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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夜总会

2009-03-16

天涯 2009年1期
关键词:溜冰场夜总会老两口

杨 邪

这是突然多余出来的下午。一张原本注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因此将要翻过去的台历纸,因故被掀了回来,并且上面的字迹由于失效而全部隐匿,它重新成了可以被注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的一张白纸——白得空旷而茫然。

你站在这个下午的街边,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课堂上逃学出来的孩子。既然逃离了厌恶的地方,而又不想回家,那么你该在什么地方,该以怎样的方式度过这阴郁的下午?当倏地萌生这样的念头,你的嘴角浮起了嘲笑。逃学?假若时光倒流二十年,那倒是个蛮适合的年纪。可是,自己当年虽说是个成绩不佳的学生,但逃学这等事迹却是从未有过的呀。

相对于这座人满为患的小城,你所站立的这条西郊的环城街道差不多能算是僻静的了。行人稀少,经过的车辆则加速急驰,忽然间,有好一会儿,街上变得空空荡荡。

你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扫向右边,而那头街角突突突地转过来一辆拖拉机,把你的目光挡了回来。这辆老式拖拉机恐怕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风烛残年的它冒着浓浓黑烟,经过你面前时,呛得你连连后退。由于是开始下坡,它加快了脚步,把你的目光扯向左边——那源源不断斜着喷发的黑烟一路连绵,向着街边袭掩过去,而你看到了十几步之遥的那几个很不显眼的大字。

“大自然夜总会”——这六个大字好像是用粗铁丝折弯然后焊接的,它们被漆成绿色,架在爬满了爬山虎的绿色围墙上。

你从乡村住到城里已十多年了,也曾多少次骑车经过这一带,可从没发现这么一个隐形的去处。

围墙上有个不大的门口,边上有个票亭,亭上有个小窗,窗边挂了块小黑板,写着四个飘逸的粉笔字:“一律二元”。

那个念头几乎是随即蹦出的——你买了票,然后进入门口,走上了绿树掩映的甬道。

不一会儿,你感觉不对。因为这不是你预料中的植物园,而像是个类似于“儿童乐园”性质的公园,它里面的设施,一看就都是供孩子们游乐的。

你又一次嘲笑了自己——你真的仿佛成了逃学的孩子。

但奇怪的,这公园格外冷清,目光所及,你看不到一个人影,而摆在你面前的所有设施,似乎都特别陈旧,起码得有七八年乃至十多年的历史了。

绕过锈迹斑斑的秋千架、吊环和一副破烂相的滑梯、钻筒等等的一个组合,鹅卵石小径旁有几棵造型奇特的大铁树。树下竖着石牌,铭文中称这是起源于三亿年前的曾与恐龙同时称霸地球的苏铁,这几棵的树龄都在六百年以上。看来,这个公园在建园之初,还是花了力气的——这些不知道从哪儿移植过来的苏铁,它们可是珍稀的东西了!

公园是傍着山坡而建的。由于地势原因,岔路口设立的字迹模糊的指示牌所标示的每个去处,几乎都不在同一个平面,加上小径两旁都栽种了高及胸肩的冬青树,使得公园颇有了迷宫的味道。

但它还是太小了点。它的南边山坡上,树林里架设着高高的铁丝网,而它的北边,似乎不多远就是外面的建筑了——那儿有个镀锌板顶棚,也许是什么工厂的大仓库。

你沿着小径和石阶向上。走着走着,摇滚乐的声音越来越大,声源居然就在那个镀锌板顶棚的位置。绕了一段路,豁然开朗,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仓库,而是属于公园的一个面积颇大的溜冰场。

看指示牌,溜冰场的位置应该是“迷你漂流”。可你没有看见人工河。这个至少占地五百平方米以上的平地被浇灌了光滑的水泥。你看到,那水泥地面还是新的,而遮盖了它的一半上空的顶棚也是新的。

站在溜冰场的入口,你不由得一下子面红耳赤了。

这个热火朝天的场地里大约聚集了两百多人,有的在花样百出地穿梭来往,有的散布在场地边角休息或观望——他们是清一色的少男少女,十五六岁,至多二十来岁;都穿得很少,女的有很多是牛仔短裤加吊带小背心,很多男的则干脆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运动短裤……

你感觉,你的出现,就仿佛是一只沉着脸的大猩猩突然跑到了玩得正欢的一个小猴子群的边上,引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在你见机扭身,赶快向边上的售票处兼冷饮店走去,装模作样买了支花哨的冰棍,然后撤退。

二十年前,社会上第一次兴起了溜冰热,那时候你们学校边上就有个很大的溜冰场。那时候的溜冰场与眼前的这个没有多大区别,但不同的是溜冰者,那时候大多是社会上的青年——他们二十多岁或三十来岁,女的烫发,男的留长发。那时候,作为中学生,你们学校的一些胆大的同学出去溜冰,也大多是混在人群里,不敢太张扬的,而像你这样的胆小之辈,就只有在场外瞄上几眼的份了。

你吃着味道怪怪的冰棍,转了几个地方,什么“弯月亮”啦,“龙船”啦,“滑滑车”啦,“小火车”啦,“木马阵”啦,“观览车”啦,看得出,这些设施肯定是有多年没有运行了,而且有的恐怕已再也运行不了了。每一处设施旁边都有一个小票亭,当然无一例外,如今这些票亭都破败废弃了。

从离开溜冰场开始,你没有碰上一个人。当走到“高架车”旁时,你惊异地看到了一对白发老人。年过六旬的老两口,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竟悠然踩着一只白天鹅和一匹小毛驴,从竹林中的铁轨上悄然滑了出来,让你恍惚地有了遭遇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之感。

老两口到场了,乐呵呵地下来。

小伙子,你来玩吧!老头子打了个招呼,他的老伴也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笑吟吟对着你。

呵,一个正跑步冲向中年的人,在老年人的眼里居然成了小伙子!

你也笑了,向这对老人友好地点头,然后在身边这列踩车中选了一匹小白马坐了上去,系好安全带,用力踩动——小白马依次推着前面的灰狗、黑猫、棕熊、山羊,反向进入另一头的竹林,而你感觉得到,老两口仍在你的背后乐呵呵地目送着你的车队……

铁轨出了竹林,就开始逐渐悬空了,你的车队就像是行进在高高架起的一根单轨道上的一列微型列车。你的心里有些发毛起来,但想起刚才那乐呵呵的老两口,又觉得自己胆小得可笑了。

无论你怎么踩,小白马前进的速度都快不了多少。而你没料到的是,后来你的车队居然是正好绕过了大半个溜冰场的上空。当你滑过镀锌板顶棚,然后悬空在了溜冰场露天部分的上空,自然而然吸引来了少男少女们的翘首观望。可此刻你已是满头大汗,由于尺寸的关系,蜷曲着长腿的你,差不多再也踩不动小白马肚子上的小脚踏了。你禁不住歇了一会儿。你居高临下俯瞰着溜冰场,而你的目光马上被场上那些火辣辣的眼睛给挡了回来。显然你的出现引发了他们的议论,你甚至听到他们在下面一边指指戳戳一边发出了愉快的或是嘲弄的嬉笑,乃至有几声起哄般的喝彩……

终于绕过了溜冰场,重新进入竹林,之后到场,那老两口已离开了。你想,除了爆满的溜冰场,在这公园里,你和那对老人也许就是绝无仅有的游客了。

可当你来到“双人飞天”,你发现,这公园里还有一对中年男女。那个高大的男人长着太过夸张的国字脸,而那风韵犹存的女人,你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看神情,他们的关系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也未必是暧昧的情人,倒更像是一对恋爱中的情侣——男人看了你一眼,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而女人瞥了你一眼后,视若无睹,继续沉浸在甜蜜的两人世界……

你转身避开。接着走近“贝贝飞船”,你吓了一跳!就在距离“飞船”几步外的杂草丛中,竟然停栖着一架真正的飞机!

这架破烂不堪得连身上的编号都已经模糊的战斗机,它是怎么来到这么高的山坡上的?看起落架上轮胎的腐烂程度以及周围生长的草木,它停放的时间也许是在一二十年以上了。面对它,你不禁有了要爬上去的冲动,而你靠近它的右翼,发现从打开的机舱里垂下一面刺眼的禁止攀爬的警示牌,便又打消了这个冲动。

在这公园的最里边有两处小建筑,一处是仿古建筑,一处是西洋建筑。

仿古建筑是座二层的茶楼,路口指示牌标示的是“茶室棋画室”。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一楼的画桌、书架、堆放的杂物以及结上了蛛网与厚厚一层灰尘的楼梯。楼前是人工池塘,池塘里零星长着一些荷花,但没有鱼,水面栖满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长脚昆虫,还夹杂着一批胖乎乎的癞蛤蟆,让人毛骨悚然。

西洋建筑在公园的最高点,指示牌标示的居然是“游戏楼”,真是匪夷所思。它仿若一座微型的欧式教堂,由于封锁了大门,显得颇为神秘。

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你坐了很久……

返回的途中,你忽然惦念起那对中年男女。那个姿色不俗的女人,她的眼眸、鼻子与嘴角组成的那副独特的神态,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你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但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而就在一次顾盼中,你崴了脚。

走回到那几棵苏铁旁边时,脚腕子上的隐痛让你不由得停下,坐在了那张石椅子上。你揉搓着脚腕子,突然觉得这个下午是多么的荒唐了……

“大自然夜总会”——你想起外面围墙上的那六个字。这公园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它就是个儿童乐园,除了这几棵苏铁,也没什么特别的植物,难道一个山坡就叫“大自然”?而它非但“大自然”,并且还“夜总会”呢!这公园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怪名字?

你又坐了很久。想到最后,你甚至觉得,这个公园,简直荒谬得不像是现实中的一个真实存在了……

你最终没见到那对中年男女,也没看到那老两口。或许他们早就走了。后来溜冰场里的那些少男少女鱼贯而出,嘻嘻哈哈地经过你面前的这条鹅卵石小径,让你忽然感到了另一种荒谬——他们一个个的体形差不多只有极端的两种,要么太瘦,要么太胖,瘦的瘦得瘦骨嶙峋,胖的胖得鼓鼓囊囊。不仅体形,还有言行、神态和气度,你总觉得他们完全不像是想象中的少男少女。他们一面走,一面纷纷随手丢下冰棍和冰激凌的包装袋纸、易拉罐和塑料瓶子……对于你的存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屑一顾,有的则漠然地瞥了瞥。最后有个小个子男孩朝你做了个鬼脸,用手指刮了刮嘴巴——当他走远,你才霍然一惊,用手掌摸摸嘴角,揩下了一抹可疑的黑糊糊的物质——闻了闻,好像有点儿冰棍的气味……

这个下午,预料中的一场雷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头顶上郁结的乌云倒是在这黄昏时分渐渐分解消散。西天边转而披上了红霞,显然,整整一个下午没有露头的太阳已经坠落了。

你起身离开那张石椅,仰头挺身时听见了一连串骨头发出的咯噔声。

走在通往出口的甬道,你忽然想,自己的背影或许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你笑了一笑,感觉嘴里的滋味有些难以判辨。

而来到街上,几乎不假思索,你就走进了对面的那个理发厅。空阔的理发厅里只有一个人——戴着一只硕大耳环的理发师。他朝你点了点头,严肃得没有微笑。

剃一个板寸头吧。你说。

板寸头?他抖开围布,给你围上,一只冰凉的枯手撩起了你的长发。

你说,对。

留多长?他在你面前的镜子里发问。

愈短愈好!

那就用一公分的模具给你推一个吧!

他看清楚了你在镜子里的那个大幅度的点头。他走到台子边,给手里的电剪套了一个塑料的头儿。

咳,对面这“大自然夜总会”蛮有意思的!你挑了个话题说,不过我以前怎么从没看到过,也根本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公园!

什么呀,这地方,我小孩子的时候就在里面玩了!它早就该倒闭了,前不久弄了个溜冰场,才又有了点儿响动!

可是,它为什么起名叫“大自然夜总会”呢?

嘿,你真不知道哇?以前它是叫“儿童乐园”,后来呀,是真的在里面开过一个夜总会,里面有很多外地来的小姐——“大自然夜总会”,当年很有名的呀,它是我们这城里最早的一家夜总会呢!

约莫三十来岁的理发师甩了一下耳环,撇了撇嘴。而他一推电剪,从你的前额中间向后,推了着着实实的一把。

你感到头顶一阵凉快,再看镜子里,那个杂乱的头颅中间,一下子出现了触目惊心的飞机跑道……

杨邪,诗人,现居浙江温岭。主要著作有诗集《非法分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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