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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村

2009-04-23罗布次仁

西藏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德吉扎西村子

罗布次仁

第一声枪响之后的数月里,只有普布一家人搬出了村子。

村里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更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了哪里。

从那以后,酱布家的房子一直空着,村里人谁也不敢进他的家门。其实,村民们都想进去看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更没有人提出过要去。这样过了一年之后。普布家的院墙到处都出现了裂缝,西屋房顶的一角也塌倒了一大块。

村里人看着普布家的房子一天天地垮掉,心里很难受。他们总感到倒塌的不是普布家的房子。而是他们熟悉的一种生活,可谁也不去提这个事儿,都装着不知道。

话还得从一个奇异的夜晚说起,那一天夜里。村里的人除了没有睡觉或睡了觉没有做梦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梦到了普布一家人搬走。

凡是梦到酱布家搬走的村民们,感到那梦里的情形都是真事。在梦里他们听到了普布家骡队发出的响亮的骡铃声。还看到了皎洁的月光下,普布一家人托着长长的影子,翻过村西头的那座小山包渐渐消失掉的景象。

第二天,村民们想知道,昨晚梦到的事是不是真事,便决定一早去普布家看看。

村民们刚出家门,已经开始相信他们梦到的事真的发生过。因为,普布家住在村东头的一块土包上,每当清早村民们一出家门,会看见普布家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可今天,普布家的屋顶上只有在微风中飘动的经幡。村民们加快步伐,前往普布家。

刚爬上那块土包,村民们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他们看见普布家的门紧闭着。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村民们仔细看时。认出这小女孩是邻村阿加扎桑家的德吉。

村民们缓慢地挨近了普布家的大门。只听见德吉哭诉似地重复着说:“我的家人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这些人可真没有良心,走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一个孤老太婆,可怎么办呢?”

村民们看着小德吉心里犯起嘀咕,都不明白一个才四岁来大的小东西是怎么从邻村跑到这里的?村民们又不敢冒然去惊动这个小东西,生怕她是梦游到这里。因为,村民们相信梦游的人是不可以被叫醒。假如冒失地去惊动她,牵引她的鬼魂会夺去她魂魄,那小德吉必死无疑。

村民们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向前走。队伍里最年长的,曾在达龙寺做过多年和尚的扎西大爷对身旁的人耳语道:“小声地传我的话,不要惊动德吉,让男人们慢慢地停下来,让女人们后退,叫大家不要大声喊叫。”

这话在行进的村民中间传递着。传到最后一个人时,那个人高声喊叫道:“大家都大声地叫德吉的名字。”

村民们大声地叫喊起来:“德吉、德吉……”

这叫声响彻在村子上空,回荡在山谷里,穿梭在树林间,流淌在小河里。后来村民们回忆说,那叫声在村子里足足回响了三天。

扎西大爷听到村民们的叫喊声,以为是自己紧张而说错了话,村民们才喊出了德吉的名字。当场昏了过去。

扎西大爷昏倒后,村民们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们停止了叫喊。有人把扎西大爷背到普布家前面的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下。放在阴凉处;有人从土坡下的小溪里,用帽子接来水,泼洒在扎西大爷的脸上。随着扎西大爷一声粗长的喘气声,他从昏厥中苏醒了过来。

小德吉还是坐在门槛上,根本不理会村民们的叫喊,在村民们叫喊声响起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框上睡着了。她睡得很死。也很香,不时地发出“略咯略”的笑声。

村民们听到德吉的笑声,惊呼道:“佛祖保佑,德吉没有事了!德吉没有事了!”扎西大爷靠在核桃树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快,快把德吉送到村里的佛塔前!”

村里一个壮实的汉子,迈开矫捷的步子。跑到德吉跟前一把抱起。只听见扎西大爷说:“轻一点,可别吵醒她。叫女人们后退。不要跟着去。”

女人们听到这话都停下了步,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男人们慢慢地迈开步子往前走,两个小伙子扶起扎西大爷跟了上去。女人们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后面,向佛塔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跟去。

后来,扎西大爷每次回忆起那次为德吉所做的佛事时。只说:“那小女孩不是凡人,她也许能给我们的村子带来好运,也许会降下灾祸。大家平常要善待她,最好别去招惹她。”

扎西大爷为德吉做完佛事后,德吉还没有醒来,村里的男人们把她送回了家。她的母亲阿加扎桑看到门口站了这么多邻村的人。显得有些害怕。她惊慌失措地问道:“你们来,来这么多人,这是怎么啦?”

站在前排的男人们闪开了,在阿加扎桑面前拉开一道用男人做成的帷幕,帷幕后一个男人怀里的德吉显露出来。阿加扎桑用有些疑惑的眼神望了望屋内,叫喊着:“德吉。德吉……”等屋内没有人答应之后,才从那个男人怀里把德吉抱过去说:“这孩子怎么啦?没事吧?我还一直以为她在屋里睡觉。”

“您别担心,她没事,就是在睡觉。好好待这孩子,不要让她沾上任何脏东西。孩子交给您了,我们走了。”扎西大爷说。

“谢谢了,我会记住的。”

扎西大爷说完就转身,男人们也跟着转身,齐刷刷地走了。阿加扎桑家门口扬起了一片滚滚的尘土。

“德吉,德吉……”随后是阿加扎桑焦虑的哭声。

以后的那段日子,从表面上看村子里很平静。田园里劳作的村民们,依然唱着歌,开着俏皮的玩笑;在休息的空当依然相互嬉戏,相互打闹;在村边的山头上,放牧的人也是坐在磐石上,远望着羊群,手里捻着线,悠扬的歌声,时时回荡在连绵的山峦间。

但从邻村传来的一些消息,时时让村民们觉得很不安。

德吉在她送回去的正午时分醒了过来。这消息让村子里的人高兴了一阵子。又有消息说,德吉变得很正常,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去过普布家的事,还说她根本不认识普布一家人。这个消息引来了村民们的议论。有的说,这是怎么回事,德吉不是普布妈妈的转世吗?怎么会不认识普布一家人呢?有的说,这样不行。我们还是请扎西大爷到阿加扎桑家去一趟,看看德吉那个小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尤其是村里那些仅跟普布家沾亲带故的人,更是感到了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们在想,以前,我们想念普布他妈时,还可以到阿加扎桑家去看德吉,现在人家德吉说她不是普布妈妈的转世,今后怎么好再去看她呢?

村民们记得,是在前年,普布到山里去收购牛绒,路过邻村阿加扎桑家门口,德吉正坐在她家的门槛上,一看到普布抱住他说:“我的儿,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妈都想死你了。”普布当时就认定这个小女孩是自己母亲的转世,也抱住德吉痛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普布经常去邻村看望德吉,给她送去吃的、用的。过年过节时还会给她做几件漂亮的衣裳。阿加扎桑家的日子过的挺紧巴,可德吉过得像个小仙女似的。

扎西大爷不久也听说了这事儿。他想,不能让这事搅得村民们不愉快,现在是我出来主事的时候了。我要去阿加扎桑家,看看

那小女孩究竟在搞什么鬼?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扎西大爷特地穿上了那件已经脱了好几年的袈裟,挎上了当年从寺庙里唯一带出来的那个包,里面装上足够吃两天的糌耙,在太阳刚从山头露出头时出发了。

这一天村民们起得很早,他们早预料到扎西大爷会选这一天去阿加扎桑家。因为,这一天是好日子,出门办事一定会顺畅。他们早早爬到各自的屋顶,烧起了香,祈愿着办事能像这升腾的烟雾般顺畅。

村民们的预测果然没有错,当太阳刚从山头露出一小块脑袋时。看见扎西大爷走出了家门。他走到门前的那条小渠旁蹲下来,在渠水里洗了洗手,站了起来用力甩了几下手,而后,双手在袈裟上擦干净,朝着西面的邻村方向走去。

阿加扎桑家住的村子在西面。村子前有一个小山包,村子三面环山。听住在这个村的人说,他们的村子到了冬季时比这一带任何地方都要暖和。只是缺水,要跑好几里地才有水,可在夏季,到处都是水,水多得时常闹水灾。为此,有些人家也想过要搬出这个村子,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村子的护佑神非常凶,要是搬出去的话很可能会触怒护佑神。佑护神一发怒会给村子降下灾难。所以,一直以来,没有一家搬出过这个村子。

扎西大爷走了有三天了,村民们没见他回来,心里很着急。他们每天都会站在自家的门前向邻村方向望去,直到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为止。第五天,他们还是不见扎西大爷回来,村民们更急了,但没有人敢去看个究竟。到了第六天,村民们早早地爬到屋顶上,还是看不到扎西大爷的任何踪迹。可是,村民们确信扎西大爷今天会回来,像确信每天的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尤其是在今天,这种预感尤为强烈。当他们等到太阳刚刚从山头露出一小块脑袋时,村民们看见扎西大爷走出了自家的门,蹲在小渠旁洗了洗手,又站起来,双手甩了几下。而后在袈裟上擦干净后走回了自己的家。

村民们看到扎西大爷回到了家,所有的村民跑到了他的家门前。

他们在扎西大爷家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扎西大爷就是不出来,于是,他们在他家门口一起喊道:“扎西大爷,扎西大爷……”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扎西大爷终于出现在了自家的屋顶上。他站在屋顶上俯视着门前的村民们,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每个人,说:“都来了,你们有什么事吗?大家左邻右舍的,世世代代都挨着住,有个什么事总是相互照应着,这让我感到很欣慰。这几天我出门是为你们这些善良的村民诵经祈祷,祈求佛祖保佑我们的这片乐土风调雨顺,万事和美呀。你们都回吧。不用为我担心。请乡亲们放心吧!我们村今年又会是个丰收年!”说完,扎西大爷转身从屋顶消失了。

村民们听到扎西大爷的这一席话。都激动得欢呼雀跃,好像是人人都看见了田地里青稞结出了丰硕的果实,金黄的麦子在滚滚地翻腾。村民们相互道喜,相互拥抱,很多村民都流出了喜悦的泪水。许多村民跑回家里,端出刚刚酿好的青稞酒、煮好的土豆、糌粑、炒青稞等汇聚在了扎西大爷家前方的林子里。村民们相互敬酒,相互唱歌。年轻的村民们围成一圈,手拉着手,跳锅庄舞。欢庆整整持续了一整天,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当夜幕渐渐降临时,困倦的孩子们陆续回了家,而大人们欢庆的热情又一次高涨,男女村民各自围坐一边,相互对起歌来。一旁的篝火像是村民心中燃烧的喜悦,在熊熊地燃烧,升腾的火焰在半空中舞动。这时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喝醉了,有些村民枕着酒壶躺在草地上,有些抱着林中的树睡着了,有些少男少女借着酒劲儿一对、一对地钻入树林深处。不多时,从树林深处传出欢愉的笑声,纵情的尖叫声,响彻在村子宁静的夜空。

那一夜的狂欢成全了村里的好几对相恋已久的情人,也为村里添了六七个人丁。增添的这些孩子中,有的后来有了正式的家庭,正式的父母。有的只有个母亲。村里的大人们时常当着这些只有母亲的孩子面。指指不同的男人说,那个是你的父亲。

狂欢夜以后的几天里,最忙碌的是村里专门为男女青年牵线搭桥的阿婆。她会从清晨忙到夜里,从这一家忙到那一家,忙到她醉酒得喝不下酒。说不清话。

那些天里,各家各户都沉浸在喜庆中。早把扎西太爷去阿加扎桑家找德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不久,扎西大爷去邻村的情况,从邻村传了过来,这些消息直到后来也没有得到证实。因为传出这个消息的人是邻村的瞎眼婆白玛。

她说:“那天我正好在屋顶上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了扎西大爷穿着袈裟,背上挎着一个包来到了村口,可扎西大爷没有走进村子里。”说到这儿人们怀疑地问她:“你是个瞎子,怎么会看见东西?”

“其实我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东西,可是那天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我好像是真的瞎了,现在什么也看不清了。”

当村民们听到瞎眼婆描述出扎西大爷的装束后,便开始有点相信她的话,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瞎眼婆说:“那天正好下了一场冰雹,那冰雹可真大呀,足足有我的拳头这么大。”

村民们又开始怀疑起瞎眼婆。他们知道这个季节根本不会下冰雹,就算是下冰雹,也不会有那么大,又问她:“这个季节怎么会下冰雹?”

瞎眼婆说:“天上要下什么谁说得清。我是害怕吓着你们,其实,我那天看到的冰雹比我的拳头还要大。奇怪的是,那场冰雹只在村口下,我屋顶上的太阳还是和平常一样的暖和。我当时就感到很奇怪,那冰雹怎么只在村口下呢?而且是在两个山谷之间,像一道垂下了的帘子。开始,我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可我听到扎西大爷在冰雹的帘子外喊叫:‘别再下这么大的冰雹,佛祖会惩罚你的时,我这才相信下的确实是冰雹。那场冰雹足足下了五天,扎西大爷在冰雹的帘子后面,整整打坐了五天。到第六天早晨的时候,冰雹停了,扎西大爷也没了踪影。这事我给我们村的人讲过。可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说这是我瞎编的。他们还说,那几天,他们出过村口。没有看见下冰雹。更没有看到过扎西大爷。”

村民们听了瞎眼婆的叙述,想起了扎西大爷曾说德吉不是凡人的话。他们想是不是德吉施了法挡住了扎西大爷进村的道。

他们又怀疑起来,就算德吉施了法,凭扎西大爷的法力应该可以化解。村民们知道扎西大爷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曾听说。扎西大爷在达龙寺做僧人的时候,寺庙的饮用水是从后山的泉眼里提来的。有一次,一个朝佛的女人在泉眼的水池里洗了衣物,弄脏了泉眼,结果泉眼里的水干了。寺里断了水,每天僧人们要到山下几十里远的河里挑水。扎西大爷得知情况后。用糌粑捏了两个人,给他们施法,让那两个人动起来,还走进厨房拿起水桶到山下去挑水。后来,扎西大爷在泉眼旁念了一整天的经,用自己的拐杖在原来的泉眼旁捅出了一个泉眼,寺里又有了水。

村民们始终不明白。扎西大爷怎么会斗不过一个小女孩呢?难道那个小女孩真的比扎西大爷厉害?这种猜疑在整个村子里蔓延开去,这个问题成了全村人都无法解开的

谜。村民们想找扎西大爷问问。可是扎西大爷的威望太高了,没有一个人敢去问。

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渐渐地村民们对扎西大爷是否拥有无边法力产生了些许的怀疑。但这对扎西大爷决定村里所有大事的权利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村里每家每户凡遇到芝麻绿豆大的事,照样到扎西大爷那里去同个吉凶,求个解决的法子。扎西大爷也会耐心地帮着想法子,出点子。

扎西大爷隐约感到了自己在村民心中的威信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可他并不在乎。他心里明白,自己有能力在村民中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威信。然而,他预感到这种威信已经毫无意义了。他能感受到这种威信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威胁,而这种威胁来自何方他也无法说清。他想自己在村里呆的时间太长了。该去办一些正事了。

他决定要走了。

临走前,扎西大爷家里来了一个村民。想找扎西大爷问一些事儿,还没有等这个村民开口,扎西大爷说:“你来得正好,我要出门了,有几件事要麻烦你。第一、我走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村里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在闭关修行。第二、我最近做了一个拐杖,你拿回去吧,你可能,不,你肯定用得着。第三、一个月以后的那个下午,我们村的小哑巴会来我家,到时你务必过来一趟。用手势告诉他达龙寺在地震中垮塌时,我在达龙寺后山的洞里修行。还有,我要走了。不能到你家里去为你们的新房念经了,你还是去请别的僧人吧。都记住了吧?”

“都记住了。”

这个村民拿着拐杖出了门。他一路上在想,扎西大爷为什么给他拐杖?他知道村里向来都是非常忌讳送人拐杖的,这扎西大爷应该清楚。再说他年轻力壮,拿着拐杖也没有用处。他看着这拐杖感到非常地晦气,一到家里就把拐杖丢进了柴火堆里。

他的妻子看到后问他:“那拐杖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在路上捡的。”他妻子觉得这么好的拐杖当柴火烧太可惜了,就偷偷地捡起来藏在了床底下。他的妻子还问,“见到扎西大爷没有?”他说。“我见过他了,他明天开始要闭关修行,我们还是请别的僧人来给我们的新家念经吧。”

第二天天不亮。这个村民的妻子去了村后头的寺庙,请来了为他们新房奠基念经的僧人,太阳刚出来时回到了村里。大部分村民都已下田干活,看到她领着僧人回来。每个村民都好奇地闯。“怎么不请扎西大爷?”她就回答说,“扎西大爷从今天开始闭关修行。”扎西大爷闭关修行的事别的村民们知道了。

过了几天,从邻村传来消息说,阿加扎桑家的德吉是个神人,她每看到孕妇就能猜出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每次都猜得特别准。邻村的村民都相信她能预知未来,邻村的村民遇事都上她家去找她问事。

听到这个消息,村民们对邻村村民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羡慕和妒嫉。他们知道今后邻村的村民再不会来村里找扎西大爷了。而此时,扎西大爷正在闭关修行。村子里也没有了拿主意的人。村民们产生了失落感。以往拥有的优越感也一下子消失了。

那些日子里,村民们个个无精打采。互相见面只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开。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

扎西大爷闭关修行十多天之后,村民们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再也耐不住性子等扎西大爷修行完的那一天。因为,村里每天都有很多事在发生,虽然这些都是些小事,但他们需要一个做主的人,这样他们才能安心、踏实。

村民们在焦虑中琢磨,他们能不能到邻村去找德吉。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愿意去,可是都有顾虑,他们觉得一旦去找了德吉,等到扎西大爷闭关修行结束以后,要是被他知道了,很可能会伤他的心。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村里刚刚有传言说,邻村的德吉把扎西大爷斗败了。村民们并不相信这是真事儿,但是,在这个时候要是去找德吉,好像是他们在主动默认扎西大爷被斗败了。

但村里还是有人去找了德吉,这个人就是扎西大爷送拐杖的那个村民的妻子。那个村民在扎西大爷走后的第二十天,到田间劳动时把自己的腿给摔折了。当天晚上。那个村民的妻子再也顾不得颜面,去邻村找了德吉。

按村里的习惯不能空着手去别人家,她就从自己积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里。捡了十九个鸡蛋,一麻袋酿酒用的青稞,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她出发了。夜幕开始降临,她翻过了邻村前面的那座山包。到达阿加扎桑家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阿加扎桑家的门口喊道:“阿加扎桑啦,阿加扎桑啦……”

阿加扎桑听到叫声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是谁呀?”说着她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对着门外喊:“谁呀?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我,有点急事,请您开开门。”

阿加扎桑开门,看到是邻村的人。她心想,难怪女儿一整天都闹个不停,原来是有远客来呀。

“您家的德吉在吗?我有点急事想问问她。我能不能见见她?”

“您看您,别站在门口了,有什么事进来说。”阿加扎桑把她拽进屋里接着说:“真不巧,德吉她闹腾了一天了,这会儿刚睡下,您找这个孩子,有什么事儿,能不能跟我说?”

村民的妻子听到这话,心想,人家是在责怪自己这么冒失地来她家。就说:“都怪我,都怪我,害得德吉闹了病,要不是事急,我也不敢这么晚来打搅。”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了。德吉她老是这样,记得她刚会说话那会儿,一开口就说自己是你们村里的人。还说她的儿子叫普布。一天到晚给我们讲她前世家里的事,讲着讲着自己一个人落泪,让谁见了都觉得心疼。可自从她被扎西大爷他们送回来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说自己是普布家的人了,更不承认自己以前说过那样的话。我这女儿怪呀,可我一直都把她当普布啦母亲的转世,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一个村的人,您就别客气了。前些时候,我们村的人说,她会算能掐,那都是瞎传的,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呀?您看这事闹得,把你们也给惊动了。”

“扎西大爷说过,您的女儿不是凡人,这我们相信。我来这儿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家的男人,今早到田里干活,在田埂上滑倒,把自己的腿摔折了,这么大的灾祸降到他头上,我真是着急,就想来问问德吉有没有个破解的法子?”

“您家男人也怪可怜的,我很同情您,可这事德吉帮不了忙,您还是回去吧?再说了。您这么一来,要是让扎西大爷知道,可怎么交代呀,他会以为是我这女儿在到处乱显摆。”

“您放心好了,这事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出了您家的门我就把这事吞到肚子里去,让它烂在肚子里。”

“您先坐着,我到德吉那儿去给您问问。”

“我就在这里等着。”

阿加扎桑过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她说:“我尽力了,可这孩子睡得死沉死沉的根本就叫不醒,看来没啥指望,现在时候不早了,要不今晚您就住这里?”

“不了,不了,我非回去不可。我家男人没人照顾,我还是改天再来。”

“那我就不留您了,来,我送送您。”

说着,两人站了起来,邻村的女人把装有青稞和鸡蛋的袋子递给阿加扎桑,说:“家

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里有点鸡蛋和酿酒的青稞,请您收下。”

“您来就来嘛,还拿东西,怪不好意思的。既然带来了,我也不能驳了您的面子,就谢谢您了。”说着,阿加扎桑拿来一个竹编的盒子和一个袋子装了进去。她进内屋,从里面拿来一个鼓囊囊的袋子说:“您的袋子也不能空着回去,这样不吉利,您知道我们村子里的土豆好吃,您就拿一些回去,让你家的男人和孩子们尝尝。”

他们寒暄着走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这时听见屋里的德吉叫声:“阿妈,阿妈……”

邻村的女人在这一刻,心中燃起了某种希望,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屋子,屋子里一片漆黑。阿加扎桑对邻村的女人说:“您等等,我进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她出来说:“孩子在说梦话,没什么,您还是快回吧。”

她们俩走到大门口,邻村的女人有些不情愿走,磨蹭了好一会儿,问阿加扎桑说:“德吉刚才在梦里说些啥?”

“没什么,真的没有说什么。也不知这孩子梦到了啥,说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底下了,也听不懂是啥意思。”

邻村的女人走上了回家的路,她一边走,一边想,德吉说的是什么意思?床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个床是指德吉自己家的还是我家的?她一路在想德吉所说的梦话的意思,终究没有想明白。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跟着她一步一步前行,自己住的村子就在眼前,而路途还很遥远,似乎永远都无法走到那里。

她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走了这么长的路,她太累了,躺下便睡着了。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趴到地上,一张床一张床挨个找起来。床底下没有什么东西,唯一找到的是那把拐杖。她用那把拐杖不停地往床底下探寻着,结果什么也没有。她坐在床沿,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拐杖轻轻敲打地面。过了很久突然她眼前一亮,心想。我真笨,德吉说的床底下的东西不就是这根拐杖吗?

她断定是这根拐杖,给自己的男人降下了这一场灾祸。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根拐杖。她想了很多的处理方法,比如,丢到外面,可又担心被别人捡去,得到同样的灾祸;烧掉,烧掉本来是个好主意,可是她已经知道这根拐杖上有邪恶的魔力,若是真烧了怕引来更大的灾祸。她感到这些方法都不妥当,在没有想到更好的方法前,她想还是把这根拐杖放在自家的经堂里,先压压这根拐杖上的邪气,等到哪天去问问德吉或者等扎西大爷回来再做处理。于是,她把拐杖放到了自家经堂的佛龛下。

摔折腿的男人也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多月。他刚摔折腿的那会儿,他的女人请来了村里专门为牛、马、羊接骨的那位村民,给自己的男人接了骨。接骨的人当时就说,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可她的男人休息了近半个月也不见好,他俩都很着急。

一天晚上,他们俩都早早地睡了。半夜。摔折腿的男人醒来好几次,他做着同一个梦,梦见扎西大爷走之前跟他交待那件事。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心里感到有什么急事等着自己去做。他想了想,又掐指算起来,原来扎西大爷走了整一个月了,想起明天要到扎西大爷门口去一趟的事。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扎西大爷,您就别这么催我了,明天我一定去。”说完又躺了下去。这一躺他睡得很踏实,再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坐在床上。久久地发呆。女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问:“大清早的,发什么愣?”

“扎西大爷闭关前,让我今天下午去一趟他家,我正发愁怎么去。都怪我,当时扎西大爷送我一根拐杖,我觉得太不吉利了。就扔进了柴火堆里,其实扎西大爷早就料到了我会折腿,我应该保管好那根拐杖。嗨……”

“孩子他爹,你不是说那根拐杖从外面捡的吗?原来是扎西大爷送的呀,你把它扔到柴火堆里我觉得怪可惜的,就没有烧,放在了床底下,你的腿摔折以后,我到邻村阿加扎桑家找了德吉,本想问问你冒犯了哪路神仙,可当时德吉正在睡觉,没有问着。我快出她们家大门时,德吉说了梦话,说是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底下了。我回来后在床底下找,找到了那根拐杖,才想起是这根拐杖给你降了灾……”

“那,那根拐杖现在在哪里?”

“在我们家的经堂里。”

“你快去把拐杖拿来。真是太好了,菩萨保佑。”

这天清早,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们,看到有一拨人去了邻村。午饭时村民们围坐在一起,把从自家带来的午餐,摆放在中间边闲聊边吃了起来。这时清早去邻村的那拨人回来经过这里。村民们看到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有村民问:“那些人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事情办成了,看他们那高兴的样?”

有村民问:“你们谁知道扎西大爷的闭关修行什么时候结束?”

村民们沉默着,谁也没有回答。又有村民问:“以前不是说,有人看到扎西大爷用糌杷捏了人帮他挑水吗,到底是谁看到的?”

有好长时间没人言语,村民们默默地嚼着自己嘴里的食物,陷入了沉思中。许久之后有人问:“扎西大爷是什么时候回到村上的?”

村民们这时才有了反应,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记不得是哪年,反正是个秋天,我们正准备着收割;有的说,记得那年我正怀着孕,好像是老二,不对,不对,好像是老三,反正孩子的名字是扎西大爷给取的;有的说,那年听说,达龙寺那边闹了地震,整个寺庙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就是记不清是哪一年。

最终村民们没有弄清楚,扎西大爷是什么时候从寺里回到了村里,而是把话题一下子转到了达龙寺周边发生的那场地震上。

说起地震,村民们记得村子里曾经流传过这样的故事,村民们的长辈说过,他们小的时候。他们的长辈就经常给他们讲,在某个很少有人看到的古老经文里,写到了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达龙寺一带将会有天塌地陷的灾祸。最初时村里人都会背诵那个经文,后来,那些长辈相继去世了。会背诵经文的人也就没有了。再后来,达龙寺周边发生了地震,村民们才想起长辈们讲过一部经文里记载着这个事。

村民们是在同一时刻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该是向扎西大爷问问达龙寺地震的情况,更重要的是要问问地震时他到底在干什么?而让村民们犯难的是不知道派谁去问更合适,就这个问题他们商量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每家派一个代表来抓阄,谁抓到了就由谁去问。

抓阄开始了,每家都派了一个代表。村民们各家派出的代表大多是孩子。村民们觉得小孩子身上没有多少罪孽,比起大人要干净得多,因此小孩子更容易抓到不用去扎西大爷家的阄。小孩子们排起了一溜歪歪扭扭的队伍,中间夹着些家里没有孩子的大人。一个村民手里拿着口袋,口袋里装着长短不一的小木棍。在队伍最前面的小孩把手伸到袋子里摸出一根小木棍,接着挨个地摸,袋子里的木棍很快摸完了;有个村民背对着摸小木棍的队伍。等到摸完之后,他说:“最长的那个去!”

村民们各自手上拿着摸到的小木棍,相互比较起来,最终村里的小哑巴摸到了那根最长的小木棍。小哑巴家一家三口人。都是哑巴。刚开始摸到那根最长的小木棍时,小

哑巴拿着那根小木棍高兴地举起来傻乐,直到村民们做着手势告诉他。让他去问扎西大爷时,急得“呃、呃、呃”地叫唤。

过一会儿之后,小哑巴飞快地跑开,直对着扎西大爷家的方向跑去。

摔折腿的村民拄着扎西大爷送的那根拐杖,早早地来到了扎西大爷家门口,等待哑巴过来,可是等了很长也没见哑巴过来。他心想,这哑巴会不会过来呀?扎西大爷怎么会知道哑巴今天要过来呢?他在疑惑中等待着。本来,他也想跨过扎西大爷家前面的那条水渠,爬上村前的那条路,看看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们有什么动静。可是腿上的伤,让他没法跨过那条小水渠,就算是跨过去了,也无法爬上村前的那条路。他只好待在扎西大爷家门前。

中午刚过。天空有些躁热,摔折腿的村民感到热得有些受不了,他拄起拐杖要搬到扎西大爷水渠旁的树下乘凉。刚走几步路,就看见小哑巴站在村前的那条路上,吃惊地看着扎西大爷的家。摔折腿的村民一看到小哑巴什么话也没有说,站在原地,用手势比划着说:“达龙寺地震的时候,扎西大爷在寺庙后山的山洞里修行。”他向小哑巴比划了好几遍。

小哑巴看着他胡乱地比划,刚开始什么也没有明白。后来他重复几遍后,小哑巴对着他会心地一笑,点点头,转身飞快地跑下村前的那条小路,不见了踪影。

小哑巴走后,摔伤腿的村民心里一下子感到了无比的轻松。他想,不管小哑巴有没有明白,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一下,扎西大爷回来我也好交差了,今晚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想到这儿,他有些激动地用那条好的腿撑着身体站在那里,挥舞起手中的拐杖。这时,他的手不听使唤,拐杖从手中飞了出去。拐杖一脱手。只见拐杖在空中旋转着,飞出了好几丈远,又缓缓地落到了地上。拐杖落地的那一刻,他自己开始摇晃着要倒下去。他身不由己地把那条摔折的腿踏在了地上。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稳稳地站住了。那条摔伤的腿,踏在地上没有一丝疼痛感,就像从没有摔折过。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不停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那条摔折的腿,而后,又在地上跳起来,舞起来。

田地里的村民们看着小哑巴,只见小哑巴飞奔到田地的尽头,在田埂上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转过身来,挥舞双手跑了过来。小哑巴直接跑到他的父母跟前“嗷嗷”叫着。比划着告诉父母,村民们把我们给骗了,扎西大爷家好好的,没有发生任何事。小哑巴的父母知道村民们在欺负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回自己的田地里干起活来。

村民们看着小哑巴的比划,没有明白他比划的意思,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小哑巴比划的内容。大家对每个比划的动作。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商量着,最终村民们推测出一个结论,小哑巴在村前那条路上就看到了扎西大爷。扎西大爷告诉小哑巴,达龙寺地震的时候,扎西大爷在寺院的后山山洞里修行。

对这个结论村民们都感到很信服,而让村民们疑惑的是,事情有了满意的答案,哑巴一家人怎么生气了?村民们这一刻感到,哑巴跟正常人不一样,他们的脾气很怪,怪得让人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早起的村民看到扎西大爷家房顶的香炉里冒出了袅袅的烟雾。他们高兴地跑去各家告知说:“扎西大爷闭关结束了,扎西大爷闭关结束了。”这个好消息在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整个村庄像在这一天苏醒,到处都充满了轻松的欢笑声,就像遮住太阳的乌云散开了,阳光又一次普照到了村里。

可是,过去一个月之后,村民们依然没见到扎西大爷。

这期间,邻村传来消息说,德吉剃度了,出家做了尼姑。这个消息传来的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在扎西大爷屋顶上看见了正在烧香的扎西大爷。

扎西大爷不在的这半年里,村民们已经适应了没有人帮着拿主意的日子。

那天晚上,扎西大爷又一次来到了送拐杖的村民家里。他支开他们家里的其他人,对那个村民说:“我很相信你,这几个月里,你保守住了我出远门的这个秘密,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明天我又要出远门了,有几件事要向你交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第一,这次我出远门的事你可以告诉村里人,我这次出门是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第二,我这里有一份契约,这是普布走之前留给我的。这份契约上写明了谁拥有了这份契约,谁就可以掌管我们整个的村子,我把这个留给你,你要好好保管,不可以把契约拿出来。第三,三年以后,村子里会来一个外乡人,你们让他住在普布家里,我给你的契约不能给他,千万不能拿给他,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不能给他。我这次走以后,也许能回来,也许回不来,我也说不清楚。最近村子里发生了不少的事,我相信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一些事的真相你也知道一点,但我作为侍奉菩萨的僧职人员,有些事不可以说,也不到说的时候。你要记住一点,一切邪恶只能去感化,不可以邪恶制服邪恶。那这天下间就没有正义了。”

那个村民听着扎西大爷的话,一时间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正在意会、捉摸之间,扎西大爷已出了门。当他听到关门声,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要送送扎西大爷就追了出去。他走到门外一看,扎西大爷已不见了踪影。

扎西大爷一走,那个村民挨家挨户地把扎西大爷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村民们。村民们都对他说,“明天我们去扎西大爷家,给他献哈达,为他送行。”

可扎西大爷就在当天晚上出发了。

村北的那座山是村周围的山峦中最高的一座,上山的路是沿着山谷边靠着山脚而上的,山路弯弯曲曲。山谷里全都是从山上冲刷下来的石子,踩在脚下发出唰唰的声响。扎西大爷走在山谷里显得很轻松,这条路他已记不清走了多少遍,自他记事起就经常走这条路,那时这山谷里还没有这么多条小道,如今小道纵横交错,如果不是经常走,还真不容易辨别哪条道更容易到达山顶。

他每次走进这山谷里,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样,今晚他感到的是无比的轻松和愉快。他心想,明天一早能到达山顶,中午便可以走到达龙寺。他清楚,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有好几次他想,也许这一辈子再也到不了那里,自己或许会带着一份巨大的遗憾离开这世界。那样的话,他的阳寿就算尽了,他的灵魂会永远地徘徊在这条路上。每当想到这里,他非常地害怕,他甚至不敢再往下想。而今晚,他每迈一步心中就多一份喜悦,他想去抑制这份喜悦。但他无法克制自己。每当他感到喜悦时,他会想起师傅,他的师傅曾无数次地告诫过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作为一个皈依佛门的人都不应让喜怒哀乐钻入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支配自己的行为。

扎西大爷走了一夜,月亮刚刚下山时,他到达了山顶。山顶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知道下山的路非常的窄小、崎岖,心想等到天亮了再下山。于是,他就在山顶的一块磐石下,背靠着磐石歇了歇脚。不想就此睡着了。

扎西大爷走得太累了。一歇脚便睡了过去。刚入睡时,也没做什么梦,可后来似真似梦的事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模模糊糊地看见

了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一个幽暗的山洞里,盘着腿打坐。他的心想着要人静,但有种说不出的着急,他并不清楚在为什么事着急,只觉得有些坐不住。他在这山洞里已经坐了两年多,差几天就到三年了。在他打坐的这么长时间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能人静,他在想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事搅得自己不能人静,他始终想不明白。他调整了思绪像平常打坐时一样什么也不去想。他感到心里平静了一些,山洞里也非常的静,就像是他周围的一切在顷刻间消失,唯一活在世间的生命就只有他自己,而此刻他像是这世间的中心。一条暗长的路展现在他的眼前,这条路很窄、很窄,窄到连一个人也无法通过,而路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一束光从无边的尽头一直向山洞里照射进来,到达眼前。这是一道刺眼的强光,就是闭着眼睛也像是要把眼睛剌瞎。这一束强光过去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美丽的森林,参天的大树遮荫蔽日,绿茵如毯的草地上,无数的花朵竞相开放,姹紫嫣红;树林里各种动物在悠闲地漫步;树枝上百鸟齐鸣,叫声悦耳动听。树林在他眼前不断地展开,鸟叫声渐渐地大了起来,那叫声让他感到有些心慌意乱,也有些刺耳。再看那些鸟,各个神色慌张,拍打着翅膀,竖立着羽毛,在树枝上慌张地来回走动,叫声也越发的凄惨。

树林里的所有动物停住了脚步,竖着耳朵听着鸟叫声,又迅速地逃去。扎西大爷看到这里,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一场灾难正在悄悄地向它们逼近。忽而,那些鸟的叫声变得无比的凄惨,就像是死亡前最后的哀嚎。这叫声让扎西大爷感到心惊胆战,他已经听不下去那惨死般的叫声。

扎西大爷睁开了眼,而那惨叫声还在耳边回荡,像在自己的身边叫唤一般清晰而真实。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了定神,仔细一听,听见山洞外真实地传来了那凄惨的鸟叫声,山洞内有一拨一拨的老鼠正慌忙地向洞口跑去。扎西大爷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正准备站起来,这时整个的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也差一点仰翻在地。这一阵剧烈的晃动过后,从山洞顶上土渣簌簌地落着,而后周围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平静。

扎西大爷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此刻,他已经知道地震已经来临了。他想只有走出山洞到空旷的地方才会安全,于是他手扶着岩石,小心翼翼地往山洞外走去。他走起路来也是蹑手蹑脚,似乎自己走路的动静大了,会把地震给招来。还没有走几步路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只感到整个天地都在摇动。他想爬起来,可怎么也爬不起来。这时,只听到轰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扎西大爷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天,太阳离山顶已有一人多高。他站了起来,走到山崖边站在一块一大半悬在山崖上的磐石上。塑着山下。山脚下的达龙寺已成废墟。他呆呆地望着寺庙的废墟,过了很久,他闭上了眼,两滴泪水跌落到脚下干裂的磐石上。他闭着眼在磐石上站了很久很久,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寺庙毁坏以前的景象。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寺院,一夜之间就消失掉。他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达龙寺时的情形。

那一年,扎西大爷只有九岁,当时他是替村里完成人差去寺院的。他去寺院前的那段时间里,村子里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眼看着村里的青稞都被雨水泡蔫儿了,全村人都在为此发愁。九岁的扎西大爷出发的那天早晨。雨水还在哗哗地下,他刚一出门,雨水像是用剪刀剪断一般停了下来。压在村头上空的黑云像是被人驱赶般地散开了,一轮鲜亮的太阳坐在山顶上,离太阳不远的天空中架着一道彩虹。送行的村民们聚集在门口,个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们看到雨停了,高兴地欢呼起来。村民们在说,他们没有选错人。扎西不是个普通人。村民们拿出哈达挂到扎西大爷的脖子上,还嘱咐他要好好学习经文,听师傅的话,要为他们的村子争光。

九岁的扎西大爷告别了村民,向着寺院的方向走去。村民们尾随在他的身后,把他送到了山脚下,有些村民甚至把他送到了山顶上。那一天,全村的村民都休息了一天,一是那场该死的雨停了;二是小扎西走了。

扎西大爷第一次看到达龙寺的全景也是在山崖上的那块巨大的磐石上。当时,他站在磐石上,远望着山脚下的寺院。在那之前,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建筑,更没有想象过这世间还会有如此大的房屋。那一刻,他看呆了。

“这就是你要去的寺院。”送他的村民告诉他。

“真是这里吗?我真不敢相信。”

“孩子,这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你会在那里度过你的一生。”

“一生有多长?”

“不知道,等你到了寺里,慢慢会知道的,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管他有多长,我喜欢这里,我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说完他又呆呆地望着寺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扎西大爷离开村子已经有三年了,村里的人已经把扎西大爷给淡忘了。这些年村里没有人再提起扎西大爷。就在扎西大爷离开村子整三年的那一天。村里的羊倌从山里救回来一个人。据羊倌说,那个人倒在山顶上的一个磐石下。估计几天没有吃东西,可能是饿晕了,便从山顶上背了下来。

全村人听到羊倌救回来一个人,都跑去看,他们挨个打量了这个人之后。都说这个人不像是本地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后来,村民们想起了扎西大爷临走时留下的口信,三年以后,村里要来个外乡人。于是,村民们就按扎西大爷临走时的嘱咐,把这个外乡人安排在了普布家。

外乡人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村民们绝望了,他们觉得这个人可能活不成。因为,村民们已用尽了他们所掌握的一切救人的方法,可是根本不见他有所好转。到了第七天。村民们开始为外乡人准备后事。村民们按当地的习俗,请来了村后头寺院里的僧人。为这个外乡人念了一整天的超度经文,还给他灌了顶。村民们整整忙碌了一天,连天葬师都为他联系好了。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随着一声长长的喘气声,外乡人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外乡人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村民们打听,这村子叫什么名字?可村里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他就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不停地左右张望。还爬上了屋顶。他在屋顶上看了半天后,高兴地喊叫着乱蹦着。村民们好奇地看着外乡人。都感到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但看到外乡人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村民们跟着一起欢呼,一起跳跃。

几天以后,这个外乡人彻底好了。村民们看到这个外乡人非常的勤快,每天都起得很早,先是洗漱一番,再把自己的住所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一切干完了,就走到村民中,帮着村民干地里的活。很快村民们喜欢上了这个外乡人。

说来也很奇怪,刚开始村民们听不懂他说的话,可是没过三天,这个外乡人能很流利地说出村里人的话。村民们在与他闲聊中知道,他的名字叫罗顿。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他还告诉村里人说,他原本是一个种田的,后来家乡遭了灾,他就领着一帮村里

的人逃荒到了外地。当时,他的家乡一带到处在闹饥荒,到处是饥饿和恐慌。实在是没有了活路,他跟村里人跑到了山上靠打猎过日子。那些年,山上的猎物也很少,他们在一个山头住上几个月,等山上的猎物打完了,就搬到另外一个山头,又住上几个月。每年都要换好几座山,现在他自己也数不清自己住过的山头。他还说。在打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梦到我们这个村子。只是不知道这个树子在什么地方。几年前,他们追赶一头野牦牛时。就到过这个地方。当时那头野牦牛他们足足追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晨追赶野牦牛的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天早晨,野牦牛跑到我们这个村子的山头再也跑不动了,他就在山头上开枪把野牦牛给打死了。那天,他在山头上看到我们这个村子时,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个村子。就是自己经常梦见的那个村子。他当时打定主意,等有一天,他的日子好过了就一定要来这个村子。他背着自己能背动的野牦牛肉,离开了这里。

说到这里,村民们想起了村里传说的那一声枪响,也想起了村里放牧的人曾说过,在山顶上看见过一头少一条腿的野牦牛尸体。后来那头野牦牛的尸体被山上的狼和秃鹫吃掉了,那巨大的骨架到现在还留在山上。

外乡人罗顿的身份总算弄清楚了,但村民们对他还是存有戒心。因为一个靠打猎杀生维持生活的人,毕竟是不可靠的。虽然村民们对外乡人罗顿存有好感,但他手上沾满了动物的鲜血,所以,村民们还是不敢跟他过于亲近。

而后来发生的许多的事,让村民们改变了对外乡人罗顿的看法。首先是村里的孩子们很喜欢这个外乡人,孩子们都很愿意到罗顿的住处去玩。孩子们在他那里玩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里总是向家人讲起很多新奇的事。孩子们说,罗顿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有一块布,他时常用那块布。变出许许多多孩子们从没有见过的玩具,还把那些玩具送给他们。孩子们每次回到家里都说一些新奇的事,有时候告诉大人说,今天罗顿用那块布把家里的桌子、茶壶等东西变没了;有时又告诉大人说,今天罗顿用那块布把一些孩子身上的东西弄到别的孩子身上。大人们听到孩子们的这些活,刚开始不相信,以为是罗顿在用一些小把戏骗孩子们玩。但孩子们的话听多了,大人们希望能亲自去看看那块布,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理由到罗顿那里去看。大人们看到村里的孩子回来时那么高兴、那么兴奋,渐渐地觉得罗顿这个人是个很疼爱孩子的人。心想这么一个疼爱孩子的人,一般来讲不会是个坏人。

罗顿在村子里住的时间长了。村民们发现罗顿是个很能干的人。罗顿在普布家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普布家彻底地变了样。普布家外墙和外屋上倒塌的地方被罗顿修复一新,尤其是前院的花园、草坪上的杂草全都拔干净了,还翻了地种下了许许多多像草一般的东西。村民们认得的有土豆、萝卜,其它都是村民们不认识的。村民们每次到罗顿那里。他都会告诉村民们院子里种的都是些好东西,都是可以吃的,有些还能治病。他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水,要是有充足的水,他还可以把核桃树下面的一大片土地都利用起来,那样能种上更多的东西。他现在用的水都是从那块土包下的水渠里,一水桶、一水桶提上来的。他说,再过些时候他准备让水渠里的水自己上到土包上来。当时村民们都笑了,还说,自古以来水都是往低处流,怎么可能往高处流呢?但是,罗顿当时说得非常坚定,这让村民们隐约感到罗顿并没有撒谎,只是不知道这水怎么会从低处自己上来。

村民们还发现了一点,他经常要洗澡,隔三差五地都能看见他在水渠里穿件只能遮羞的短裤子洗澡,而村民们只有在“嘎玛堆巴”星升在空中时,才能到水渠里洗澡。村民们开始担心。罗顿这么不分时辰的到水渠里洗澡,一来会弄脏水源,二来会触怒水神。村民们私下里议论罗顿在水渠里洗澡的事,都惧怕罗顿会给村子里降下灾祸。但村民们又不敢跟罗顿提这事儿,生怕给他说了会惹恼了他。

有一天中午刚过,天空有些燥热难耐,罗顿又去水渠里洗澡。罗顿到了水渠边上,脱掉衣服钻入水渠里,水渠里的水格外地凉爽。他枕着水边上一块石头躺在水里,仰望着晴朗的天空,清凉的流水顺者他身子尽情地流着。他体会着水滑流肌肤时的那种畅快淋漓的凉意和舒畅,缓缓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感到有人在不住地拽着自己的胳膊,他睁开跟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小哑巴。再仔细一看,只见小哑巴拽着他的胳膊,奋力地对他说什么,但罗顿不明白在说什么,只感到小哑巴在向他说一件很紧急的事。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哑巴把罗顿从水里拽出来。这时,罗顿焦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哑巴摇摇头告诉他没有发生什么事。罗顿又问他:“你想干什么?”

罗顿从水里出来以后,小哑巴的动作放慢了,他所作的比划也没有那么慌乱。罗顿感到小哑巴想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就耐心地听着。小哑巴在他面前不停地比划着,他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指指山,一会儿又指指水,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小哑巴的表情时而恐惧,时而庄严,时而沮丧。小哑巴反复了好几遍这些手势以后,罗顿终于明白了小哑巴的意思,他是在说,现在不能洗澡,要是触怒了天神,就会降下灾祸。罗顿明白了小哑巴的意思以后对小哑巴说:“这些都是大人骗小孩子的,天上没有神,洗澡不会带来灾祸。”小哑巴听到这话,拼命地摇头,还把罗顿往家的方向拉。罗顿没有办法就说:“好好好,我听你的,以后不在水渠里洗澡了。”这时,小哑巴才高兴地笑了,拍着手跳了起来。自那次以后,罗顿再也没有到水渠里洗过澡,他总是把水挑回家里洗澡。这个事让村民们感到非常地高兴,村民们觉得罗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应该跟这样的人来往。

村民与罗顿接触越来越多了,村民们渐渐地感到这个外乡人罗顿,有很多特别之处。他懂得非常的多,对人很热心,时常帮助村民,更神奇的是他还会给人治病,以往村里人病了,往往要吃很长时间的药才能好起来。可罗顿给的药,只要吃上一两片,病情会马上好转。村民们都不知道他的这些药是从哪儿来的。有些村民也问过他,他说,这些药有的是自己种的,有的是他用一块布变出来的。村子里大人们没有见过那块布,可他们现在相信罗顿有块神奇的布,他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来。

让村民没有想到的是。罗顿种出来的青稞要比村民们种出来的青稞产量多一倍。而且果实饱满,颜色鲜亮。罗顿,接着告诉村民们说,“别看你们种了一辈子青稞,可你们还是不会种青稞。”他拿出一种药给村民们说。“只要在青稞地里撒一点,青稞产量要比往年多一倍。”有些村民就拿着罗顿给的药往青稞地里洒,果然青稞的长势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好。可是,也有村民不愿意洒,这些村民觉得这是一种妖术,使用这种妖术种青稞会亵渎神灵。他们虽然拿了罗顿给的药,却没有撒到自己的青稞地里,而是把药偷偷地藏了起来。

这一年,村里获得了大丰收,在青稞地

里洒了药的村民都到罗顿那里向他表示感谢。村民们都带来了哈达献给罗顿,还带来了青稞酒。那一天,村里又整整热闹了一天。

那一年的年末,忙碌了一年的村民们终于迎来了农闲的时节,这时正是村民们到各地去朝佛和置办年货的时间。那一年的秋季,村民们就听说,在离村子有三天路程的一个山谷中,有一座新的寺院,这座寺院与原来的达龙寺非常的像。据住在那个山谷外的村民说。在半年前,那个村的人去过山谷里。当时还没有寺院。只是那个山谷北面半山腰的山洞里,有一个老和尚在打坐,村民们还给他送过酥油、糌粑等食物。那个村的村民们记得在四年前见过那个打坐的和尚,当时他也在那个山洞里打坐修行,大概呆了半年。当时,村民们就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有僧人到那个山洞里打坐修行。过了四年以后,有一天,晴空万里,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头,村民们看见山谷方向的上空,出现了无数道彩虹,紧接着看到从村子的上空,有上万个仙鹤、神龙、麋鹿等神鸟神兽飞向彩虹,最后消失在彩虹深处。而后从山谷里闪出万道金光,照亮了整个的天空。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去山谷里看,只见山谷里弥漫着一团浓浓的迷雾,等到迷雾缓缓散开,一座崭新的寺院矗立在山谷里,那座寺院有如天界的庙宇般庄严、雄伟、肃穆。当看清寺院的全景时,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叫起来:“达龙寺,达龙寺,我们的达龙寺又回来啦!”村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崇敬,纷纷摘下帽子和围巾,擦拭着眼泪,口诵着经文,对着寺院不停地磕起长头。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昕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汇集在寺院跟前。他们一看到寺院,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喜悦,都失声痛哭起来,而后不停地磕头,直到额头磕出了鲜血。汇集到寺院前的人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敬献的哈达有如一座小山峰,香塔里香火在昼夜不停地燃烧,诵经声响彻山谷里,回荡在遥远的天外。

这样的景象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个消息到了秋季才传到村子里,当时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想去拜拜,可是那时正是农忙的季节,村民们实在是走不开。村民们商量之后。决定农闲到来后再去。农忙时节刚过去,很多村民都有些坐不住了,向别人打听什么时候动身,但村里人谁也拿不定主意。村民们知道要去朝佛先得选个好日子,一路上才能事事顺利,否则会遇上天灾人祸。这日子一直定不下来,村民们谁也不敢出发,把朝拜的事拖到了年末。眼看着年关到了,出发的日子还没有定下来。村民们再也坐不住了,大家商量了一番以后,决定请外乡人罗顿给他们定个好日子。

那一天,村里的男人齐刷刷地去了罗顿那里。罗顿看到村里的男人一起来找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他吓了一跳。后来,知道了村民们找他的原因。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让村民们没有想到的是,当村民们把遥远山谷里出现寺院的事跟罗顿讲过之后。罗顿死活也不肯相信那是真事。罗顿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事,这些都是外面人瞎编的。你们真的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们去吧。三天后是个好日子,但是我最后还是劝你们一句,最好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这样去很容易出事。”

不管罗顿怎么劝说,村民们一路上吃的酥油、糌耙、砖茶和晚上住的帐篷准备好了,第三天出发了。那天清早,要去朝拜的村民穿着盛装,脖子上挂着哈达。在村里的佛塔前烧了香,然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村里出去朝拜的人非常地多,各家驮行李的牲口也各有不同,大多数村民赶的是驴,而有些村民赶的是马,也有赶着骡子的,赶着牦牛的。去朝拜的村民出发了,留在家里的大多是年迈走不了路的老人和看家的妇女,还有一些守卫村子的年轻男子。

去朝拜的队伍太庞大了,走起来也非常地慢,走到中午时,村民们还没有到达村西边的山脚下。村民们决定不吃午饭,随便自己吃一点果子和烧饼来填饱肚子,晚上到了山顶再好好地烧茶吃饭休息。

当走到山顶上时已经是半夜,村民们估摸着在山顶上休息不了多长时间,便都没有搭帐篷。只是支起了几个三石灶开始烧茶。这一天,走得太累了,村民们没有多少食欲,都想好好睡上一觉。等烧好了茶时,村民们各自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睡着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一轮惨白的月亮慵懒地照着大地,周围的繁星格外地明亮,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来,像一把把刀子扎到人的脸上。村民们从行囊里取出所有能盖在身上的东西,裹到了身子上,还是感到了冷。天气虽然无比的寒冷,但由于这一天的劳累,村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那一夜,所有的村民都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梦见了扎西大爷。梦里的扎西大爷站在山顶悬崖边的磐石上,俯瞰着达龙寺的废墟,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泪水滴落在坚硬的磐石上,泪滴立刻凝固成两个小石块,牢牢地粘在磐石上,像是从磐石上自然生出来的一般。扎西大爷闭着眼睛,在磐石上站了很久很久。当他昂起头从磐石上走下来时,在磐石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脚印。村民们做的这个梦跟他们在山顶上睡着的时间一样短。村民们醒来以后走到了悬崖边的磐石旁。让人难以相信的是,磐石上果真有在梦里见过的脚印和泪滴般的小石块。

村民们看着磐石伤心地哭了。

村民们各自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经幡和酥油,把经幡围着磐石挂了起来,把酥油涂抹在了如泪滴般的石块和脚印上。这块千万年矗立在悬崖边上的无名磐石。后来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思佛石。

山顶上实在是太冷了,村民们哆嗦着围在三石灶前,瑟瑟发抖的双手捂着茶杯喝过了早茶。太阳还没有升上山头时村民们出发了,到达山脚下时已是中午。这时,山顶上下起了大雪,村民们回望着在暗自庆幸,昨晚在山顶上露宿时没有下这么一场雪,要是昨晚下雪,他们肯定都会冻死在山上。村民们冥冥之中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神力在保佑他们。他们想这也许就是扎西大爷在护佑他们。想到这儿他们对这次朝佛之行充满了信心。

三天的路程,村民们足足走了七天,等到村民们到达寺院时,已是第八天的早晨。当村民们看到寺院时都发出惊叹,“这座寺院简直就是原先的达龙寺”。但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寺院里,竟然没有一个僧人。村民们经过商量,大家一致认同这座寺院肯定是扎西大爷修建的,现在寺院里没有一个僧人。他们作为扎西大爷的同乡,有责任留在寺院里当僧人,守住这座寺院。村民们选中了七个男人,留下来当这座寺院的僧人,这七个人也就成了寺院里的第一批僧人。

留守在村子里的村民们一直盼望着朝佛的村民们早些回来,可是过了十几天也不见朝佛的村民回来,他们开始担心起来,但又无处打探到他们的消息,只好在村子里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二十几天以后,朝佛的村民才回到了村子里,他们向留守在村子里的村民讲述了这次朝佛的经历和留年轻村民在寺院里做僧人的事情。所有的村民都感到无比的高兴和自豪。有很多村民羡慕起那些留在寺院里做僧人的村民,都说,“能留在那

里是他们的造化,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去朝佛的村民都没有向留守在村里的村民们讲起,那座寺院是扎西大爷修建的事,这是他们在回村子的路上商量好的。他们在路上编织出一个故事说,那座寺院据说是从白衣之邦——印度被一只仙鹤驮来的,那只仙鹤在空中飞行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山谷。仙鹤看到山谷里树林繁茂,百花盛开。山谷间还有一条清泉潺潺流淌,便认定这个山谷是这座寺院最理想的安放地,便把寺院放在了山谷里,仙鹤朝着西方飞走了。

村民们都深信了那座寺院是从印度被仙鹤驮来的。后来,就是去过寺院的村民们也确信那座寺院是从印度来的。寺院的来历从村子里传了出去,很快传到了周围和更远的村子,就这样这个村民们编出来的寺院来历,得到了人们的认可,而这寺院自然也就有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飞来寺。

也就是在这一年,邻村的德吉从寺院回到了家里,德吉的母亲阿加扎桑到处对人说,“德吉被认定为康区一座尼姑院的转世女活佛,她这次回家是为了等尼姑院的人来认领。”阿加扎桑还说,“其实,早在德吉生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在德吉出生前一天晚上。我梦见普布家房顶上飞落了一只凤凰,这只凤凰又从普布家飞到我家的房顶上空,变成了一尊菩萨。从这尊菩萨手心里飞出一道彩虹,直直地落到我家的屋顶,我屋里到处都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这一生还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花。第二天一早,鸡窝里的公鸡头一声打鸣时,德吉就出生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孩子不一般。心里想着这孩子肯定是个活佛的转世。可是,这事我又不敢对任何人讲,我一个普普通通农村女人,哪敢去想这样的美事。”她接着又说,“那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孩子一天天在长大,这话又说不出口。真把我为难死了,好在菩萨有眼,孩子的身份得到了认证,这一下我自己也放心了。”这一席话阿吉扎桑不管遇到谁都要讲一遍,没过多长时间他们村子里的人。还有其他村子的人都能背出阿加扎桑的这一番话。

十一

在那一年开春的头几天,邻村来了很多尼姑,要把德吉接走。

村民们记得德吉被接走的那一天,正好是春耕的第一天。那一天,按祖上的规矩各家各户都要到田地上,给犁地的牲口套上崭新的饰品,献上哈达。犁地的人喝过青稞酒,唱过预祝丰收的歌后,便会开始下头一道犁,播种下第一粒种子。而今天是德吉远赴康区的日子,村民们商量着把春耕的日子推后一天。村民们对改变春耕的日期都有些忧虑,但是,大家都认为德吉被认定为转世灵童是头等大事。再说,据村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从祖上到现在,别说自己的村子,就这一带没有听说过出现活佛的转世灵童。现在真的出了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这不仅是邻村的骄傲。更是这一带村民的骄傲。

那一天,天还没有亮,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穿上节日的盛装,带上了足够的哈达,还准备了酥油茶、青稞酒、炸果子。天刚亮时,村民们来到了村边的大路边,挨家挨户地围坐在一起。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摆放在中间。只等着德吉她们的到来。

就在那一天,罗顿也早早地从家里出来,他按当地习俗也穿着盛装,背着一把崭新的犁,他的那把犁头全是铁质的,村民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犁。村民们马上想起了罗顿曾说过的话,他要用那块布变出一把犁头是铁,犁起地比村民用的犁又省力又省时的犁。刚开始,村民们还不相信,他们都说,铁是多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可能用铁来做整个的犁头。而今天,罗顿真的拿来了这样一把犁,还拿到村民面前,摆出一副得意的神情看着村民,还不时地拍拍犁头,好像是说我没有说谎吧,这世间真有这样的犁。村民们看到这样一把好犁,都站起来走到罗顿跟前,仔细地瞧起来,然后在犁头上系上一条哈达。

罗顿把这新犁给村民们展示一番后,准备帮着村民们犁地。可村民们比他更兴奋地将邻村的喜事告诉了他。

村民们看着罗顿,发现他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而是很着急地告诉村民们说,“今天是春耕的头一天,按祖上的规矩,今天必须犁地。你们这样违背祖上的定制,今年不会有好收成。”

村民们听到这话,都在呸呸地往地上吐着口水说,“你一早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要是真的灵验了都怪你。”

罗顿心里清楚,村民们一旦下了决心很难改变。他便背着挂满哈达的新犁和两头犁地的牦牛,回到屋前核桃树下开始犁地。

村民们看见罗顿的两头牦牛,都觉得很奇怪,他们知道罗顿家没有牦牛。他们开始仔细地辨认那两头牦牛是谁家的,看了半天后发现从没有见过。后来村民们猜想,那两头牦牛可能是罗顿用那块布变出来的。村民们在默默地想象着罗顿的那块布。

而在这一刻,村民们看见了从邻村的方向走来了一支马队,马队里的马匹五颜六色,骑在上面的人穿着清一色的暗红色袈裟,缓缓地向这边走来。村民们马上从地上站起来,在路边排成一排,双手捧着哈达,躬起背等着马队走到跟前。那支马队离村民们越来越近了,村民们可以看到,马队前方有三四排尼姑列成的方队,手里拿着各种法器,前一排是长长的法号,第二排是法鼓,第三四排是拿着海螺、法铃等法器的。她们时断时续的吹奏声清晰地传到村民们的耳畔。尼姑方队的后面是四五排马队,骑在马上的尼姑有的举着唐卡,有的举着宝伞。最后面是德吉高高的宝座,宝座的四条腿架在两根足有手臂粗的木棍上,木棍的前后左右四端各有两个尼姑拾着,宝座的下方是佛塔型,金黄色的塔身上雕两头狮子。两头狮子的正中央是一颗硕大的红珊瑚;上方的宝座用金黄的绸缎包裹着,宝座的顶上是一块方形的遮阳罩。德吉盘腿坐在宝座上,镇定自若地看着村民们,不时露出一丝微笑,见到熟识的村民还会微微点点头。村民们把哈达抛向德吉的宝座上,顷刻间宝座上和宝座的四周满是哈达。村民们将哈达抛出去后,有些村民对着德吉磕起长头,有些尾随在宝座周围将额头磕到宝座上,德吉也不时地给这些村民摸顶赐福。村民们不停地祝福德吉一路吉祥,一路顺利。德吉对村民们说。“请乡亲们多多保重;我会为乡亲们念经祈祷,也会保佑你们平安。”

听了德吉这一番话,村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村民们含着眼泪尾随着马队,把德吉送到了很远很远。

罗顿在屋前的空地上干了一整天的活。当送行德吉的队伍路过门前时。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一个人埋着头犁地。

送行的村民们快到太阳落山时才回到了村子里。村民们一回到村子里,就来到罗顿那里,向他说起送德吉的情形,村民们你争我夺地说着,也听不清,到底是谁在说。但罗顿还是知道了大概的意思,德吉是转世活佛,这么大的阵势,也没有吓倒她,她的举手投足都显得那么地稳重、得体,没有丝毫的惊慌。

罗顿看村民们显得那样地兴奋和激动,也没有去扫村民们的兴。他对着村民们说,“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去犁地。”

十二

第二天一早,村后寺院里的几个僧人来

到了村里。当村民们各自陆续来到田地里时,看到僧人在田地念经做佛事。看到这一情形,村民们谁也不敢上前去,远远地望着,只等着那些僧人们做完佛事。

没用多长时间,那些僧人做完了佛事,站起来对着村民们招手。村民们赶紧跑了过去。有僧人对村民说,“你们延误了春耕的日期,上天定会降下灾祸的,我们今天特意来做佛事,为的是消除灾祸,这灾祸能不能消除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一年里你们要多多积德行善,日日礼佛诵经,才可化险为夷。记住了,一定记住了,这灾祸殃及的不只是你们一个村子,还会连累到周围的村子,因此,千万不能忘记我们的嘱托。”

村民们摘下帽子,伸出了舌头,连连点着头答应,送走了僧人。

从那天起,全村的村民们都陷入到了某种恐慌中,每天嘴里念着经,即使这样。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萨噶达瓦月开始以来,日日都是大晴天,天上没有下一滴雨,天空中偶尔飘来一片白云,村民们也都齐刷刷地盯着看,心里巴望着这一片白云,能带来哪怕是一盆的雨水。而这片白云在村民们的死盯下还是莫名地消失了。再看远处围绕村子的雪山顶的雪现今全都化了。顶上光秃秃的,还发出一种褐红色的光,使周围显得更加的干燥。这种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村子周边的所有寺庙里的僧人,开始戒斋做佛事,施法降雨。这一天,从早晨开始,就开始刮起一股微微的凉风,天空中也有了些许的乌云,村民们心里想着这一下肯定会降下雨水。等到了中午时。刮了一上午的风停了,飘了一上午的乌云也缓缓地散开了,天空又是一望无际的晴朗。村里负责降雨和驱散冰雹的术士,每天都跑到山上去烧香,可天空中依旧没有降雨的迹象。

村民们知道自己住的村子不缺水,只是河道在村子底下,要把水引到田地里,那根本不可能的,除非用水桶把水一桶桶提上来,而这样把水从河道里提上来是不可能的。

村民们正在发愁之际,罗顿家的门口有了一个能让水从低处向高处流动的东西。村民们看着这东西感到无比的新奇,好奇地询问罗顿,“这东西是怎么来的?”罗顿回答说,“我不是说过,我要让水从水渠里自己上来吗?当时你们还不信,现在你们看,我没有说谎吧?这大家伙,我是用家里那块布变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爬到这个东西上。双脚像走路一般地踩动这东西,这东西的一个边上就有一排排整齐的碗,把水从渠里舀上来,源源不断地灌到田地里。

村民们看到这东西,心中生出一丝希望,感到自己有救了,但因不知道罗顿还能不能变出这样的东西而感到了忧虑。他们讨好地对罗顿说。“你这东西真好。只有一个还是少了点。”罗顿笑笑说,“不瞒你们,这东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不便拿出来。你们想想,我到村上都好几年了。一直都想着给村民们办些好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村民们都不大愿意听我的话。总是对我不大信任,老是觉得我有什么企图。其实呢。我就是想着能给村民们多办一些好事,让村民们都过得比现在好一点。嗨,谁又能理解我的心。春耕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耽误了播种的日子,会影响全年的收成,可村里的人都怪我是乌鸦嘴,现在老天爷真的生气了,这么长时间不下一滴雨。眼看着地里的青裸都快要晒死了,这时候我要是拿出灌水机器给村民,还是可以让大家减少些损失。只是我这个时候拿出这个机器,并不能让村民们知道这次犯的错有多么严重,反而让村民们觉得,犯了错会有罗顿来解决,这就不好吧。”

村民们并没有明白罗顿的意思,只是觉得罗顿不想给村民们变出这个大家伙。村民们就开始向罗顿求情,请他看在这些可怜村民的份上,给他们变出这个大家伙。

罗顿马上听出了村民们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我也很同情村民们,要我变出这种机器也不难,只是我变出来了,大家还会犯同样的错,这有用吗?”

村民们还是不理解罗顿的话,都说,“错误已经犯过了,怎么还会犯呢,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把这样的大家伙变出来吧!”

“我可以变出来,只是我为什么要变出来?”罗顿又问。

村民们始终没有明白罗顿的意思,都在默默地思考着,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并不清楚罗顿要他们干什么?无奈的村民们说,“您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就是请您现在就变出这个大家伙来。”

罗顿这才说,“既然大伙这样说,我也不为难大伙了,我马上给你们变出来。我希望今后能为村里多做些事。希望大伙能听我的,配合我的工作。”

罗顿答应了村民们的要求,村民们高兴地欢呼起来,跟着罗顿来到他的家。

等罗顿出来后,村民们看到罗顿的那块布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罗顿像是抱孩子似地把小盒子抱在怀里。带着村民们来到河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小口,把手伸进去,抓住那块布的一角抽出来,而后迅速地关上了小盒子。村民们这一次看清了那一块布,那是一块厚厚的布,两面都是红色,布的四周装饰着金色的丝线头,当那块布晃动时闪出金黄的光芒。

罗顿把那块布拿在手里,在村民们前展示了相的前后两面,把布揉作一团,抛向了天空。那块布在空中张开了,刚张开时只有罗顿的手掌一般大小,随着布不停地往下落,变得越来越大。等落到地上时,那块枢大到从河道口一直连到了田地边。这时罗顿对着那块巨大的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块布在地上渐渐地鼓起来,等鼓到一人多高,罗顿抓住布的一角用力一拉,那块布在罗顿的手上变成了原来的大小,而在河道口和田地间有了一个巨大引水的大机器。

不到半天的功夫,罗顿给每个村民的家里变出了一台能从河道里把水引到田地里的大机器。整个村子的旱情立刻得到了缓解。村民们对罗顿产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村民们心想,罗顿给村民们办了这么积德的好事,简直是村救星,是村民身边的活菩萨。

这一年,村子里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罗顿这么这么说,罗顿要那么那么办。也就是在这一年。村子里确定了两件事,首先,罗顿成了普布家真正的主人,这是村民们集体开会后决定的。村民们说,普布作为村里的一个村民,没有向任何村民说明情况下私自离开了村子。这是他自己自动放弃了作为村民的权利。所以,普布从现在开始,不再是我们村的村民,而他的住所归村里所有。村民们考虑到罗顿现在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所,决定将普布家归罗顿所有;其二,今后村里发生任何事,村民们都要通过集体开会决定。如果村民们开会解决不了,最后可以由罗顿做决定。

这一年,村子里没有因为旱灾而收成遭到损失,相反获得了大丰收。这都是罗顿的功劳。

十三

这一年,村子周围的其他村或多或少都遭了灾。还不到第二年春耕时节,周围的很多村民家里已经断了粮,他们家里预留的种子又舍不得吃,很多村民去外地逃荒。其他村的村民听说这边获得了大丰收。都涌到这边来讨粮,借粮。村子里人多了起来,几乎每家都来了外村的人。

这些外村人到了村民家里,村民们拿出上好的青稞酒招待他们,晚上外村人和村民

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二天早晨,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人。罗顿看到村子里没有几个人了,就到近邻的一个村民家去打听,才知道村子里的人和外村人前一天晚上喝醉了,现在还躺在家里睡大觉。罗顿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感到事态比较严重,赶紧将村民召集了起来。他告诉村民们说。“你们这样跟外村人喝酒是不行的,你们知道去年很多地方都遭了灾,现在到处都缺粮食。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外村人会到我们村上来讨粮、借粮,你们要是把所有的青稞都酿成了青裸酒,那今后别说借给外村人青稞,连自己吃的青稞都不会剩下。”

村民们听到罗顿这么说,都很不高兴。村民们说,“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听您的,可是这事我们自己要做主。村里的规矩是,家里来客人,不管他是来干什么的都要拿出家里最好吃的食物,最好喝的青稞酒去招待。我们的先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们没有权利改变,也不想改变。”

罗顿听到村民的这话,心里明白,村民们拿定的注意很难改变。他沉思许久以后说,“那我告诉大家。你们要热情招待到村子里来的客人,我没有意见,从今晚起,大家提上青稞酒到我家里来,我有很多好看的东西要给大家看,你们把家里的客人也一起带来。”

村民们好奇地问他,“您要给我们看什么东西?是不是那块布?”

罗顿回答说,“到了晚上你们就知道了,我要给大伙看的东西比那块布要好看得多,你们记着要早一点来,最好是在太阳落山前。”

这天下午,村民们领着家里的客人早早地来到了罗顿家门前。这么早来罗顿家是外村人的意思,外村人早就听说罗顿这个人很有能耐,又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们很想见见。外村人最先听说这个人时,都说他是个妖人,说他是个吃人的魔头,嘴里吐着长长的鲜红的舌头,眼睛像饿狼的眼睛发绿光。罗顿高兴的时候,给村子里的人变化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不高兴的时候还吃村子里的孩子。外利的人还经常用罗顿来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孩子。本来这些外村人不敢来这边。可是去年他们遭了灾,家里断粮,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来这边借粮、讨粮。

外村人到了这边,听村民谈论罗顿后,才知道罗顿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人。他们想要去看看罗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便早早地请村民们把他们领到罗顿家。

他们在罗顿家门口等了半天,也没有见罗顿出家门,村民们拿出从家里带的青稞酒,坐在罗顿家门口,跟外村人一边喝一边等。

太阳落山时,罗顿走出了家门。这是外村人第一次见到罗顿,心想这个罗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普通,跟我们差不多。

这时村民们喊起来,“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您要给我们看的东西在哪里?”

罗顿微笑着向大伙招招手说,“大伙不要着急,现在还不到时候,请大伙再耐心地等一会儿,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吧?”

说完,转身进了屋。这一天傍晚的夕阳格外地红,夕阳映在所有人的脸上,村民们的脸上挂着憨傻的微笑。大人们相互敬酒,相互歌唱,顽皮的孩子们一会儿相互追逐,一会儿又爬上核桃树,时时传来兴奋的笑声。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远处艨朦胧胧的山峰像个去赶路的人,身影在忽明忽暗中渐渐地变得模糊,近处的树影也越发地婆娑,走动的人影到了三五步远时,相互才可以认清。这时,罗顿义一次走出房门,坐在近处的村民看到他手上拿着装布的那个小盒子,知道罗顿又要给他们看一些新鲜玩艺儿,都伸长了脖子。罗顿走到墙根,小心地打开小盒子,抽出那块布,站起来抖了抖,而后一把抛到墙上,那块布牢牢地粘在了墙上,变成了一块白布。这块白布在不停地变大。村民们屏住呼吸,看得目瞪口呆。那块白布还在变大,遮住了前院的墙而。村民们不知道变出这么大块布做什么用,有些木讷地呆望着。只见在那块布的中央出现了一道圆形的光,这个圆光在一点一点地扩大,而后一闪,布面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村民们看到那些人影,吓得惊叫了一声,又呆呆地看着那块白布。布面上的人影逐渐地清晰起来,渐渐地能辨认清楚了。村民们看着布面上出现的景象觉得都很熟。他们发现那块布上出现的是自己的村子和村民们憨态可掬的笑容,以及熟悉的田园,远处的雪山,稀疏的树林。村民们看到这些熟悉的景象,这才止住了惊慌,人群里暴发出零星的笑声。村民们在布面上看到自己或熟悉的村民,大家相互指指点点说,“你看那是你。”“你看你也在上面,旁边的不是你吗?”说着大家都看着对方发出傻傻的笑声。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这时,最高兴的还是村里的孩子们,他们站起来走到白布前。指着布面上不断变换的人像,喊着他们的名字,当自己的形象出现在上面时说:“看看看,这是我。”说着咯咯大笑着。

那一夜,愉快时光持续了很久很久,村民们不停地重复着看。看了好几遍后,大家都能讲述出每个情节。夜已很深了,那布面上出现的景象村民们看了多少遍,已数不清了,但村民们的兴致依旧很高,还要重复着看。罗顿说道,“今天大家就看到这儿吧。大家回去,明晚再来看。”村民们齐声叫着,“再看一遍吧。”孩子们也走到罗顿跟前,伸出两个大拇指,央求着说:“求求您,让我们再看一遍。”

罗顿说,“这是最后一遍了,看完了大家回去,明天还要早起,要去干田里的活儿。”

村民们齐声答应好。罗顿又让村民们看了一遍。这一遍看完后,罗顿正准备收那块白布,村民们又齐声叫,“再放最后一遍吧。”

“不行。”这次罗顿的语气很坚决地说。

村民们说,“我们倒是看够了,你看这些孩子太想看了,您就再让他们看一遍吧。还有,我们村里来的客人们,他们回去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罗顿说,“好,那就放最后一遍。”

孩子们听到这话,高兴地欢呼起来。村民们告诫孩子们,“坐好了,不要捣乱,要是不听话。就不让你们看了。”孩子们停止了欢呼,个个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看。

最后一遍看完了,罗顿就把那块布拉了下来,等拿到手上时,那块布变成了原来的模样。罗顿小心翼翼地把布装进小盒子。这时,村里的很多孩子都哭了起来。村民们拉着小孩的手安慰着说,“不要哭,我们明天再来看。罗顿啦,明晚是不是还可以看?”“是的,是的,明晚再来看,还有很多好看的。”罗顿回答。孩子们还是不肯走,一个劲地抹着眼泪说。“再看一遍,真的只看一遍,从明天起什么都听你们的,就让我们再看一遍。”大人们哄着劝着把孩子们带走了。

罗顿站在门口在淡淡的如同薄纱般的月光下,看着孩子们被大人拉着手,很不情愿地走回去。

十四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孩子们早早地起了床,聚集到罗顿家门口。天亮时,罗顿家门前挤满了村里的孩子。他们站在罗顿家的门口,有些孩子从门缝里向里头张望,有些在一旁玩耍,有些还在门口轻声地叫唤着罗顿的名字。

太阳升到离山头一人多高的时候。罗顿走出了家门,看到门口站着这么多孩子,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问,“孩子们来干什么?”

孩子们回答说,“我们要看昨天晚上你给我们看的那些东西。”罗顿笑了笑说,“那个东西只有到了天黑才能看。现在太早了,你们回去吧,今晚太阳落山后,再来看吧。”孩子们说,“那您现在就可以把天弄黑嘛。”罗顿听着孩子们天真的问话,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想说,“我把天弄黑了,大人们干活时什么也看不到了。”孩子们又说,“你不用弄黑大人们干活地方的天,只把这边的天弄黑。”罗顿回答说,“这样也不行,只有把整个的天弄黑了才行。”说到这里,孩子们没话回答,就在罗顿家门前等着天黑。

整整一天,孩子们就等在了罗顿家门口,连午饭都没有回去吃。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村民们陆续地从自己家里走了出来,与第一天不同的是今晚村民们手里多了些纺线的活。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晚霞照映下,村民们迈着闲散的步子,缓缓地向着罗顿家走来。

村民们到了罗顿家门前,坐在孩子占好的位置上,从怀里取出唐古给孩子们。孩子们这时感到了特别的饿,从唐古里抓出一坨糌粑往嘴里塞。村民们看着孩子这么猛吃说,“饿了一天了,别这么猛吃会噎着。”此刻,孩子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吃。

天很快黑了。

罗顿也从家里走了出来,他又像昨晚一样做了一番准备,墙壁上又出现了那张白布,又出现了那一道圆光。这一晚,白布上出现的是普布一家人,也就是普布一家人搬走的那一夜的情形,看到那一情形,村民们个个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手头的纺线东西也放到了一边。皱起眉头仔细地瞧着。只见白布上普布家里的人在匆忙地收拾着东西,普布在一旁张罗着。

村民们看到这儿低声地叫着,“是普布啦,就是普布啦。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有些村民说,“好像是搬走以前的,你看看普布啦身边的那位是他们的大少爷,还那么小。要是现在的话大少爷早该变成大人了。”

村民们议论着,这时看到普布家的所有人排在普布跟前,普布对着家人和仆人们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做梦总是梦到家族的护佑神来夺我性命,前些时候我还特地请了几个僧人为我念经,本想以此来消除这个不祥之兆。可经念过了,这梦仍做个不停。我本人也很担心,又去找了扎西大爷。扎西大爷告诉我,‘家族的护佑神动了凡心,与拉日山的山神妻子拉姆湖神女发生了恋情,这事被拉日山神知道后,家族的护佑神背了个偷情的罪名,还要他永远离开此地,要不然家族护佑神保佑的生灵将被消灭掉。扎西大爷还说,‘我前些时候做的梦就是家族的护佑神在托梦告诉我搬走。因此,我决定要离开这个村子,大伙都要跟着我搬走,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对谁都不能说。出发前要准备的事做的也差不多了,今夜大伙要离开这里。”

自布上的图像闪了一下,又出现了普布一家搬走的情形。在皎洁的月光下,普布一家人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装进麻袋里,驮到牦牛、骡子、毛驴、马的背上,所有牲口的蹄子上缠上了布,把牲口脖子上的铃铛也用布缠住,牲口和牲口之间,用一根粗绳牵连着。普布一挥手,告诉大家可以出发了。普布一家人带着所有牲口开始出发了。接下去自布上出现的景象,就是村民们梦里出现的景象。村民们看着这一情形,都在默默地抹起了眼泪。

村里的孩子们没有昨晚那么高的兴致,看到白布上全是些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而且出现的时间又长,很多孩子都靠着父母的身子睡着了。

这一晚,村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村民们没有看多少时间,都灰溜溜地散了。村民们散开时,罗顿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白布。

从那晚以后。村民们没有再来罗顿这边看白布上的景象,这让罗顿感到很奇怪,他想着大人们不来孩子们也应该来,可是过了好几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来。白天村民们也很少出门,加上这些天正值农闲时节,村民们早晨很早起床后,把家里攒了一个冬天的肥料,堆积到田地里。而这一点农活,村民们一会儿工夫就干完了。村民们匆忙干完地里活。就不见了踪影。

罗顿站在房顶上看着眼皮底下的这个村子,他每次这样看时总感到这个村子确实很美,自己就像是身处在一个童话的世界里。他放眼远望,围绕村子的全是一座座相连的雪山,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视线从山顶慢慢地往下走,白雪也渐渐地变薄了。到了山腰以下,就到了雪线,雪线下背阴的地方还有几处白雷,像是冬季走过之后。在大地上留下一片记忆。再往下走。到处都是由上雨水、雪水冲刷出来的深沟,深沟两侧和顶上有些稀疏树木,此刻,树枝光秃秃的,像是被人拔掉羽毛的鸟,赤裸裸的,一个个孤孤单单地立在那边。树木不远处就有人家居住,而房屋大多矮小,一家一家地看去。造型都很相似,是一些不规则的方形,扭曲的方形。主体的房屋略高些,院墙较矮些,房屋整体上是一种暗自色,看上去有些陈旧。屋顶的女儿墙上是鲜亮的黑色或绛红色。如同房屋的帽子。这些古朴的房屋同蓝天、白云、雪山在此组合以后,显得是那样的匹配。让人感觉不到这些房子是人工修建的,而是跟周围的一切原本就有似的。这一刻,罗顿无心欣赏村庄的风景,而是挨家挨户看着。打量着村民们的动静。村子里格外地静,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深邃的鸡叫声,那叫声悠长而响亮,使得村子显得越发地宁静。

罗顿向来喜欢村子里这份悠闲和宁静,而此刻,罗顿有些害怕这种宁静。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宁静,像是本来并不宁静,只是每个人保持了沉默后变得宁静。罗顿不知道此刻村民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会想什么?以往他看到的宁静是一种活动着的宁静,田野里有人在耕作,田埂上有牛在吃草,偶然间还会有朗润的笑声,低沉的歌声。而现在是死一般的宁静,整个村庄像是凝固了,没有一丝一毫活的迹象。好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悠悠地飘动着孤零零的炊烟。这才让他感到这个村子并没有完全死去,还有一丝生机。

十五

村民们自那晚从罗顿家回来后。每每回想起在罗顿院墙白布上看到普布一家搬走的情形,都有些害怕了。村民们没有想过这世间还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能把那些过去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再现出来,而这些事是村民们不愿意看到的。村民们习惯让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他们相信,生命在无休止地轮同,而他们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为下一次的轮回做好准备。村民们想普布一家人搬走是上天定好的事情,再没有必要去说它。然而,现在不管那块白布上发生的事是不是真实,村民们看到了普布一家人搬走的邢一幕,他们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他们已经遗忘的事儿,又一次再现在他们眼前,觉得一切似乎又要重新开始。

那晚同到家里,村民们相互没有走动,也没有商量,大家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村民们对罗顿也害怕起来,他们感到罗顿身上有一种魔力,是一种凡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村民们感到越是跟罗顿亲近,越无法摆脱这种魔力。村民们想着要尽可能地远离罗顿这个人,他们隐约觉得罗顿所拥有的魔力其实是一种妖术,而这种

妖术很可能带给自己和村子灾祸。村民们想,在他们知道的高人里,从没有像罗顿那样能变化出那么多神奇东西的人。他们最信服的扎西大爷是个具有超凡能力的人,可是谁也没有真正地见过他施展什么法术,说扎西大爷施展过什么法术,也都是听来的。村民们也知道,真正的得道的高人很少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法术。村民们开始为罗顿这种不知来历的法术感到疑惑和忧虑。

罗顿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过村民,他并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不愿出来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来看他那些神奇的东西。但他感到村民们不愿见他是因为自己的这些神奇的东西。他想也许我该收敛一点,不能再拿出那些东西。他又想,也许并不是这些东西。再说,这些东西带给了村民们那么多的欢乐,他们是那么喜欢这些东西,怎么会因为这些东西不愿来见他。他也想到,还是要等一等,再过上一些时候,就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还是要等一等。

村民们和罗顿之间,似乎正发生的一场说不清楚的、沉默之中的战争。谁都无法预言这场战争中谁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双方都在等待,等待,等待……

那一年的春季特别的寒冷,春耕快要来临之际,村子里讨粮、借粮的人更多了,村民家中的粮食也被这些人借得差不多了,有些家里连春耕用的种子都没剩多少,村民们也很着急。

正在焦虑之际,春耕的日子来到了,村民们像往年一样,身着盛装,打扮好自家耕牛来到田地里。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村民们的脸上少了那种憨直的笑容,看上去个个都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每个村民在默默地、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的事,相互问个事都要问上好几遍,才能得到对方的回答。

春耕结束一个月之后,村民家里的粮食剩的不多了,村民们减少了吃饭的次数。大部分村民一天只吃一顿。又过了半个月,这一天一顿也无法保证。村民们焦急起来。他们想到离青稞收割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一段日子可怎么熬下去呢?村民们心里盘算起来,现在只有罗顿家有粮食,可是又不好意思去他家借粮食。毕竟,这么长时间,村民们一直都跟罗顿保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现在到人家那里去借粮,是很难开口的。再说,春耕开始以后,村民们没见罗顿来过村民家里。只看见他每天都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干活,看那干活的样子又不像是在种青稞。村民们不知道罗顿在干什么?于是,村民们合计了一番以后,决定到罗顿家去看看,顺便向他提出借点青稞的事。

村民们按村里的规矩,从各家各户出了些青稞,请村子里最会酿酒的人家帮着酿了青稞酒。村民们还备了鸡蛋,准备送给罗顿。村民们挑了几个长者作为代表,在一个最宜出门办事的日子里,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去了罗顿家。

这一天早晨,全村人都早早起床,在太阳升出山头前,在各家房顶的香炉里烧起了香,而后去罗顿家的村民就出发了。对于留在家里的村民们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一天,他们不时地上到屋顶,望着罗顿家的方向。看看那边有什么动静。可是,自从村民代表进了罗顿家门以后,罗顿家门前再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影。村民们一商在等待着村民代表的归来,直到太阳落山了也不见他们回来。天黑了,村民们在屋顶上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罗顿家,可罗顿家里没有任何的动静。再过些时候,村民们已经看不见罗顿家,大家就在屋子里等。

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没有月亮,整个村子特别地暗。村民们开始担心起来,不知道他们派去的代表出了什么事?村民们聚到一起一直等到午夜,也不见村民代表回来。村民们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到罗顿家去看个究竟。于是,村民们举着火把,踏上了去迎接村民代表的路。他们刚出门,就看见天边出现了一轮弯月,月光清晰明亮。村民们熄灭了火把,向着罗顿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之后,看见远处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攒动,村民们断定这些人影是从罗顿家回来的村民代表。村民们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在原地。就在这会儿,听到了远处人影那边传来的歌声:

呀啦索……

喝了一杯又一杯

呀啦索……

听了一曲又一曲

呀啦索……

甘甜的美酒饮不尽悦耳的歌儿听不够

呀啦索……

敬了一杯,又一杯

呀啦索……

唱了一曲,又一曲

呀啦索……

知心的话儿说不完美妙的歌儿唱不够

呀啦索……

但愿我们永相会永远永远在相会!

村民们听到这歌声,知道他们派去的代表已经喝醉了。有村民说,“我们担心了半天,他们倒好,都喝醉了,八成是事情办成了吧?”有村民说,“很难说,就算人家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我们自己人吗?几杯酒下了肚,别说正经事了,连自个的家在什么地方都给忘记

!”又有村民说,“我们还是去迎迎吧,免得他们掉到水渠淹死了都不知道。”

村民们齐声叫喊,“你们是去罗顿家的人吗?我们来接你们啦!”远处的人影中没有人跟他们搭话,还唱着歌,向他们走来。等到人影走近时,村民们看到自己派去的代表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走来。他们一两个人相互勾搭着胳膊,脑袋像个皮球垂落在胸前,不住地左右晃荡。他们的歌声沙哑,连歌词都听不清;两个跟在后面的东倒西歪,一个踉踉跄跄地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

村民们迎了上去,领着各自的家人回了家。

十六

第二天,村民们把派去的代表召集起来问,“借粮的事办成了没有?”派去的代表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地回答事情的结果,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好像是同意借粮了。”村民们又问,“罗顿啦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一个村民代表说,“罗顿啦同意借粮,但借粮的条件比较复杂,说青稞不能借给个人,各家的田地要归到村里所有。村民们还要选举出几个代表,成立一个管理田地的组织,统一管理田地,春耕时所有村民一同种植青稞,等青稞收割了后,按各家全年劳动的情况进行分配。”

听到这些村民叫嚷起来,有村民说,“这是哪家的规矩,自这天底下有了人开始,没有听说过田地不分你我。”有村民说,“各家有多少田地,一年收多少青稞是佛祖定好的。佛祖定好的事,还能改变吗?”也有村民说,“现在地里没有青稞可种了,倒不如按罗顿啦说的办,反正他有能耐,坏了规矩也有他担着,这总比饿着肚子,去讨饭强。”又有村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就是要饿肚子也是佛祖定的谁也改不了。”

村民们争论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出结果。后来有村民们提议说,“最近听说,村后头寺里来了一个康区的喇嘛,听很多人讲,那位喇嘛在康区一带很有名,这次是来寺里讲经,我们可以去请教他。”村民们感到这个办法最稳妥。

这一年,村里选出了村民代表。村民代表由五个人组成,这五个人很少在地里干活,每天都聚在一起商量村里的大事。刚开始,他们商量大事都去罗顿家里,后来罗顿告诉大家说,“我们商量的都是村子里的大事,应该在村里建一座商量大事的房子。”于是,这五个人商量之后,同意了罗顿的建议。罗顿告诉大家说,“这件事一定要快办。”可

是,这事为难住了四个村民代表,他们说,“盖房子可是大事,村里有‘新房起,父亲倒。的说法。这事急不得,还要慢慢来。首先,要用半年的时间,准备盖房的石材和木料;其次,还要算算时间,看看适不适合盖房子;再下来,要请盖房子的工匠师傅,要是工匠师傅没有时间,还得等。这样算下来,起码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动工,整个房子完工最早也要到两三年以后。”

罗顿说,“这样绝对不行,必须要在这个月里动工,到青稞收割时房子要盖完。”四个村民代表们回答说,“这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盖出一所房子,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罗顿说,“你们没有听说过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把房子盖出来,只要我们敢想,这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四个村民代表没有回应罗顿的话,在一旁发愣。四个村民代表听到罗顿的这一番话时,对罗顿所说的要在短短几个月里盖出房子的事感到很怀疑,但他的这一番话让他们内心里感到一种振奋,也感到罗顿的这一番话,不只是在他们面前说说的,他是真的有能力干出这事的。他们心想自己能参与到这件事里是一种无尚的荣耀,也很愿意跟着罗顿一起干。可他们几个就是不知道罗顿会怎么干这个事。

罗顿又说,“你们几个对我没有信心吗?”他们几个傻傻地摇头。罗顿又说,“你们有信心跟我一起干吗?”他们几个傻傻地点头。罗顿说,“那就好。从现在起大家听我的号令,我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准备好木料,再用一天的时间准备好石料,我们在大后天开工。你们几个有信心跟我一起干,这让我也增强了百倍的信心,现在我们面临的主要的问题是,做好村民们的思想工作,要在这么短时间里盖一所房子,许多村民都会想不通,还会出现一些抵触情绪,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作为村民的代表,要比普通村民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这几个人身上都肩负着建设好我们村子的重任,要本着对全体村民负责和对村子未来负责的态度,认真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要让村民们充分地认识到盖这所房子的重要意义和目的。你们几个回去以后。要对村民们进行说服教育工作,要动员所有村民的积极性,还可以请村民们为盖好我们这个房子提出他们的意见和建议,要让每个村民感受到盖好这个房子事关整个村子的前途和命运。”那几个村民代表瞪大双眼,张大嘴听着。罗顿看他们没有一点反映又说,“大家都明白了吧?还有没有别的事?”那几个人还在呆愣。罗顿说,“喂!好了,你们可以走了。”这时那几个村民代表才像是把他们远飞的魂魄收了回来,相互看了看说,“那我们走吧?”

这一天晚上,那几个村民代表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召集起来告诉大家说,“我们几个代表经过商议决定,在村里盏一座商量村里大事的房子。”村民们听到这消息都觉得没有必要盖。有村民说,“你们要商量村里的大事,可以在罗顿啦家里商量,再说罗顿啦家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商最就行。”有的村民说,“罗顿啦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大伙,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没有媳妇太寂寞了,干脆我们给他物色个媳妇,有了媳妇也许他会消停一点的,你们几个代表明天问问罗顿啦,在我们村上有没有他看上的女人,我们可以把他的婚事给办了,大伙儿看怎么样?”所有村民同意了这个建议。村民走了之后,那几个村民代表留下来,他们当时就感到这个办法并不一定管用,只能把盖房子的事往后推一推,罗顿娶上媳妇,盖房子的事照样不会耽误。这一刻,他们脑海里浮现出罗顿要盖房子时,那种非干不可的眼神和使劲地握住双拳下决心的动作。他们几个人为没有完成今晚的任务而担心起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说,“怎么办?”又想了好一阵之后说,“我们还是按村民们说的,明天问问罗顿啦有没有他看上的女人吧。”

十七

第二天早晨,那几个村民代表去了罗顿家。他们快走到罗顿家门口时就听见罗顿在家里高声地唱着歌,那歌声中有一份喜悦。那几个村民代表感到,今天罗顿的心情很不错,他们提着的心稍稍地放松了下来。他们几个径直地走到罗顿家门口,见他的家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看见罗顿,在院子里给放在窗台上的花盆里浇水。他们几个轻轻地推开门。步子缓慢地走进去。罗顿一直唱着歇,在很专注地给还没有破出土壤的花浇水,直到他们几个走到跟前才看见他们。罗顿看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对着他们笑,又把头转过去看着花盆,像是那花盆里有什么稀奇的东西,稍不留意会消失掉般地瞧着说,“你们怎么进来的,我都没有发觉。我这儿马上就完,你们先进去坐坐吧?”一个村民代表说,“我们的事马上可以说完,就不进去了。”罗顿说,“那你们说吧?是不是村民们都同意了?”罗顿问完了话,还在摇头晃脑地哼着歌。“不是的。”罗顿的歌停了。“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全村人都商量了,觉得您到我们村上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您身边一直没个知冷知热的伴儿,您也挺不容易的。再说了,您到村里帮了我们这么多忙,现在又要管全村的事,您身边也应该有个人照顾的。我们商量了,想给您找个伴儿,要是我们村上有您看得上的,您就给我们说一声,我们给您把她找来。要是村上没有您看得上的,我们就到别的村子给您找一个,您看怎么样?”

“哈哈哈,你们可真行啊,村里这么大的事不去商量,全村人凑在一起商量起给我讨老婆的事。喔,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嫌我管的太多了,是不是觉得给我讨个老婆我会消停一点,你们有几斤几量我还掂量不出吗?你们可别想用这个事来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这房子我一定要盖,你们用这个办法也太傻了点吧,你们也不想想,就算我接受了你们的提议。最多是把盖房子的事往后拖几天,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我可以等,大不了五天以后再盖。好了,不说了,你们现在就回去,想个更好的法子,给我一个能改变我想法的理由,我看你们是想不到的,你们让我很失望啊。我昨天就给你们讲了,你们几个人是村民选出来的代表,这村子的希望就落在了你们身上,你们也不好好想想,就糊里糊涂地跟村民们搅和在一起,看看你们还像给全体村民主事的人吗?我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你们回去好好做做村民的工作,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把我们的村子建设得更好,我更相信你们几个人有这个能力,也有能力说服我们这些村民把房子尽早地盖起来。你们要在工作方法上下工夫,全体村民一起商量着不行的话,就要一个一个地找,要给村民们摆事实,讲道理,让村民们认识到盖这所房子事关每个村民个人的切身利益,这样这个事才有可能办好,办成功。你们什么也别说了,现在就回去,一定要把这事办成。”

那几个村民代表灰溜溜地走了,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愧疚,他们感到罗顿对他们这样地信任。而他们自己连这么点小事都没有办成,辜负了罗顿的信任。他们都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这次回去以后。一定要认真做好村民的工作,尽快把村子里

商量大事的房子盖起来。

村民代表们走了之后,罗顿提着给花儿浇水的水桶,径直走到里屋,坐在垫子上默默地思索,眼睛出神地望着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远方,很长时间以后,才缓缓地收回来,落在了手里的水桶上。他又死死地盯水桶好长一会儿,随后慢慢地把水桶放到了自己跟前的桌子上。当松开水桶的手柄时。嘟哝着说道:“女人,婚礼。”这两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他自己感到了这两个词对他来说是那样地陌生,好像这两个词是刚才才造出的一样。他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村民代表说的一番话,回味起知冷知热这个词,顿时心中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无助,像是被什么人把他孤零零、赤裸裸地抛弃到了这个村子。他伸手把桌子上的水桶提了起来,抱在怀里,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让那几个村民代表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们把村民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说罗顿啦已下定了决心要盖商量村里大事的房子时,村民们没有一个反对的。村民们说,“以后你们要干什么事,你们自己决定好了,你们这么没完没了地把所有村民召集起来。你们不嫌累,我们这些村民还没有工夫过来商量这些个事儿。”

第二天一早,那几个村民代表去向罗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走到罗顿家门口时,罗顿的家门紧闭着,村民代表就在他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有人答应。那几个村民代表心想,平常这会儿工夫罗顿早起来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又想也许是病了,再等等看。他们几个就等在门口,借等待的功夫,他们几个人闲聊起来。一个村民代表说,“没想到这事办的这么顺当。”另一个村民说,“我看村民们是烦了,整天地召集村民开会,谁会有那个耐心。”又一个村民代表说,“这一下,我们总算有个交代了。这几天我一躺下了,担心着交不了差,没睡过一次安稳觉。”最后一个代表说,“我也是夜夜都在担心呢。你们说,这罗顿啦要盖这么一所大房子,那得准备多少事,他还有心思睡大觉。我看这么短时间里,这房子盖不起来。反正我们的差事算是完成了,房子的事就让罗顿啦操心吧,我们按他说的办就是了。”

他们几个人闲聊着等到了晌午,也不见罗顿家里有任何的动静,他们几个人实在是等不及了,合计了一番后,决定不再等了,要把罗顿叫起来。他们就在屋外使劲地叫喊,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罗顿在屋里对他们回应说,“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他们几个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您没有事吧?”屋里响起了罗顿的回话说,“我没事,我很好。你们先回去吧。”他们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自从村民们向罗顿提起结婚的事以后,罗顿陷入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恩虑中,尤其是向他提起这事儿的当天晚上,他感到自己干什么事都像丢了魂一般的心不在焉,在做一件事时,老想起另外一件事,好像自己的心完全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上来。那一晚,他没有睡过一次整觉。他一闭上跟,脑子里一片混乱,不停地出现模模糊糊散乱的片断,晃动的房子,晃动的人群,杂乱的欢笑声,叫喊声。他隐约感到自己来到了一场婚札现场,但不知是谁的婚礼。他在这些晃动的人群中。在杂乱的欢笑声里,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不知在寻找什么。他在人群里穿梭了一会儿以后,渐渐看清了这房子正是自己的房子。里面的人群都是村里人。他看见村里的人围着一个人敬酒,越过围着的人群他看见了村民们包围着的人正是自己,自己在村民们的簇拥下,不停地喝着村民们敬的酒,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新郎服。他想。怎么结婚的人是我?我怎么会结婚,我是什么时候想起要结婚的?他不停地追问自己。始终也想不出答案。他想,我还是先看看这新娘是谁,可是周围除了村民模糊的脸庞,根本找不见新娘。他绕过村民晃动的身影,寻遍了整个的角角落落,始终也没有找见新娘。他有些失望,心想怎么会没有新娘,那我到底是跟谁结婚?想着这问题,无意间看了看自己的身边。只见一个穿着新娘礼服的女人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他想这女人会是谁?伸手去拍她的肩膀。那女人猛然一回头。他看到女人脸庞的那一瞬间,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躺在床上,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就好像自己的心脏是一个鼓,一双无形的手在锤打一般。而在他眼前一次次浮现出梦里那张新娘的脸,那张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脸。其实。那张脸在他面前闪现的时间很短,他都没有看清那一张脸,但那张脸,不管在谁的面前出现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就叫人记住一辈子。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的器官。只是一个圆,一个白白的圆,就像一个剥去蛋壳的熟鸡蛋,而且还在对着他笑。

他想那只是一场梦,用不着害怕,想到这儿他惊恐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又揣测起那梦的寓意,还思索起那女人会是谁?他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的所有与他接触过并给他留下好感的女人。当这些女人的音容相貌、行为举止,如同他自己给村民们在白布上变出的形象一般一一重复出现,他感到那梦里的女人的笑声和这些女人笑声都有些相像,但又指不出具体是哪一个女人。在这冥思苦想里他有了一丝隐隐的快意和莫名的得意,不管这些女人对他是否有所爱意,但他感到这些女人的命运似乎就在自己掌控中。在他想象的世界里,他可以任意安排她们的命运,随意规划她们的未来。这种快意和得意只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他又陷入到了某种郁闷之中,他觉得这些女人带给他的烦恼和苦闷远比快意和得意更为强烈。

罗顿一连七天没有出门。也没有考虑在村子里盖房子的事。

十八

这七天里,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民们还和往常一样在田地里干活。他们在田地里干活时。常常会提起罗顿。还说,“罗顿啦要盖的房子都快完工了吧?他在家整整干了七天的活,再过些时候,他可能会把房子从他的家里背出来的。”村民们都会心地笑起来。有些村民还问那些村民代表说,“你们说罗顿啦看上了咱村哪家的姑娘?要是他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咱们可以把他的婚礼在他把新房子从家里背出来的那天给他办了?”那几个村民代表很知趣地低着头。不予理睬。

在那个月底罗顿还是动工了,村民们没有想到的是,罗顿在盖房子前没有举行任何的佛教仪式,这让村民们感到了非常的不安,很多村民们对村民代表提了意见,可村民代表们说,“罗顿啦盖的房子跟我们以前盖的房子不一样,他盖房子时是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的。”村民们心想,罗顿本来就不是个可以被村民们理解的人,他要干嘛就让他干嘛好了。

开工的那天,罗顿把村里的所有村民召集在了盖房子的场地上,对村民们说,“今天,我们盼望已久的新房子就要动工了,从今天开始,我们这个村翻开了新的一页。这所房子建成标志着,我们村从此有了村民们说出心愿的地方,我们这个村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团结,更强大,更富有。”

村民们虽然不明白,一所房子怎么能有这样神奇的功能,但他们相信罗顿这个人有

着神奇的能力,他说的话会成为现实。当罗顿说完这段话时,所有的村民都感到全身的热血在沸腾,心底有一股热气如同火焰一般在燃烧。村民们抑制不住这股涌动的情绪,开始热烈地欢呼,拼命地鼓掌。在这个欢腾的气氛里,罗顿拿起绑着一朵大红花的铁锹,为盖新房子铲起了第一锹土,工程也正式开工了。

在新房子动工前三天的时间里,盖房的材料源源不断地从罗顿家运来。村民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材料,大家看着都傻眼了。他们心里犯起嘀咕,盖房子起码要有石头,阿嘎土和木料,而罗顿运来的材料都是些装在袋子里的灰土和沙子。还有一些铁皮。这些东西怎么能盖房子呢?

新房子动工以后的几天时间里,村民们到工地上去帮忙,可罗顿告诉村民们说,“用不了这么多人,只要有几个村民代表当我的下手就行了,你们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

村民们每次去看工地时,只看见他们几个人把袋子里的灰土与沙子,堆到地上,而后浇上水搀和到一起弄成泥巴,又把泥巴倒进一个个长方形的铁架里,放在太阳下晒干后开铁架,一个一个灰色砖头就做成了。等过了几天再到工地去看,只见工地上全是砖头,一排排地垒着,每一排总有一人多高。再过几天,罗顿他们开始把那些砖头垒成了墙。

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们远远地看着罗顿和几个村民代表在垒墙,都感到很新奇,他们开始议论起来。有的说,“你们看,罗顿啦他们干活连个歌声都没有,看那样子怪辛苦的?”有的说,“肯定很辛苦,开工这才几天,房子都起那么高了。”有的说,“罗顿啦盖的房子也真怪,听说房子里连柱子都没有,没有柱子房顶不会塌下来吗?那样的房子就是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啊。”

仅仅过了二十几天,新房子就快要盖好了,只剩下把铁皮铺上屋顶。这一天,几个村民代表来到工地上对罗顿说,“罗顿啦,您看,房子就要盖好了,今天要铺屋顶,按我们村里的习俗,铺屋顶是要庆祝一天。我们知道您不讲这些个习俗,可您是不是可以看在我们这几个人,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干活的份上,今天放假一天。一来,我们几个人好好休息休息,二来,也可以请我们村里人过来看看房子,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罗顿说,“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吗?”那几个村民代表有些难为情地微笑着点点头。罗顿又说,“那就按你们说得办吧!”

“嘟、啷、嘟”的声音划过村子宁静的上空,传到了整个村子的角角落落。村民们听到这声音,都背上早已准备好的青稞酒、糌粑、牛羊肉等,从各家走出来,向着工地汇集过来。看着村民们齐刷刷地聚集过来,罗顿急忙说,“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是吗?我刚才就在纳闷儿,到工地上来,怎么还带着螺号,原来是这么回事!”

“嘟、嘟、嘟”

罗顿说,“好了,别再吹了,村民都听到了。”吹螺号的村民停止了吹号,把螺号拿在手上,一边很珍视地擦拭,一边说,“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传到我这里都已经记不得是第几代了。我父亲保管了一辈子,也没有吹过一次。父亲临终时告诉我,他这一辈子没有赶上吹这螺号的好日子,也许到我这辈子会遇到这么个好时候。祖上定的规矩是,村上佛塔跟前有了铁皮屋顶的房屋时吹这螺号。我父亲嘱咐过我,到那时你一定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吹,要让这螺号声传遍藏区每个生灵的耳朵里,你这一辈子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我们家祖祖辈辈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父亲说完就闭了眼。今天我有幸赶上了这么个好时候,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吹吧!”说完他流着眼泪“嘟、嘟、嘟”地吹起了螺号。

另外的几个村民代表也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十九

不到一会儿工夫,村里的所有村民都聚集到了工地上,先是村民们挨家挨户地给新盖的房子献哈达,又给罗顿和几个村民代表一人献了一条哈达,很快罗顿和几个村民代表的颈上挂满了哈达。村民们一边献哈达。一边祝福着“扎西德勒!”

很快,工地上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村民们的欢笑声,敬酒的歌声,劝酒的叫喊声犹如一阵阵浪涛,此起彼伏。罗顿和那几个村民代表一杯酒、一杯酒地喝着,等到村里每家每户都敬过一杯酒之后,他们几个人都有些醉了。

村民代表中有人借着酒性,问罗顿,“前些时候,我们向您提起结婚的事,您考虑了没有?”罗顿笑了笑说,“考虑了,考虑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想好,不知道怎么办好?”村民问,“只是找个老婆嘛,没有必要想那么多,这事越想越会拿不定主意。您要是觉得哪家的姑娘家庭条件不错,您看着顺眼,事情就可以定下来。”罗顿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两个人要结合在一起首先得有感情。村里的这么多姑娘我没有接触过,怎么知道哪一个对我有好感。更不知道我喜欢的是哪一个。”村民说,“那我们管不了了,真没想到您讨个老婆还这么复杂。”

过几天以后,村里商量大事的房子完全盖好了,村民们又一次聚在了新房子里,好好地庆祝了一番。从那天开始,罗顿和几个村民代表每天太附升起时从家里出发,在那所房子星商量一整天的事,到了夜里很晚才回家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村里出了不少新鲜事。

首先,村民代表在村子里选出了好几个年轻小伙子和小姑娘,组成了一个歌舞表演队,这些小伙子和小姑娘,劳动之余在新盖的商量大事的房子里,练习跳舞和唱歌。他们跳的舞唱的歌,都是村民们平时在田间地头唱的歌跳的舞。他们在罗顿的指导下,进行了改编。还增加了一些内容,在跳舞和唱歌之间加了串联的词语,有一个人负责念这些词语。经过半个月的练习,一台像模像样的节目就完成了。罗顿带领着这支歌舞表演队,走到田间地头为村民们表演节目,很快这支表演队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村民们也在看节目的过程中,懂得了许许多多的新鲜事物。

其次,村民们各家各户拥有的田地,不再分彼此,全部归了全体村民共同所有。村民们每天都到田地里劳动。村民代表给村民登记来劳动的情况。

再就是。村里办了一所学校。所有的村民吃过晚饭后去学校学习。

那段时间里,村民们很多的时候都想起了罗顿曾经在新房子开工时说的话,也感到了自从那所商量村里大事房子盖好以后,村里就像是翻开了新的一页,新的事物一件接一件地出现,村民们感到自己脑子一下子没法接收这么多新鲜事物。村民们现在总感到自己太忙了,白天在田地里干活,夜里不是看演出。就要去学习文化知识。村民们每天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充实感,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村民们在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文化知识以后,很多村民自己也可以发明一些小东西,用于白天的生产上。那段日子,村民们的心中燃起了火一样的希望。每个人在干活时,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

村民们学习的热情也空前地高涨。每个晚上集中在一起学习的那一点时间,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村民们希望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学习。为此,村民们曾多次向罗顿提出要求,增加学习的时间。这个要求提出以后的几天时间里,罗顿没

有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法,只是让村民们耐着性子等几天。过了两、三周以后,罗顿让各家各户派一个人到村上新盖的房子里去领东西。那一天,各家都派去了一个人,来到村里新盖的房子前。罗顿从屋里传出话来,要村民们排好队等着领东西。村民们都在小声地议论,不知道要发什么东西。让排队就排,只是不知道这队是怎么个排法?这有什么难的,像我们平时抓阄那样排就行了。罗顿从屋里拿着一张纸出来,对村民们说,“我念到哪一家的名字,那家的人就进来拿东西,拿了东西不要急着回家,我还有些事要说。”说完他进了屋,就在屋子里一家一家地叫唤着。

村民们听到自家的名字,赶紧进去。当村民进到里面就看见那几个村民代表站在一堆方木盒子前,他们发这方木盒子,还说,“到罗顿啦那边按手印。”所有的村民拿了方木盒子,按了手印,走出房子等在门口。罗顿从屋里走出来对村民们说,“这东西你们拿回去。挂到屋子最中心的柱子上,一挂到柱子上大家就会明白这东西的用处。这东西很宝贵要好好保护,要是摔坏了就要自己掏钱买。大家明白了吧,现在大家赶快回去挂吧。”

村民们回到家里,把那个方木盒子挂到了屋里正中央的柱子上,全家人都看着这木盒子。过了一会儿,听见那木盒子里发出声音:“村民朋友们!村民朋友们!”昕到这声音村民都吓得叫唤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还能发出声音。”再仔细一听,这声音是罗顿的声音。他们又叫起来,“这声音是罗顿啦的声音,他怎么钻到这里头去的?”只听见那盒子里在说,“大家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所有的村民一起喊起来,“听到了!”那盒子里又说,“从今天开始,大家晚上就不用过来一起学习,我会用这个盒子,教大家学习知识,大家一定要跟着我好好学习。”村民们又叫了起来,“我们会好好学的。”还有村民对着盒子说,“罗顿啦你是怎么进到这盒子里去的?”盒子里传出罗顿的声音,“大家不用害怕,我其实不在盒子里,我在自己的家里。有了这个盒子我在家里说的话大家都可以听见,大伙记住了,这个木盒子叫广播。”村民们终于明白了这个方木盒子的用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柱子上的木盒子里开始传出了罗顿的声音,“村民朋友们!早晨好!又是一个新的一天。从今天开始,我们村的广播正式开播了。首先,播报新闻。我们村子从今天起有了第一个广播站,这个广播站是属于我们所有村民的。村民们有什么新鲜的事,都可以到广播站来报道。第二,广播站分早晚两个时段,将村民代表对村里重大事情做出的决议,及时、准确地进行通报。第三,经村民代表们商议,我们的广播站暂时命名为‘村民广播站。如果,广大村民还有更好听的名字,尽快将自己取的名字送到广播站来,我们将在送来的站名中选择最好的一个名字作为本广播站的名字。第四,望果节快到了,今年的望果节是我们村成立村民代表会后的第—个望果节,经村民代表们商量决定。今年的望果节要办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热闹。村里的歌舞表演队特地为望果节编排了一台全新的节目。村里还组织赛马、跑步、抱石头等体育大赛,请村民朋友们。从现在开始锻炼身体,积极做好参加比赛前的准备工作。今天的新闻就播送到这里。下面请欣赏歌曲,这首歌是由我们村的歌舞表演队新近创作的一首新歌,请大家欣赏。”音乐缓缓地响起,歌中唱道:村民代表亚古都!村民代表亚古都!他们是咱们的贴心人,指引我们向前进,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的村庄将变成人间的乐土,到那时,格桑花儿开满地,幸福歌儿唱也唱不完。村民代表亚古都!村民代表亚古都!

自从有了这个会发出声音的方木盒子,村民们感到他们和罗顿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每当清晨一醒来,或是清早在田埂上给牛喂完草回到屋里,就能够听到罗顿的声音。他们习惯听着罗顿的声音过每一天的日子,刚开始他们并没有觉得罗顿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可听着、听着,罗顿那有些沙哑,甚至连吐字也有些不清楚的声音,变得越发地悦耳,越发地好听。有时有些村民出了远门。几天不能回来,一回到村上,就告诉别的村民,“这些天没有听到罗顿啦的声音,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心思呆在别的地方,办完事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还是我们村上好哇,我都已经离不开罗顿啦的声音了。”

二十

火红的日子像是长了翅膀般过得飞快,秋天像个刚刚坠地的牛犊迈着蹒跚的步子到来。整个村庄的田地上。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像一条条毯子平铺在快要成熟的青稞地间,村民们正收割早熟的青稞。快到中午时分,田地里收割的村民们看到在村前的山上出现了一小黑影,一些村民一手抱着刚收割的青稞秆,举起另一个手,撑开手掌遮住刺眼的阳光,远眺着村前的山上。山上下来了一个人,会是谁呀?看不太清楚。从山上走来的那个人,刚开始时只是一个小黑影,后来变成了拇指般大,再后来有一头羊一般大,等到终于看清是来人时,有些村民叫了起来,“山上来的那个人像不像前些年来我们村上的玉朵医生?”“像,真像,很可能是他,他怎么来我们村上?他不知道我们村现在用不着他了,罗顿啦看病可比他强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医术也不错,记得有一年,我家的大儿子喝醉了酒,在村里的佛塔跟前撒尿,触怒了神灵,结果神灵惩罚他,得了一场怪病,人都变成了瘫子。当时我们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到处请僧人念经,还请人降神,为他请罪,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就是治不好他的病,那些日子我们可是为他操碎了心。就在这时,玉朵医生来了,我们请他看看我儿子的病有没有治,他看了看说,这是小病,可能是邪魔上了他的身。他用柳树枝往我儿子身上狠狠抽打了几下,我那儿子噌地从床上爬起来,病一下子就好了。说来也奇怪从此我儿子再也没有犯过那个病。”

村民们一会儿看看山上下来的人。一会儿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又议论着。山上下来的人渐渐地跟村民们近了一些,但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又有一村民说,“要真是玉朵医生我这次要请他给我拔掉这颗牙。最近几天,这颗牙折腾得我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你们记得吧,玉朵医生拔牙的医术可是一流的,我这颗门牙还是他帮我拔的。那年,我的那个门牙疼得让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整个脸肿得像个皮球,本想拔掉它,想了很多法子,可那颗牙像不愿出嫁的新娘,愣是撑着门框不肯出来。玉朵医生一来,用了一根细绳子,一头绑住门牙,一头绑上石头,他抓起石头往远处一扔,那个折磨我的毒牙,跟着石头飞了出去。那一刻,我像是被人从地狱里救出来一样。别提有多舒服了。”

山上下来的人又走近了一些,有些眼神好的已经看清了那个人。“你们看,那不是玉朵医生,鄢像是以前到我们村里,说格萨尔的老艺人。”“不会吧,我记得他上次来到现在都快有十年了,那次来的时候他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一百多岁了吧?”“你这话我就不爱听,活一百岁怎么啦?你是不是盼着人家死呀。走南闯北的人,尤其是说格萨尔的人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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