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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湖

2009-03-15孙喜军

岁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冰湖杨花帐篷

孙喜军

1

汽车盘旋于老爷岭的峰顶,前面右侧的树林闪出一个缺口,汽车就一头扎了进去。剧烈地抖动使里面的赵三觉得这辆破车就要翻过去了,头狠狠地撞在铁架子上,“咚”地一下,脑子里就乱糟糟地晕眩起来。

上头的命令是昨天下午下来的,眼镜在电话里通知他打好行李,明天早上有车送他到老爷岭一个叫“老许头”的作业组里当现场员。尽管他不情愿,但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命令。“老许头”是谁?赵三不知道,听魏贞绩说是县城里一个多年从事包山场采木头的包工头子。还听说此人和场方领导颇有联系,也有说是故交。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群纯粹的陌生人,就深埋在遥远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林沟谷之中。就是说,在那样的环境里他要一直呆到明年天暖雪化,才能重新回到镇子。

山里的空气在冰雾当中出奇的冷静,太阳勉强在山林后面透出一缕缕光线来,在冰雾中形成一条条白色的带子。现在大概是中午,汽车已经下落到了由三座大山围成的一块空地上,还在继续往前走。同车的副场长魏贞绩对司机——一个属狗的年青人说:“快到大冰湖了。”司机立即点头,同意魏贞绩的说法:“是快到了。”

赵三通过车窗仔细地向外张望,简易运材道两侧的树林像一团团乱糟糟的铁丝,纠缠不清。一片片倒下去的木头,在雪地里慢慢地朽烂着。然而,他一直也没有看到老许头他们的帐篷点,赵三下意识地问了句:“在哪呢?”

属狗的司机立即回头斜了他一眼:“慌啥?”

魏贞绩说:“不远了,就快到了。”

前面突然阔展了起来,浑圆的地面上玉白一望无际,很像一只扣在地面上的巨大蛋壳,上面的大树一律变矮,枝枝丫丫也像是直接从地里生长出来似的,看上去突兀而颇为怪异。

汽车已经爬到了蛋壳的上面,里面平静了下来,除了马达的轰鸣声。

“这是我见过最大的冰湖。”魏贞绩大声对属狗的司机说。

“冰湖?”赵三惊愕地问,“这是冰湖吗?”魏贞绩回过头来说:“对,是冰湖,比94年871公里那儿起的冰湖还大!”

赵三心里有点儿打鼓,这个冰湖正横在简易运材道的当中,看不到边,直和两侧的山坡连成一体,要是它就这样继续鼓下去,恐怕会切断回家的路,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赵三咽了一口唾沫,他看到属狗的司机鄙夷地回头乜了他一眼,赵三把头重新扭向窗外。这时他听到那司机说:“这个冰湖比前半个月又加大了不少,现在差不多快有十公里了。”

汽车已经开到了大冰盖的顶部,向右转了一个急弯,在左侧的冰盖中嵌着一辆汽车,仅仅露出汽车蓝色的顶篷,崭新而且耀眼。冰湖里面溢出来的水又重新结成了灰白色的冰,就像这枚巨蛋突然被击破,流出来的蛋清凝固了一样。赵三惊愕地看着那辆遭遇了灭顶之灾的汽车,几次想问它的详细情况,但他没敢,怕再次遭到属狗的司机给他的白眼。

汽车终于从冰盖上平安地开了下来,重新开始了剧烈地摇晃。这样又开了好一阵子,才“嘎”地一声停了下来。

赵三的耳朵里“吱吱哇哇”地响成一片,在这混乱的声音中,他看到一顶由蓝色塑料布和破烂的粗布帐篷顶子构建成的一个建筑物,北向伸出的炉筒子中不停地冒着白烟。南面有两匹老马,一匹黑色,另一匹是红色。被拴在横绑在树上的横杆上,正在吃槽子里的干草,突然来到的汽车也没能使它们分心朝这边看上一眼。

“到了,”魏贞绩边打开车门,边回头对赵三说,“下来吧。”

赵三打开车门,费劲地从汽车的后备箱中取出行李,跟着魏贞绩朝帐篷走去。

眼前突然黑暗下来,明晃晃的外部世界被那扇破木门隔在了身后。塑料布上挂满了黑黢黢的冰霜,太阳光几乎难以穿透这层顽固的屏障——只有门口那儿还能看到一点点亮光,往里不到十步,就是黑漆漆的一团,酷似一眼深不见底的老井,横置在脚前。

魏贞绩站在门口,对里面叫道:“老许头,老许头?你给我出来。”没人应。魏贞绩不耐烦起来,再次大声向里面喊叫:“老许头,你给我出来,装死呢!”

“咳——!”里面突然有人咳了一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出来:“老许头上装车场了,得到了下午才能回来,魏场长有事吗?那个年青人是谁?”

魏贞绩习惯性地挥了一下手掌,对着里面的声音说:“好了,你等老许头回来告诉他,场里给他派来了一个现场员,你们山场里所有的操作规章和采伐技术要求必须听从现场员的指挥和安排,任何人不得越过现场员私自到山上乱放木材;他在这儿期间所发生的一切费用,都由老许头负责给出;你们不准有意刁难现场员。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还是那个尖细的声音毫不含糊地回答了魏贞绩。“不过,这个现场员叫什么名字呢?至少以后我们在叫他吃饭睡觉的时候,应该知道怎样称呼他吧?”

“赵三,你们就叫他赵三好了。”魏贞绩不情愿地对那片黑暗说。

“赵三?”那个尖细的声音似乎想了一想才好奇地嘀咕了这么一句,“这是人的名字吗?太奇怪了,这也能算是人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就像是在河边随手拣来的一块石头那样随便,难道他没有亲生的父母吗?如果有,单从这个名字上看,他的父母可不是有学问的人,至少,也不是负责任的人,因为从一般的经验上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来,任何一个有点儿学问或者有一点儿责任心的父母,都不可能会拿孩子一生的前程当儿戏而像对待一个弃婴那样起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名字,他一生都作不出任何成就,只能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这是一个多么可悲、可叹、又可气的严重事件啊!”

赵三的手心里有汗不断向外冒出来,魏贞绩斜了赵三一眼,恶狠狠地对黑暗中的声音说:“这不关你的事,别忘了把这事儿通知了老许头!我还有事,不等他,我先走了。”说完,又转向赵三说:“还愣着干什么?找个空儿,把行李铺上!”

这是一个直筒子的帐篷,两边挤满了用松木杆铺成的床铺。进了门是一个铁桶剖制成的炉子,里面填满了木材,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半红的炉壁烘烧得帐篷里热气腾腾,热气中充满了各色人体发出的刺鼻的怪味。在这怪味中,赵三看到右侧床铺空着一块大约60公分的空位。再往里,就是一个个破破烂烂的卷成一团一团的被褥,颜色漆黑,宛如铁打一般。赵三把行李放到空位处,立刻感到下面有腾腾的热气涌涌地升上来。透过松木杆,看到下面是半米宽的地火龙,这里正是炉子进火的“龙头”。赵三心里暗暗高兴,原本他以为在这样破烂的帐篷里睡觉一定得冷极了,如今看来,原有的担心全是没有用的。

他打开行李,厚厚地铺上。在上面一躺,就感觉卸下了一身的累。

躺了一会儿,他想起了刚才里面说话的那个人。他坐起身向里面张望——里面依旧漆黑一片,那是一种纯粹彻底的黑,绝不会有一丝儿亮光从里面反射出来,在这样的黑暗中就是一只猫也休想在里面看到一只猪那么大的老鼠。赵三呼出了一口热气,他明显感到那里面似乎有许多人正瞪着一双双同样黑暗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他望。赵三感觉到了那目光给他带来的惶恐,这惶恐使他赶紧把脸转了回来。就在这时,那尖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赵三,”这叫声来得很突兀,赵三浑身的毛孔在这叫声中陡地一紧。他呼地坐了起来:“谁?”

“是我,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现在老许头他们还没有回来。你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有些忠告我想对你以后的工作会有一些益处和帮助,你不想听听吗?”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是一部机器,依照某种设定的程序而发出的声音一样。赵三心情复杂地从床铺上溜下来,“是的,我很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如果不妨碍你的话……”他边说边向里面张望,并试图走进去,他很想见见这个一直和他说话的人。

地面上的东西很多,乱七八糟的尽是些烟盒、倾倒的剩饭菜、堆放的木头、抬木头用的掐钩、套马用的套包和笼头,还有其它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尽量躲避着这些绊脚的物件,里面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可要加小心,这样鲁莽的行为,你会绊倒的……”随着这声音的落下,赵三就感到脚下被什么狠狠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还没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倒在了尘埃当中。手掌里温热湿黏,幸亏脸已高高仰起没有碰到什么东西。他大喘着粗气爬起来,人已经完全陷入到黑暗里面了。

回头看,身后尚有光明,前面却黑得一无所有了。赵三狼狈地逃回到自己的铺边,看手上是黑黄的一团脏物,凑到鼻下一嗅,是腥臭的一摊狗屎。赵三气愤地把脸转向黑暗,尖细的声音说:“我的忠告还没有开口,你已经在吃亏碰壁了。以后你可得真要乖巧些,尽管鲁莽的人第二次吃同一个亏是平常的事。但这种错误的出现,罪责并不在你本身。该负这个责任的应该是你的父母,你,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

赵三没有再听那声音的斥责,他现在急于清除掉手上的脏物。走出帐篷,在一株半死的老树干上揩掉那狗的排泄物。又返身回帐篷,找出自己的脸盆。门口的水桶里却连一滴水也没有。

2

对赵三来说,最重要是找到这片林子中森林调查时留下的边界。三天来,他一个人穿行于茂密的灌木丛林之中,却一直也没有找到一株挂上了红色标记的号树。这让他伤透了脑筋,吃尽了苦头。他甚至怀疑,那号树是不是已经被什么人放倒,烧掉了。然而,做为一个现场员,如果连自己辖区的边号都不知道,那可真是叫人不能容忍。再说,如果他不能找到边界,他也无法断定老许头他们放倒的哪一棵树是违反规程的。现在,他能做的除了告诫他们伐根不得超过限定的高度、不准采出“天窗”和杜绝出现“长材短尺”等这类常规要求以外,他只能刹下心思四处寻找采伐区的边界。但是,他一无所获。这片林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划过边界一样。

这是一大片次生林,在这次采伐以前,已经不知道被采伐过多少次了。林地中灌木丛生,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将近三点钟的时候,空气中已现出暮色,太阳早已落在了山的后面。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尖细的声音送给他的忠告:凡事都要想开些,千万不要太认真,认死理的结果只能是事与愿违。

他决定返回驻地。

就在那天下午3点左右,也就是他乍着粘满狗屎的手四处找水的时候,一个面目青黄40多岁的男子从外面挑了两个半桶水踉跄地走了进来。他肩上的份量似乎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一进门就扔下水桶,坐在木板做成的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赵三主动和他打招呼,亲热地叫他师傅:“挑水的地方很远吗?”青黄面皮的男子显然没有注意到这里会有一个陌生人,他惊愕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赵三,反问他道:“你是谁?你是许老板才请来的吗?”

“黄皮子你说对了一半,”黑暗中那尖细的声音抢着回答了他的问话,“他叫赵三,是场方派遣来的现场员,魏场长说他要负责山场上所有的技术工作和监督我们的行为,也就是说,以后我们就要受到他的钳制和管理了。”叫黄皮子的男子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赵三,把污浊的目光从赵三身上挪开,悻悻地说:“连我挑水做饭也要由他来管喽?”

“不,”赵三赶紧解释说,“我只是对伐区进行管理,避免出现违规作业现象……这样的违规行为不论对场方还是对老许……许老板都是得不偿失的,对吧?”黄皮子从喉管中“嗯”出一声来,没再理会赵三。用手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开始将水往缸里面倒,赵三赶紧用脸盆接了一点儿,以便将手上的脏物洗净。才一回身,黄皮子就生气地嚷嚷起来:“操!我挑水是给你洗手的?愿意洗自己上河边挑去,洗脸洗手洗屁股,跑这儿干净个鸟!”

赵三的心脏立即疯跳了起来,他尴尬地回过身来,喉咙间似卡进去了一块骨头。他不无善意地对黄皮子说:“你说什么?你不是为这些人服务的吗?”“是的,我是为这些人服务的又怎么样?你看到谁进门就洗手来着?我一天到晚有多累你知道吗?你一个堂堂的场方下派人员,连一点儿起码的怜悯心都没有吗?”黄皮子没有被赵三的恼怒镇住,反倒回身操起了刚才放下的扁担。

“可是……”赵三多少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唐突了些,他想解释自己的手上粘上了不得不马上洗掉的东西。但黑暗里的那个声音抢在了他的头里。“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赵三,你没听说过‘入乡随俗这句话吗?这地方虽然不能和你们林场相比较,但我们也自有一套行为原则。黄皮子的确是为我们服务的,难道这就成为他低三下四任凭别人喝五吆六的理由吗?再说,难道我们就不是为别人服务的吗?就拿你来讲,你来到我们这堆人里,不也无形中承担了某种责任吗?”

“是的——”赵三现在已经无法招架那尖细的问话,那声音宛如一位无所不能的智者,单就凭那声音就足以叫他自惭形秽,为自己的形容无地自容了。

“你同意我的说法对不对?在我们这个团体中,从建点到现在,你是第一个洗手的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还没有看到有谁拿个盆子使用这么珍贵的水来洗手,这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尤其值得批评的是你那不可饶恕的粗暴态度,更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度、民族哪怕是一个角落里都无法叫人忍受的。你应该马上向黄皮子道歉,否则,你今天的行为可能会导至你今后无法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和平相处。”尖细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赵三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黄面皮男子面前。那人的情绪显然尚存怒意,依旧横握着扁担对赵三怒目而视。赵三在无言以对的自责当中感受到了一束漆黑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在他的脊背上。他苦笑了一下,搓了搓黑黄的手掌。对黄皮子说:“对刚才的行为,我表示歉意……”随着这句话的出口,赵三明显感觉到自己已被迫挤在了某种人为的枷板当中,越来越难以动弹了。

黄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放下了手里的长家伙。一点也不迟疑地把脸盆里的水重新倒回到缸里,之后,重新坐在了门槛上:“你才来吗?”他问。

“是的,”赵三也斜靠在自己的床铺边上,鼻子里有一股粘乎乎的东西正蜿蜓流下。但他没有办法用自己的手去处理这件简单的“麻烦”事,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将那东西吸溜回去。这让他十分狼狈,说话的声音也囔囔的了:“我……是中午过来的。”

“是吗?”黄皮子说,“那时我一定是去挑水去了。”说着从破烂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酒瓶,里面有半瓶白酒,急匆匆地朝嘴里了一口。就在这一瞬间,赵三看到黄皮子的手背上现出一种类似土地一样的颜色,长长的手指甲里塞满了油泥,拿酒壶的那只手中指的指甲里,还嵌着一根羽毛,看不出是鸡的还是什么鸟类的。这一发现,赵三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的不妥之处,也理解到了他刚才大发雷霆的原因了。

“我很累,每天要给这里的所有人做饭、挑水,没有人愿意帮我。他们只知道把做好的饭往自己的嘴里填,从来不问我是怎样给他们做好的。就像我是应该的似的,凭什么?凭什么都要我侍候,都他妈是我爷爷呀?我爷爷早就死了,那他们也都死去呀!……”破门突然开了,一个长相奇特的人从外面冲了进来。他的脑袋出奇的大,怀里抱着一大抱木头。黄皮子没有注意到这会儿会有人从外面进来(或者是因为情绪激动,一时忘了),来不及躲开,就被那人连踢带踹地撞倒在地上。而那人干脆就从他身上践踏过去。

“你瞎了!炉火不旺烧,这还有个大活人哪!”黄皮子嘴里大声地叫骂着,并没有直接从地面上起来,而是仔细地看手里的酒壶漾出去了多少酒。还好,一滴也没有漾出来。黄皮子骂过,又呷了一口酒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而那个叫“炉火不旺烧”的大头人已经认真地向炉子里架木头了,就好像他刚才是从平坦的大路上走进来的似的。

这一变故让赵三感到十分滑稽而且突兀,他强忍着自己没有笑出声来。他仔细打量了那个“炉火不旺烧”,原来那人并不是脑袋真的那么大,而是过于密集的头发长时间不梳理而凌乱不堪,根根缕缕向四周支出,使得他的头看上去大得出奇。凌乱的头发下面隐隐地露出一张漆黑的脸来,下面就又是一大蓬乍里乍撒的胡子,整个头就成了一个大号的煤石。他衣衫褴褛,油渍麻花,穿得极多。这会儿他正蹲在炉子前抱着膀子不停地打哆嗦,炉子里已被他塞满了木头,发出吓人的“呼呼”声,没一刻,炉子就通红通红的了。帐篷里的空气似被点燃的火药,无限地膨胀开来。赵三不得不趁这空儿逃到帐篷外面,一是凉快凉快,二是那手已是非洗不可了。

找不到水,只好用雪,偏那门口的雪清理得十分干净,只在拴马的大树边上有一小堆干净的雪。赵三赶紧走过去,抓起一把使劲儿地搓了起来。狗屎已经有点干了,不得不将雪融化在手里,泡软再搓。正要忙完时,一个面目清秀,身材矮小的年青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正一脸死气呆呆地望着他看。那双眼睛灰里透着白,毫无生气,松垮垮的面部肌肉,看不出一丝活的气息来,一双眼皮半天也不眨一下。

“才收工吗?我是刚来的……”赵三赶紧向那年青人做出解释,但他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眼睛仍旧直直地看着他,赵三的头皮酥酥地一阵阵麻过,头发根根竖立起来。

“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年青人机械地开合着红红的嘴唇,声音如同两块朽木在黑暗中磨擦。

赵三忽然大叫了一声,马上逃回了帐篷里。他磕磕绊绊地向黄皮子讲他遇到了一个可怕的年青人,黄皮子醉眼迷离地听着他的述说。好一会儿,他扬了扬他的土脸,说:“你说的是你身后那个人吗?”

赵三感觉身上的汗正在迅速冷却,他木然地转过身来。——那个了无生气的年青人(他绝对不是从门进来的)正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两眼直直地看着他,见赵三回身了,才说:“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

赵三就要哭了,他想像不出自己是怎么了,他只干张着嘴,不知所措。接着他听到了黑暗中那尖细的声音发出锐利的笑声:“赵三,你实在是一个叫人不省心的人,难道你就看不出那雪是用来饮马的吗?至少你也该看出那雪与别的地方的雪不一样啊。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就算你是一个低智商的普通人,也该猜得出那雪的用途,而谨慎自己的行为。贾或明原本是生不得气的人,如今你惹上了他,以后可够你瞧的了。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但他会一直就这样纠缠着你。我拿你也没有办法了,我只想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他动粗,否则你可能要惹火上身,再也无法摆脱他给你精神上带来的阴影了,这是最后的忠告。”

贾或明呆呆地站在他跟前,对里面的声音置若罔闻。说:“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

赵三真的气急败坏了,但没有丝毫办法。只能采取无视贾或明纠缠,尽可能地回避他,就像对待夏天空气里围攻自己的苍蝇。但他的办法没有奏上什么效,贾或明总是在他意识空白的瞬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叫他防不胜防,总是对他说:“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

前面的雪地里没有路,只有一串串山鼠或黄鼠狼留下的爪印趾痕。天已经黑下来了,齐膝深的雪使他无法快一点赶路,星星铺满天的时候,赵三才隐隐约约地于雪地中看到了帐篷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3

没有人能看出这个老头到底有多大年龄,甚至你都无法判断他处在一个什么年龄段上。他身材高大,足有一米九零;身材魁梧,每次走在帐篷里,赵三都清楚地听到碗筷因剧烈震动而发出的“哐哐啷啷”的声音,就像是地震。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出于习惯人们都叫他“老许头”。

初次见到老许头,赵三有点发愣,他觉得这个老家伙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隐隐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安的躁动,在心底里一鼓一鼓的。当他说出他的这一感受时,老许头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宽厚洪亮,带有明显的超重低音效果,极具穿透力,震得赵三耳朵里长时间发出“嗡嗡”的杂响。老许头笑过,突然严正了自己的面容,哈下腰对赵三说:“我多次去你们林场办事,你不就是那个林场的吗?你见过我不稀奇,我可早就记得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了!”

赵三惊愕,一般来说,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记住一个陌生人,要比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记住一大帮人中的一个(尤其是一个普通人)来得容易一些。这是常理,而今这一切都发生了可怕的逆转。赵三隐隐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特别是看到眼前这个把冷峻隐藏于满脸花白胡子之中的老人。赵三的生理反应是,马上去撒尿。

通常和老许头在一起的是一个同样叫人无法判断年龄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名字叫杨花。据说,那杨花就是老许头的老伴,但赵三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会是在一起生活过来并生儿育女的老年夫妻,尽管他们每天夜里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但是有一点阻止了赵三对二人关系的猜测,那就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这话题常常在晚饭后出现。当这种猜测一旦停止,他立即就感觉到这本来就是一对老年夫妻了。

老许头和杨花住在西边铺的中间位置,那个地方正好处在黑暗的边缘,从那往里就再没有光亮了。在赵三的床铺朝那看,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若隐若现。老许头和杨花并肩坐在床铺上,杨花就从一个密码开始了他们的话题。“我记得是在前年的七月十四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去的银行,”杨花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折子上的密码里加了713三个数字。后边好像是你的生日,也是七月十四,对,是七月十四,再后面我记得是那回存钱的钱数……”

“不对,”老许头粗暴地打断了杨花的话头说,“最前头是个8,我说过,你忘了吗?8是吉利数字,要是哪个密码里没有8,那这个人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在那个密码里我加进去了两个8,但相互间都没有挨着。还有四个6,6也是吉利数字,这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没有,是有那么一回事,但你说的不是那回,那个折子,那个折子——就是你说怕叫邻居给偷了去的那个——上头存了12万的那个密码里才有两个8……”

“不对,你还是记差了,就是那本,那本折子上是13万对吧?”

“是,不是有三本13万的吗?你说的是那藏在卫生间坐……”

“不对,你是记错了,你猜猜有几个本子上存了8万的吧?”

“不用猜,一共是七本,我藏了七个不同的地方,它们的密码都不一样,我说的是前年七月十四那本,你一定是忘记了。”

每次他们谈论、猜测存折的密码、所存数额和怕被人偷去而四处乱藏的具体位置时,帐篷里就会出现长时间的肃静状态。黄皮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停地喝酒,显然对老许头他们的话题一句也没有听;炉火不旺烧则一趟一趟地从外面抱回一大抱一大抱的木柴,拼命朝炉子里架火;每天无数次突然出现在赵三身前身后的贾或明则呆呆地坐在床铺上,瞪着他灰白的眼睛看着赵三;另一个叫“医不效”的套子手则强忍着嘴里的哭泣,坐在被窝里翻白眼;四个装车手分别叫作:大哑、二哑、三哑、四哑的则整日掩埋在黑暗里一声不吭,据说他们总是围在一起喝酒。连里面尖细的声音也偃旗息鼓,静寂得这里仿佛从来就没有过人。那种时候帐篷里就只有老许头和杨花欲抑还扬的谈话声。挨着赵三睡的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中年人,他由于长年不和女人接触,而常在夜里醒来,嘴里发出类似野猫叫春时发出的哀嚎声,直到用想象和手指将那不安分的东西疲软下来之后,才能重新入睡。并用紧闭的牙齿发出像天牛幼虫嗑咬木头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这便是他进入梦乡时的标志。

极度的酷热使赵三身上汗如雨下,他长时间听着旷野里传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鸣叫声。他无法入睡,那个“炉火不旺烧”差不多每隔半个小时就向炉子里架一次火,直到连一根小木棒都塞不进去为止。整个帐篷内热气到处乱窜,满带着一阵阵刺鼻的类似尸体腐烂时发出的臭味。在这样的气味中,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呈现出了某种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异状态。赵三在昏暗的月光下,看到一具具亮着白条的工人们,个个身上如水洗过了一般,只有炉火不旺烧依旧裹着大衣,(他没有铺盖)躺在光床板上,没有人阻止他,哪怕他们就要让他给烤死了。

赵三和黄皮子发生那次不愉快之后,他变得少言寡语,学会了沉默。任何人对他的“侵犯”他都以极大的抑制力容忍着——然而,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人是直接威胁或者伤害过他,他努力地学习和适应着他们的生活习性。“所有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天早上他睁开眼对自己说。现在,真正让他苦恼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无法真正开展自己的工作,因为他连这个生产场号的边界还没有找到。就在他来到这儿的第三天晚上,他禁不住向老许头问起了这件事。

老许头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先是愣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说:“谁知道呢?我也没有找到这个场号的边界,但这也不影响我们的工作你说对吗?”

赵三立即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从老许头的口气当中,他完全可以听得出他根本就没有把这当一回事,而这恰恰是他工作的重点。如果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可怕的事迟早都会发生。而真一旦发生了,那就意味着他赵三要承担大部分的责任。这种事叫赵三想一想都会脊梁上冒出冷汗来。

“不对!”赵三马上否定了老许头的说法,“如果找不到场号边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是在非法采伐,你们必须砍经过森林调查过后指定范围内的木材,否则你们就是在犯罪。一旦出现越界采伐的事故,你,我还有在场的大家,都摆脱不了干系。我现在建议你必须协助我找到场号的边界,最后确定采伐的准确位置和范围。”

老许头惊愕地看着赵三,就像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年青人一样。赵三的话显然超出了他的想像范围,就像他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下,突然被这个年青人在他鼻子尖上咬了一口一样。他平板的面部肌肉现出了激怒的神情。呆了一呆之后,老许头缓下势来。迅速低下头,咬着下嘴唇,轻轻地摇了摇脑袋。又猛地抬起他沉重的脸盯着赵三说:“你一定是搞错了,”老许头咽下一口唾沫说,“找不找得到场号是你自己的事,你干吗无缘无故地扯上我呢?我不过是你们场子里的一名生产者,我有什么责任非得要和你一起去找那无聊的场号呢?再说了,我在这里生产是经过场子领导同意,并签了合同。你今天来横插一杠子,算怎么一回事呢?你好好想一想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超越了你的权限?就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你说对了,难道是你们场子出错了吗?再说,从打你来,你看到我们的生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赵三抹了一下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他不得不承认,老许头他们实在没有什么错处可言。不论是伐根还是采伐的强度,都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就是在场子里的时候,场长和魏贞绩他们也常说起老许头他们干得是最好的。“可是,我说的是边界……”赵三期期艾艾地解释说,“不管怎样,我们得有个范围才行呀!”

“范围?”老许头重复了一句,“你说范围?我们超越范围了吗?只要今天你给我指出来哪棵放倒的树超出‘范围了,我们马上整改,所有的责任我一个人担着,哪怕就是你现在让我们停产!”

赵三已经有点站立不稳了,他感觉到自己狼狈不堪,他的确说不出人家哪儿越界了。

“连号边还没有找到,我怎么指得出来呢?”赵三感到自己已经理屈词穷并有些强词夺理了。

老许头也许看到了他的窘态而放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洪亮,如同晴空里打过的一个滚雷,震耳欲聋。赵三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铁锅旁的勺子跳了起来和架子上的一摞碗盆一同掉在土地上,哗啦啦一塌糊涂。好一会儿,老许头才停下了他的笑。伸手似乎慈爱地在赵三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那就对了,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树,不妨一棵一棵地放倒它,别去管什么边界,一直放到了看到那红色的标桩为止,你想就这么干,怎么会出现越界采伐的事呢?”

赵三无言以对了,老许头的办法听上去对生产者来说显然是最简单实用的好法子,这样根本就用不着费神费力去找那什么边界。赵三挠了挠后脑勺,他感到肩头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现在他急着要做的好像是想努力打消因自己的鲁莽而引起老许头对他的不快。他连连向老许头点头说:“对对对,许老板说得有道理,真不好意思,您可对我刚才的态度不要见怪,就,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然而,老许头已经撇下了赵三。他根本就没听赵三的解释,半明半暗中的杨花早已急不可奈地喊了他十几遍了。她生气地对老许头嚷嚷,好像想起了某一个折子上的密码,和1997年8月她藏在一个什么地窖里的折子了,那本折子上有20多万呢。

老许头一撇下赵三,就马上兴奋地朝杨花走去,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一阵“嗵嗵嗵嗵”的脚步声中,赵三不得不停下他的解释。身后似有响动,一回头,脸险些和另一张清秀而死气沉沉的脸撞在一起,赵三大大地吓了一跳。贾或明呆呆板板地对他说:“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

赵三扭头回到自己的床铺边上,里面已经传来了老许头和杨花那永远也猜不完的话题。赵三真是纳闷,如此枯燥的猜测,他们为何长时间地乐此不疲呢?

躺在床上的时候,蒸笼一样的酷热仍旧使他无法入睡。他仔细地回想老许头说的话,表面上看似乎有道理,事实上明显是在强词夺理。赵三明知道是那么回事,但他还是妥协了。尽管这样的妥协使他心里好像有只苍蝇生了一窝蛆,他还是不得不忍下来。他感到了一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一起向他压下来,他无力抗拒。现在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事先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或者找到一个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去对付他。而今却凭白地去冒犯了他,倒给自己今后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正想着他突然坐了起来,他想到,老许头他们可以不找边界而他却不能不找,总不能等上头来人要他领着去看看边界而他却回答他们“不知道”吧?

心就马上烦了起来,身边的响牙无言正在激动地哀叫着,热浪里就又多了一股豆浆的腥气。

4

严重亏觉的赵三好像刚刚睡去,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拨弄他的脚心,电击一样的麻痒使他全身缩成了一团,却老也避不开那搔痒。他呼地一声从床铺上坐了起来,看到却是老许头正冷冷地看着他。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干活的人显然都已经出去了,只有黄皮子一人坐在门槛上喝酒,并不停地抱怨他干的活是这一群人里最多的。

赵三长长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事吗?许老板。”

“是这样,”老许头仍旧冷冷地说,“你先起来。”

赵三依照努力培养起来的习惯从床铺上爬起来,胡乱地套上衣服,哈欠连天地跳到土地面上,没有水洗脸,牙也刷不成,这样倒省了许多麻烦。他自盛了一碗米饭,边吃边听老许头和他说事。

“你也来了好多天了是吧?”老许头这样问了一句,姿态有些扭捏,神情颇为羞赧,却又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的,有五六天了吧。”赵三没有十分理会老许头的神态,边向嘴里扒饭,边随口应付着老许头。

“我们的人手很有限,四哑他们装汽车去了;贾或明、响牙无言他们都去拽木头;炉火不旺烧也去放树去了;我呢,还要上山去指挥指挥。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就是……就是那个冰湖又开始向外漾水了,我想求你和杨花去刨一刨,往外放放水,这不是很难干的活,你一准能干好。当然了,我也不叫你白干。你也知道,你在这里吃住的一切花销都是由我来承担的,不叫你花一分钱。你要是同意干这活,我一天给你10元钱,一点也不累,只不过是往外放放水,我猜你一定会干的。从这里出去,走到冰湖那刨几下,就能拣回10块钱来,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总比你每天都躺在床上强,你说对不对?”

赵三点了点头说:“啥钱不钱的,许老板有事您尽管和我说,理应帮忙,行!”

老许头立即欢天喜地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百元现钞,举到赵三面前说:“你先拿着,就算我们谈成了这笔交易。”

赵三本想客气客气,但见老许头面诚,就不再多说什么。接了钱,就去收拾行头。老许头转身走出门去。同时,炉火不旺烧抱着几大块木头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看看看,火灭了吧,怎么就都和死人似的,我不回来,就没人填填火吗?”

大冰湖离驻地大约有三公里的路程,但离老远人就能看见那浑浑圆圆的冰盖。“你看那冰盖像不像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大蛋?”赵三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走在身边的杨花,杨花立即捂起嘴,动作扭捏地嘻笑起来,又不无暧昧地朝赵三肩上拍了一下,说:“看你,你说什么呢?你还不如说它像个乳房呢。”

赵三心里动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就突然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一时竟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杨花马上大惊小怪地跟着叫了起来,不住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赵三也奇怪,这肩头怎么就突然疼起来了。本想一会儿就会好的,不想竟丝丝拉拉疼起没完了,就站下说:“我的肩头很难受,你给我看看。”

杨花连连点头,赵三就解开衣扣,将肩头从衣服中挤出来。阳光下,那原本好好的皮肉,竟赫然现出一只紫红色手掌印来,那手掌印大如瓷盘,微微向外凸起。

杨花一见那手掌印,猛吸了一口冷气。小声对赵三说:“你惹着老许头了?”

杨花的话叫赵三纳闷,但他马上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同老许头争执时,老许头曾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可那不过就是像和解的老朋友那样拍了两下呀,怎么可能会直到今天经杨花一碰就大红大紫起来?赵三心底里陡地升出了一缕冷气,直透到头顶,他知道,这老许头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

不寒而栗。

杨花惊愕地捂住了她血盆一样的嘴,睁大着眼睛,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拉了拉赵三的衣襟,小声说:“这个手掌印是老许头给你的警告和惩罚,以后你的言行可要多加小心,那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到目前还没有谁能真正了解老许头。这不光是指他叫人难以察觉的人品,也包括通常最容易让人观察到的脾气秉性。他从来没有一个明显一贯的处事原则。他的朋友遍布天下,却又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有时可能为10元钱出卖自己的灵魂,可有的时候,他又没来由地挥金如土;他一分钟以前还像个城府极深的老者,而一转眼忽然又变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他这样的行径里,你根本找不到任何根据和理由。好像只凭一时兴起,又似某种久已深虑的预谋。总之,他就是这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就像我吧,我已经和他好了九年十个月零八天了。这个日子是决不会错的,我是一天天数过来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吧?然而,他在我的眼睛里仍是一个陌生的人。同样是,我也搞不清我在他心里的位置,有时候我都感觉他并不认识我,我就像他随手捡来的一个妓女。对他而言,我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女人。譬如我乳房下面的那颗红痣,他常常为此大惊小怪,每一次他都说他是第一次看到——可就在不出12个小时以前,他还手里摸着它,说着同样的话呢。而另一方面,他又似乎对我十分熟悉,就连九年前一天夜里我叫了几声他都记忆犹新。像这样的事,常常叫我如堕迷雾之中,大惑不解。”

杨花的声音很小,赵三小心地屏住呼吸,稍不留神,就听不清杨花说的内容,“那我肩膀头上的手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赵三不想再听她絮絮叨叨地介绍他们之间的艳事,他现在急于想知道那手掌印的原由。

“是这样,”杨花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老许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特殊本事,你看到了,他从不喝酒,但是,只要他愿意,或者想喝,十几斤老白干他一口气下肚,却和没事人一样,不会醉;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三零(指木头的直径)的木头,他一下就可以抱起来,扔到车上去。尤其叫人害怕的是他的力量可以在事隔几天后才显现出来。有一次,他在一棵碗口粗的桦树上打了一下,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用劲儿,当时那棵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三天后的上午,我正站在门口看那匹红马吃草,那棵树突然从中迸断,断开的位置,正是老许头手打过的地方。那天你拦住他,要他去找边界。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在这个地方,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人那样和他说话,而且你还是要求他如何如何。尽管我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不安的成分在躁动,而不断催促他快到我这里来,但他还是在你的肩头拍了两下。所以这个手掌印一定是老许头给你的惩罚。幸亏,幸亏!他只是给你这么一点小小的惩罚。否则,怕你这肩膀刚才就已经断掉了。”

赵三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出这老许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尽管他看得出,在这样的环境里,可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人或事,但危险已经来到眼前了自己还浑然不觉,还有什么会比这更可怕呢?

巨大的冰湖已经踩在了脚下,他们正在走到被冰湖吞没的汽车跟前,也就到了他们要处理的那正在向外漾水的地方了。那准是让汽车轧破了冰层,才导致下面的水从这里鼓出。他们要做的就是从这向东刨出一溜沟濠,把水引出去。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少也要连续刨出一公里以上的距离。

赵三明白了老许头为什么给了他100元钱了。

他才刨了一会儿,就开始后悔接他这个差事了。但也没有选择,只能忍着肩膀上的疼痛,硬着头皮干下去。杨花则坐在一边,不时掏出小镜子往她那一点儿也不好看的脸上涂抹脂粉。

太阳就很快落山了。

回到帐篷里的时候,黄皮子已经做好了饭菜,并分出每个人的份数来。赵三饿极了,拿了自己的那份就往嘴里填。可才努力咽下两口,就突然感觉嘴里异样,似有一硬物,舌头上还有毛茸茸的触觉。心里一惊,忙吐出,用手接住,细一看,那分明是煮熟了的半匹老鼠,从腰间断开,粉红色的内脏从体腔中现出,黑色的长毛上粘着嚼碎的饭粒。赵三“哇”地大叫起来,一回身跑出帐篷,大吐不止,直到胃里再次空无一物。他继续干呕着把饭倒掉,他想到了另外半匹。急忙返回帐篷里,大声叫道:“大家可加小心了,饭里有只死耗子!”

他的提醒没有起到任何效应,吃饭的人们没有一个理他的,仍旧向嘴里扒饭。只有黄皮子不无怨恨地瞪了赵三一眼说:“叫什么?叫什么?不就是一只死耗子吗?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这么多人吃饭,怎就你事多?死耗子不是肉吗?如果你觉得一只死耗子就影响了你的食欲,那好,从今往后,你别再吃我做的饭!”说着立起身,一把抢过赵三手里的碗“咣”地一声丢在了案子上。

赵三狼狈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他们把那带有浓重油泥味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医不效边吃边不停地啜泣,但那显然和这样的饭菜无关,他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边吃边哭的;响牙无言已经吃完了那饭,呆呆地躺在床铺上,睁着眼睛练习磨牙;炉火不旺烧则边吃边将木头子往炉子里填,忙得不亦乐乎;形同死人一样的贾或明则一刻也不将他那灰白的眼珠离开赵三——这会儿他正将另外半匹老鼠填向嘴里。赵三一步冲上去,他想阻止贾或明那饥不择食般的鲁莽行为,他猜贾或明一定是没有发现他正将要犯的严重错误。但是,赵三到底是迟了一步,贾或明已经将那半匹老鼠填进了嘴里。赵三清楚地看到那根半截绳头一样的尾巴挂在贾或明的嘴边,随着他木然的咀嚼,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口腔内发出“咯咯嘣嘣”嚼碎骨头时的闷响声。

赵三马上放弃了求援行动,迅速回身倒在自己的床铺上。饥饿已经使他头脑迟钝了。

老许头好像忘了自己早晨分配给赵三的工作,从他回来到现在,一句有关冰湖的话也没有问过,同样也没有问杨花。——至少赵三从他们不着边际的言语中,没有听到这样的句子。这会儿,他们已经于半明半暗中开始了他们无休止的话题。

月亮从窗外升起,赵三于酷热中半昏半睡。

意外出现的时候,赵三已经睡着了。饥饿、疲劳与连日来的亏觉终于战胜了炉火不旺烧造成的酷热。

他看到那个一直用灰白的眼珠盯着自己的贾或明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下来,随手捡起一双破胶鞋,来到他的床铺前,把破胶鞋放到了他床下的地火龙上。炽热马上使那破胶鞋冒起了青烟,接着就腾起一团火焰,直接烧到了赵三的屁股上。

“妈呀!”赵三大叫一声,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帐篷里已经充满了浓烟,他的床头呆呆地站着老许头、杨花、医不效、响牙无言、黄皮子、大哑二哑三哑四哑。贾或明依旧用他灰白的眼睛看着赵三,炉火不旺烧则全然不管,还是在向炉子里架火。

他们个个脸上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微笑,看着被烧起来的赵三。老许头随手将半桶水泼了上去,火“滋”地一声灭了。赵三的行李已经烧得面目全非。黑暗中再次传来那尖细的声音:“赵三,你可真是一个叫人不省心的人啊,由于你自己的原因,你已经成了被遗弃的牺牲品,对于目前的状况,你还能说什么呢?你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集体主义荣誉感,一切事情你都是从唯己主义出发,从来不顾他人的感受。……我给你的忠告是,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做好离开这里的心理准备。”尖细的声音停了下来。老许头挥了一下巨大的手掌,对赵三说:“你作为一个场方下派的现场员,你怎么会连最起码的一点儿防火知识都没有呢?躺在床铺上抽烟这是多么可耻而又不守规矩的行为呢?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己酿的酒你就自己喝吧!我将于近日向场方汇报你一直以来的行为,并强烈要求场方撤换现场员。没有办法,你不能怪我,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可能会因此而失去你赖以生存的工作,但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你制造的严重后果,你的所作所为太叫人失望了。就在刚才,你险些毁了我们的驻地,也险些要了我们的命,你就作好准备吧!”

老许头说完,又挥了一下手掌,返身对那些人说:“都回去睡觉吧。”

赵三感到了某种空前绝后的因失败带来的恐惧,他开始为自己争辩。但老许头他们干脆理也不理他,一起转身向自己的床铺走去。赵三狠狠地朝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拳,叫了一声:嘿——!

猛一抬头,苍白的贾或明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说:“你弄脏了我饮马的雪。”

5

赵三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帐篷里除了独自喝酒的黄皮子外,就是那个不停向炉子里架火的炉火不旺烧。

赵三看了一眼自己被烧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慢慢就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故事来了。那可真像是一场梦啊。

现在,被褥就堆在床铺下面,他是和衣躺在光木板上睡了一宿。赵三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酸痛,尤其那肩头上似有火在烧一样。

他来到案子前面,他想找一点儿吃的东西。肚中的饥饿叫他渐渐想起了一件似乎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来,但这一切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同样,他也决不会再去刨冰湖了。就在昨晚,事故还没发生以前,他就已经把那100元现钞还给了老许头,告诉他,自己不想干了。老许头也没有做出表示,将钱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又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揣在兜里。之后,大家都睡了。

案子上的饭盆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角落中有半碗黑黢黢的米饭,赵三理也不理黄皮子,盛了饭,从编织袋中摸了一块咸菜啃食了起来。

“里边的朋友,”赵三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饭,将碗朝案子上一丢,任它在那乱滚,就对着里面的黑暗叫道,“往天和我说话的朋友没有在里边吗?”

“在呢。”尖细的声音回答了赵三。

“我能看看你吗?我可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赵三无所顾忌地说,并大咧咧地盘腿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叫他挂心的了,连同他一心想找到的场号边界。

“我就在这里坐着,我们不是天天都见面吗?”尖细的声音说。

“我看不到你,那里面太黑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赵三看着那团黑暗,他可不想再去冒险了。现在他纯粹就是没事逗嗑子,没话找话。

“我吗?我和这里的人一样,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名字,今天,你可以叫我白人发音。”

“白人发音?那你在这里是干什么工作的呢?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来没有见你出来过。”赵三试探性地问道,这的确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事。

“我呢自然是有我自己的工作,而且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没有出去的必要。我不妨碍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谁来妨碍我。我可以静静地思考这里每天发生的事情,修正一些人不恰当的行为,最后把结论如实汇报给上头的老板……”

“上头的老板?”赵三惊诧地叫道,“难道老许头不是这里的老板吗?”

“是的,老许头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老板呢?——虽然从你的名字上我判断出你智商的低下,但没想到竟低至如此程度,嗯……要是这样,你能有这样的怀疑,我也就不可为怪了。你只消略略想一想就应该想到,谁才应该是拿这里生产利润大头的人,那才能是真正的老板。你见过哪个老板整天整月地猴在山上,同工人混迹在一起的?从这一点上你就应该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那么说许老板是不敢惹你的喽?”赵三揶揄地反问道。

“那倒不能这么说,”白人发音没有生气,而是耐心地解释说,“我们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这可真是一群叫人无法理解的人物!”赵三感慨地说。

“不!”白人发音立即反对了他,“这不过是一群再普通、再平凡、再一般不过的人了。他们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可堪一窥的抱负,同样没有统治他人的欲望。他们只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和一碗能吃的米饭,他们就知足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就比他们更卓越一些,你可别误会。你能到今天,只能证明你比他们还要一般,直到今天你也没有找到与他们相处的法门。试问这些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哪一件是无缘无故的呢?没有谁开门见山地就找你的茬。就拿贾或明来说,那原本是一个体质多么羸弱的人呢?每天他要爬冰卧雪地拉木头,好容易弄回点饮马的雪,可就是由于你的疏忽大意,弄脏了他辛辛苦苦弄来的雪。你知道他有多么伤心吗?他无数次向你述说这件事,无非是发泄他流荡在胸口里的那股怨气。关于这一点,你该将心比心地理解他。但是你无视他的痛苦,漠视他内心的煎熬,每次你都恼怒地避开他。因此,昨天夜里发生火灾……”

正说着,破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黄皮子原本专心致志地坐在门槛上喝酒,猝不及防这样突发的事故,立即扑倒在地。这次他没有上次幸运,酒壶被甩出老远,落进了里面无边的黑暗当中。

进来的是炉火不旺烧,怀里抱着一大抱子。待他从黄皮子身上跑过去之后,黄皮子“哇哇”地大哭了起来。他边从地上爬起,边泪眼婆娑地向黑暗中张望,并马上向那儿跑去,消失在黑暗当中。三秒钟后,黄皮子又跑了出来,手里竟捏着那只酒壶。将酒壶对着嘴了,又倒拿着向下空,半天才滴下一滴来,忙用舌头接了去,再次大哭起来。

赵三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黄皮子会再次从黑暗中把酒壶找回来,而且又是如此的快。这使他感觉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比自己强许多,正像白人发音说得那样,自己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

黄皮子的哭声没有赚来炉火不旺烧一星半点儿的怜悯,他理也不理黄皮子一下,只管自己向炉子里填子去了。

赵三木然地将头转向黑暗,他还没有听完白人发音的话。等了等,白人发音没有吱声。他就问:“白人发音,你才说的那火灾是怎么回事?”

“唉……,”白人发音长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说,“你就要走了,我也不妨和你直说,但这并不能成为某种呈堂证供。就是因为你永远都缺少事实的依据,因为……因为出了这顶帐篷,是没有人能够找到像我这样一个证人了。就在昨晚大家睡觉前,你没有注意到你铺下面的地火龙上多出了一双破胶鞋吗?就是这双破胶鞋,给了你无可辩驳的罪状……”

赵三的冷汗如江水般流了下来,他张口结舌地说:“是啊!我在梦里见到过,是……是贾或明把他的鞋放到了那的——这是对我的报复!”

“不要谈什么报不报复,没有人报复你。贾或明把他的鞋放到了那里,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不信,你可以问问炉火不旺烧和黄皮子。”白人发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赵三去问那两个正各自专心做自己事的人。但赵三没有问他们,他显然知道,不可能在他们俩那得到一点儿有利于自己的证言。“那只是一场由于你在床铺上吸烟引发的意外事故。”白人发音见赵三没有发问,就又说道:“关于这一点,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甚至包括从来不发一言的四哑们。”赵三低下了头,自己的确好躺在铺上吸烟,这不用别人证明,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要抵赖。他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小腹间似有一股浊气,正连绵不断地向上涌来,盘结于胸膛之中。他下了床,来到帐篷外面。空气里的一些冰晶散射着南山那边尚未露脸的太阳光,天地间十分冷静。

“啊——”

他长长地大吼了一声,之后,他又立即返回了帐篷里,急切地向黑暗里的白人发音问道:“还有一点我无法弄明白,那就是为什么找不到这个场号和边界呢?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查看了地图,那位置我记得一点也没有错呀。”

黑暗里的白人发音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话,似乎在琢磨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说:“关于这一点,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关心过这件事,你是唯一一个关心这事的人。凭借一般性的经验,你应该知道,针对一件事,谁也不说,谁也不问,那一定是犯忌讳的事。你这样做,事实上是犯忌讳的。你,无疑于在画地为牢。”

赵三疲惫不堪地垂下自己的脑袋,白人发音的话尽管他还没有十分听懂,但隐隐地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到了某种阴谋之中,——甚至可以说这阴谋原本无所谓阴谋,倒是自己花了偌大力气找来的阴谋,并落入其中。

突然,他抬起头再次向黑暗里发问:“白人发音,我才来的头一天,我记得你曾说要给我一些忠告,当时我没有十分在意,今天我倒想听听您的这些忠告了。”

“没用了!”白人发音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就沉默了下来。就在这一刻,赵三再次感觉到了从黑暗中射出来的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刺在他的脸上。那目光充满了怨恨与无奈。“虽然,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白人发音的目光略显柔和,语气平缓而深沉,“但我毕竟能够通过一些现象,以某种我已经掌握了的规律,推演出部分结果来。是的,原本我是想给你一些提醒,或者干脆说是警告,但由于你与生俱来的致命的马虎,和天生的缺少对起码的一般性事物规律发展的判断,使你丧失了许多机会,这些机会的丧失,将无以复得。到如今,结果一一铸成,所有的一切就都显得苍白而无力了。我说过这不能完全怪你,你的父母要为他们当初的草率,负大部分责任的。这不是危言耸听的神话,而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现在,你要等待的只是这些结果汇集到一起而产生的变化了。你现在即将面对一种新的生活,机会还是有的,你认真把握吧。”

黑暗里的白人发音停下了他的话,赵三感觉到的那目光随之消失,黑暗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世界恢复了原状,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黄皮子一人还在啜泣。

一只老鼠从地面上跑过,黄皮子突然一把将它捉住,并马上停止了哭泣,将老鼠毫不迟疑地放到了墙角的米袋子里。见赵三看他,便嘀咕了一句:你又不爱吃我做的饭。

赵三站起身,他打算到外面透透气,帐篷里污浊的空气使他的胸口闷得发慌。才要出门,突然无意中发现黑暗中闪烁着两粒莹绿色的光,正死死地盯着他看。赵三心里陡地一惊,才要正视那两粒光火,却一闪,消失了——那是一条狗!那绝对是一条狗!赵三立即想起他头一天来时手上沾的狗屎,这本来就让他疑惑,他曾十分注意这个帐篷里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它出来,但一直一无所获。原想也许是先前留下来的,今天才知道这顶人住的帐篷里果然暗藏着一条大狗。

一切的厄运都是从那条狗身上开始的。

他真想立刻冲上去杀死它,但他不敢,他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使是这里的人允许,他也做不到,因为那条狗从来就没有走出过那黑暗,而他也根本走不进去。

上午的太阳刚刚爬到对面的山顶,空气中漂浮着的细碎冰晶,幻出七彩的晕。东西两侧的马槽子上各自拴着一匹老马,一匹黑,一匹红。赵三走向红马,呆呆地看它用两片嘴唇灵活地捡拾槽子底部的燕麦粒,看了一会儿,甚觉烦闷,便向来时的路走去。

远远地看到那巨大的冰湖,还是那样浑圆而巨大。就想起老许头分派给他刨冰湖的事,现在想想,自己一个堂堂的现场员,当时怎么就会去听从一个生产把头的指派,去给他刨冰湖?而自己千真万确就给他刨冰湖了,而且心甘情愿。他忽而明白,人有时是被迫处于从属地位的,这出于环境的扼杀。环境让他丧失了正常理性。

走上冰湖时,他突然想到这一大早他一直没有看到老许头,这老家伙干什么去了?他会去林场告他的黑状吗?如果是那样,自己又该如何向魏贞绩他们说明这里的情况呢?

正想着,就看见杨花从冰湖顶上走了下来,赵三呆了一呆就直接迎了上去,杨花大幅度地扭动着腰胯,如风摆柳。到了近前,不等赵三说话,杨花便小声对赵三说:“现场员,老许头对你下手了,他这会儿已经到了林场,他是找刘场长告你的黑状去了。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呀!”

杨花的嘴里有一股奇怪的类似鸡蛋变质后才有的味道,只是干干的,没有一点湿气,吹在脸上如同春天里来自厕所的风。赵三冲她点了点头,意兴阑珊地说:“我猜到了,好在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算什么呢?我没有尽力工作吗?场里还会开除我不成?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哼!他去告我?我正求之不得哪!一千一万个错都是我的又怎么样?其结果我不过就是不做这个现场员得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换个工作吗!”

杨花似乎没有料到赵三会对她给他的这个消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是不屑一顾。立即涨红了她那张粉脸,鼻翼间渗出几粒晶亮的汗珠。“看来我是多嘴了。”顿了顿杨花委屈地说。

杨花远去了,这时候赵三抬眼望去,白如天际的冰湖,瞬间决口了,像泄出的巨大蛋黄一样,千军万马,满溢流淌,不可阻挡,它们冲破了封闭已久的坚硬冰壳,漫延四溢,骏马一样奋力尥蹄,看它们的气势一会儿就会冲到他的脚下,赵三知道他无论怎样也躲不开了,就高吼了一声,冲向那向自己撞来的铺天盖地的水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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