望,看来在操场哭泣,还真是蛮丢脸的事。

4 林子楠不曾了解

我被胖得像熊一样的林子楠抱了,还一路由操场抱到学校后山的草地才将我放下,《非诚勿扰》里一个日本人说:“不要和熊说话,熊会把你撕碎的。”而我现在和熊拥抱了,熊会对我怎样呢?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身材和熊类似的林子楠,他难得严肃地皱起了眉,说:“夏落,以你刚才眼泪的汹涌程度来看,你的口罩现在一定蓄满了眼泪,这会让你的脸部皮肤很不舒服。我给你两个选择,A、我帮你取下口罩;B、你自己取下口罩。”

林子楠知道口罩是我的禁忌,谁都不许碰,我曾摘下口罩冲他露出微笑,这对我而言就像一只小动物露出肚皮向另一只小动物示好。

我的眼睛眨了几下,晶莹的眼泪就这么顺着睫毛和脸颊滑落了下来,滑进口罩里消失不见了。我轻咳了一声,清理嗓音,然后说:“我选A。”

林子楠胖胖的手指伸过来,绕到我的耳后为我解开口罩的带子。当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我的脸上时,惶恐的双眼下,是一张挂满泪痕却笑得一塌糊涂的脸。躺在我牙床里的牙齿,全被错综复杂随意地摆放着,而每一颗或突出或凹入的牙齿上,都贴着一片金属材质,两根钢丝从牙齿正中横穿而过,我想,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笑容。

“这就是你戴口罩的原因?”林子楠盯着那些杂乱不齐的牙齿问。

我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那么,戴牙套的原因……是因为刚才那个惹你哭的小子?”

我抬起眼睛,仿佛看到林子楠眼里有些微的愠意,再次点了点头。

虽然我们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可林子楠一定不会了解,一个女生从小到大的梦想被摧毁是怎样的感觉。

三岁的我遇到四岁的苏恬便惊为天人,黑亮的眼睛如同偷摘了天上的星辰,圆嘟嘟的双颊粉嫩嫩,微卷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天使。我蹒跚学步,冲他张开双手,想以拥抱或亲吻的方式表达亲切,他却看了一眼又黑又瘦的我之后,一头躲进他妈妈的怀里,说:“妈妈,这个女孩子,她长得好丑!”

十岁之前我一直和苏恬同校,十岁之后亦如是。我开始蓄长发,在夏天撑防紫外线的小洋伞,练习笑不露齿。少女的爱美之心在懵懂的暗恋情结中悄悄发芽,只需一滴眼泪的浇灌它便可以遍地开花。

十五岁的我终于成为长发披肩温婉乖巧的少女模样,我满心欢喜地向苏恬告白,那个桀骜的少年挂着一丝轻浅的笑容,问道:“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睁着天真的眼睛冲他摇了摇头,少年俯下身来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老鼠、蟑螂、龅牙妹。”

十六岁生日当天是我的血泪史,细心的牙医将小小的金属片一片一片地贴在我参差不齐的牙齿表面,中间再以钢丝贯穿,借力将牙齿一点一点推向正确的位置。也是由这一天开始,我每说一句话、做一个表情、吃一口食物,那些锋利的金属便会摩擦我的牙龈,疼痛、流血、发炎也将随之产生。

人是奇怪的动物,当身体经受折磨与煎熬时,便会忘掉心灵上的疼痛,于是,我决定忘掉苏恬,以全新的姿态生活。而在皓齿樱唇美丽动人的夏落没有出现之际,就以每天戴不同款式不同表情的口罩独行侠夏落的身份出现吧!

而这些错乱复杂的心绪,那个身材像熊的、认为我在他生命中的出场像奥特曼的、觉得在操场哭泣很丢人的林子楠又怎会了解呢?

5 可爱的钢牙以及熟苹果脸

那天下午的我,有点惨,林子楠的格子衬衣被我哭湿了一片,我一边将湿湿的脸颊往他的肩膀上蹭,一边哽咽地感叹:“棉质布料的吸水性,就是不一般!”

后来回到家里,我坐在床头对着满抽屉的口罩发呆。它们有许多做工精良,加棉加厚加宽,细密交织的纤维盖在我的唇鼻之间总是让我呼吸不畅——或许,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说话,而不是因为丑陋的牙齿与牙套本身呢?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而明德高中神秘的口罩独行侠夏落便从此在江湖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光明磊落的钢牙独行侠夏落。

课间的时候,林子楠的兴趣爱好除了篮球便是研究我的钢牙。他以“陪我去看牙医”为名,在我的牙科主治医生那里要来我最初的牙齿模型,用一个小小的保鲜盒装着随身携带,闲来无事时,他就凑到我跟前说:“夏落,快说‘啊——”然后他会告诉我,哪颗牙正一点一点回归正确的位置,哪颗牙的表现不好,依然顽固地坚守在错误的岗位……

在他研究完之后,我闭上嘴巴不知道该把身前这个人当成私人牙医,还是多年老友。想到他刚才凑得那样近地说:“夏落,快说‘啊——”,想到他曾清晰地看到我口腔里的虫牙以及牙洞,我的脸颊就不自觉地燃烧起来。

“林子楠,你不觉得我的牙齿长得很难看么?”我捂着脸颊的两团红晕,不敢直视某人的眼睛。

“不会啊,他们很可爱。”林子楠的答案让我惊讶,我睁大眼睛抬起头,“不过你的熟苹果脸更可爱!”

那个嬉皮笑脸的胖子,趁我恍惚之际,拿开我捂着脸颊的手,在右脸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跑远了。而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6 一只熊有多绅士

当我的身份由钢牙独行侠夏落转变到篮球啦啦队长夏落时,时光已来到盛夏。林子楠所在的篮球队与高年级学长有一场友谊赛,于是我成了他的矿泉水供应商、毛巾提供者、专属啦啦队队长以及私人篮球顾问。

其实身材魁梧的林子楠只是篮球队的一名替补队员,比赛正式开始时,或许他会迎来替换队员上场的十分钟,或许会坐整整一场球赛的冷板凳。但我和他都坚信,只有努力练习,机会来临时才不会兵荒马乱。

于是放学后空旷的操场上,经常会出现两个身影,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的是名叫林子楠的胖子,篮球场旁冲那个奔跑的身影大喊“加油”的便是名叫夏落的傻瓜。

这样的时刻,偶尔也会有人从操场旁经过,比如这时,篮球架旁伫立着几个高年级学长,其中有一个身穿天空蓝短T恤的家伙显得份外刺眼。他身旁的男生戏谑道:“苏恬,看来你的龅牙前女友在和大熊交往哦!”

我定定地看着苏恬,那张承载着我小女生初恋情怀的少年的脸,他依旧没有变,鬓角的短发微卷,五官有若刀削般细致,眼睛清亮如朗星。他双唇微启,依旧是那几个字:“说过很多次,这个女生我不认识。”

“砰!砰!砰!”球场中央依然未停止的运球像极了某人急促的心跳。林子楠在这时开始奔跑、闪躲、换手运球、传……球?!只有他一个人在练习而已,那他要传给谁?

“砰!!”急速旋转的篮球砸上苏恬的脸之后,便滚落在地。

林子楠从球场中央过去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将我护在身后,义正严词地对捂着右脸的苏恬说:“拒绝女生的方式有很多种,建议你下次不要选择最没绅士风度的一种!”

苏恬如鹰般锋利的眼里愤怒的火焰慢慢凝结,左手渐渐握成拳,对着眼前这个意义风发的胖子砸过去。

我听到“嘭”的一声闷响,林子楠的身体晃了晃,终于定住。我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走上前去拉了拉林子楠的手,他在此时慢慢地转过身来,双手握住我的肩,表情神圣而庄严。他说:“夏落,这是男人的事,你往后退一点。”

此刻林子楠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神秘力量,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瞬间变得高大而又威严,此刻,他才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奥特曼,为我奋不顾身,消灭一切威胁我恐吓我的小怪兽。

我乖乖地后退两步,而苏恬的朋友们也识趣地站开了身,一边观察着球场中央苏恬与林子楠火花暗涌的对视,一边猜测最终谁是赢家。

表情愤怒满眼杀气的林子楠冲着苏恬扑了过去,苏恬却总是可以凭借灵巧的身姿逃脱进攻,拳头握紧挥过去,全都扎扎实实地落在林子楠的脸上、下巴上、肚子上。林子楠发出熊一般的怒吼,但无济于事。被打倒、爬起来、扑上去……再被打倒、爬起来、扑上去……

旁观的学长们见局势已定,便没了继续观看下去的兴趣,于是上前拦住苏恬说:“够了,私人恩怨,点到即止,不要伤了和气嘛!”

我走过去,扶起满身是伤的林子楠,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大笨蛋!爱逞强!被人揍成猪头了吧?”

林子楠挣扎着站起来,满脸红紫的伤痕让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扭曲变形。他扯了扯嘴角闷声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

我抬起头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的小手指一点一点探过去,轻轻勾住他的小手指,踮起脚尖,亲了亲他淤青的脸颊。

7 拥抱他,不理谁的眼神惊讶

篮球比赛开始了,裁判的哨声吹响,场上便开始激战。

林子楠贴着满脸的创可贴坐在候补席上,我穿着白色T恤红格子短裙手拿彩球坐在他的身旁。

今天,我是林子楠一个人的啦啦队,从队长到队员都由我一个人担当。他不上场,我就陪他心平气和地坐着观战,他上场时,我就一边大喊“林子楠,加油!”,一边大跳自创的兔斯基加油操。

替补队员林子楠对于得来不易的十分钟上场时间非常珍惜,他配合队员、拦截敌人,抢到球后,全面反攻!此刻的林子楠,身体矫健如脱兔,即使脸上贴满创可贴,依然挡不住他在阳光下熠熠的神情。而此时,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我原地跳跃着,高声欢呼着,我忘了牙套忘了口罩忘了苏恬,我将手中的彩球挥得生风,我像每一位正值花季的少女一般张扬地笑。

林子楠灌篮成功,全场一片欢腾。我冲上场去拥抱他,不理会全场观众眼神有多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