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蚯蚓

2009-04-15詹政伟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3期
关键词:女儿

詹政伟

当那滴一直悬挂在屋檐下的雨滴终于掉落下来时,陈巧根在心里对自己说,该走了。他想这时不走,恐怕就永远没走的机会了。这机会他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是整整一年多。爹娘带着妹妹陈娟走亲戚去了;老婆朱美娟到县城给大女儿陈妍妍送东西去了;小女儿陈圆圆也在村小念书。他慢慢地从床上挪到了旁边的轮椅上,然后摇着,出了门。

天下着雨,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它们像蚊子一样斜着身子,漫无边际地飘着。那些雨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陈巧根摇着轮椅在雨中走了一段时间,他的全身就湿透了,那些雨滴顺着他的额头掉下来,陈巧根却浑然不知。麻石板铺就的村道并不好走,陈巧根龇牙咧嘴地摇着轮椅,很缓慢地移动着。那时候,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狗用疑惑的眼睛盯着他和他的轮椅,其中有一条还冲着他叫了几声,见他没有反应,也就偃旗息鼓地躲到一边摇尾巴去了。

后来,陈巧根把轮椅摇到了村口,那里有一个硕大的池塘,他在那里呆了一刻,看到自己的轮椅周围全都是蚯蚓,这里一条,那里一条,事实上,在他走在村道上时,就看见了蚯蚓,只是数量远没有这里多。平时是看不到蚯蚓的,只有一下雨,那些蚯蚓才会纷纷从泥土里钻出来。经雨一洗,它们通体发着黑亮的光。接着,他看到了好多的鸟,正飞快地在雨地里跑动着,啄食着那些毫无防备的蚯蚓。

陈巧根突然就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抹了抹挂在眼梢上的雨珠,就摇着轮椅下了池塘,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先是他的脚,再是腿,再是半个身子……很快就漫到了头顶……然后是咕的一声,陈巧根连同轮椅一同消失在池塘里……

天上的毛毛雨一如既往地下着,好像更密了,除了鸟儿在吞食蚯蚓,居然还跑来了一群鸭,它们呱呱呱地叫着,高兴地扑向蚯蚓……

爸,你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看,住在黄蕉家里,就像住在五星级宾馆里,真的和电影里一模一样。陈妍妍张开细长的手臂,连比带划地给陈巧根说着,眼里闪着幸福的光泽。

陈巧根颇为尴尬地看着老婆朱美娟,朱美娟刚喂过猪,两只手上全都粘着东洋草和水葫芦的碎末,她的嘴巴隙开一条缝,好像有口水正从那里流出来,喉咙部位也一动一动,显然,她被陈妍妍说的打动了。那么贱干啥?他想提醒她,人家的总是人家的,犯不着去羡慕,再说也羡慕不来。

其实,从陈妍妍把那消息带回来时,他就反对,他想现在的学校也真是的,没事找事,净玩些新花样,浪费钱财不说,还把许多时间、精力都搭进去了。但在女儿面前,他不敢明确表示反对,他含糊其词地说,让人家去吧,谁想干就让谁干。

陈妍妍一听就跳起来,跺着脚说,爸,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有这种待遇?这是专门为我们这些优秀生设置的,整个县就7名,我们学校就我一人。你说光荣不光荣?

陈巧根脸露难色,让你住到别人家里去,我不习惯。

陈妍妍扑哧一声笑得很开心,爸啊,你以为我是3岁小孩?我都是初一学生了,还怕照顾不好自己?

陈巧根让女儿一抢白,顿时没词了,但他想了一下说,让别人住到我家里来,我也不习惯。

陈妍妍白了陈巧根一眼,爸啊,你不要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个黄蕉也是个女生,跟我一样,也是上初一,也是个好学生……再说,就住一星期嘛,又不是一直住下去。就让她和妹妹一起睡好了,就让她和我平时一样。

朱美娟也帮女儿,你这个做爹的,自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还不许女儿打交道。我家妍妍有这次机会,对她以后发展肯定有利,你要支持她才对。陈巧根摸摸后脑勺,嘿嘿笑着说,我不过说说,你们就联合起来攻击我了,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担心什么?担心人家把我吃了?咸吃萝卜淡操心。陈妍妍反唇相讥。

嘿嘿,我说一句,你倒一筐?!陈巧根自嘲地说,他粗壮的身子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

陈妍妍去了离家足有二百公里的市里,陈巧根家则迎来了一个叫黄蕉的女学生。黄蕉一来,朱美娟就偷偷对陈巧根说,这个黄蕉可不得了,爸爸是个富翁,钱多得用卡车装。

陈巧根听了就有些不乐意,便皱着眉头说,又来了又来了,老是钱不钱的,我听着都心烦!

朱美娟遭陈巧根抢白,喉咙也响了,我就搞不懂,你好像跟钱有仇似的,一说钱,你就上火。你也真是的!

看着朱美娟生气了,陈巧根有些过意不去,想自己确实不应该这样的,黄蕉的父亲长个什么样他都不知道,就胡乱说人家了,这不好。他告诫自己。

对于黄蕉,陈巧根是能接受的,虽然看上去高高挑挑活脱脱一个大姑娘了,但脾气却是小孩子的,到陈巧根家时,正巧陈巧根的瞎眼娘在采摘一批收割下的蚕豆,她立马就参与进去了。在摘豆的过程中,她大呼小叫,说这蚕豆秸怎么是方形的?不可能啊,我原来一直以为是圆形的。哈哈,这下我知道了,我估计我们班至少90%的同学都不知道。这道题目以后可以请社会老师考一下的……

陈妍妍的妹妹陈圆圆见来了一个活泼的小姐姐,顿时也来了精神,她将蚕豆壳剥下来,然后一一套在手指上,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像戴了一副豆手套?黄蕉高兴得噢噢乱叫,嗬嗬,像,真像!至于到了烧晚饭的时候,黄蕉都快乐疯了,她第一次发现拉风箱是那么好玩,拉一下,灶膛里的火就像焰火一样蹿起来,她的脸蛋被灶火映得一片通红,她对陈圆圆说,圆圆,快快快,把我现在这个样子照下来,那一定很棒……晚饭吃到一半,她就和家里打电话,妈咪哎,我现在已经吃了一碗饭了,可我还想吃,你说我能不能吃呢?吃了不会胖起来吧。哎,你不知道这儿的饭有多好吃,闻着是香的,吃到嘴里是香的,回味过来牙齿里还留着香味……

陈巧根忍不住抿嘴一笑,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儿陈妍妍,不知道这个丫头在那边怎么样,不要出丑噢。实际上,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原因。

爸啊,我给你戴上,你听听,有多棒!这是目前国内最流行的随身听,MP4……陈妍妍眉飞色舞地将耳机塞进了陈巧根的耳朵里。

尽管陈巧根不得不承认,那音乐的确很悦耳,听了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但他还是很快地将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表情严肃地说,妍妍,这个东西是不是又是从黄蕉那里拿的?

陈妍妍把玩着那小巧玲珑的红色MP4,不在乎地说,是啊,昨天去她家,黄叔叔就送了我这个,他刚从上海出差回来。

不是跟你说过,要少拿黄蕉家的东西,这算什么啊,你想想,你拿过多少了?手机、录音笔,还有一台电脑……陈巧根不满地说。

陈妍妍把MP4丢进书包,眼睛紧紧盯在陈巧根脸上,爸啊,你在说什么啊,那些东西又不是我向他们讨的,是他们自愿给我的,手机、录音笔是他们多余不要的,电脑是用过的……

拿人家的东西总归不好。陈巧根抹抹嘴唇说。

陈妍妍小声嘀咕,我想要这些东西,你又不给我买,说是没钱买。

陈巧根的心猛地一颤,知道这是自己的软肋,能供两个女儿上学,他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对于陈妍妍偶然提起的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奢侈品,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对女儿说,妍妍,你有本事,就自己挣去,等你以后考上了名牌大学,再找上一份好工作,这些东西就像毛毛雨一样了。好在陈妍妍理解他的苦衷,也清楚自己家的经济情况,她从来没有硬性要过。所以当陈巧根这样说时,她调皮地说,爸啊,以后我有的东西,我也给你一份,让你也尝尝鲜。他的内心是酸楚的,他何尝不想挣钱呢?可是怎么挣呢?他很茫然。但在女儿面前,他不会流露出这种茫然,他似乎一直是乐呵呵的。这时候,他强忍住自己的无奈说,妍妍,人要有志气,不能老是盯着人家,人家是人家的。

陈妍妍不高兴了,爸啊,我怎么就没志气呢?这些对黄叔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乐于助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

要论说,陈巧根是说不过陈妍妍的,但他喜欢女儿和他辩驳,那是他的乐趣,看女儿横眉冷对了,他就做出免战的姿势说,妍妍,爸也是为你好,爸的意思是自己不能让人家看扁了,我们穷是穷,但要穷得有骨气。

知道了知道了,又要忆苦思甜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你知道人家黄蕉怎么说你?说你是电影里苦大仇深的老长工。陈妍妍嘟着嘴说。

陈巧根嘿嘿笑了,他想黄蕉倒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他也听到过,那好像是在那个活动结束以后,黄蕉的爸爸黄景天特意把他们一家请到了市里,在著名的望海楼大酒店宴请他们。陈巧根一家是第一次到这样高级的饭店吃饭,那种局促,那种紧张是显而易见的,倒是陈妍妍和陈圆圆却活泛得很,在酒席台上和黄蕉谈笑风生。

黄景天是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瘦男子,架一副很轻很薄的眼镜,一笑,两颗不大齐整的门牙就闪出来,一见陈巧根的面,他就握住了他的手一阵乱摇,说,感谢你的照顾,我家黄蕉现在逢人就说她在你家生活了一星期,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开朗,变得勤劳起来。你们不知道吧,现在早晨是她第一个起来为我们做早餐……

陈巧根红着脸皮说,哪里啊,倒是我们陈妍妍几乎天天和我说在你家的生活,说那一个星期,她生活在梦里,生活在电影里。

那次聚餐总体上是愉快的,但陈巧根心里还是有疙瘩,这个疙瘩在于黄景天有些盛气凌人,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一说话,别人就根本插不上嘴了,他还老是喜欢给人提建议,好像他什么都通透了。比如说,问陈巧根靠种五六亩水田怎能支撑一个家?陈巧根原本是不想说这些的,这是他的一个忌讳,一个伤疤,他才不想让它暴露在空气里,但黄景天说到这个,那就表明陈妍妍已经和他说过这些事了,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指望两个女儿有出息,我们自己嘛,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也无所谓了。

黄景天一听这话就把座椅往陈巧根那边挪了挪,好像很痛心地说,老陈啊,你今年才几岁,我看也就四十岁吧,我都四十五了,还在争分夺秒。四十岁正是做事的时候,你怎么能和老年人一样的想法呢?依我看,你接下去该找份工打打,死守着几亩地有什么意思?陈巧根不无悲哀地想,天下的有钱人都是这样的,村里的富翁哈八这样,黄景天也这样。哈八是个二流子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无知无识,但黄景天怎么也这样说,他是硕士生,还在政府机关呆过,他说出的话和二流子说的没什么区别。打工挣钱这谁不懂?可他偏不,他对哈八发过誓,他陈巧根就是要靠几亩地生活。

黄景天苦口婆心地替他算一笔账,说如果他一个去打工,那等于造楼房多了一层,如果他老婆也去打工,那就又增加了一层,添砖加瓦的事为什么不做?而且都是举手之劳的事,而且不影响田里的活儿……

黄景天唾沫四溅,陈巧根却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喝酒,他想,你黄老板不知道的,人活着图什么?图的就是一口气,我凭什么要让哈八看低?我穷是穷,可我不怕,我有陈妍妍,还有陈圆圆,她们学习都不错,等她们以后都飞出去了,我就可以跟着享福去了,到时候,哈八恐怕连眼热的份也没有。这么想着陈巧根就脸露微笑地小口小口喝着酒,他做出倾听的样子,其实黄景天后来说了些什么,他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老陈,想不想出来打工?我可以帮忙。黄景天热情地说。

陈巧根把头摇得像风中的芨芨草,走不开啊,一个瞎眼娘,一个七老八十的爹,一个疯妹……他大着舌头说。

黄景天叹了一口气,你的情况倒还真的不能出远门。

黄老板,其实,我现在已比较知足了,我就盼着两个女儿有出息……陈巧根浓重的酒气一阵阵喷到黄景天的身上。

黄景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有困难尽管提,别客气。

“爸啊,我要去金山参加奥数竞赛。”“去吧。”

“给钱。”“多少?”

“500元。”“这么贵?”

“贵什么啊,考试费、住宿费、餐费……”

陈巧根有些窘迫,他手头上还正拿不出这笔钱,他踌躇了片刻说,妍妍,爸去跟人借一下。

陈妍妍皱了皱眉头,这么一点钱都拿不出来,气死我了。你快点去借啊!

陈巧根听了很不舒服,他想发作,把陈妍妍狠狠地训一通,但火气升到胸口,就让他强压了下去。他想没有必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他飞快地跑出了门,找人借钱去了。但这一天,陈巧根居然没有借到那500元钱,大概还差100来元。他立马背了一袋米,跑到镇上想去卖掉。但一直到天黑,那袋米也没有卖出去。他沮丧地将米重新背了回来。一回家,他双手一摊说,妍妍,还差的100来元,你要么和老师借一下。

陈妍妍的脾气上来了,她把自己书包里的课本摔得啪啪作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么一点钱都搞不齐。

陈巧根惊讶地看着陈妍妍,他像是第一次发现陈妍妍还会发脾气,因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陈妍妍懊恼地站起来,在陈巧根身边兜着圈子,后来陈巧根发现她在打电话,他听见她说,黄蕉啊,问你借500元……

放下电话的陈妍妍就眉开颜笑了,搞妥了,黄蕉等会儿就给电汇过来。

不许你向黄蕉借钱!看着陈妍妍蔑视他的样子,陈巧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发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的陈妍妍变得陌生起来,她的口气,她的表情,她的举止……他突然就发作了,完全是身不由己的。

陈妍妍吓了一大跳,她狐疑地看着陈巧根,我都已经和她说好了。

陈妍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贱,动不动就麻烦人家!告诉你,不许借就是不许借!你马上给她打电话,就说那钱不要了。陈巧根连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些恶毒的话会从他嘴里蹦出来。

陈妍妍显然被吓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陈巧根。

陈巧根凶神恶煞地嚷着,快打电话!

陈妍妍哭丧着脸拨通了黄蕉的电话,黄蕉,那钱不要了,我爸给我了。

金山我不去了,我不去了!陈妍妍很想忍住不流泪的,可她办不到,放下电话她的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边哭边喊。

陈巧根沉着脸不说话,后来,他就跑了出去。一直到吃晚饭,他才出现,他一会儿从这个袋里摸出一把钱,一会儿又从那个袋里摸出一把钱,然后把那些皱巴巴的钱币一张一张抹平,包成一包,递给陈妍妍说,全了。

陈妍妍早就不哭了,因为疯姑姑陈娟正缠着她要报纸。陈娟现在有个习惯,喜欢看报纸,一张报纸在手,她可以安静地呆上好几天。每次陈妍妍从学校回家,都给她带一沓报纸。

那钱怎么来的?陈妍妍忍不住问。

陈巧根笑笑说,借的。齐整的借不到,零碎的总还是有的。

陈妍妍的鼻子酸酸的,她不敢去看陈巧根的眼睛,悄悄地猫进了房间,她躲在被窝里哭了个够,是无声地哭。

陈妍妍的伤心,陈巧根看在了眼里,他觉得特别的郁闷,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她,于是他只能自己生闷气。那天晚上,他又把自己灌醉了。睡到半夜,他把朱美娟当成了陈妍妍,摇着她的肩膀说,妍妍,是爸不好,爸不该拿你出气。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和黄蕉多来往,她会把你带坏的!

朱美娟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陈巧根,也太草木皆兵了,黄蕉怎么会把陈妍妍带坏呢?

陈巧根比以往更勤快了,他几乎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挣钱,田里的活儿自然不必说,只要稍有空闲,他要么就拿起鱼网捕鱼捉虾,要么掏蟹钩鳝鱼……他让朱美娟养鸡,养鸭,养猪,他自己还把丢下多年的雕刻活捡起来了——当年的一个师弟不知从哪儿揽了一批红木仿古家具,需要在家具上雕上一些花饰。他忙不完,就把陈巧根叫上了。陈巧根很得意,他带上工具出门时,神气地对朱美娟说,我就是要叫哈八看看,我陈巧根不赚昧心钱,我的钱来路都是正的。朱美娟撇撇嘴说,钱还没到手,你就胡吹了!

萌发那个念头完全是偶然,那是个雨天,黄昏的时候,陈巧根从师弟家忙完一天的活回家,师弟家离他家大概有一小时的路程。那段时间,陈巧根每天都早出晚归。路还算好走,有一段国道,再走一段乡村公路,然后是走一段村道。陈巧根骑着他那辆载重自行车,在由国道拐向乡村公路的时候,和一辆大红色的轿车擦了一下。陈巧根因为穿着雨披,视野较平日要狭窄一些,等到他感觉到情况不对时,大红轿车几乎已经是贴着他了。他一哆嗦,车把就把不住了,他连车带人重重地摔在大红轿车的车头上,他的头被磕破了一个口子,他当时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他只顾看那轿车,看着看着,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老坦克把大红轿车的脸给拉破了,车头上还陷进去一大块。他心慌意乱,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他听见从车里跑出来的一个女的大声尖叫起来,他昏过去了,他昏过去了!快,快送医院……陈巧根来不及想别的,他只能把眼闭上,装作是昏过去一样。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当他觉得这样的把戏到医院有可能拆穿时,他马上就慌张起来,车行了一会儿,他就睁开眼说,快放我下去,让我走!

看到他悠悠醒来,车里的那个女的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吓死我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别动,医院马上就要到了。

陈巧根的双手乱摇,我没事,我不去医院,你们放我下去!

女的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陈巧根飞快地说。他这时只想尽快脱身,那被自行车弄坏的轿车,他无论如何也是赔不起的,他想自己怎么这么傻?居然会装着昏过去,自己应该迅速逃走才对。这时他特别地懊恼。

哎,师傅,我看这样吧,我们给你1 千元钱,你自己去看医生。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就不陪你去了。女的突然说。

陈巧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一时愣住了。

看他犹豫不决,开车那个男的说,这样吧,师傅,再加你200元,这事,我们就算了了。这次刮擦,你也是有责任的。

陈巧根听明白了,他欣喜若狂,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事居然让他碰到了。他生怕他们会反悔似的说,好的好的,就这样好了。

等到那1200元钱揣在口袋里时,陈巧根才敢相信那不是一个梦。当他重新骑着他那辆扭歪了车把的自行车,往回赶时,他的脑袋里塞满了那辆红似火的轿车,要是我当时不同意呢?他们会不会把钱的数目加上去?要是加上去,又会加到多少呢?这个雨天,陈巧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搞得头昏脑涨。以往,事无巨细,他是很喜欢告诉朱美娟的,但那天他回家后,并没有把碰到的事告诉她。他一点儿也不想说,好像说了就会败坏自己的兴致似的。

朱美娟细心,发现了他的伤,他说是雨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朱美娟心痛地说,你一定是急着想回来,你可以慢一点的。陈巧根头乱点,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慢得像只蜗牛,这样就安全了。晚上,陈巧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还在狐疑,那对男女为什么这么爽快给钱呢?那车碰到我时好像是女的开的。看来她一定是无证驾驶。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怕警察。陈巧根沮丧地想,要是当时再硬气一点,那钱的数目还可以上去。

陈巧根第二天在师弟家给家具雕花时,他又想到了昨天的那件事。他想不去想它也办不到,那事像一只蚊子,嗡嗡嗡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1200元钱,意味着他必须在师弟家干上一个月,而且是天天要干的。如果昨天赔的是12000元就好了。陈巧根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呢?后来,陈巧根几乎在干每一件事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件事,并且相互做着比较,这样比较的结果是:他觉得做另外事情都比不上这事来钱快。可以这么说,从那个雨天起,陈巧根就琢磨上了撞车这个事,再后来,他把陈妍妍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报纸全都先浏览一遍,看到有这方面的报道,就把它剪下来。朱美娟也很奇怪,问陈巧根是怎么回事。陈巧根笑笑说,我看着好看就剪下来了,等空了的时候再翻出来看看,不剪下来,想看就找不着了。

陈巧根终于忍不住,在又一个雨天,他开始出手了。这一次,他挑选了一辆黄色的小轿车,他看它开得犹犹豫豫的,于是他飞快骑过去,等到它靠近时,他斜着冲过去……司机是个中年妇女,穿着也挺时髦的,看到陈巧根连车带人跌倒在她的轿车前一动不动,她当即号啕大哭,边哭边不断地拨弄着穿着雨披像一条蚯蚓那样手脚伸展着的陈巧根,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结果陈巧根顺利地从那个女人那里拿到了1000元钱。

陈巧根恍然大悟,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职业也可以挣钱,那叫什么?诈钱么?想到诈字,陈巧根的脸皮有些红,想到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他总是习惯性会脸红。这样挣钱不是和那个老是喜欢生产劣质皮鞋的哈八一样了吗?冷静下来时,他也告诫自己,不能这么干,这么干,万一西洋镜叫人拆穿了,那他陈巧根就无地自容了。可过不了几天,他的心又痒了,为此,他痛苦不堪。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那钱确实来得快,只要他出去,几乎就没有失手过,有的只是赔偿款多少的区别。陈巧根无法不动心,他实在太穷了,那次借500元钱,把整个村子全都跑遍的窘境,让他一想起就觉得心虚气短。不像现在,因为手头上有了一些活络的钱,他一点也不觉得心慌,好像很有底气的样子。每每空闲下来,他脑子里跳出来的念头往往是,到哪里撞车要合适一点?这一次能挣到多少钱!

陈妍妍和黄家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好了,因为只要自家的田里有什么时鲜蔬菜一出来,陈妍妍的第一反应就是,给黄叔叔家送一点吧。她还振振有词地说,别看他们有钱,这样新鲜的蔬菜,他们还吃不到呢。于是有很多的星期天,陈妍妍就会以给黄景天家送蔬菜为名而跑到市里去,几把豆苗,一篮新蚕豆,一兜新姜……陈妍妍忙得不亦乐乎,而她每次从黄家回来,不是带一大包的滋补品,就是带好烟好酒回来。 朱美娟笑得合不拢嘴,说想不到我们攀上了一门高亲。陈妍妍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些我们都拿它当宝贝,但在黄蕉家都当垃圾的。有些过期、发霉了,他们就随便扔了,我们是在替他们打扫垃圾。

陈巧根听不下去了,说,妍妍,你现在的眼界是越来越高了,这些东西也是垃圾,那你倒是去捡捡看。

陈妍妍吐吐舌头说,我是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陈巧根知道陈妍妍的心比天还高,他早就看出,她其实并不把黄蕉放在眼里,她不止一次地在家里嘀咕,说黄蕉的成绩全都是靠家教补出来的,如果没有家教,那她只是一个二流水平,和她陈妍妍是不能比的,她陈妍妍一个家教也没有,照样学得好好的。如果她陈妍妍有黄蕉的条件,她会学得更好的。但她不会把这些情绪流露出来,她和黄蕉很亲热的,一见面就勾肩搭背的,黄景天夫妇也比较喜欢朴素的陈妍妍,他们要黄蕉多向陈妍妍学习,学学她的努力和用功。

陈巧根一看见那些高档的礼品,总是习惯性地搓揉着双手,在这些东西周围兜圈子,那模样,就像小狗在揣摩盘子里的肉骨头可不可以吃。他当然不会吃这些东西,他悄悄地把它们拿到镇上或者县里去卖掉,反正现在到处都有回收礼品的小店。有时候陈巧根也明知在那些小店卖不起价钱,要吃亏,但他也只能这样做。做完以后,他会觉得不好意思,这不是变相从黄景天那里拿钱吗?这算什么?于是他就对陈妍妍说,下回你再也不能拿这些东西了,太难为情了。陈妍妍委屈地说,我也不想拿,黄叔叔一定要塞给我。

那你以后要少去。陈巧根叮嘱说。

我去是问功课上的事。黄蕉的资料多得是,有些我在学校根本看不到。陈妍妍说。

陈巧根说,你让黄蕉寄点过来就行了。

陈妍妍一扭身子,白了他一眼,就你聪明!她不想理睬陈巧根,他喜欢不懂装懂。她去市里的心思,他怎么会知道?她只是去感受一下,说实话,她喜欢城市,越大的城市她越喜欢,每次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她都有一种幸福感弥漫全身,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一晃,一年过去了,黄蕉和陈妍妍成了初二的学生,两家的关系似乎更为融洽了。陈巧根先前那种在黄景天面前的局促感也渐渐消失了,他想黄景天到底是大老板,和哈八是完全不一样的。

陈巧根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以前该做的事他一件都没漏下。陈巧根干过几次后,马上就弄懂了,他干的活儿还有一个新名词,叫碰瓷。陈巧根碰过几次瓷后,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当然,有些经验不是他的,是报纸上介绍的,有些是电视里介绍的,他举一反三地领悟了。比如说,卡车不能碰,大车不能碰。比如说男司机尽量少碰。又比如说,看到情况不对,要想办法溜,不能耍横的;碰一次换一个地方……还有,他没有放弃以前的那些木工活儿,他认为碰瓷这活不能多干,所以不能丢掉他的老行当,所以一直到那件事发生,谁也不知道陈巧根在干这样的事。朱美娟和其他的家里人都知道陈巧根出过几次车祸,他们还笑话他怎么和轿车有缘,怎么老是和车磕磕碰碰的。陈巧根笑骂着说,奶奶的,天知道他们怎么看中我这个穷光蛋的。

那件事一出,大家都大吃一惊,原来陈巧根的车祸都是自己找来的。

事情是秋天里出的,那天有雾,陈巧根喜欢选择天气不好的日子出门,他在雾中和一辆绿色的轿车相碰,本来是很轻微的一碰,达到了陈巧根预期的目的,他倒在了车前。前车轮子把他的自行车压扁了,但他没事,只是胳膊压伤了。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司机会突然踩油门,那车便又一次碾压过来,陈巧根一声惨叫,他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是车祸发生后的第六个小时了。经过抢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但双腿却残疾了,这意味着他的下半生必须在轮椅上度过。得知这个噩耗,陈巧根欲哭无泪,他想,这下完了,什么都完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道这个司机会是一个刚考出驾照的家伙,他说什么也不会去碰。司机因为慌张过度,把油门当成了刹车。

朱美娟哭成一个泪人,巧根啊巧根,你这副样子,以后怎么办?上有老下有小,叫我怎么办?在陈巧根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到处可以听到他的亲人的哭声,不是他的瞎眼娘嚎,就是他的疯妹妹拉着调门喊。一时间,把病房搞得凄风惨惨。

交警部门对这起事故高度重视,特意派出最精干的人员进行调查。其中有一个孙警官,是个十分认真的人,他安慰悲痛欲绝的朱美娟说,我会叫肇事者吃不了兜着走的。然而就在他深入调查的过程中,他猛地发现,这个叫陈巧根的受害者就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一起车祸的受害者。怎么会那么巧?一个人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接连被撞了两次。有些事情是不能细究的,一细究,陈巧根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警察悄悄地找到病房,支开其他的人,向陈巧根问个究竟。说是问话,实际上就是在审讯了。陈巧根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哪里受过这种架势,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冷汗就出来了,他嗫嚅着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来,他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也不想这么干,可我太穷了,我是没有办法。我有一个瞎眼娘,一个七老八十的爹,一双要念书的女儿……他痛哭流涕。警察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你穷就可以这样?那比你还穷的人可以杀人了?

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案最后演绎成了一起刑事案,事情就复杂起来。黄景天从黄蕉嘴里得知陈妍妍家的变故后,也大吃一惊,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老实得有点迂腐的陈巧根会在干这样的勾当。

这个家伙,怎么回事?拿命去搏钱?他也太不懂事了!有什么比命更值钱?

黄叔,听人说,我爸不但赔不上钱,而且还有可能被判刑,你说该怎么办?陈妍妍那些天花容失色,她哀怨地向黄景天求救。黄景天通过朋友,向人打听陈巧根的案情。朋友说,要想一点事情也没有,难。关键是要找个好律师。

黄景天找到了省城的一个大名鼎鼎的律师,律师说,刑事部份是刑事部分,民事部分归民事部分。因为这时候,那个肇事者听说陈巧根是因为想诈他的钱,故意来撞他的车时,他的脸马上变了,由低三下四求陈巧根变成了痛骂陈巧根,他声称,他是一分钱都不会赔给陈巧根的,先前由他垫付的医药费,他也要陈巧根尽快归还。

黄叔,我们家什么人都不熟悉,这事只能靠你了,求求你,帮帮我们……陈妍妍哭着说。黄景天鼻子也酸酸的,只是几天功夫,陈妍妍的一张圆脸就瘦成了瓦片。他安慰她说,妍妍,叔叔会想办法的,你好好念你的书,千万不要因这影响了学业。

陈妍妍抹抹眼泪,黄叔,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我爸是好人,他不是坏人……他是因为穷,又爱面子,才这样……

黄蕉比陈妍妍更紧张,她偷偷地和黄景天说,老爸,考验你本事的时候到了,你不帮妍妍,我以后就不理你!

黄景天调动了自己的一切力量,为陈巧根周旋。多方努力的结果是:陈巧根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省城名律师不愧为省城名律师,肇事者被判赔偿陈巧根11万元整。律师说,两次碾压,表明司机当时有杀人动机。司机连忙表明,我不想杀他,我只是误踩了油门。律师说,好,这表明因为是你的过错才导致陈巧根现在必须坐在轮椅上……

陈巧根更沉默了,事实上,那件事一出,他几乎就成了一个哑巴,原先他是很喜欢和朱美娟开玩笑的,彼此之间斗嘴皮子是两人每天必修的功课,但现在朱美娟逗他笑,他只是抿抿嘴,那笑比哭还难看。朱美娟叹口气说,巧根,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事情都过去了,你还老想着干什么?

我没有想,我只是笑不出来。陈巧根嘴巴硬,不肯承认。

陈巧根在家人面前如此,在别的人面前更是这样。

很多时候,陈巧根木然地盯着窗户发呆,不多一会儿,他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怎么揩也揩不完。

陈妍妍星期六回来,会对陈巧根说一些学校里的新闻,经历了这件事,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她尽量避免和陈巧根发脾气,说学校的事,也是挑好的说。星期天,她还是乐意往黄景天家去,每次去,还是和先前一样,带一些菜过去,现在送的并不只是时鲜蔬菜了,还有干菜,一些腌制品。自从黄景天有一天说起自己喜欢吃咸菜后,陈妍妍就留了一个心,特意让妈妈腌制一些,那些东西里有茄子和萝卜什么的,黄景天吃过后,连声说好。

只有陈妍妍坐在他身边,和他说着话时,陈巧根的心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说些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她离开后,他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但其他时间,他好像一直在游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说实话,他想到了死,虽然他并不想死,可他清楚,连料理自己的生活都发生了困难,他凭什么去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少一个包袱,就意味着别人得到了一些解放。是自己导致了这个原本就贫困的家庭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他不想和女儿长时间生活在别人的口水里。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今后漫漫的人生已丧失了信心。他想像不出来,一个下半身没知觉的人怎样度过几十年。

8月里的一天,陈妍妍兴高采烈地对陈巧根说,爸啊,有个喜事要和你商量。

陈巧根颇为意外地看着陈妍妍,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的笑脸了,妍妍,什么事?快说给爸爸听听。

陈妍妍忸怩着说,爸啊,黄叔想认我当他的干女儿,你同意不同意?

陈巧根愕然地看着女儿。女儿沉浸在她的欢乐中,她神往地说,黄叔说了,他认我做干女儿,就想帮助我,他答应从今以后,我和妹妹的学习费用他包了……

朱美娟听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她喃喃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天无绝人之路。巧根,你要同意啊!

陈巧根发现自己这时候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他说不确切,反正里面有如释重负,有悲哀,更有一种无奈。他擦擦眼角说,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我举双手赞成,只是难为黄景天了。

黄景天和陈巧根打电话,他说,老陈啊,怕你引起误会,让妍妍先和你说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她一把,她可真的是块学习的好料,到时候,让她到市里来念高中吧,对她发展更有利一些,再说,也好让她和黄蕉有个伴……

我怎么会不答应?我高兴都来不及,你是我家的恩人,我替妍妍向你磕响头!陈巧根说。

黄景天说,老陈,你就别说客气话,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陈巧根呜咽着说,我没有困难,真的,黄老板,我现在没有什么困难了……

陈巧根的尸体是三天后从村口的池塘里浮起来的,谁也没想到陈巧根会死在池塘里,而且他的身体上被盘了好多绳子,左一条右一条。这说明他早就做好了自杀的思想准备。

在此前的三天里,陈家的人发疯一样地寻找着他。他们想不通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能走多远。他们固执地以为,他只是出外散散心,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人们没有在陈巧根的尸体上发现什么,只是后来在整理陈巧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大包东西,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车祸的内容,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本子,上面除了记载一些账目以外,还有这样一些文字:黄景天为什么有钱?有钱就可以让别人的女儿成为自己的女儿?我连女儿都养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都是一些问句,句末问号像一只只大耳朵,但朱美娟看上去就像一条一条弯曲着的蚯蚓……看着那些蚯蚓,朱美娟突然就哭了起来。她想起当年陈妍妍小学毕业考进县实验初中时,陈巧根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陈巧根说,等女儿考上了大学,我就带你到上海去看上海滩……陈妍妍更是号啕大哭,爸啊,你怎么这么傻?你不同意我做黄叔的干女儿,你可以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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