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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语(小说)

2009-03-14

翠苑 2009年1期
关键词:眼睛母亲老师

江 暖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题记

儿时的女友文丽去世时是40岁刚出头。每当想起她,心就不由颤抖,每每提笔想写写她,笔那么沉重,沉重得拿不起来。

进入不惑之年,心底有了些沉淀,旧日的痛伤,渐渐成了对人生的感悟。下决心写她是在去年的一场手术之后,也许是对人生的无常又多了一层感慨。叙说文丽的故事,除了对她怀念,还缘于她曾经也在这个世界生存过,也曾经美丽过。

文丽家搬到我们胡同时,我已经14岁了,她长我两岁。说来也巧,文丽的母亲郝老师,不光是我们中学的教语老师,且正经教了我两年,她还是我母亲的中学同学。母亲是没什么大志向的,性情又平和,高中毕业就做了小学教师。这工作倒也适合她,一做便是一辈子。也再没离开我家附近的那所小学,母亲説是喜欢离家近,其实是在我们那个小地盘,每家都有她教过的学生,甚至一家三四个孩子上一二年级都是她教的,自然母亲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那些孩子即便上了大学,年节的也是要来看看这位教自己认了字的启蒙老师。母亲嘴上不説,心里是很舒坦的。

而母亲的中学同学郝老师则考上了师范大学。

文丽成为我的好友,完全是我主动争取的。她性格内向,我若不主动与她接触,也就失之交臂了。她秀丽,文静,喜欢读书,各科成绩几乎都接近满分。在我们胡同里她是学习最好的学生。

我追崇她,不仅是因为她优异的学习成绩,她那安静得似一片密林的神态,朦朦胧胧地似是等待着风雨来临,就越发的安静,安静得令我感觉神秘。这神秘更加吸引我。

学生哪有文科理科一样出色的人?我的文科好,理化就头疼,头疼得我考试成绩常常一塌糊涂。因此早就认定了自己是个最普通的人。而文丽是不寻常的。除了她给我的神秘感,我也真心地崇拜她,因此我的眼睛总是追随着她。

看文丽必须仔细看才能看出她的美。皮肤白皙,眉眼乌黑,尤其是棱角分明的厚唇红得鲜润。

但,这一切在郝老师精心的遮掩下便没了风采,绝不会引起人的注意。文丽一年四季穿着她母亲的旧蓝布衫改成的衣服,且缝制得相当马虎。头发被郝老师剪得像蘑菇一样乱糟糟地盖了半张脸。这样,整个人也就粗糙了。把文丽打扮成这样,仿佛郝老师是有意而为。我母亲有时在街上碰上了文丽,总是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来揉去,又拨开她的齐耳短发把整张脸显露出来,端详着,嘴里叨念着“真是好孩子,真是......啧啧啧。”

母亲怎么想我不得而知,我却常闭上眼睛,脑子里映现出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红花对襟袄的文丽,俨如一朵欲开的芍药。也许文丽的踏实,文丽的心无繁念,皆来源于她在人的眼睛里不是一朵芍药,而是个毫不吸引人的灰白色的小猫。

郝老师是过来人,她也曾有过青春期,再明白不过“那个女孩儿不爱美?那个少女不怀春”这句话了。没有异性追逐的目光,心就掀不起波澜,人自然是平静的。郝老师是当老师的,见得多了;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爱美,心浮,交男朋友,心就像长了草一样,一旦全身心陷进去了,成绩便一落千丈。此生,与接受大学教育就无关了。郝老师深谙此理。

郝老师的丈夫,文丽的父亲是转业军人,不知为什么没转业在北京,却定在了山西。据说是他自己在志愿表上填了外地,据说每年的探亲假有时也放弃,情愿休息。因此文丽就像没有父亲,难得见面。郝老师就像没有丈夫,比一年定要在银河相会的牛郎织女还要差些。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几年,在文丽五六岁时,她父亲被打成了右派,郝老师断然与之离了婚。

郝老师不能原谅文丽父亲所犯的政治错误,就不允许他们父女再见面了。这样文丽当真没有了父亲。这可能是文丽的又一大遗憾。哪个女孩子不是自几岁起就知道要撒娇得找爸爸,再长稍大些,心里话愿意和爸爸説。在我初二时因为要买一条花裙子,母亲也是百般阻挠,就在商店只剩下一条时,我急得团团转,那天我守在胡同口等父亲,天大黑了才见父亲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我一下子靠在父亲身上,眼泪哗哗地流着,语无伦次地説了起来;“爸,那裙子,就剩一条了......我妈就是......爸......”父亲笑着下了车,宽大的双臂一手推车一手揽住我的肩,连声说:“买,买......”

回来后父亲和母亲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我第二天就穿上了那条美丽的谁都得多看两眼的裙子。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就常常在学校门口接我,説是路过。有时他站在雨里,有时站在大风中,一直持续到我高三毕业高考以后。

当我大学毕业后,又在事业上节节上升时,每想起这事,想起父亲,心很酸。而文丽没有这心酸的幸福。她只有母亲郝老师,生活只有一个颜色。

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当母亲,郝老师都得说是很严厉的人,严厉得在我这个小孩子眼睛里有些可怕。郝老师似乎没有高兴的时候。这份不高兴不仅仅是在课堂上,无论是在路上相遇还是旁观,郝老师没有笑容,这样一来只要有她在,她显示的严厉,不愉快,这令周围的人很难愉快起来。在一个小孩子眼里她十足是个可怕的人。

文丽在高考那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卷子发下有半个小时了,文丽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看,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看场的老师在考试到了半小时时,发现文丽呆呆地看着卷子,而卷子上一个字也没写。

那位老师极有经验,没有説什么,低下头去看文丽的脸,只见一双散了眼神的眼睛,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老师,然后憨憨地笑了起来。

老师未动声色,与另一位监考老师低语几句,便出去唤来又一位老师。然后轻声説道,她有些头晕,先去休息一下。全班考生听了并无诧异,只管还忙自己的考卷。于是,两位老师缓缓地把文丽架出了教室。

文丽这一生便离开了教室。

从此,文丽不能上课,不能学习,连书都不能看了。医生诊断她为精神分裂症。郝老师无限悲伤,哭晕过去多少次。这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只盼望文丽身体健康就好,再没其他奢望了。但,文丽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好的,焦急,悲伤,郝老师也住了医院。无论郝老师如何,对于文丽都无济于事了。

文丽疯了。她不闹不颠,只是发呆,傻笑。这就越发让人心痛。疯着,仍不失她文静的本性。

她的疯时好时坏,一直到她人生的尽头。

文丽命运变化之大,不得不令我常常回忆她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因为我们相识时,她已经读初中了。

记得她上高二那年,一次在胡同口我们相遇,她一反常态,主动招呼叫我,我好生奇怪,连忙凑了过去。

她笑着问:“《简爱》这本书你看过吗?”

“在初二时看过了。”

“是很好吧?”她激动不已。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知道郝老师是绝不许文丽看闲书,如果看了,又被发现了,惩罚是相当严重的。酷热或严冬都要在外面站立40分钟,在屋子里跪洗衣板20分钟。

那时节的我们虽然在书本上没学“弟子规”,可是,“父母唤,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这样做人的精神一代一代口传心授与潜移默化,都可融化在行为里。犯了错误被家长罚是很正常的,心怀敬畏地受罚。我犯错误也是常常被罚,就因为家里常有笑声,比文丽是轻而又轻的惩罚了。用我母亲的话説,郝老师这也是为了文丽好。

郝老师青年时很要求进步,高中时就入了党,在大学里工作是她的理想。毕业分配没能留校,郝老师十分失望。后来分配在一所不太有名儿的中学教书,如今看改变命运是天方夜谭的事了。因此,郝老师美好的理想要由女儿完成。有些女人较起劲那是很有力量的。

郝老师监视文丽,就像猫在洞口等老鼠—样不错眼珠。我实在不明白这本小说文丽是怎么看的?万分疑惑着看定她。

“你也这样想啊。”她激动,微微地喘着气说。

我望去,见她脸色微红,含着羞色的微笑,长长的眼睛弯弯地垂着,睫毛像小扇子般微微颤抖。宽大的旧蓝布上衣,也没遮掩了这朵十足的娇美的月季。此时真应了那句“破衣烂衫不掩国色”的话。原本的文丽竟是这样美丽,我傻傻的呆了。我缓缓神儿,回到正题,问:“你怎么看到这本书的?”

“在,在图书馆……”她羞色地低下头。

在图书馆还用和我这么吞吞吐吐的?她的喜悦是从心底升起的喜悦,克制不住,也是我不曾见的。因为生活中的郝老师总是不高兴状态,我也就没见文丽喜悦过。如今见了,不由得跟着她喜悦。

文丽家我是去过的,仅一次。那还是在我刚认识文丽没有两天时,就领教了。一天我不知深浅地跑了去。文丽见了我,惊慌失措地连连説:“啊?啊,你来了。”

“你害怕?我是老虎?”我和她开着玩笑。

我的话音还未落,身后传来了郝老师的声音。“你的书都读好了?”

回头,我看见了郝老师紧绷的脸。

“你语文小考这次才得了70分,怎么解释?”她厉声问道。我茫然地看她,突然我发现郝老师的眼睛很特别,她的眼睛竟没有颜色!真的没有。

“是,是我这次有点粗心……”我有点害怕了。

“那还不快回家复习去,不要再来打扰文丽。”

郝老师是不含蓄的。我连忙点头,匆匆逃离。从此每每想到郝老师的眼睛,心就一阵哆嗦,再也不敢去找文丽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郝老师越发地不含蓄。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回荡着。虽然是孩子,我也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不要来引诱文丽学坏。”

那天回到家,我发现汗湿透了内衣。原来冤枉人是这么容易,连老师也不例外。

从此我知道文丽的生活中,除了翻书的声音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自那天起我没有再与郝老师说过话,每次看到她心就不由往下沉。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目光下,总觉得自己像个贼。幸好初二以后她不再教我了。

文丽绝没有胆量来我家找我,提起她母亲她的脸就白了。于是,我们只能在街上或是学校抽时间聊一会,既便这样,我们的友谊并没有中断。

这次她偷食禁果,看了《简爱》。她的喜悦,她的动情,她那原本窒息的生活里,吹进了一丝新鲜空气。

想那时我比文丽小两岁,还不懂得文丽的心思。

两个月后,一个凄凄小雨的晚上,文丽行色慌张地来到我家。她的到来令我惊讶万分,一把将她拉进我的小屋。坐下后我才发现,她满面泪痕,浑身微微颤抖着。

“能帮帮我吗?”她颤颤的声音。

“能。”我没有问什么事情就一口答应了。

“我有一封信……我妈如果问那封信是哪儿来的,就说是你带给我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让我带给你的?”

“我必须说我不知道写信人是谁。”

“好,就是我带给你的。”

“当然你也得说不认识他。”她急忙补充道。

霎时,我明白了文丽脸上的光辉从何而来,现在虽然东窗事发,也依然的美丽,她被爱感动着,心里依然是激动。

想人的一生,这般情景能有几许?就文丽的一生説,也许更为珍贵。

“你放心,没问题。”我准备就义一样説。

第二天,郝老师在学校门口堵住了我。

“文丽书包里面的那封信,是你带给她的?”

“是。”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既有上刑场的决心,还怕什么?

“那人是谁?”郝老师如雷贯耳的声音。

“我不认识。”我也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如果是坏人找她,你也带?”她吼起来。

“不就是一封信吗?”也不知我哪来的这般勇气。

“好,我找你妈去说。”她死死地盯着我说。我又一次看到了她那没有颜色的眼睛,心里再次颤抖了一下。

当天晚上我被母亲罚站一个小时。三天后,文丽在学校塞给我一张纸条,立刻像不认识一样转身走了。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我妈已经同意,只要我考上清华或北大,就可以和他来往。我真高兴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全力用功。

哦,是交易。

此后,我再没有看到文丽有一点闲时。她有了爱和被爱的感觉,她太想得到。所以她必须暂时把什么都搁下,拼命地努力学习。考上清华,北大,她才能得到那个爱情。

文丽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学习。她的努力是疯狂的,因为她与母亲互有承诺。

就这样直到在考试现场出事。

文丽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又回到从前的文静与好学,坏时便不认人。再后来,文丽嫁人我知道,因为郝老师的身体一直病着,继续照料文丽很吃力了。那是一位被划为右派的老师,30多岁始终没有结婚,平反后回到北京。只见了一次面便同意了与文丽的婚事。

由于此君仁义厚道,文丽有了近十年的幸福生活,因此她的病也很有好转。那个期间她写的小楷,我至今还珍藏着。可叹的是这位好人心脏病突发,在文丽36岁时去世。

那时文丽已然没有什么近亲,她丈夫家人就将她嫁给了远郊山里一个50多岁的鳏夫。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人总得自己忙一阵子,等都忙过去了,我才得闲想起老朋友。那时我已步入中年。一个雨天,我去了文丽家。

我眼前的文丽,已经被岁月雨抽打得血迹斑斑。她完全不认识我了,我们根本无法交谈。我只得离开那脏乱不堪的房子。

在我要出村子时,身后赶上来一个人,细看,是一位眉目慈善的老者。

“你是疯子的亲人?”

“我不是,是小时的朋友。”

“哦。”他满面失望。

思忖半晌,又说:“如果能转告她的家人,还是把她接回去吧。”

“难道她真......她身上有伤痕,她丈夫?”我语无伦次。

老人看了看左右,小声说,“唉,常能听到她的哀嚎。”

在人一生尘封的心底,埋藏着很多事情,有令人欣悦的,也有令人痛苦的。欣悦的自然可以随时拿出来品味,痛苦的则宁愿永远不去触摸,文丽永远沉睡在我心底。

老者的话,像一把刀在划割着我的心,疼痛难忍。人,口出豪言壮语时可以惊天动地,到了需要去承担一个责任的时候,却是那样软弱,那样无能,那样无力。这痛苦,也许会伴随我到死。

几个月后,文丽去了。听说她喝了很多农药。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她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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