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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琪小小说两篇

2009-08-13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汉奸特务子弹

预言

公元1003年,北宋咸平年间,一个仲秋的清晨,夏日的浓绿已渐染一层枯黄,茫茫秋水氤氲着一丝苍凉。贫寒布衣贾空生感受着大户小姐聂卿相依的温暖,心里突生一种不舍。他回过身,眼里有了一丝湿意,轻声地说:“我还是不去吧。”聂卿抽回相执的手,柔声细语却透着一丝坚定:“你苦读十年不就是想图个功名,怎么反倒被私情所累呢?”贾空生一时语噎,悻悻地转过身,望着苍凉无边的秋水,心底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去吧,我等你来迎娶我,永远。”聂卿轻轻地推了一下贾空生。贾空生回过身来,再一次拉住了聂卿的手,然后转身踏上了即将远去京城开封的帆船。

十年后,一场朝廷事变让贾空生历尽艰难甚至抛却聂卿一片深情而刚刚建立的功名灰飞烟灭,匆匆地独自逃离京城。为了躲避追杀,他只走偏僻小路,向十年未回的故乡窜去,心头是一片怆慌与凄凉。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日,正在山间小路行走,忽见路旁一孤墓,并不在意,正想离去,却有一只蝴蝶在坟上飞舞,有些惊异,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只见墓碑上写着:“贾空生原配聂卿之墓”。不会吧,自己当初娶尚书之女的时候,已经给聂卿休书一封,让她另嫁不要等他,年纪轻轻的她怎会亡故?再说凭他的感觉,离家乡还远着呢!可是,可是……贾空生爬起来,走近墓碑,上面留一首诗:“生路茫茫雪满地,情海苍苍空余恨。山转水复缘未了?千载路上说恩怨。”何意?是箴语还是预言?正莫名间,山间传来一声断喝:“拿命来!”只见几个大汉挥舞着大刀,向贾空生追过来。贾空生跳起来,转身就跑,后面的大汉却紧追不舍。贾空生转过一道弯,突然没有了去路,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刀下要命,贾空生吓得魂飞魄散……

贾空生在死亡的恐怖中突然有了意识,睁开眼,到处都是大雪一样的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和穿白衣的人。自己在哪儿呢?哦,是医院,自己怎么在这儿呢?贾空生努力寻找着自己,意识在空茫中渐渐清晰……这是公元2007年12月12日。

贾空生从农村考入大学,为了留在省城,选择与某省委领导之女结婚,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凭着丈人的关系,几年的时间混上了处长的位置,日子应该说顺心顺意。唯一让他心生感叹的是妻子渐有一种冷漠,他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一次因为去下面检查工作,酒足饭饱之余,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空似乎充满了诱惑。在底下人的盛情下,他们进了一间“天上人间”歌厅。坐下来,底下人出去了,一会儿之后,依次进来十来个歌女,一律的粉红色长裙,一色的青春靓丽,包间里一下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浓浓的脂粉和着香水味让贾空生有了梦幻的感觉。“贾处长,选一个吧。”底下人轻声地说。贾空生面对着一群性感的女人却有些茫然了,恍惚中像是坠入了一个久远的梦境。女人们看着他,大家也都看着他。他说:“你们先选吧。我就听听歌。”“这哪成呢?”底下人说。“是啊,贾处长。”其他人都附和着。贾空生知道他不选,其他人是不好选的,这得有个次序。正为难时,他感觉到有一异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顺着目光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她是谁呢?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向她招招手,女孩便风一般飘到他的身边,情人一般挽住他的手。

歌声、舞女、美酒、彩灯……似梦却又真实,真实却又似梦。贾空生却不唱,在女孩相依的温暖里,他感到一种沉醉。“我好像认识你。”贾空生说。“我也面熟,可我想不出在哪见过你。”女孩一脸灿烂地笑着。“看来我俩有缘。”贾空生说。“是吗?”女孩搂了下贾空生,温柔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你哪里人?”“这重要吗?”贾空生怔了一下,又说:“你叫什么名字?”“聂卿。”名字怎么这么熟?贾空生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却又找不到,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散场时彼此都有了一种不舍,便留下手机,聂卿在出门的一刹那,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一下把贾空生惊住了。

第二天离开时,贾空生给聂卿打了一个电话,聂卿却很冷:“你谁呀?”“我贾空生。”“贾空生是谁呀?”贾空生愕然了一下,便轻轻地挂掉了手机。

贾空生以为自己很快会把聂卿忘掉,奇怪的是时间越久,却越想她,想她相依的温暖,想她的嫣然一笑,甚至梦里都见到她。就在这时,一位副厅长调走,相关的处长们都削尖脑袋钻副厅长的位置。贾空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经过一番较量,入围的就剩他和另一处长了,而且据说贾空生更有人脉和竞争力,就等省委通过了。

这天,贾空生在外面吃过中饭,突然接到聂卿的电话:“我想见你。”不知为何,贾空生竟有异样的激动。“什么时候?”“今天。”“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特别想见你。”贾空生说:“好吧,我现在就开车去。”

不知是吃了酒,还是因为激动,贾空生就在去见聂卿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颅骨骨折,受了重伤。

贾空生醒过来,口里不断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别人都没有听懂是谁,一个要好的朋友却听懂了,从贾空生的手机里找到了聂卿的电话。第二天上午,朋友支开了贾空生的妻子。聂卿一进来,贾空生眼里透过一丝亮光,可聂卿并没有灿烂的微笑,除了惊慌便是冷漠。贾空生意识里一下子飘起了漫天大雪,很快是苍茫茫的一片白,死亡的恐惧又一下攫住了他。

奇死

异样的闷热和压抑中,熊大缜挣扎着醒过来,在那很短的时间里,他习惯性地想翻身而起,但浑身的疼痛提醒他,自己已是失去自由的人了。他重又躺下,在一种近乎荒诞的沉寂与闷热中,他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椽木已经发黑的屋顶,沉没于难言的无奈里。

这是1939年7月25日的清晨。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落在斑驳不堪的墙上,显出一种苍凉的意味。一种腐烂的霉味在闷热的蒸发下越来越浓。熊大缜有些渴,爬起来,却找不到一点水,舔舔干裂的嘴唇,坐下来,悲怆地埋下头去。

屋外传来嘈杂而忙乱的喧嚣声,熊大缜警觉地辨听着,门突然开了,一个背着步枪的战士站在门口,喝道:“熊大缜,出来!”

骤然涌进来的阳光刺得熊大缜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等他适应了这满地的阳光,才发觉高大的战士背后,大队人马川流不息地向西涌去,久旱未雨的乡道上,尘土飞扬,迷蒙了半边天。熊大缜心头一紧:鬼子又要扫荡了。

知了在枝叶间烦躁不安地喧噪着难以忍受的酷热,有一只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惊惶地叫着,划过天空,消失于明晃晃的天边。熊大缜被那个叫史建勋的战士押解着,裹挟在浩荡的队伍里向西涌去。

没走多久,伤痛让熊大缜无法跟上队伍的速度,慢慢落在了后面。“快走,磨蹭什么?想逃跑啊?”史建勋一声断喝。熊大缜却站住了,转过身,打量着史建勋:“你叫什么名字?”“问什么,你,走!”史建勋把枪从肩上拿下来,握在手里。熊大缜却没有动:“别那么凶,好不好?”“对你这种汉奸特务,还用得着客气?”史建勋满脸的横肉显出一种凶狠。“你说我是汉奸特务?”“就是!”“放屁!我是冀中军区供给部部长,你手里的枪和子弹都是我造的。”“我只知道你是汉奸特务!”“我不是!”熊大缜气得脸色苍白。“就是!走,再不走,我毙了你!”史建勋一拉枪栓,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这响声在这酷热的田野上,显得异常的刺耳。熊大缜心头一动,这响声多么熟悉,他为了检验子弹的射程和效力,曾无数次地拉动枪栓,那枪栓撞击的声音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史建勋用枪杆顶着熊大缜:“走!”

熊大缜眼里骤然亮起的一丝光芒又黯然下去,转过身,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望着尘土飞扬的田野,重又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其实这种情绪在他被关押的那天夜里,就一直藏在心里。

1939年春天,国共合作急剧恶化,各根据地都成立了锄奸部,发起了一场旨在清洗汉奸特务的锄奸运动。一次,熊大缜批评一个下属,而这位下属偏又是他中学同学,由于言辞有些过分,这位同学气急得乱骂,甚至是骂他是汉奸特务,被人听见,很快报告给军区锄奸部。锄奸部怀疑军区内有一个特务组织,军需供给部是它的大本营,而熊大缜无疑是首要分子。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深夜,熊大缜等一百多人被抓了起来。这么多知识分子被抓,引起了中央的重视,派彭真等人去复查。复查的结论是:逼供证据不足为凭,锄奸扩大化应予以纠正。结果是:熊大缜尚需进一步审查外,其余人员全部释放。

阳光越来越毒了,汗水湿透了熊大缜有些肮脏的衣衫,伤口被汗水一浸,揪心地痛。他虚弱得有些走不动了,但面对满脸凶气的战士和他的枪口,熊大缜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突然,他的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一眨眼又不见了。奇怪,熊大缜心里叫一声站住了,不断地变换着视角,终于看到了一颗金黄黄的子弹躺在尘土里,被阳光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似乎忘记了疼痛,冲动地扑过去,捡起那颗子弹,捧在手里,用衣衫擦拭着子弹上的尘土。多好的一颗子弹啊!熊大缜禁不住感叹一声。

“干什么?”史建勋喝一声。“子弹,看看,多好的子弹!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的兵工厂造的。”熊大缜孩子似的絮叨着,脸上竟有一丝沉迷。

史建勋一把夺过子弹,看了看,然后把子弹放进口袋里:“走,快点!”熊大缜一下子茫然了,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史建勋竟说不出话来。“走啊!”“你得答应我,用它消灭一个鬼子。”“这是我的事。”“不,你得答应我!”“用不着你指使我,再嗦,别怪我不客气。”史建勋猛地用枪一顶熊大缜的身子。熊大缜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在毒得有些难以忍受的阳光里飞扬开去……

太阳开始偏西了,可酷热一点未退,又没风,天地间像个蒸笼。熊大缜实在迈不动步子,走到树阴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歇吧。”史建勋抬头看看太阳,又看了看熊大缜:“起来,走!”“走不动了。”“走不动也得走,你想让鬼子撵上是吧?”熊大缜没有作声,把目光移向远方,空茫茫的,战争中的田野什么也没有。

“起来,你这个汉奸特务,你想逃跑吗?”史建勋抓住熊大缜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熊大缜一甩手:“我说过我不是汉奸,更不是特务!”“你不是汉奸特务是什么?”史建勋突然冷笑起来,阳光在空旷的田野上震颤起来。“起来,再不起来,我一枪毙了你!”“你敢!”“我就敢!”熊大缜气得一下站起来:“你没有这个权力!”“我就有这个权力!”史建成拉开枪膛,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子弹,放进去,又一拉枪栓,顶上子弹,把枪口对准了熊大缜。

天地间一下子哑然了,空气中突然有了一种死亡的气息。“你不能这样!”熊大缜大叫一声。满脸怒火的史建勋端起了枪。“等等。”熊大缜又叫一声。史建勋没有应声,黑黝黝的枪口依然在熊大缜的眼前晃动。“死,我不怕,但我无法死在自己制造的枪弹之下。这颗子弹,你还是用它去消灭一个鬼子吧。”熊大缜一脸诚恳地说。“不,你这汉奸特务,我就是要让你死!你知道吗?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兄妹都是死在鬼子的手里。”史建勋的手指扣在枪机上。

熊大缜突然“扑”的一声跪在地上:“我从来不求别人,就求你一次,别浪费子弹,你就用石头砸死我吧!”

史建勋的目光离开了枪星,落在熊大缜的脸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放下枪,转身从附近找来一块石头,对着熊大缜的头猛然砸了下去……天空中溅起一片血色的霞光。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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