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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使面前飞翔

2009-07-13李舒慧

鸭绿江 2009年5期
关键词:老路狗子丫头

李舒慧,男,1973年生人,辽宁省辽阳市青年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国内诸多文学期刊,现供职于辽阳市公安局。

了使人生不致真的幻灭而成为冷寂的虚空,我们一定要有一种故意不去看破的执著。

——罗曼·罗兰

1

二丫头最满意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打了一手好毛活儿,那毛活儿的做工和款式照城里卖的一点儿也不逊色。

从十月底开始,毛活儿都打完了。二丫头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只坐在屋子里嗑瓜子儿。一般来讲,这光景的朱武镇已是隆冬季节,比其他地方冷得早些。撒冷的时候就有了雪,断断续续地下到开春,整个冬天镇上始终被白色包裹着。朱武镇不大,只有一条街道,不足五里地,五里地之外是山,里面藏着大大小小的煤窑,朱武镇的老少爷们就是靠着这些煤窑吃饭。山里伸出一条铁道,拐了几道弯儿之后穿过朱武镇。每隔一段时间,火车满载着煤炭就从山里出来,黑不溜秋地钻进白色的朱武镇,像个怪物一样奔跑个不停。从山里一露头,它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吼着:裤子,裤子,裤子……偶尔好像累了,也歇上一会,然后继续吼着:哦——裤子,裤子,是裤子……吼着吼着,朱武镇一片惨白的雾气,弥漫在空中,半天散不去。

二丫头打的毛活儿这时候不适合单件儿穿出去,不抗冷。可朱武镇不少老爷儿们却都单件儿穿,他们喜欢二丫头的毛活儿,套在身上很惬意。这些人把头抬得高高的,招摇地走从街上走过,只为了炫耀身上的那物件儿,连个棉外衣都不穿。老娘们不怀好意地说,别得瑟,小心凉了身子。

狗子也穿着二丫头打的毛活儿,和别的老爷们一样招摇地从街上走过。他是矿主老路的跟帮,老路在朱武镇的身价高,比老谢都高,老谢也是矿主,可惜矿开得没老路的大。狗子跟了老路,身价自然也高,却没有老娘们和他贫嘴,他太不招女人喜欢。其实狗子不难看,只是长得像兔子。尤其他笑的时候,两块板儿牙从嘴里呲出来,明显比周围的牙齿长了一截儿,活脱脱一只兔子。很多人认为,他的长相和本性有关,比如说他狡猾,这朱武镇的人都知道。狗子见到谁都会笑,呲出两块板儿牙。碍着老路的面子,狗子听不到别人当面骂他,走后人家就说一句:这兔子又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眼儿。

狗子惟独不对二丫头笑,在二丫头面前,他常常这个样子——裹着厚厚的嘴唇,板着脸,瞪着眼睛。这不过分,很多人对二丫头都这样,不管心情好不好,就是这副模样。二丫头是个哑巴,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了不幸。这种不幸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二丫头以前是正常人,不正常之后才是了哑巴。这还不足以造成大家对他的歧视。二丫头能打毛活儿,针脚活儿也好,具备了贤惠女子的一切特点。可二丫头是个男的,地地道道的老爷们,他的举止行为和生活习性却完全没了男人的特征,面相也像女的,朱武镇的人厌恶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挤兑他没人挑理。

时间长了,二丫头习惯了大家对他的态度,骂他、打他,或啐他,他不会有什么反应。一般情况下,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两只手相互揉搓着。要是打急了,他会把头转过去,手抬起来,手心朝外手背朝里一高一低地护住脸的一侧,然后从手指缝儿偷偷地朝外看。大家也早已习惯二丫头这样子,遇到他故意撩拨他,只等他做了那个举动才坏笑几声离开。

变成这个样子有五年了,现在二丫头二十四,那时十九,还没变成哑巴。和他一般大的小小儿都长出了喉结,身体像树干一样结结实实地长,见到丫蛋儿直勾勾地看。二丫头却不一样,长长细细的脖子上没长出喉结,皮肤光滑细腻,还留了一头长发,远看上去就是个漂亮的丫蛋。二丫头从来不正眼看漂亮的小女孩,喜欢和小小儿们纠缠在一起。他姥姥愁得要命,家里只有他和姥姥,二丫头这些特征最初只有姥姥了解,旁人并没注意到。老太太上了年纪,没了力气管教他,只能替他发愁,再有能做的就是限制他走出家门,那样可以少些是非和闲话儿。

如此,二丫头还是惹祸了。说的是那年冬天的事儿,老路的儿子不见了。他都十二了,不会走丢,在朱武镇这事儿比还天大,和他们家儿子一起不见的还有二丫头。老路带着狗子一帮人找了一整天,点灯的时候在镇中学的破仓库里找到了他们,当时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第一个见到这个场面的就是狗子,他先把二丫头揍了一顿,又把二丫头的姥姥和已经发疯的老路找了过来。二丫头的姥姥看着二丫头被打得死去活来,敲着胸口喊:作孽啊,作孽……老路媳妇在一旁也敲着胸口喊: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

这事儿说起来只能怪二丫头的姥姥。二丫头是孤儿,老太太图好养活,从小就给他梳小辫儿穿花衣裳当丫蛋儿养,毛活儿、针脚活儿都是她教的,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狗子卖了最大力气揍了二丫头,直到老路的媳妇哭哭啼啼回了家他才住手。二丫头在破仓库里躺了一夜,第二天就不会说话了,只能从嘴里发出一个音符——“唵”。

这个“唵”字就是二丫头以后表达感情的惟一用语,其中的含义很多,比如见到狗子,他扭曲着脸说,唵!代表了愤怒。对姥姥他闭上眼睛说,唵,代表了无尽的委屈。

镇上的人从那儿以后都拿那事儿当话把儿,说没想到二丫头还真是丫头,好这口儿。有时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男孩儿,说再不听话就把他送到二丫头那儿去。老路吃不起笑,就把儿子送到了县城。走时,他的儿子还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嘴角流着口水,傻子一样。男人的玩笑开得更加放肆,他们常常这样说,二丫头,给哥哥打件毛活儿呗,穿在身上得劲儿。二丫头就羞羞答答地给他们打,只能给他们打。男人都这么得了二丫头的毛活儿。狗子可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好脾气,毛活儿是他硬要来的,不给打他就踹二丫头。朱武镇的人都知道,狗子对二丫头从来就是这样不客气。

二丫头的不幸还不算真正开始,真正开始是从这年冬天。这年冬天狗子突然改变了对二丫头的态度。说突然也不突然,最初狗子没有很大的转变,见到二丫头只是微微点点头。这个很小的变化有很多人注意到了,以前他顶多“哼”一声。狗子点头的幅度不大,二丫头却吃惊不小,他“唵”了一声,把手抬到了脸的一侧。狗子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很快从二丫头的身边走了过去,显然那个动作失去了作用。二丫头愣了一会儿,狗子走远了他还没缓过神儿。

狗子对二丫头笑是在一个傍晚。二丫头正在院子里望天儿,狗子笑呵呵地走过去,还摆着手。二丫头一下子慌了,以至于回避时脚下绊了蒜。狗子还在笑,老路就过来了,好像嗅到了狗子笑的气味儿。他一脸厌恶地看着狗子,恶声恶气地问,你这兔子,笑什么笑,又安什么坏心眼儿了。狗子的笑容绽得更大,忙说没有没有。一条狗“汪汪”叫了两声,老路骂道,瞎鸡巴叫唤啥,滚!这样,狗子和狗很丧气地走了,他们走得很慢。

这确实是傍晚的事儿。每天这个时候,山里的火车都要在朱武镇停一停,趴在铁道上老老实实不动弹。老路从山里出来就搭这趟车。从火车上下来,老路就看见了狗子对二丫头笑,他很气愤。这天,日头落山晚些,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傍晚的阳光仍然羞涩地照耀着,老路涨红的脸显得很清晰。火车喷了两口粗气,从静卧中开始启动,好像已经窥探完了老路的隐私,低吼了几声走了。

老路心情本来应该很好,一直很好。但这个傍晚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一般来讲,狗子每天都跟随他从山里回来,这几天却没有,狗子说家里有事儿要办。刚回来又看见了狗子对二丫头笑,这更让他愤怒。老实说,整个朱武镇谁也没有招惹过老路,只有二丫头招惹过。狗子对谁笑都可以,惟独不可以对二丫头笑。这不是老路心情不好的主要缘故,他的矿出了事儿,死了好几个人。这事儿捅到了上边,上边有了话——谁的矿再死一个人就封了他的矿。这是老谢干的,在朱武镇只有老谢敢!

现在,老路就在二丫头家门口。他向里面望了望,忽然笑了,笑得和狗子一般模样。他想,这个狗子真够鬼道的。

天后来就黑了。

2

朱武镇的晚上是这样的:街道上没有灯,黑漆漆一片。人们都早早地躲进了家中,山里的火车也不跑了,所以镇上很静。不太晚的时候,一只狗叫能引来一群狗叫,叫声传得很远,不一会儿又静了下来,再有狗叫,其他狗也懒得回应了。

镇上的人不习惯晚上点灯,只有少数有钱人家才通明瓦亮,包括老路家。二丫头家穷,却也点着灯,他们家离老路家很近,因此他们家的灯光显得黯淡。这点儿光亮对二丫头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只在灯光下做着针脚活儿。针脚活儿都是老娘儿们求他做的,她们啧啧地说,哟,二丫头,你的针脚活儿好,帮帮姐姐忙吧。然后就把一大堆活儿推给了他。镇上的老娘儿们喜欢他的针脚活儿,就像老爷儿们喜欢二丫头的毛活儿一样。

老娘儿们不同于老爷儿们,她们心软,干完活儿后会给二丫头点儿东西,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牙膏洗衣粉什么都有,二丫头家倒也用得上。

姥姥从来睡得早,年轻的时候睡得就早。现在老了,睡得更早了。比如,狗子冲二丫头笑的时候,她就去睡了。二丫头心慌得厉害,笨手笨脚地弄出很多声响。姥姥迷迷糊糊地埋怨着他:二丫头,你是怎么了。

二丫头也不回答,一门心思琢磨着狗子为什么对他笑,那时他还不知道老路也笑了,要是知道了他会更慌的。那晚,二丫头说什么也睡不着,心慌得要命,慌得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活儿也做不下去,做不下去活儿还睡不着,他只能在窗前徘徊。二丫头看不清外面,黑夜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他们家包裹起来。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俊俏的女人出现在窗子外,穿着一件碎花儿蓝褂子,笑呵呵的。女人的后面还有一张脸,兔子一样,正狡黠地看着他,也在笑。

二丫头吓了一跳,他马上认出了是狗子。狗子带来的女人叫尹小红,这个名字是他写在纸上告诉二丫头的,还费了很大劲跟二丫头说了他的目的:女人是他的表妹,想在二丫头家借宿几天。

尹小红在狗子写字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站在二丫头面前,抿着嘴儿笑,那双眼睛也在笑。她的眼睛很大,很黑。二丫头偷偷地看了她,正好与她的眼光相遇,就像炎热的夏天一下子跳进了清凉的潭水里,从心到外感觉舒爽,他的眼前从来没那么明亮过。他的喉咙里欢快地发出了一个声音,唵,接着,竟然又发出了一个音,啾!

对此,狗子又失去了耐性。他立唵着眼睛喊,你叽里咕噜说什么鸟语呢,就在你家住几天,行不行?

二丫头脸红红的,继续说,唵——啾。

尹小红说,哥,我就住几天。

狗子没了笑容,扬起了手。二丫头没看他,继续说,唵——啾。

这回狗子下了手,打在二丫头脸上的巴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姥姥在床上说,他听不见的,你们别打他。要住就住吧。

太阳出来了,白花花地照耀着朱武镇。二丫头开始干活儿,姥姥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二丫头低着头,坐得离尹小红很近。尹小红也醒了,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哥,你的针脚活儿真好,比我的都好。

二丫头不吱声,还低着头。尹小红又说,等过几天,妹妹上城里买些布,给哥哥扯件褂子吧。二丫头继续干活儿,仍旧没什么反应。姥姥站在了屋门口,她说,他听不见的。尹小红不说话了,从被子里面出来穿衣裳,姥姥又回到院子里背手站着,二丫头继续做活儿,屋里很静。

这个时候,老路正慢条斯理地和狗子说着话。他们家可不静,十来口人各自忙着事情,很嘈杂,但这并没影响到狗子全神贯注地听老路说话。老路家是一栋二层的小独楼,镇里就这么一栋独楼,就在二丫头家的对过。老路和狗子说话时,坐在阳台上往下看,他看见了姥姥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二丫头在屋里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物,旁边有个闺女。

老路说,狗子,二丫头家的那个闺女是谁啊。

狗子说,是我表妹,在他们家借住几天。

老路“哦”了一声,就不再关心那闺女了。他接着说,狗子,你要替我办件事儿,家里的针线活儿多了,谁也干不好,你去把二丫头叫来吧。然后,老路站起来进了里屋,大声呵斥着家人,他嫌他们太吵闹。儿子不在家,老路心情烦躁,家人很在乎他的情绪,顺从地把声音小了下来。没一会儿,狗子回来了,他告诉老路,二丫头不肯过来。老路手里拿着一对儿玉球,狗子说完那话其中的一颗飞快地掉在了地上。狗子哈下腰飞快地把它拾起。

老路说,狗子,你去吧,他不来,我会想办法让他来的。

老路说得很平静,又平静地从家里出来去了矿上。但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却烦躁得睡不着。他烦躁的表现方式很特别,不是走来走去,也不是暴躁易怒,而是坐在他那把椅子上一动不动。老路媳妇抱怨说,找那个倒霉鬼干什么,要不是他儿子还不能现在这样呢。老路眼睛也不睁,又是一顿呵斥,你个老娘们家家的懂什么。

老路媳妇不吱声了,老路继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把身体堆在那儿像只乌龟。二丫头不来老路家做活儿是因为他的儿子,如果不是二丫头,老路的儿子现在也不会还呆在城里。就是这个缘故,每次看见老路或者他的媳妇,二丫头的表情总是很复杂,其中有羞愧也有愤怒。二丫头曾经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整天嘻嘻呵呵笑,朱武镇到处都能听见他的笑声。那件事儿之后,二丫头变成了哑巴,耳朵也听不见了,只能“唵,唵”个不停,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出来,可谁又能明白他的意思呢!二丫头知道老路一直恨他,他也恨老路。那天晚上,老路手下的人把他往死里打,姥姥就站在旁边,她的眼神二丫头永远也忘不掉,像枯井一样无光。因此,二丫头是不能去老路家的。

其实,二丫头不去老路家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连他姥姥最初都没察觉到。事情是从尹小红到的那天晚上开始的。她的脸一出现在窗户上,二丫头竟然感觉血涌到脖子上,身子热得不得了。那一夜,他彻底没睡,也没做活儿,他托着下巴在床沿坐一宿,也听了一宿尹小红匀称的呼吸,谁也不知道二丫头那时候的心思,只有他知道自己笑了那么多次。

第二天一早,二丫头先找了个理发店,剪了长发。又到街里的铺子扯了几尺红布,在尹小红睡的地方做了一个幔帐。事情做完之后,他就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尹小红发现那些。

尹小红最先看见了红幔帐,她惊喜地“啊”了一声,围了那地方转了又转。没一会儿,她又看见了二丫头,一下子没认出来。仔细看了看,才看出是二丫头。她问,二丫头,怎么把头发剪了?二丫头看着她不出声。她又说,二丫头,这回像个男人了。二丫头还是没出声,嘴角儿向上翘了翘,笑着。尹小红说,等我走前,给你扯件褂子啊……你针脚活儿真好。

尹小红刚转了身,二丫头在后面出了声:唵——啾——

尹小红又转过身,问,你说什么呢?

姥姥说,他说他以后不再做女人做的活儿了。

二丫头拒绝老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发誓不再做女人做的活儿了。

3

又是一个傍晚,尹小红突然失踪了。

狗子说她死了。二丫头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变得很沮丧,眼睛没了光泽,搭拉个脑袋,吃不下东西,姥姥在一旁叹气。后来,二丫头见到狗子就“唵,唵”个不停。姥姥说,他问你呢,问丫蛋儿是怎么死的。狗子说,怎么死的关他屁事儿,她是我表妹,二丫头是警察咋的,我还得向他汇报?

二丫头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狗子也不再对他笑了,女人们则又把一大堆针脚活儿推给他。谁也不知道二丫头有了心事,他常常在做活儿的时候走了神儿,针尖刺了手,有时候出了血也没什么反应,还呆呆地发愣。姥姥好几次看见他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不知道看啥,过了一会儿还笑了。姥姥有点发懵,问他,二丫头,你中什么邪了?二丫头也不理她。姥姥就疯疯癫癫地祷告一番:天灵灵,地灵灵,诸位神仙显神灵,我们家二丫头要是得罪诸位神仙了,请你们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祷告自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二丫头还是那个样子,晚上更像掉了魂儿。尹小红住过的幔帐还在那儿,二丫头也不做活,托着下巴坐在幔帐边儿,和她在的时候一样。姥姥知道二丫头不是中了邪,是被尹小红勾走了魂儿。她吵吵着,死人的东西放在家里不吉利,就要把幔帐拆了。二丫头急得说了一连串儿的“唵”,姥姥只好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的女人并不知道二丫头的心事,她们只是抱怨他的活儿做得慢了,糙了。二丫头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女人指责他的时候,他“唵,唵”个不停,好像和人家吵架一样。姥姥时常哀求他,二丫头,别这样了,你要是真想丫蛋儿了,姥姥拼了老命给你说门亲事。二丫头听不进她的劝告,仍旧那副模样。

这不能怪罪二丫头,他确实喜欢上了尹小红,从她来的那天就喜欢上了。对别人来说,这不算过分,男人总要喜欢女人的。但对二丫头来说,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见尹小红的第一面,居然笑了,老天才知道他为什么笑。此后,他剪了长发,给她做了幔帐……简单地说,二丫头有了男人的殷勤。尹小红在的时候,他很快乐,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老娘们送来的针脚活儿推掉了,老路找他拒绝了,每天只陪着尹小红呆在家里。起初,二丫头只是对她羞涩地笑,后来就出神地望着她,从白天到晚上好像看不够似的。姥姥隐约察觉到二丫头喜欢上尹小红了,她并不是从他的眼神中察觉的,是从他发出的音符察觉的。以前二丫头只能发出“唵”这个音,在尹小红面前却能发出两个音:唵——啾——。姥姥也不知道二丫头说的“唵——啾——”的含义,只感觉到他说这两个音符时,很兴奋。

后来,狗子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但他不相信二丫头会对尹小红怎么样,所以他没在意二丫头的变化。那天晚上,狗子到了二丫头家,看见他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尹小红,这让他很生气。天色还不晚,月亮刚升上来,把朱武镇照得很明亮,狗子看见尹小红的脸红红的,也出神地看着二丫头。狗子做了个手势,让尹小红到院子里来。接下来,他们进行了一番争吵,两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他说,尹小红,老子花钱找你来,不是让你偷汉子的。

尹小红说,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这次完事儿我不干了。

狗子说,不干了你也不能留在朱武镇,老谢那些人找到你还不把你弄死?好歹他们不知道我把你藏到了二丫头家。

尹小红说,二丫头是个好人。

狗子说,好人,哼,好人……不男不女的,沾到谁,谁晦气。

说到这儿,狗子和尹小红同时看见了二丫头神情茫然地站在门口。尹小红慌张地看了狗子一眼,狗子笑了,说,他听不到的。

尹小红失踪绝对是有预兆的。狗子走后,她进了屋,一头倒在床上。二丫头也跟着走进来,坐在炕沿儿上看着她,发现她哭了。

尹小红也抬头看着他,说,我和你的命一样苦。

二丫头还看着,神情依然茫然。

尹小红擦了擦眼泪,说,算了,给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听不见的。

月亮越升越高,把朱武镇照得更加明亮。二丫头没脱衣服睡在床沿儿上,他睡得很死,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天快亮了,二丫头出了趟外头,才发现尹小红不见了。

这件事情足足让二丫头苦恼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的情绪好转了一些,还上了街。让二丫头心情好起来的原因是要过年了,镇上的年气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喜气洋洋地等着过年。

那天,二丫头在街上买了年货,拎着一大堆东西往家里走。街上的人很多,他走得也很慢。快到家的时候,二丫头忽然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尹小红。那个人挤在人群里,匆匆忙忙地走。二丫头急忙跟在了后面。到了镇中学的破仓库那人不见了踪影。

二丫头没看错,她就是尹小红。在二丫头确认她就是尹小红的那一刻,心里好像着了一团火,兴奋得身子炽热。他什么也顾不上就推开了门。那间破仓库他太熟悉了,这么多年一直铭记在心。尹小红坐在一张破床上,吃惊地看着二丫头。沉默了几秒钟,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找到了尹小红,二丫头又变得开朗起来,好像所有的快乐都是她带来的,“唵啾,唵啾”地叫个没完,尹小红也慢慢地知道了二丫头在说什么,无非是他们自己知道的甜言蜜语。那段时间,二丫头总借机从家里溜出来,到破仓库去陪尹小红。他做得很聪明,既没引起姥姥的注意,又避开了狗子去的时间。二丫头大多是在晚上去,去的时候总要带些尹小红爱吃的东西,然后两个人边吃边聊,其实就是尹小红一个人在说。有时候她还唱歌给二丫头听,二丫头高兴了“唵,啾,唵,啾”地说一百回,好像能听见她说的话和唱的歌。

尹小红和二丫头讲话时候表情很有意思,她往往这样: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说话一字一板。那是很认真的讲述,她不止一遍地说,二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拿来纸和笔,画了一只鸽子,说,我是一只鸽子。然后,她把胳膊收到肋下,两只手上下扑棱着,说,鸽子。

说到这儿,二丫头总“唵,啾”两声。

尹小红会看他一眼,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我做一只鸽子很快乐。不,你不知道鸽子是什么意思,我是一只被人家放的鸽子。就是把我卖了,给一个男的做媳妇,收了人家的钱,过一段时间我就飞走了。

二丫头还会“唵,啾”着。

尹小红说,你怎么还没明白呢,我是骗人家钱的,利用这种感情骗钱的。这种日子我过够了。狗子控制我,前几天我们骗了老谢。知道不,矿上的老谢。本来,狗子让我在你家呆几天就走,但他现在四处找我,那个人很可怕,我做梦都能梦到他把我给杀了。现在,我想跑出朱武镇都难了。

她还告诉二丫头,我知道你对我好,狗子说了,不管是谁想跟我都得拿钱,拿了钱就跑,就像鸽子一样飞走。

说着,她给二丫头整理了一下衣领,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能。有几个人像老路一样,能把媳妇看住?你知道不,老路的媳妇也是鸽子,也是狗子放的,狗子胆子够大的,放到老路头上了。可人家啊不飞了,守着老路不飞了。

尹小红说到这儿,常常会叹口气,说,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听不见,算了,算了,不说了。

二丫头又“唵,啾”了几声。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月,直到那个晚上二丫头来的时候,发现破仓库的门已经被弄开,尹小红的行李散了一地。一张纸条被刀插在桌子上,上面写着:

狗子,拿钱来换婊子的命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天上的乌云像潮水似的涌动。

4

朱武镇的年气浓了起来,虽然二丫头仍不受男人的欢迎,但善良的女人们还是很感激他,他也得到了她们送的年货:米面油,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送的最贵重的当属老路,他赶了一口好几百斤的肥猪去了二丫头他们家。

这年的冬天并不冷,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竟然下了雨。朱武镇的人都说,这年头恐怕要地震,老路居然送二丫头东西了。

老路不仅给二丫头送去了东西,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得比狗子还亲切,他不慌不忙地等着他回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丫头还没回来。姥姥说,别等了,二丫头不会给你做活儿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二丫头回来了,他斜了一眼老路,然后低着头,脸红红地坐在姥姥身边。每次看见老路他都是这样。老路倒不在意他的态度,他把手里的玉球缓慢地转动,连比划带说表达了他意思,无非还是让二丫头帮他做针脚活儿。

姥姥还是重复着那句话:他不会给你干活儿的。

二丫头“唵,唵”地冲他叫了两声,姥姥惊讶地问,二丫头,你要给他干活儿?二丫头点点头,又“唵,唵”了两声。姥姥问老路,二丫头问你能给多少钱。

老路看他们一眼,对于这个问题,他简直不愿回答,钱不是问题,老路不缺钱,他就想让二丫头去干活。老路说,你先跟我去吧,年前我给你找个更挣钱的活儿,只要愿意干,你一年都挣不了那么多钱。

老路出了门,二丫头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姥姥一眼。姥姥看不清二丫头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却流出了两行眼泪。

老实说,这次二丫头去老路家,为的是尹小红,这个秘密没有谁能猜得到。他的想法很简单,以为自己能攒够钱去救尹小红,所以这些日子谁找他干活都要钱,弄得那些老娘们直生气,不过生气归生气,二丫头要的钱不算多,她们还是给了。老路这个活儿让二丫头很感兴趣,他知道老路不会在钱上和他打转转儿,人家还说有一个更挣钱的活儿,所以二丫头很干脆地就答应了老路。

二丫头在老路家干了三天,就把活儿答对得利利索索。离春节还有半个月,老路的矿里还忙上了,每天很晚才回来。老路的媳妇在家照应着,对二丫头殷勤得过了头。比如二丫头正干着活儿,她就会端一杯水过来,嗲声嗲气地说,二丫头歇会儿吧,别累坏了。二丫头头也不抬,继续做着活儿,有时候甚至还把身子拧过去。头两天是这样,第三天老路媳妇终于忍无可忍,她把茶杯在桌子上礅得“咚咚”响,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了两句:不男不女的倒霉货,跟老娘装得像人似的。

老路和狗子正好这时候进来,他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闭嘴。二丫头看见老路进来,嘴里“唵,唵”地说,老路明白他的意思,是说那些活儿已经做完了。他马上换了一副笑容,拍了拍二丫头的肩膀。二丫头指着别的屋子,继续“唵,唵”,意思说别的屋子里还有一些活儿,然后就走了出去。老路这才对媳妇发了怒,他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告诉你别给他脸色看。你要是坏了我的好事儿,我饶不了你。老路媳妇抹着眼泪,也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老路和狗子。他们沉默了半天,狗子说,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了。老路从抽屉拿出了玉球不慌不忙地转了起来,他说,听说老谢把你表妹弄走了。狗子说,嗯。老路说,我知道你整天忙着这事儿呢,我给你说狗子,忙归忙,可别耽误了我的事儿。狗子说,怎么非得让二丫头去吗?

老路把玉球用力转了两下,两眼直盯着狗子,狗子忙避开了他的目光。老路说,狗子,你怎么突然有了善心?告诉你,老谢手眼通天,弄个外乡人去,他可能就会瞒住了,二丫头是本地人,他想瞒都瞒不住。

狗子点了头,把烟递到老路的嘴边,说,我想办法在手脚架上做手脚,一切按您的意思办。

老路点点头,笑了。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见二丫头在门口。狗子说,呵呵,他听不见的。

离大年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二丫头终于要去做老路说的那个很挣钱的活儿了。这天是小年儿,朱武镇的男女老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里汇成了河流,不知道他们忙碌着什么。很多人家开始大吃二喝起来,把嘴巴吃得臭臭的,然后三两个去闲逛。

二丫头家里没弄什么好吃的,他把别人给的年货都放了起来,跟姥姥“唵”了两声就要出门。他的意思是说,这个活儿得干六天,三十儿那天才能干完,等他回来再做这些吃的,中间会有人送来工钱,让姥姥替他收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二狗子来了,准备带二丫头进矿。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傍晚的阳光仍然羞涩地照耀着,最后一趟火车从山里跑出来,没停,穿过了朱武镇向更远的天边奔去,嘶哑且无力地吼着:裤子,裤子……哦,裤子,裤子,是裤子。过后,留给了朱武镇一片惨白的雾气,姥姥看着二丫头步履阑珊地消失在雾气中。

有一件事情朱武镇的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二丫头的耳朵并不聋,连姥姥都不知道。这事儿得从头说起,二丫头被打了以后,哑了,也聋了。大约半年,二丫头忽然能听见别人说话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起初,他很高兴,听力恢复了和别人交流就容易多了。但最终他失望了——他听到的是别人的冷言冷语和粗暴辱骂,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还装做听不见。渐渐地,不管听到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或者说麻木了。他根本不想听那些人说什么,这种心理极其简单。这种简单的心理让他变得跟一个真的聋子没什么区别。不过,自从尹小红去了他家后,他对所有人讲的话都句句记在了心里。二丫头是个哑巴,却不是傻子,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能去干那个挣钱的活儿,他知道去了意味着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去了。那时他的心理从简单变成了复杂,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去付出,去换取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丢了性命。

老谢在二丫头进矿的第二天去了老路家。

老路看见他,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说你来干什么?

老谢笑了,说,老路,我知道你做的事,整个替死鬼就想把我老谢弄垮啊,能那么容易吗。

老路说,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要没什么事我走了,我可有事,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老谢说,那好,我讲讲五年前的事。五年前你儿子失踪的事你应该知道吧,二丫头对你的儿子并没有怎么样,相反他救了你儿子一命。你儿子那天晚上掉进了河里,正巧二丫头路过,从河里救上了他。本来,二丫头是想送他回家,但不成想他惊吓过度,口吐白沫昏了过去。二丫头只好就近把他带到了镇中学的破仓库里,还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晚上,你们找到了你的儿子,什么都不问就揍了二丫头一顿,把他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可老路你呢,你也没得好啊,儿子被吓得又傻又疯。现在你想把二丫头弄到我的工地,制造事故害死他,然后嫁祸给我……

老路站起来,要向门外跑。

老谢说,老路,晚了,二丫头已经做上活了。我还告诉你老路,那个工地我已经低价卖给你老婆了,我吃准了她不会告诉你的,嘿嘿,做过鸽子的女人怎么会和你一个心眼儿,和你过这么长时间就不错了,你就等死吧。对了,我也不和你扯了,我得找狗子去要钱,不能便宜了那个兔崽子。

5

狗子在脚手架下面仰视着二丫头。二丫头已经把一面的活儿做完了,马上进入到了另一面。此前,狗子已经把那个区域的脚手架做了手脚,只要二丫头到了那里就会像他预想的那样发生一件事情。狗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矿里已经停止了生产,静悄悄的,火车趴在铁道上像睡着了,二丫头和几个工人干活儿发出的声音传得很远,他们像蜘蛛似的游动在网一般的脚手架上。

老路跑了上来,五里路他只用了十来分钟,狗子听见老路在他的后面大口地喘着粗气,粗气声掩盖了二丫头他们干活的声音,在山里回荡。老路按了按胸口,嘶哑着嗓子向上面喊:二丫头,快下来吧,别干了……

二丫头没什么反应,另外几个工人向下看了看老路,也没停下来。老路继续向上喊:二丫头,快下来吧,别干了……

狗子说,他听不到的。

二丫头能听得到老路的喊声,当时他的心里一热,他知道老路要阻止他继续干下去,也就是说老路现在不想让他死了。那一瞬间,二丫头对老路充满了感激,他情不自禁地回头向下看。

山里忽然起了风,二丫头在高处晃了晃。这时,他犹豫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上面一动不动。老路又喊,二丫头你下来吧,你姥姥等你回去吃饺子呢。

二丫头在犹豫中又回头往下面看了看,却看见一群人架着一个女人向他的方向走来。狗子并没有把钱给老谢,那些人就是带着尹小红找狗子算账的。二丫头在上面看得清楚,那些人把尹小红绑着,连推带搡的,他们的面部扭曲得可怕。

风刮得更大了,二丫头向那个区域又跨了一步,那一步几乎没想就跨了过去,他甚至看到了脚手架上的那个裂缝,像个怪兽露出了牙齿。他跨得很准确,正踩在那个裂缝上。脚手架断裂的声音很大,很清脆,二丫头的身体飘在了空中,他的头向下,双手张开,眼睛向尹小红的方向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尹小红,嘴里最后喊着:唵——啾——

这个声音喊出后,老路还有狗子看见了二丫头的脸上挂着笑容,一点一点向地上坠落,那个动作很慢,像在飞。老路甚至想在落地之前把他接住,他自信能接住,所以不顾一切地跑向他。但,最终老路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大年三十儿比大家想象的来得还快。这天是个晴天,朱武镇难得能见到那么晴朗的天空。大街上跑的都是孩子,大人在家里忙活着年饭,没功夫管他们,于是这些孩子把一年的快乐全都释放了出来。天彻底黑了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没了人,大人小孩都躲在了家里出来了。二丫头的家冷冷清清,姥姥在桌子旁喃喃自语道:说是今天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

她盼望着二丫头早点回来。这个家里有了二丫头,多少也有了些热乎气儿,如今二丫头不在,自然冷清。他们家门外和其他人家一样,也挂着红灯笼,那是二丫头临走时特意嘱咐姥姥的,他说,挂上红灯笼,就算他回不来,也能看见。

更晚的时候,老路来到了二丫头家。他看见姥姥在桌子旁已经昏昏欲睡了。他走了过去,坐到了老太太旁边,姥姥睁开了眼睛问,二丫头怎么没回来啊?

老路的喉咙缓慢地蠕动了一下说,他那边的活儿还没干完,他让我回来拿点饺子给他。

姥姥马上站起来,说,我给他热一碗吧。

说着,去了下屋。过了不长时间,姥姥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出来了,她说,包好,别凉了。让他干完活儿快点回来啊。

老路说,好的。

他出了门,没走多远又转过头,对姥姥说,把红灯笼摘了吧,二丫头看见了会想家的。

这时,一个女人领着孩子路过二丫头家。那个小孩是在县里念中学的,长得聪明可爱。他向二丫头的家里看了看,忽然对他妈妈说,我好像听见二丫头喊着,唵——啾——孩子的妈妈一扯他,说,别瞎说,快走。小孩子很倔强地说,我真的听见二丫头喊“唵——啾——”了,就和英语“天使”的发音一样。

他见妈妈没理他,又转过头问老路,你听见没?

这时,一阵风从山那面刮过来,一个奇怪的声音随之响起,但谁也没听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所有人都惊愕地向山的方向遥望,他们没再听到什么,只是看到了一点点荧光闪动,像是天际坠落到山里的流星,转眼不见了。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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