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科烈

走进封开黑石顶，山越走越陡，林越走越深。阳光从密密的叶隙间曲曲折折地透下来，绿绿、幽幽、青青、黯黯。

啁啁的鸟音忽而像骤雨在头上炸响，忽而像风消失在林梢。树叶儿悄悄咬着耳朵：沙沙沙……密匝匝的叶丛中猛地又蹦出脆脆的叫声：“啁!吱——”

脚下黄褐色的落叶层一踩上去，乐得咯吱咯吱地笑。叶隙和岩缝中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泉声。声音有时像雨珠儿洒落在碧荷上：簌簌簌!把心抚得软软绵绵；有时像月下的洞箫。呜呜咽咽，渺渺飘飘，让人生出几分遐思。

攀着，喘着。山道越发幽暗，水声愈来愈响。铿铿锵锵。脚踩的石头缝里，一股股清泉汩汩地流淌着。倏忽间星星点点的雨珠儿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咦，满地的光斑碎银似的闪烁着，哪来的雨?

疑疑狐狐地往前探出脚，突然一道白光从树隙间飞闪而下。拨开枝叶，一股白花花的涧水从石头上滚下，被涧底的岩石轰地岔开，扯成四五股肥墩墩的水柱：轰哗!轰哗!水花飞跳，银光闪闪。仿若几个白胖胖的小肥娃，光着屁股在石堆上攀爬玩耍。

这个小屁股翘得高高的，头埋在石隙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卷起的水花把小屁股冲得一扭一摆。那个抱着雪球略咯咯笑着往下滚，散落的雪片一路乱飞。居中的两个头顶着头，铆足劲呀呀直叫，口水鼻涕挟着汗珠四下飞淌。

它们闹着、嚷着、笑着，把你也逗乐了，忍不住前凑。噼啪!冷不丁兜头泼来把银珠。砸得你一愣。格格格!笑声飞进。恍惚间似回到孩童时代，光着屁股和伙伴们在小河里打水仗。水花逐着笑声，满天地飞荡，笑蓝了天，笑白了云……

尘封的心扉吱呀打开了。纯真的童趣蓦然盈满胸臆。啊，敞开心扉，快乐原来就这样简单。

追着笑声往前，一路上见涧水在叠叠的岩石间哼着歌儿向山下奔泻而去。唱到高兴处，“嘭!”地从石隙中喷溅出一串水花，落在石面上，“叭!”地摔成一窝碎银，叮叮咚咚又滚回水里去。

水边的草丛中疏疏落落地绽放着黄的、紫红的野花儿。走着，走着，水声似是平缓了许多。那花儿却越来越密，不断沿着石隙往上攀，还不时探出身子，沐着飞闪的水星翩翩起舞。哦，一道飞泉正从它们身边飘过呢!

簌簌簌!那飞泉从石隙间涌出，在状如牛背的石面上漫泻着，迈着碎碎的脚步儿，袅袅娜娜，轻轻盈盈。走到半途被突起的石层一拌，不由往前一倾：咭咕咭!笑得浑身的银珠儿一串撞着一串，叮叮当当直晃。

没等收住笑，它腰肢一扭，轻轻地吻了吻扯住裙裾的野花儿，跟着拽了袭薄如蝉翼的孔雀舞裳，抖抖擞擞，摇摇曳曳地往下飘……

是梦么?那么清纯，那么飘逸。曾经有过的梦早已在岁月中随风而去，没有梦滋润的日子。生命在苍白中黯然枯萎。可这一刻突然全复活了!沐着莹莹的月光，踏着沙沙的春雨，走来了，走来了。沙沙沙!咚咚咚!好一帘清梦啊，宁静、澄澈。涤去浮尘的梦是那样的轻松、自在，我会心地笑了。

远处摇曳的叶影中不时闪出银亮亮的一抹泉影，像嫣然一笑。心怦然一动，不禁又追了上去。

密匝匝的枝叶把山路遮掩得若断若续，连嘈嘈切切的泉声都不知被它藏匿到哪里。一簇红得夺目的花儿从草丛后探出头来。怯怯地眨着眼。正疑是否迷了路，隐隐有伐木声传来：“咣!咣!”保护区里怎会有伐木的呢?不由加快了脚步。

“咣!哗——”糟!是树木倒下的轰然声。屏息细听，不对，不对!分明是水流撞击岩石进出的激荡声。

“哗!哗——”声音越来越响。树根和藤蔓缠绕的岩石印满斑斑点点的苔痕，湿湿滑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脚。一股股气流从石后的叶丛中旋了上来，吹得枝叶沙沙直晃。

探头一望：哇!山涧中水花飞跳。一束白亮亮的飞流正从一块巨石下涌出，像飞落的小白龙一头扎进涧底黑绿绿、湿亮亮的石头后。

正估摸它会从哪儿钻出来，却见左侧的石洞中白光灿灿。嘻，原来盘在洞里呢。“轰!哗——”猛不防它已从右侧的一道石缝中闪出，玉鳞飞涌，水雾濛濛。

没等反应过来，它哗哗地翻过石头，身子往下一蹿便不见了踪影。只听格格格的笑声，一阵比一阵响地从石丛中传了出来。

哈，还玩捉迷藏哪!倒想看看能潜到何方?我忍不住爬到它头顶的巨石上，俯身一看，哪有它的影子!

一泓碧澄澄的潭水，像蓝宝石似地嵌在磊磊的涧石中。枝叶掩映的石沿，水花飞跳：朵朵、簇簇、串串。像镶在蓝宝石上的银灿灿的花边。

曳着阳光的水波荡荡漾漾，忽而金星飞跳，忽而碎银点点。蓦地，两群青褐色的小鱼掠出水面，你追我逐，影儿印在水底金色的沙砾和卵石上，聚聚散散，明明灭灭。像谁在彩锦上挥写着似有若无的天书。

“啁啁!”一只红嘴绿羽的小鸟从蓊郁的叶丛中闪出，掠过水面轻轻地落在石上。许是被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弄懵了，对着影儿啁啁直叫：“你是谁?你是谁?”

沙沙沙!叮咚咚!啁啁啁!叶声、泉韵、鸟音，交融着，渗透着，呼应着，仿如天籁悠悠地回荡在天地间。

我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这天籁之音。淡淡的草叶味儿在四周弥漫着，带着湿湿润润的清香直透胸臆，顿觉飘飘欲仙。

“哈哈哈!”随着笑声，从林中走出一长发白袍的来者，自顾仰天大笑。

我趋前不解地问：“君何乐乎，如此开怀?”

“嗬嗬!”他抖了抖白袍笑着说：“在下隐于草木危石问，高亦罢，低亦罢，宽亦罢，窄亦罢，该屈则屈，该伸则伸，流淌不息，乐亦融融乎。不若君等忧吃亏，忧名利，忧算计，何来乐乎?”说完径自往林中走去。

我急追上去。他回头抱拳一揖：“感君一路追寻，峰顶将到，就此一别。”话音未落，人已隐进林中。

“噫嘻!我知之矣。山涧中或为胖娃；或为孔雀舞裳；或为小白龙者，非子也耶!”

“哈哈哈!”林中传来了朗朗的笑声。

睁开眼，叶影摇曳，泉声潺潺，鸟声啾啾。梦境中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唉。人哪，不是快乐遗弃了我们，而是我们把快乐弄丢了呢!

远处一朵朵白云正从树梢飞起，像旋卷的浪头，排排叠叠，飘飘荡荡向峰尖涌去。一句诗悄然跳进心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