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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薆菜芬芳

2009-05-27须一瓜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阿诺孩子

须一瓜

薆菜,多年生草本植物,叶互生,圆形复叶,四季常青。茎纤细,叶和茎有特殊香气。喜海风。闻风茂盛。花细小浅蓝。果实形同绿豆,色丹,富含硒,性平,可入药。

——题记

我是在方志办搬家的那天,第一次知道“薆菜”的。

当时,我正要上石阶,一阵风过,半张很古意的毛边纸,在前面钟摆似的飘摇而下。一眼就看出,是线装书里的一页,就像一阵大风把它刮离火场,飘落在我跟前。这张火后余生的残缺纸片,无论焦褐的色泽还是发硬的质地,都已经不太像毛边纸了。不知是时间还是高温对它的改变。这是对折后为正反两页的那种线装书籍,纸的下部半个的蚕食边界焦棕色,似火烧痕迹,之外的巴掌大的失却部分,估计早已碳化消失。我猜想它属于一本遭遇了大火的古书,有人在火场把这片残片捡起来。夹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另一本书,也许夹了许多年,但是,最终,它还是飘落出来了。

在石阶上,我端详着那半张褐色的火后余生的纸片。首先吸引我的是极细的,有点发白的毛笔画的工笔筒图,几茎互生的圆形叶子,简直像铜板串,我从没见过这种植物,以为是传说中的摇钱树,可是一看文字,我的好奇心顿起。

薆菜,独产海埂合玲。叶互生,圆形复叶,四季苍青。茎纤细,叶和茎有清冽异香,冬季浓郁。喜海风,闻风茂盛。四季花开,花细小色白,果实如丹珠。根须如珠状连接。合王仓人以其干果、根块泡水饮用,令人神清气爽、怡情悦性平躁安康。

薆菜滋善……调转不善情绪……自戕者饮之自拔自励、忧戚忧悒转喜、冷漠者温暖、自负者自谦,自馁者自满,背信弃义者愧汗负疚……

资料室老居从石阶上一级级下来。路过,他扫了眼我手上的纸片。

咦,他说,哪来的?不是早都烧掉了吗?——书呢?

我不知道。我说。是什么书上的?

老居把怀里的资料小铁皮柜子放下地,拿过那张纸片。

没错!是它。都烧了几十年了。一本地方野史趣闻之类的书。我参加工作那年,旧资料室有场大火。还熏死一个漂亮姑娘——我刚刚一见钟情的姑娘。书在哪?

不知道。我指指天空:上面飞下来的。

嘿,我又不要!

老居笑,弯腰捧起小柜子。要离去。我追步拦住他。

世上真有这种调转情绪的滋善草吗?

嘻。不过是南蛮子荒谬的想象。那书我翻过。翻完就完了。没有什么研究价值。我当时不过是想看那个姑娘。才老去旧资料室翻这些垃圾的。

你是说它不可靠?

正经做学问的,谁也不信。我知道活的人中,只有一个全天候疯子相信,还有一个间歇性的疯子也相信。

他们……是谁?

正常的时候,他们一个是地方志专家,一个是植物学者。

疯子和半疯子的执念

我还是分别去拜见了那两位相信“菱菜”的疯子和半疯子——地方志专家老阿诺和植物学家密再。

他们起码相差三十岁,世界上,只有他们都坚信薆菜的存在。但是,关于合硷在哪里,据说,他们有过不顾脸面的忘年论战,分歧点天东地西,完全不是一个地方。当我试图替他们交换双方意见时,他们都把我当成对方,动辄就扑上来,要进行武力纠正。老阿诺甚至不像话地讥讽密再,说,他还以为是本草纲目里三叶酸之类随便哪种野草呢:嘿哟,牙齿肿痛、赤白带下、两便不通、癣疮作痒……

我查阅了许多资料,没有办法确定合王仓是哪里,暂时也没有可靠的依据,使我倾向两个疯子的任何一方。有个大学教授说,合硷是古越时期海埂原住民土话的象声词,音译,表示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地方。更多的教授说,学界早就有定论了,东南沿海包括海埂的历史上,压根就没有这个地名。老居也说。有些野史有价值,至少当时的风土人情还是可窥一斑的。有些野史,根本就是瞎掰,不过是一些落寞愚蠢的文人。打发无聊的无稽之谈。

但疯子阿诺说,合硷就在附近,在东经108度北纬24度的地方。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无人知道的日子里,去探访那里。现在,医生束缚了他的手脚,想搞坏他的脑子。但是他对合硷的记忆是不朽的。没错,合硷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说。

老阿诺的脸像一个泡烂的煮土豆,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到他一小片圆圆的舌头在口腔里腾挪。因为他已经没有一个牙齿了。老阿诺对我一会儿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一会儿沮丧万分,万念俱灰。你去吧,他说,按我给你的地图和时间,哦,你找到了,他们就没有理由禁锢我了,他们会羞愧万分地释放我,转瞬之间,他又哭泣起来说,你永远也找不到,哦,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和我无可比拟。就算被你这样的人,瞎猫碰到死老鼠,侥幸找到了,那里还会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哦,合硷被遗忘了……老阿诺痛哭起来。

医生和护士飞奔而来。

半疯的密再,说真的,外形很给我信任感。他穿着到处是硫酸还是盐酸什么的烧成洞的、有点发黄发硬的白褂子,反反复复在高亮度的弧形墙灯下,摇晃观察手里的试管和烧杯,很像一位马上就面临突破的科学家。

密再也给我了一份他手绘的地图和出发时间。我请求他标上经纬度的时候,他瞪视我良久,你……他伸了伸脖子,使劲伸了伸,还是把那刚才咽下去的话又吐了出来:真是笨!所有的笨蛋,就是你这种吃饲料猪肉的长相!

我小心翼翼地说,因为……我觉得老阿诺的经纬度……

密再大喝一声:——饲料猪!

他可能就是骂我,也可能是骂阿诺。劈手他抢过他手绘的地图,刷刷刷地用大号红蓝扁铅笔在上面标注了粗重的经纬线和经纬度。我老远就看出来,无论经度维度,他都和阿诺相差一又六分之一度,在海埂有证可靠的史料范围,这意味着它们真的天南地北。不过,回去我查阅了专业地图后发现,它们分属两个小海湾,都在火山断裂带上,无论地貌气候,均属于“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地方。这是不是暗合了“合玲”的地名?

“蜻蜓饭草”

就这样,我开始了寻找合硷的旅程。现在想来,也许我真的连“合硷”的边都没有挨到。

那两个天南地北的小海湾。以及附近的类似地貌气候的周边地区,花去了我三年来的全部休假日。我是严格按照老阿诺和密再的地图去寻找的。非常准确的经纬度。在那些礁石连天的海湾,我看到过无数阳光灿烂下的人们,踏过了无数海风呼啸的沙滩,但每一次似乎都被两个疯子审判为无功而返。

每一次回来,我必定会去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我所看见的、听到的一切,但他们总是很生气。我越来越看出来他们对“合王畲”病入膏肓的向往,同时,也感受到他们从心底对所求的绝望。只是他们从不承认。我跋涉在海风里进行的所有的证明,都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

我说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传说合玉仓的孩子不是能够听懂动物的话吗?在一个有着巨大礁石和凌霄花的镇子,我见到了这样的孩子。

我说,那里的礁石一定是模仿了惊涛拍岸的长法,每一座都像凝固的海浪。那里,虽然看不到金色的珊瑚湾,也没有看到你们说的那种碧波连天、叶子圆圆的菱菜,但是,那个能够和所有动物沟通的孩子,真的就生长在那个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小海湾。而且那里的人,他们的石条筑就的阳台、三合土后院都长着一种常绿植物。有人告诉我,那叫“蜻蜒饭草”——就是蜻蜒爱吃的花。那里的人家,喜欢用“蜻蜒饭草”的果子晒干加在铁观音茶里,泡着喝,据说异香扑鼻,喝了令人心旷神怡。我在那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

意外事件来得很突然,那个能够和动物说话的孩子,突然死亡了。

我后来才知道,一辆运送水晶矿石的过境车,轧到了孩子。

顺着路边很多在鱼尾葵树下默默流泪的人们。我来到了事故发生的中心地。没有想到,一个四岁半的孩子那么受人关注。我以为人们难过,是因为那孩子讨人爱。没想到他们说,现在只剁这一个孩子能够和动物说话了。我们希望他长大。

那里的人说,不止动物,那孩子能和他所见到的任何生物说话:男人、女人、老人、婴儿、警察和小偷、门前的紫荆、后院的木瓜,还有阳台的“蜻蜒饭草”——可能就是薆菜——还有,这个时代的孩子所能见到的苍蝇、蚂蚁、小鱼、鸡、小鸭、巴西龟,总之,所有的生物,都是那个孩子的愿意亲近并能够交流的对象。

鱼尾葵下,孩子最后的时刻,被那里的人仔细回忆着。我记住了一段。

人们说,那天下午海风打着漩涡上岸。走来一个提着白纱婚裙的新娘子,她的身后,婚纱的裙裾和绿篱上匍訇的橙色凌霄花一起在风中起舞。

那孩子被深深吸引,就一直跟走在新娘明媚的蓬蓬裙子边。

他仰着小脸问。姐姐冷不冷?他说。我有两块海螺糖。

走向礁石群的新娘,跟着拍照片的人,东张西望地找景,没有搭理孩子的问话。

孩子说,我有两块海螺糖。

新娘摸着孩子的头说,我不吃海螺糖。

孩子望着海风中新娘裸露的肩膀。说,你冷不冷?

新娘说,不冷。我一点都不冷。

孩子说,白雪公主也是在雪地里穿裙子。

新娘提起裙子蹲下来,她亲了亲那个孩子的脸颊。

孩子就目不转睛地看新娘新郎在白色的海浪间,摆各种造型拍摄。直到远远地,有人喊,小凳子,你的巴西龟——跑——掉——啦—一小凳子!

那孩子像小狗一样竖起一边耳朵。新娘说,小凳子是你吗?

孩子把两块海螺糖放新娘手上,扭头就奔跑起来,他似乎还没有掌握好奔跑的技巧,跑起来趄趄趔趔。

新娘说,慢一点!

那里的人说,从那时起,那个孩子一个下午都在寻找他的巴西小龟。

巴西小龟是从孩子住的石条围栏下,爬下或跳下,离家出走的。之前,孩子还邀请一个回收旧报纸的小伙子看他会吐金色泡泡的小龟。他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已经邀请了很多人参观小龟的新本领。

回收报纸的小伙子觉得有趣,把小龟捞出水面,放到阳台上的“蜻蜓饭草”中。那一时刻,海风轻旋,阳光灿烂,花草芬芳。小龟缩成一块石头,像死了一样。孩子贴上去悄声说,别怕,我在这。伸出手来,跟我握握手。

巴西小龟迟疑着,真的伸出一只可笑的小爪子。

回收报纸的小伙子哈哈大笑,说,哇,哇!他就走了,拿着他收购旧报纸的大杆秤和肮脏的编织袋。回收不到旧报纸的时候,小伙子总是坐在牡蛎壳桥头的凌霄花架廊下看旧书,每一页都要沾点唾沫翻,看得津津有味。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楼道那边有人喧嚣,像灰尘忽然腾起那样,有人在紧张地奔跑,起身一看,才知道,出事了。

那个叫小凳子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倒在“蜻蜓饭草”中。赶去围观的人,看到孩子小小的身子,干干净净的没有血,有人想看更仔细,弯腰,就看到车底下,孩子的脑袋瓜都破裂了。

我的故事被老阿诺的故事打断了。他用他的故事,否定了我的故事。

下面都是阿诺的叙述。

……那些人都以为薆菜是个随和的植物,因为它饮风而长。你说,这世界上哪个地方没有风呢,可是,能找到菱菜的地方却很少很少哦。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随和的草,却又那么稀罕?对啦,也许你、我,所有的人,永远也无法破译菱菜的秘密。在它的发源地,那个海风直入的背山村庄,人们一代又一代和大片大片蓬勃的菱菜生活在一起。薆菜雪白的花开的时候,整个雪白芬芳的村庄就是天堂的郊外。哦,村庄外面是金红色的环珊瑚礁,再外面是绿蓝色的海水;沙滩和海水交接线、椰子树下,堆积着白色如沫的薆菜花。你要知道哦,薆菜飘香是个很有意思的季节。周边的居民。无论山外的、还是海外的,只要知道夔菜的,都愿意在那个芬芳的季节,不远万里,去跟合王仓的人谈心、联姻、做交易,或者到那里大口呼吸。只是,到合玲一趟是不容易的旅程。

史书上(我不知道老阿诺是不是指那部烧掉的野史)记载说,合玲的人,男女老幼,个个性情随和,厚道守信,容貌俊美。而外面娶进来的媳妇呢,三年五载,也会发生如此美妙的变化。真正的纯粹的合玲人,是受世人喜爱的哦。

据史书考察,“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这个著名的尾生,就是合王仓人。而曾参杀猪的事,也就发生在合玲。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年哦,一个合王仓神童被举荐,和全国一千多进士一起进京赶考。结果他发现,试卷是他前几天练习过的,神童就报告皇帝,请他换个题目。皇帝激赏他,赐他进士出身。后来这合硷人长大当官了,由于天下太平,京城大小官员便经常到郊外游玩或在酒楼茶馆举行各种宴会。合王仓人家贫,无钱出去吃喝玩乐,只好在家里读写文章。皇帝见群臣经常游玩饮宴,只有那合王仓人在闭门读书。皇帝想,如此自重谨慎,不正是辅佐太子读书东宫官的最好人选吗?就提拔他为东宫官。那合玲人谢恩后说:“我其实也是个喜欢游玩饮宴的人啊,只是家贫而已。若我有钱,也早就参与宴游了。”

——你看,这才是合玲人啊!你懂了吗?

没有真心发笑的人了

阿诺午睡起来后,我继续告诉他我的故事。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个体现象,是不能证明合玲的存在的。于是,我坚持说完了小孩子和巴西龟的后半部。

我说,很多人围着那个沮丧的运水晶的开车人。小镇人比开车人更加沮丧。

拍摄婚纱照的新娘子一行也被人群吸引过来。发现是不吉利的事件,新郎就拉着新娘离去。新娘走了几步,一边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她开始寻找那个孩子留给她的海螺糖,发现根本找不到了,肯定是遗忘在哪一块礁石上了。所以,她挣开新郎的手,又回到人堆中。不知道运水晶的人分辩了什么,失去海螺糖的新娘,厌恶地推了他一把。

运水晶的人哭了起来,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表格样的薄牛皮纸,抽抽答答地说,这是……我已经三天没离开车子睡觉了,我实在太累了……干三天,才下车睡一个白天,晚

上又接班上车了……

人群中有声音说,要钱不要命啊!

哪里哟……运水晶的人泪眼模糊地在人群中找说话的人,一边在裤子后袋里摸什么,他又摸出了一张白纸,我工钱才……有人一把抢了过去,几个人看了看,没有说话,又有几个人抢了过去一起看,有个声音高叫起来,才这么一点?——百斤排骨都买不到?运水晶的人说,如果不包括后面一栏的长途熬夜补贴,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我只能买到八十斤冻排骨……

小镇的人安静下来。

运水晶的人哀伤万分:排骨?你们怎么会想到排骨呢?他说,我家已经十年没买过肉了,老家的小孩子先天不会走路,十四岁了还在床上拉屎拉尿……没有钱治,老婆肝不好,成天想自杀。那天,我老婆生日的时候,在快餐档,我替她要了一块卤排骨,店里给我们打快餐盘,一人打一块,我说不要,只有我老婆那盘要,他们不肯退,说沽到了别的菜,味道不好了,偏要我买。我偏要退,他们就打我了,还把我的排骨扔到马路上,我火了,说,打就打了,为什么扔我的排骨?那我绝对不付钱了,他们的厨师拍着刀冲出来了……

这时候,我看到有人端来了“蜻蜓饭”茶。给小凳子父母喝,但他们痛不欲生着不想喝,人们就顺手给了运水晶的人。运水晶的人喝了,人们又给,他又喝掉了。他喝了很多很多茶水,看来他很渴,要不然就是很不安。

喝完茶之后,慢慢地,运水晶的人就无声哭了起来,他跪伏在小凳子尸体面前,一直说自己该死。

人们黯然地陪着他站着。

一个女人说,瞧你说的,你难道都没有亲戚朋友可依靠吗?

运水晶的人说,依靠谁哟,现在外面的人,你们不知道啊,连笑都不爱笑了。若是他们忽然对你笑了。肯定是有事要麻烦你了。我觉得,笑得最真心的就是那些预计要给你发结婚喜帖的人,等你去吃了酒,交了礼金,第二天他们就不怎么笑了。

他比女人还会哭,一直呜呜咽晒的,难以自持,鼻涕挂了一下巴,筋筋吊吊地挂着。他好像进入了一段极其悲惨的回忆或想象,我看不下去,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运水晶的人用自己的头去猛烈地撞车。大家一惊,七手八脚把他拉回的时候,那人已经头破血流,半昏死过去。大家都害怕那人的脖子给撞断了。

那个地方的人真是厚道。运水晶的人,不过是有丁点内疚感的杀人犯,镇里的人居然花那么多时间陪他一起难过。我还看到,很多人在帮助被压死小男孩父母的同时,也开始努力劝慰运水晶的人……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密再只问了我一句:“蜻蜓饭草”什么样?

我说,像艾草,有背毛……也许……基因变异……

密再轻蔑地掉转眼光。

而阿诺听到这里,似乎在点头。他闭着眼睛,那块自负易怒的舌头,不再在没有牙齿把关的口腔内傲慢滚动。我以为他会推定我找到了合硷,但是,他说合玲没这么简单哦。他打着手势说肯定不对。

薆菜花香里的海盗

一只苍蝇,不断在桌前的金盏菊花心里飞舞。它以为自己是一只蜜蜂。

老阿诺歇了很久,又开始说。

最早啊,合王仓有人居住时,薆菜就漫山遍野了。说是菱菜对土壤的要求不高,贫瘠能活,富贵能长,只要通风,它就蓬勃兴旺。所以,过去曾有媳妇把庭前院后青葱满地的薆菜当菜煮,结果,蓬蓬勃勃地摘一大箩。下锅一煮菱菜全部化为汤汁,成了真正的“打老婆菜”——打老婆菜,最早就从这里出来的——不过,传说合王仓并没有一家老婆因此挨打,因为丈夫喝了这些汤,个个都不乐意打老婆了,只是告诫老婆,不要再弄这个菜了,吃了拖不动渔网啊!而合玲的老婆通常也不乐意做了,空落落的汤汁,的确不抵肚子不下饭。这样,薆菜再新鲜欲滴,再自主兴旺,也不能获得家常蔬菜的身份,渐渐地就退出了人们的饭桌。哦,对了,我刚才说过,合玲薆菜花开的时候,是合跄最有意思的日子。海风呼啸,高天阔地里,都是清新的薆菜飘香;阳光灿烂的村庄,四处氤氲着微醺的和善之气。在那个季节,天顺民安,合王仓的孩子能和所有的飞禽走兽说话。有很多的动物,会穿过大峡谷,来到合王仓。那是最美好的、天人合一的季节哦。

薆菜花开的时节,就是合玲辞旧迎新的时节。合玲的辞旧迎新要持续一个多月。那里的新婚的女人会结伴走遍合硷,她们会告诉所见的一切,比如,推门第一道新鲜的阳光、院子里的树木、山海边飞过的鸟儿、路上的鸡鸭、第一阵的海风、还有冲洗着白色贝壳的潮水、远处的山峦、脚边忙碌的虫蚁、她们都会一一说:哦,好那,新年来了。我们又要一起新开始啦。

从薆菜开花如雪的时候起,合玲人开始洗门板、掸蛛网、整理前庭后院,大搞卫生,而且,家家户户都在用上一年的干薆菜花,烤制鲜美鱼贝,互赠友邻亲朋。家家户户还都会亲手重新描绘门神。和外地门神不同的是,合玲的门神都是踏在碧波连天的薆菜上,面带微笑。

合王仓人也是小年二十四的时候送灶神,他们对灶神很尊敬,但不行贿,因为合王仓人一年到头,平和良善尊老爱幼。在菱菜盛开、辞旧迎新时有个重要的祭拜日,全村的大小要一起祭拜诸神。祭品一定有九个苹果、九小把葱、九小把芹菜、九小堆杏仁,九块慈菇。它们都放在洗净的菱菜叶子上,分别代表地久天长、平平安安、聪聪明明、勤勤力力、诚实有信、万物祥和。

那一年,薆菜花盛开的时节,海上来了一支强盗。强盗船是在菱菜芬芳中靠岸的。他们原来就是和过去踏上其他任何一个给养点一样,烧杀抢掠一把,补给了就走。那个晨雾茫茫的早晨,淡奶色的海风里,时浓时淡地飘过不知名的、令人安神的清香。下船的海盗们互相看着,又看着礁石丛林深处的村庄。许多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他们向村庄走去,沙滩上干净的沙子,在脚板下发出唧唧的响声。一阵阵芬芳,清冽袭鼻,哦哦,有如阳光下的山泉。

有一个海盗想起家乡院子里的祖父种下的两棵波萝蜜;几乎只是一瞬间,更多的海盗想起了平时不容易想到的人和事,比如,心爱的狗,菜地里的蓝色牵牛花,母亲的白头发,姑娘的酒窝,妹妹的眼泪,山口的风筝。有一个海盗悄悄擦掉了眼泪。

而此时,合玲全村人都跪在山坡前的空地上,一排排、一队队,他们在等候祭拜日的第一缕海上过来的阳光。

失火的时候,合硷村民并不知道,等他们惊觉已经是天空乌烟滚滚,而他们暂停祭拜仪式,纷纷赶回去救火时,才发现很多服装怪异的陌生男子在英勇救火,他们救出的婴儿,在他们怀里微笑,他们甚至还救出了牲口圈子中的牛、猪、鸡鸭。

海盗们在合王仓住了很久。他们爱上了那里的姑娘,他们喜爱姑娘的父母兄弟,喜爱那里的和睦无忧。但是,海盗们最终还是走掉了。他们带着心爱的姑娘和物品走了。从那以后,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合玲,知道了通往合王仓的海上之路。

合玲在海上,只是很小的一个点,但在陆地上,在山的背后,却有辽阔的腹地。不过,和

合王仓相邻地区,于合玲之间有个人迹罕至的千米大峡谷。大峡谷之外,是喧腾热闹的、没有菱菜的、辽远无边的人烟稠密的腹地。大峡谷那边的人是非常精明的,他们只要凭借婴儿的哭声,就能推断一个孩子的个性和未来。他们认识峡谷这边的合玲,是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海风吹不过去。一开始,陆路腹地上的人们认识合硷,除了小部分迷途者,大部分都是绝望伤心人。他们从大峡谷顶端的悬崖上跳了下来。命不该绝的人,就这样来到合王仓。

任何世代,总是有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的人。这样,世世代代的合硷,接纳了很多这样的人,如果他们跳得好,落水后,就立刻能被海水里的一种叫“大鲋”的鱼送上岸(像自鲫鱼的巨大的鱼,喜欢亲近人。阿诺注。)合硷人总会悉心救治他们。这些伤心绝望的人哦,只要一喝上薆菜茶,他们大部分人会转向情绪的反面。在合玲住了几日后,他们通常会打心底愉快起来,看什么都欢喜自在。他们会重新信心十足,很多人会乐观地穿越峡谷,出去了,也有人气定神闲地在合玲居住下来。总之,在这里,尤其是菱菜花开的季节,那里是个令人振奋容易喜悦的季节,人们很轻易地放大希望和信心;冷漠会转向温煦,背信弃义的恶念会悄然羞怯。

传说有个落难的书生,绝望跳下悬崖。被“大鲋”乘海浪搭救,送到了合玲岸。合玲人对读书人尤其宽厚敬重。养伤期间,这书生爱上隔壁晾晒菱莱茶的姑娘。是夜,书生翻墙进入姑娘房间。惊动家人,于是被押。合硷长老们一问案由,便出题面试。那书生秉笔疾书:“花柳平生债,风流一段愁。蹄墙乘兴下,处子有心接。谢砌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无语强娇羞。不负秦楼约,安知漳狱囚。玉颜丽如此,何用读书求。”喝着菱菜茶的长老们,一听击节赞赏,不但不责罚书生的非礼之举,反填词一首,判二人结婚:“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最后一句是:“烛影摇红,记取媒人是薆菜。”

但你知道吗,成也薆菜、败也菱菜哦。据记载,当地人因为老喝薆菜茶,和山外海外打交道吃亏居多。因为外面的人是不吃薆菜的。吃菱菜的合硷人,总是太实心眼,他们轻信又慷慨,近忧远虑都没有,吃亏了也不计较,也不一定有胆量抗争,慢慢地,一代代地,那个海风直入的合玲就没有什么人了。人们放弃了合瑜,渐渐到山外、到海外谋生去了。不过,你要是真正找到了合玲,还是有人的,也许是一两个人的村庄。现在,也不用穿过大峡谷,因为修铁路的时候,早都把合硷和外面连在了一起。如果你要辨别合壬仓,首先你要看那里是不是菠菜茂盛,碧绿连天;冬天的时候,那里像洁白的天堂。海风来去都是菱菜飘香,动物、植物和人,甚至海浪,都能默契交流,龙眼、荔枝、芦笋会预报耕种者当年的收成,而孩子,都是在动物的玩耍中长大。

我问阿诺薆菜叶子到底长什么样。阿诺说,像铜板一样,圆圆的,拔下叶子,有清汁流出来。我说有—个地方,我看过这样的叶子。不过没有汁液流出来。

阿诺像早孕反应那样,干呕了几下脖子,之后,一直发出哦和欧之间类似食道痉挛的声音。

那么,我说,你还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像顽劣的孩子,窥视着我。

屠刀和孩子清澈的目光

我就像一只采蜜的工蜂,不断把远方的信息带回来,供奉给阿诺和密再,并忍受他们苛刻的推敲和甄别。当然,他们也告诉我不少信息。一来一往这三年间,我们互相叙谈了很多我们所掌握的“合硷”线索。

这里面,老阿诺的信息比较混乱,因为很多时候,你无法断定他的叙述,是来自哪个野史趣闻,是民间传说还是他的亲身经历,还是梦幻,或者根本是药物导致的臆想。治疗医生也不允许我以学术态度,来对待老阿诺。所以,这里有关地方志专家阿诺的话,我自己也不十分当真,更不可能把它作为严谨的治学材料。它只是我对于“合玲”对于“菱菜”的一种怀想和寻觅的激情辅助。

人和动物对话交流,是阿诺最着迷的部分,所以,我又告诉他一个故事。

有一天,我要离开一个老渔村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满腮紫色青春痘疤的人。他是个喜欢吃炸咸带鱼的七旬老渔民。抽着我的烟,老人说,他听家里的一位长辈说过,两百年前,那位长辈曾有个远房叔公年轻时,也见过一个能和动物说话的孩子。那远房叔公是一个家族复仇者。他在夜色中抵达复仇地,正要动手的时候,碰到了—个在睡梦中醒来的孩子。

他也没有想到,他以为元人的稻草堆里有个那么小的孩子。那个奇怪的孩子,看到他手里的寒光碜人的刀,毫不害怕。也许是孩子根本不认识刀,反正,那个孩子揉着眼睛说,叔叔,要尿尿。

那个远房叔公不知如何是好。

尿尿,叔叔……

那远房叔公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清澈的眼睛。而一把寒光逼人的刀,竟然在这样清澈的眼光下,顿时黯淡萎靡下来。这是多么不协调啊。

孩子在金色的稻草床中站起来,向那个仇恨满腔的复仇者张开了他的小胳膊。复仇者不得不放下刀。他抱起了这个向他敞开的孩子。

别的房间里,孩子的家人正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刀,看着抱着孩子的复仇者。他们看着复仇者,笨拙地把孩子抱到门口,孩子的小便声清脆地射在外面的月光石板上。没有人敢大声呼吸,包括那个复仇者。尿尿还没有结束,孩子就在复仇者怀里睡了过去。

复仇者抱着孩子轻轻站起来,那个小小身子大大脑袋的孩子,半醒半睡间,一手搂住了复仇者的脖子。

你的马,孩子说,外面的马,它肚子痛了。它想你过去。

那位叔公放下孩子,拿起刀。他并没有马上出来看他的马。他看着孩子,心里柔软而混乱。月儿银亮刺眼,比刀还碜人。

那个远房叔公站在两百年前的月光下,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

这是一个好兆头,还是一个不吉之兆呢?那复仇者迟疑地走了出来。他吃惊地发现,沙礁旁他的马,正痛苦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月光下,跪在病马边的复仇者,抚摸着马,永远地失去了复仇的念头。

你们祖上那地方的人喝薆菜茶吗?我说。

老渔夫说,爱菜?不懂。你说的我不懂。

我想到一个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并没有说出口,可是,老渔夫吐着咸带鱼骨头说,带鱼分四种,其中朱带是最好吃的,金边

故事说到这里,我看阿诺,没想到他竟然睡着了。松弛的嘴角挂着老人的口涎。我只好站起来,离去。

上帝的风铃

密再总是用审讯的语气发问,我并没有反感他,是他严厉的科考气质征服了我。

不审讯的时候,密再会有种类似自说自话的倾诉。声音在时光的追忆里,特别的梦幻。他从不看我,甚至好像我不存在,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对他手中的烧杯试管或者脚尖前的什么空虚点在说话:

……在那个地方,我一直听到有……嗯……怎么说呢,就像是……有点像是一车空心砖头卸下来的声音——不不,那里根本没

有砖。这个比喻不对,它要比那个泥土的声音。更清凉,更通透,更空远,最后一声都快连到天边了,哗啦啦的,一声连一声,两声叠三声地,隐隐约约、特别清澈人的耳朵,忽地一阵、忽地一阵,清香如花一样地传过来的……老有这个声音,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他并不看我,我还是马上回答:唔,……好像听到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合王仓人像孩子一样,最喜欢过新年。这个地方的人,既不会跳舞,也不善于歌唱,但是,他们爱笑。他们喜欢微笑,喜欢吹着细长的笛子……大年初一,合硷人微笑着穿上新衣服,到处拜年。新年的阳光下,到处是悠扬清新的竹笛声。不过,第二天开始,许多合王仓的女孩子就会想哭,她们不喜欢新年开始变旧了,竹笛声也就变得很物哀感。你知道吗,合玲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天生感伤。她们的父母长辈,通常就会给她们烧制一壶薆菜红糖茶,也叫女儿茶,可以调理小女孩的情绪。每一个女孩都要经过这样的调理,慢慢地就一年比一年更理解新旧交替

你说,你找到了什么?密再突然发问。

你见过阳光灿烂海风呼啸下。那些感伤的竹笛声中的小女孩吗?

密再眼光飘移在我头顶的远方:阿诺那个老疯子知道这些吗?按合玲照世代相传的风俗,合硷的人嫁女儿,一定会让要出门的女孩,喝一壶红糖薆菜茶。就是用薆菜的珠状根块晒干泡制的。他们指望女孩到了外埠人家,能和在合王仓一样,天天情绪饱满无忧。所以,当地妇人也叫它滋善草、婆媳草。不过,过去的人很难掌握薆菜因人血型、酸碱体质、体重而异的量,因此很多女孩到了婆婆家,变得胆小懦弱要不就没心没肺。即使刚刚好,服用者心情愉快,百事不愁,婆媳和睦。但这个媳妇。终究还是会被外族同化……

……真正的合玲人,也就是那里的原住民,早就消亡了。只是你找对地方,你还能看到薆菜还存在。合玲早就物是人非,历史传说中的合玲,那个海风直入的背山小村庄,因为喜欢喝薆菜茶而最终没有人烟了,它成了狗的天堂。我找到那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山遍野的薆菜,引来蝴蝶、蜜蜂漫天飞舞,连路都快看不见了。我关掉了耳机后(后来才知道,密再有用耳机听交响乐的习惯)。感到有东西舔我的手,原来是两只黄狗。密再说,我这才看到,那些不明原因废弃的民居遗址边,趴着许多安逸的狗,也许它们是被当年的主人遗弃,依靠菱菜和山鼠,在这里顽强生息,世世代代等待主人归来,也许只是团体出游,定期来看看这里的蝴蝶和薆菜吧。总之,那里没有人,只剩下狗了……

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什么是半疯子的思维。

……以前,有个屠夫告诉我,天堂里面都是狗,但他还是要杀狗。密再说,你知道吗,从找到合玲的那时候起,我就相信了屠夫的话。还有,就是前面我告诉你的,当我摘掉耳机,我不时听到那种比车卸空心砖更清澈的声音,一阵一阵,当时我猜是合玲海浪拍岸的声音,后来我觉得,那是一种风铃,看不见的风铃,天地间的无形的风铃声,肯定是老天爷在合玲四周挂满了风铃,我们听得见,可是我们看不见……

我问你,密再说,你仔细回忆,这个奇异的风铃声,你这一路都没有听到过吗?一次都没有?

我被问得紧张而空虚。要承认,大部分的时候,密再比老阿诺说话更有条理,他对我的究问层次也清晰。我几乎觉得我真的空跑了三年假期,也许我真的连合硷的边都没有挨上。难道合玲真的四周挂满无形的风铃?它的地界,就是风铃线?我的天啊。那是什么神奇的地方?

密再的桌子上有菱菜的标本,后阳台有一个小角落,那个密再的实验基地,他用温控器、风扇动力系统和紫外线、湿度控制仪等装置,模拟的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环境,但是。隔着玻璃,我看里面的小草蔫头蔫脑,并没有多大生气。

这是哪里弄来的草呢?

当然是合王仓!密再说,我就快破译出菱菜生长的全部秘密了。快了!一旦这个问题解决,我告诉你,我将建立世界崭新秩序。我可以把人间直接变成天堂?你信不信?!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密再顿时面无血色。他站起来,几乎要扇我一巴掌。可是,他跳起来,并且也挥出手的时候,他改变了身体方向。我想,科学家的理性到底战胜了这只粗鲁的手。我也害怕了,目光变得格外恳切。我恳切地看着密再拿来一张塑封的标本。他这是第一次,把他的宝贝,近距离放在我面前。

我认得出,它和我捡到的线装古籍上画的很相似,就是传说中的薆菜,一瓣瓣古钱币一样的圆圆的互生叶子,枝杈间还有小花穗一样的东西。应该那就是那植物的果实了。密再说,告诉你吧,白痴!菱菜的“硒”含量,是普通草本植物、家常蔬菜的十九倍以上,菱菜果实中一些罕见的微量元素,能极大地促进生物体血清素的分泌。血清索的意义是什么呢?它有助于镇定情绪、解除焦虑,使你感到心情愉快。不过,复杂的是,血清素在生物脑部不同区域、不同的年龄阶段的作用并不相同。现在我还掌握不住准确的剂量问题,还有,密再一指那个实验区,“逾淮而枳”不仅是口味问题,是成分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个很糟糕。这正是我的难题。

密再说,小鸟和风,把薆菜的种子送往四面八方,一些像老阿诺那样;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四处指鹿为马;还有一些急功近利居心险恶的植物学家,非说他们找到了菱菜,并始广泛种植;还有一些沽名钓誉的学者混蛋,利用政府的无知浅薄,毫不害臊地公布了薆菜“滋善”配方、薆菜“正气”配方、菱菜“宽容”配方,骗得了政府的一大笔又一大笔的专项科研经费。

密再说,你说你走遍了北纬东经范围内,所有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地方。那我问你,你听到那天堂的风铃声吗?没有,那么,我想,你至少应该能看到伪薆菜——你不至于有眼无珠到这个程度吧?

傻瓜草

我陆陆续续对密再说起了一些旅途见闻。在我告诉他这些见闻之前,我积累着越来越多的困惑。所以,后来我问密再,既然合玲已经不宜人居,实际上也就是被人遗弃的,而听你说,都是菱菜惹的祸。所以,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重新发现并致力推广薆菜呢?这不是害人吗?

密再目光如炬。

心头一凛,我有点词不达意。我说,按我的理解,唔,这种东西会使人变蠢吧,它那个……让人傻乐、轻信、盲目飘飘然,大概就是那类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还鉴定钞票真伪的……

你是个白痴!他咬牙切齿,毫无慧根!你永远也不能理解菱菜!怒骂忽然停歇,密再像孩子作恶案发那样一样吐出舌头,有点懊丧的样子。

那个样子其实可笑。但是我谨慎地端坐着,不敢再轻易出声。我们两个安静了很久。

他把手里的茶水保温杯盖子拧开,要我看的意思。我伸头看一眼,就是淡棕色的茶水。他让我喝,我有点迟疑,我不习惯和人合用一个杯子,但看他目光坚毅,我只好稍微沾了一点。密再盯视着我,我想他是不是要我回答茶水的味道。

他高声喊道:你看!它没有用!如果它长在合硷的土地上,吹着那里的海风,而不是我用咸鱼风扇模拟的海风,我就不会边喝边对你发脾气。它的确是薆菜茶啊!理论上说,无需任何节制,我就是内心平静安宁,我会很宽厚地倾听任何愚昧的话。并有耐心去纠正一切错误。如果它长在合硷,你喝了也会渐渐明白事理,弃恶扬善。所谓“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可是,我们喝的都不是真正的菱菜。它变异了!我要拯救的就是真正的菱菜!你刚才说什么?轻信?傻乐?你觉得人和人之间,都这样轻信、傻乐不好吗?盲目飘飘然?这也不好吗?不惬意吗?你这个盲目用得好,就是这样。盲目飘飘然总比阴险的飘飘然好吧?比阴险的不飘飘然更好吧?我就是喜欢每一个人天天都盲目飘飘然的。人人都轻信,人人都傻乐,这是多么纯真的诗意人间啊。只要我能拯救真正的菱菜,只有我能够拯救人间!

密再歇斯底里:我必须!我能够!我唯一能够!

密再把杯子重重擂在桌上。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害人吗?

每一次,在他凌厉的审讯下,我都是嗫嗫嚅嚅地叙说我的路途见闻。因为密再老是打横炮,所以,我的叙述有时候有点乱。看得出来,密再对我的讲述是有兴趣的,但他故意做出轻蔑淡漠的样子,故意不看我,一直在手里不断摆弄他那些实验试管、烧杯。我试了几次,只要我讲述一停,他手里的活立刻中断胶住了,我故意保持停顿,他就歪头、再歪头,最后叫起来:把屁放完!或者,他总以轻蔑嘲弄的方式提问,为的是让我说得更明白。

政府绿化运动

我说,我这次到了一个红土地的海滨小城市。那个地方的政府要求人民绿化阳台,并颁布了绿化率指标。很多工作压力大的人并不喜欢种花弄草,后来,政府的报纸上,就暗示性地公布了那个绿化植物的秘密,原来,它是一种滋阴壮阳草。这样人民就提高了认识。他们广泛种植、辛勤浇灌、热切收割起来。进入那个城市,我见过家家户户阳台上匍匐的那种绿化草,好像也是圆圆的互生叶子。

密再说:它凭什么长出圆圆的互生叶子!

我说,据说,政府以为阴阳调和是最根本的济世良方,只要阴阳和谐,世事就协调简单了。实际上,从广泛的种植效果上看,也基本是这样的。随着绿化阳台运动的深入开展,那个地方街头巷尾的小区里的安全套自动售卖机,经常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更重要的是,政府发现,人民变得有点话唠、喜欢沟通了。人和人的关系比较透明了。家庭成员之间关系活泼融洽,夫妻之间更是爱意重重,所以,很快的,阳台绿化率达到百分之两百——有人用吊兰架的方式扩大种植面积。反正,整个小城的绿化全面而立体。他们四季如春、绿意蓬勃。整个城市,生产率提高了,能耗和犯罪率及污染指标,都下降了。

密再表情险恶地打断我:私通率肯定大大提高了!

我说,后来,听说政府组织专项人马,搞专题调研,据说,还未雨绸缪地自行准备了城市管理年会经验汇报材料,同时,政府正式发文,要求人们,牢牢把握历史契机,全民体检,严格依据各人身高体重血型,坚持每日服用保健草果实,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给全国人民做出楷模。

有一天,我走过邮轮中心码头,忽然被天上飞下来的小奶锅砸晕了。醒来时,两个绿化办的官员在处理这件事。在那个小城市,绿化办实质上已经成为当地最有实权的职能部门。我跟他们到扔小奶锅的人家进行民事调解的时候,才知道扔小奶锅的夫妇在吵架。

绿化办的人一进门就直奔阳台,先考察他们家的绿化情况。他们不理解夫妻间这样的粗鲁行为;尤其还伤到国内友人。所以,绿化办的人一开始就严肃发问:实话实说,你们家到底有没有吃这种保健草?

男人说,上面号召绿化阳台,我就绿化;上面要求吃点保健草,我就吃。问题就来了嘛,你看现在,到处菱菜飘香,人人春风满怀,你说我怎么可能和女人说话冻起脸来?又怎么可能反对助人为乐?帮助人的时候,你又怎么可能挑男女?可是她,早就不喝了!和大家的思想境界差距很大,所以她仍然不相信人,脾气很糟糕,还老撒谎,说自己有喝菱菜茶。男人指着沙发上的小狗说,其实她都偷偷给臭屎胚喝了!结果,臭屎胚现在天天替隔壁四爷去一楼拿报纸,还收发信件!

放狗屁!女人说,你就是自己没有喝,才不相信我的话!你要是有喝,我们早就高高兴兴在做爱了!还吵什么吵?!你心里有鬼,当然巴不得我喝,好让我被你牵着鼻子走,被你蒙了欺负了还傻乐。我可没那么蠢!这种傻瓜草,爱喝谁喝。

密再说,混蛋!竟敢侮辱这个千年失传的宝贝!

我说,我是学这个音,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政府叫它保健草或者绿化草……那个,你也知道,海边的人,说话含糊不清,口音我不习惯……

密再厌恶地挥手,一只纤长的试管,被他肮脏的袖子带倒,掉在地上,碎了,流出了淡蓝色的液体。密再蹲下去的表情非常心疼。这只能怪他没有按操作规程把试管插进试管架里,而是粗心地靠在小天平边。密再瞪我,好像都是我的错。因此,我就不想说了。

密再越收拾越忿忿。他说,混蛋!我上午的活,统统白干了,混蛋!

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密再从后面一把揪住我,我说让你走了吗?真是个混蛋!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绿化运动?

绿化运动最后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去绿化办报销医疗费的时候,知道扔小奶锅的那对夫妻正在闹离婚。绿化办很生气,在绿化和谐社会里,他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听说,当时,绿化办的官员亲自上场,做了很多调解工作,和那对夫妻进行了推心置腹的谈话,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对夫妻死心塌地就是要离婚。

密再兴高采烈起来:还说是广种菱菜!你叫那老疯子查查,合玲世世代代有夫妻吵架吗?你还偏说是薆菜!我警告你。小子,用词准确点!

我接着说,绿化办不同意,不过,隔壁家还是赞成他们离婚的。一方面那个房子隔音不好,太吵,更主要的是,邻居家一只本来会说“恭喜!恭喜”的鹦鹉,后来都改说“放狗屁!放狗屁”了。

但是,绿化办的人还是竭力劝阻。据说,一个绿化官员诚邀小夫妻去他家吃饭。

小夫妻他们一起摇头。说,不,我们还是先离婚。

那官员说,还是先吃饭!我老婆会烧断舌鲶鱼——吃得皇帝的舌头都要咬掉啦。

隔壁家阳台上的鹦鹉在连声说,放狗屁!放狗屁!

那对夫妇说:请政府放心吧,我们争取文明离婚。

再文明也是离婚啊!绿化运动都这么多年了,还有居民离婚,还互相算计财产和孩子,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

我们天天吵架,传出去也不好呀。连鸟都学坏了。小夫妻说。

哎呀!所以你们要互相信任,按时服用保健草啊!唉唉,先去我家吃饭吧!那个断舌鱼你们……

我们先去你那儿盖章……

绿化官员真的生气了,他说,既然结婚,就要重合同、守信用!你们为什么偏要给我们的绿化运动抹黑呢?多少年来,外面都说我们

是礼仪之邦,这里家家和睦、阳台常青,人人心情愉快。怎么可能有人想要离婚?

隔壁家阳台上的鹦鹉大声叫,放狗屁!放狗屁!

密再哈哈大笑。

吊死猫的小孩

在一个棕榈树密布的小镇,我敢确定我真的日夜听到你说的车卸空心砖头的声音,不过,在我下榻地的附近,我也亲眼看到货车车斗竖起来大卸砖头的场面,哗啦啦的,砖头像汽车腹泻那样,从高高翘起的车厢里一气堆泻在坚硬的地面上。蛮好听的。所以,我不敢说,我在夜深人静的床上,听到的这样的声音,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合王仓的无形风铃。也许工地加班呢,不过,那个地方,还有让我难忘的其他东西,比如,微笑志愿者。

长途车抵达棕榈小镇的时候,我一下车,就有两个像医生那样的穿白褂子的人穿过棕榈丛,过来发一张粉色纸片。他们微笑着,说,不要马上填,在你离开我们之前,填了统一交给高速公路收费站就好了。

我低头看,表格上叫“来宾满意调查表”,调查栏目涉及当地文化风貌吃住行,打头的问题是:对我们市容市貌(含市民)的第一印象:一,你微笑了吗?选择打钩:微笑。平静。不满。

棕榈树丛边,我听到一个腋下夹着小黄旗的导游,也在给自己的队伍分发粉色纸片。他大声告诉自己的队伍:——这是非政府机构的、已经进行多年的一项民间调查,它来自于社会热心分子,我们叫微笑志愿者的组织。你们在街上看到穿白色风衣、带红色微笑徽章的就是他们。他们认为,生活的最大意义。就是每一天,你都能由衷微笑。——大家说,对不对呀?

队伍说——对呀!

小黄旗挥动着说:我也是其中成员!所以,请大家抬举我,到时务必认真填表。我们这里,山好水好风更好,所以我们有一种天下无双的神奇好茶,这个茶是我们这里的独一特产。你一喝就心情好,长期喝,保证你们心里会充满平和、喜悦、宽容、温润、辞让和友爱的微妙气息,你会有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觉!久而久之,女人美丽、男人宽厚、社会和谐——噢,大家不要着急,以微笑志愿者的名义,我一定会安排大家去品赏!现在,大家请跟我这边走——

小黄旗拉着队伍走了。我在去的住处的路上,果然看到很多位穿白色风衣、带红徽章的人。他们非常迷人地微笑着,从我身边走过。看到他们,我不由自主地也微笑了一下。我是通过换房旅游中介,交换到这个住处的。没想到给我送钥匙的中介工作人员也是微笑志愿者,而且还是一个小头目。他说,本来不是他来接头换钥匙的,但这里正好发生了点小事要处理,他就顺便过来了。

我才注意到,他胸口的徽章,很像我们那里出的一种娃娃乐面包。红底上,就一白色弧线,表示笑得大嘴咧到耳根。

我说,你要处理的事情,跟那个微笑活动有关吗?

他和蔼地交代该住户家具电气使用情况的有关事宜,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

我说,我跟你去好吗?我来这里并没有任何览景目的。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如果实在好奇,就请跟我去吧。

见到那个事件中心的孩子之前的路上,我已经知道,他吊死了一只花猫,就在居民道口的刺桐树下,很多人看到两只小猫绕着被吊死的猫妈妈凄厉地叫。

我跟着志愿者,去了那个九岁男孩的家。

还有两位志愿者已经在那孩子的家门外等。我们一行人进去后,那个孩子不理志愿者们,砰地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父母怎么劝也不出来。孩子的爸爸给大家泡茶,热水一浇,屋子里弥漫着茶香。一个志愿者说,孩子喝这个吗?

母亲答非所问。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这孩子其实非常善良。他从小就是这样,到街上看见乞讨流浪的,都非要我们给了钱才肯走开,哪怕我们因此扣他的零用钱。

他喝茶吗?一个志愿者更明确地问。

一般吧。他更爱喝饮料,跟他说饮料不好,茶和水对身体好。所以,他有时喝一点这个茶,有时就是喝白开水。

带我去的志愿者微笑地说,如果他平时多喝点茶,恐怕就不会把小猫妈妈吊起来。

孩子父亲站了起来,像是要送客的样子。

父亲说,我们喝茶——不管什么茶,都是我们爱喝才泡的,喝了舒服才乐意的。你们最好别管我们喝什么不喝什么,谁也别指手画脚地告诉我,什么该喝什么不该喝!

对不起,志愿者异口同声,我们只希望孩子每一天都在微笑。

孩子的母亲说,这么可能呢,现在外面的人这么自私!上周五我忘了给孩子零钱,放学的时候,他没有钱乘车回家。向同学借钱,同学不借;他想打的回家,司机担心我们父母不在家拿不到钱,也不干;孩子在口袋里找到一张饮料兑换券,找学校旁边的小店老板换零钱,老板怕是假券,也拒绝了他。孩子只好走回家矿他才九岁,一个人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回来就哭了。他问我,妈妈,平时我总帮助别人,为什么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你说,换你你微笑吗?!

我跟志愿者在棕榈街上走的时候,一阵阵听到车卸空心砖块的声音,哗啦啦的,有力量却节制优美,很温煦地辐射向天边。我问志愿者有没有听到,他们说没有啊,什么声音呢?我没有描绘,结果我一描绘,他们就会说,啊,卸砖块呀!现在到处都是大工地!

密再老师,如果您亲耳听到的那种声音,能断定是那种上帝挂的风铃的声音吗?

密再说,那个地方究竟卖什么茶呢?你看过了吗?

我摇头。我在棕榈街买了很多种茶叶,逐一泡开后,我没有发现没有一片是圆形互生的叶子,他们都是普通茶叶,是有锯齿边的长圆形叶子。也就是说,它们和菱菜无关。

密再说,哼,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历史精华不是闹剧!这些小人,不过是利用一知半解的噱头,搞活旅游经济罢了。那些表格、那些志愿者,全部都是政府的经济阴谋!只是那些天真的志愿者进入角色了嘛!

标语的力量,远不如“鬼画符”

我又说了一个故事,我还是想证明我找到了合玲,或者说,证明我接近了历史上的传说。我非常渴望得到老阿诺和密再的基本认可,可是,无论我怎么尽心回忆介绍,我发现,最终,他们都在极力嘲弄我的见闻。这让我觉得,下意识里,他们共同的志向,本质上并不是找到合硷,而是证伪合玲。他们比一般^更有力量更有理想地否定了合硷。

我说,我还到过一个海风习习的灰瓦小镇,那里的人很注重信用。传说有度,只要说是那个镇里的人,很多需要押金办理的事务,无需押金都允许办理。那里的孩子很快在外界赢得友善自律的好名声。如果附近区镇的女孩子外出告诉父母,她要来这里,那么,女孩就是彻夜不归,家长也不心慌,更不会报警。

还有,各地的各类慈善活动,越来越多地搬到那个地方的中心广场来开展;我赶上了一次,那一天,阳光普照,空气清冽,大红横幅字下,我看到很多人在捐款。后来那地方忽然喧嚣起来,原来人们发现活动请来的几个主要演员,都是替身。不过,喧嚣很快平息,那里的老百姓说,唉呀算啦,现在吃喝拉撒睡学,

有几样东西是真的,可是人家假演员,好歹表演劳动是真的,流汗也是真的,再说,最后毕竟是做慈善吧,算了。一个瘪嘴老太气咻咻地对我说风凉话:嘿哟,每次活动都能刮到不少钱呦!一个戴大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纠正说,钱是其次,主要是,大家总是在这一时刻,感受到心潮澎湃、感到火烫的爱心。对这个,大家都上瘾了!

瘪嘴老太太说,可不是,比吸毒上瘾还费钱呐!

那次,我用的是春假,到那里度春节的。我发现小镇居民家家户户也都画有绿色背景的穿红袍门神,他们灰瓦下的门楣,贴的几乎都是平字打头的横批。一路走去,我看到平安是福,平和得福,平静有福。平顺聚福,平淡见福,平衡满福,平稳保福,平生幸福,平易近福,平实亲福,平允多福,真是数不胜数。

当时我就想,这样集体性的“平心静气”,不是合玲还会是哪里呢?

但是,关于这一点,老阿诺和密再反应竟然惊人一致:怎么能相信到处乱贴的标语?除了真正的合玲我不知道,我知道天下的标语都是游戏。没有人会当真写,也没有人会当真看的!它只是一种愿望或表达的必须,本质上都是做不到也根本懒得做的想法,越做不到就越想张扬出来,以代表正在努力。所以,就写了贴,好给大家、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样写的人看的人,所有的人也就都心平气顺了。其实,标语的力量,远远不如一个“鬼画符”。

我继续讲见闻故事。

我说,还有一天,灰瓦小镇的城南,有一家子急急忙忙地满城到处贴启事。原来,他们家后院里种的一亩木瓜,成熟的都被人连夜偷了!那家人担心的是,木瓜不值多少钱,但是,前一日刚喷过杀虫农药!小偷危险!启事的内容就是,要小偷千万别马上吃木瓜!

我说,你们知道吗,那天下午,我亲眼看见那家老夫妇、儿子、媳妇和孙女,还有他们的左邻右舍,分头张贴启事。启事上的大字是魏碑:小偷,你可千万别马上吃我们家的木瓜呀。昨天刚喷过农药哇!!!实在想吃,请来我家吃干净的吧。下面是地址和电话。

疯子和半疯子,终于闭上了傲慢的嘴巴。

最后一个故事,我也没有把握,它和薆菜有没有关系,但是,有趣,我愿意说给阿诺和密再听。这是我在离别的汽车上听说的。当地人是当笑话讲的。说他们那里有一位医技高超爱喝酒的土著医生,有一天,有个居民鼻子发炎了,要做什么治疗,做治疗呢要用那个麻药棉花球堵住鼻孔。本来,你说手术好了,一边一个棉花球你拿出来就好了嘛,可是,医生又喝多了,拿出了一个忘记了一个。病人提醒说,医生你少拿一个了吧。医生说没有。结果呢,那个病人在家里打喷嚏,一下就把那个棉球打出来啦。病人生气了,说难怪这几天我这么难受!他握着电蚊拍冲去找医生算账。没想到,诊所里,医生正抢救一个服毒自杀者,忙得不可开交。之后,又一个病人家属怒气冲冲找上门,说医生给他小孩治疗发烧,把那个肛门外用药,忘记交代内服外敷,害得孩子内服以后上吐下泻。孩子的父亲火气很大,拿着标枪要暴打医生。鼻子喷出棉球的病人,因为等候而亲睹医生的忙碌,就开始反对吃了肛门用药孩子的父亲,结果,拿电蚊拍和标枪的两个病人对打起来了。诊所打得稀哩哗啦,但医生不为所动,继续专心致志地抢救服毒者。两人都打成轻微脑震荡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最后,医生帮他们检查脑袋、包扎伤口。服毒脱险病人的家属,感激万分,当场就把医生和两个打架的人,一起邀去喝酒了。再然后,大家都看到,他们四个醉醺醺的,手挽手,大声唱着歌晃过小镇,结果,沿途,因为他们的歌声,整个小镇很多人推窗加入歌唱,据说,那个夜晚,到处是灰瓦小镇的人们糊里糊涂的和唱之声。

那还不是合硷吗?

疯子和半疯子无语。

三年来,我在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地方奔走,收集和目睹了很多见闻,有很多故事。我想,总有一个故事,总有一段见闻,能帮助疯子和半疯子确认合玲,或者确认找到通往合王仓的路。没有想到,最后,他们还是一致断定说,你没有找到合玲,最多你只是遇到了几个杂种的合玲后裔。他们说,要辨别这些后裔也不难,尤其是遗传基因比较突出的。怎么分辨呢,人群中,那些容貌俊美、傻乐憨厚、没心没肺的人、一事无成的人,往往就是合玲后裔。所以,你一个外行,没有必要那样东奔西跑,该专业人员出手的事,还得专业人员做。你四处寻访海风呼啸、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当是一套健身操吧。

疯子老阿诺说,而我要的是,找到真正的纯粹的合埝。

半疯子密再说,我会亲自证明合玲的。我要开发出真正的薆菜。

全城的狗都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密再。是参加老阿诺的葬礼之后。我意外地在葬礼现场看到了表情倔强的密再。之后,我就跟他回到他家。那一天,他心情不好,一直发出莫名其妙的假笑声。

在他的实验厅,我们喝着他制作的、依然不成功的薆菜茶。聊天。严格说起来,也不是聊天,因为我们经常会十几分钟没有人说话。有一阵子。他似乎在藤椅上迷糊过去,而我,是真的打过两次盹,有一次还差点掉下椅子。自从我看出老阿诺死了后,密再心里有悲戚和孤独感,我就想陪这个半疯子坐坐,除非他赶我走。那时我不知道,这竟然就是我和密再的最后一次交往。

我记得那一天,密再在莫名其妙的假笑声中,随口告诉了我很多植物常识。他讲了个非常逗趣的吃了人嘴短的故事。然后又从植物成分分析了为什么“吃了别人的嘴短”的学术依据。他反复说,血清素Serotonin是个很好很好的东西,抗忧郁剂。苏打饼干、全麦面包、巧克力,就是普通米饭里的碳水化合物也增加血清素啊。

他假笑着,总是语无伦次:再说植物,菠菜里的叶酸你知道吗?缺乏叶酸的人,他会变得健忘、焦虑、无法入睡,甚至有攻击性。因为他脑子里的血清素减少啦。所以,爱吃菠菜的人,都是好人。哈哈哈哈。对了,天天有樱桃吃的人也是天使,他们往往比一般人开心有善意。我想和种樱桃的女人做爱。如果你身边有女人爱吃樱桃,并且天天能吃到,那么,你就和她结婚把。她会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至少能生养出半打的善良孩子。樱桃中有一种叫做花青素的物质,不,不不,南瓜还有大蒜都有吧,它让我们不疲劳、不发怒,不焦虑。

密再又发出没有必要的豪迈假笑声:多好啊,菠菜人、南瓜人、樱桃人,它让我们的心灵,比天使更轻快、更纯净。世界的秘密是多么简单啊,为什么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看见了我们也不亲近?

密再背着手,绕着目光渐斜的实验桌转圈。我看到他蹲下来摸索了一阵,忽然音乐就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还比较好听。

密再的嗓子忽然有点沙哑了,说,你听,这一段,非常美对吗?我就是被它带到那里去的。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你知道吗,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那个荒废的小渔村,它好像被山掩藏起来了。后来,我耳机里面的音乐到了这一段。美极了,是不是?这一疑感人极了。我跟着这个音乐,我走啊。听啊。听啊。走

啊,它带着我走,忽然我眼前就蝴蝶飞舞、芬芳扑面,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懂吗?我就地躺下,我闭着眼睛。四处菠菜芬芳,人在云中漫步,我听到一阵阵姑娘和孩子的笑声。透明而灿烂,就像我们现在听到的这么美好感人的音乐,那些姑娘和孩子的笑声,像风一样在跑,阳光波涛连天,我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开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

密再闭着眼睛,泪流满面。他说,……我怕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消失了……

真是……人的声音吗?我眼眶里也在发热。

是!现在……音乐里……你根本听不到孩子和姑娘……那个在风里的笑声……它像一个清淡丝薄的飘带一样在空中飘动……只有在那里才能听到!在家里根本就没有!听不到啊……我每一次都听不到……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那里了……密再泪水涟涟,神志却迷迷糊糊。

你……不是把菱菜籽拿回来了吗?不是到处都在种吗?

密再像被人惊醒似的看了我一眼,又像是我对他胸口开了一枪。他手按胸口,直瞪瞪盯着我,结结巴巴,逾淮为枳,逾淮为枳啊!我这辈子永远也跨不过去了,连老疯子都撵不住了!

我不知道密再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当时我是先在媒体上看到我们城市的狗,连续丢失;忽然又看到一夜之间,路上贴满比办假证广告还多的“寻狗启事”。警方也接了数以千计的求助找狗电话。有人报告政府说,流浪狗也忽然锐减,说,屋角、广场边,堆着居民喂狗的饭,可是,那些饭一直都没有动过。狗就这样不打招呼地走了。有个恶劣消息说,因为今年烧烤特别受欢迎,很多人在奋力捕捉了不少猫狗,杀了到夜市做孜然烤肉串卖。销路很好。

有人说那根本是谣言。全城这样大规模的狗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狗的相约离去。是狗的集体选择,是对这个城市、对人的厌倦。

那天,我去了密再家,我想知道他的科研新成果。开门的是密再妻子。她说,已经三周多了,她也不知密再去了哪里。她说的时候,有点想哭的样子。

她说,我怕密再寻了短见。

我不明白,这么一个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就像农妇一样,喜欢寻短见来解决问题。我说不会的。密再不是这样的人。密再老婆带我看了密再落满灰尘的试验桌,又走到他的听音室。我们没有说话,好像参观什么人的故居,默默地走着。

我还是不理解,我说,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吗?

密再妻子说,我没有注意。但是他老跟我们家的狗说话,那两天,城里的狗开始大批失踪。我不知道他到底和卤蛋说了什么,反正等我发现,他和卤蛋都不见了。

我说,他是不是去找那个薆菜小村庄?

她答非所问:什么绝望呢。他就像是和全城的狗狗,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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