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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善良

2009-03-06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爹妈邻里被子

王 华

之生从广东回来的第二天,了婆婆就告诉他说,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媳妇就跟他爹……了婆婆之所以要来说这话,是因为她心痛之生,按她的说法是,之生这娃憨厚老实,这样的人受欺负她心里就不平。

了婆婆来替之生鸣不平的时候,之生刚从床上下来,浑身还软酥酥爬满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东西。了婆婆是专门来告诉他这事儿的。按了婆婆的说法,本来昨天看他一回来她就想来告诉他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这阵她看他家里人都出门了,才敢来说这话的。了婆婆认定这是一件大事,所以,她说之前,得进一步确认之生家里没有别人。你妈出去了吧?你爹和你媳妇也出去了吧?之生点过头了,她才拉过之生,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小子冤啦,你不在家,你媳妇跟你爹……了婆婆把一对浮泡眼使劲往大里睁,以表明她对这件事情的重视。之生显得有些傻,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了婆婆只得挤挤眼睛,再一次把嘴对着之生的耳朵说,你爹,和你媳妇……

之生从生下来就不机灵,了婆婆本来想把话说得遮掩一点,但看他眼珠子越来越木,她下决心捡粗鲁的说。她张了几下嘴,粗鲁的话都到舌尖儿了,但最后还是没吐得出口。了婆婆爱说话,但不爱说粗话。她叹了口气,最后说,他们在包谷地里……都给人撞上了。了婆婆说得两只眼有如枯井回潮,但之生一直没有什么响应,到头来,了婆婆只剩下一脸的同情,走了。

之生在了婆婆离开十多分钟以后才开始转他的眼珠子。眼珠子灵活了,他才仿佛明白了婆婆刚才说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之生遇到事情喜欢先一个人想一想,再大的事情也不例外。这就是别人总觉得他木讷的原因。

之生又回到了床上。

又回到床上是受了潜意识的支使,了婆婆才说的那件事情有可能跟床有太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不自觉地又回到了床上。坐到床上,媳妇的脸就栩栩如生了。昨晚他和媳妇在这张床上耍得很尽情尽兴,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能感觉到幸福就在眼前。但了婆婆的话同样也在眼前,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认真的思考媳妇这个人。媳妇生得乖,是属于让人看了心里无端地生怜生爱的那种乖,媳妇那张乖巧的脸在他眼前一晃,他就想不下去了。第一回,之生不想一个人坐下来慢慢的想一件事情了,他要去找媳妇,找到她一问就清楚了。

媳妇在地里割菜,屁股冲着这边,脸扭过来,两个酒窝搁在肩膀上,之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

不想多睡会儿?媳妇问他。

之生支吾,说都睡到现在了。

睡好了没?媳妇又问。

之生蹲到她跟前,帮着扭一棵菜。嘴闭着。

媳妇继续割菜。说,你该多睡会儿,我把这挑菜送到街上,才回来做饭哩。

之生使劲吞咽了一口,但他感觉嘴巴里干干的,没有一点湿润。

媳妇说,要不,你跟爹他们送菜去,我在家做饭?

之生心口激了一下,像脚指头突然摸到了冷水。因为媳妇嘴里说到了爹。

媳妇终于看到出了他的脸色不对。你怎么了?她问。之生支吾,咬着嘴唇,很艰难的样子。媳妇又问他怎么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跟爹,别人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媳妇的脸顿时就乌了,她不再看他,割菜的动静也大了很多。

那天晚上,媳妇有意要跟他耍,他却没了兴致。媳妇一生气,把屁股冲着他睡了一晚。

地里有一批菜该浇了,爹要媳妇换他跟妈一起到街上卖菜,他浇地,送菜的事交给了之生。之生不好好割菜,蹭到爹的地里蹲着。爹说你要不想送菜,就来浇地,我去送。他不说想不想送菜,也不说愿不愿来浇地,只蹴在那里。爹就不管他了,自己浇自己的菜。之生读书读到高中,读完高中,爹就发现他跟地不亲了。不光跟地不亲,跟爹跟娘也不亲了,只见他一天闷着个头,眼睛看哪儿就看个坑。爹说之生这是越来越呆了,而善意的外人却说之生这是在思考问题。他到底在思考什么问题呢?爹从来就没搞清楚过。

之生在地里蹲了很久,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割菜的地方,但那天他误了送菜。他没有去送菜,他去蹿门子了。这些年,村子里的大白天显得寂寞了,剩下些老头老太守着这份寂寞,就特别的欢迎之生来串门儿了。问这问那,之生都支吾,却又蹭在那里不走,人家看了生怜,觉得这样一个后生让他爹给扣顶绿帽子,实在是可怜,就把原本觉得不该告诉他的说给他了。这一回,之生没有表现得很木,人家刚一说完,他就问,你亲眼看到的?人家给问愣了,人家没有亲眼看到,是听人说的。不过,有人亲眼看到了,说的是在包谷地里……传话的人都希望听话的人对自己的话坚信不疑,必要的时候难免要做一些加工。看之生不够坚信,人家就把包谷地里那一段说得有鼻子有眼。

媳妇从街上回来时脸色不好看,埋怨他没去送菜。他却把媳妇拉进房间,问她那事是不是真的。媳妇问他“那事”是哪事,他说你和爹的事。媳妇的脸一下黑得像血豆腐,骂他一声“猪”。媳妇骂完了就要出房间,她还要去做午饭。但之生把她拉住,他还要她告诉他是不是真的。媳妇把手一抡,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说,你要真信别人无聊嚼舌头,你就问你爹去!

媳妇说完就做饭去了,她不想理他。

之生怎么能拿这种事儿去问爹呢?之生从小就有个习惯,不能去问别人的事情就问自己。他一个人坐到房对面的树林子里,看着一片树叶,或者并没有看着一片树叶,他开始问,你相信那事是真的吗?想了一会儿,他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就摇摇头,说,说不好。又问,如果不是真的,别人怎么又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个问题他避而不答,因为他突然感觉心里好难受。

那一天,他问了自己好多问题。从眼下问到过去,问到将来,像一个哲学家追问一个命题。他被自己那一大堆问题缠得头昏脑胀,连他妈唤他回家吃饭他都没听见。晚上,他也没回家去。他爬上了面前的一棵枫树。这一片林子不大,但茂密,他选择的这棵枫树长在林子中间。决定上树是因为他突然间感觉到一种难耐的压抑,黑夜压下来,林子里的黑就变得很硬很重,再加上自己搬弄的那一堆问题,他感觉到自己不找个透气的地方不行。他选择了面前的一棵枫树。

枫树不算大,但高。他一直爬到树顶。风吹来,树柔柔地晃,从树上看自己的家,显得有些远,有些不真实。把视线拿平了,看到的是更远的地方,那些地方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之生感觉树上挺好,树上是他的世界,树下的那个世界,是别人的世界,他离开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就跟他没关系了。在树上,他长长地透气,胸口不再憋得慌了。

他一直留念树上的那种呼吸通畅的感觉。他没打算下树了。

第二天下午媳妇才找到他,在树下仰着脖子叫他下来,他没有下来。说实话,这时候之生已经很饿了,他很想回家吃一顿香香的饭。可叫他下树的是媳妇,他就不想下树了。媳妇不是那种话多的女人,老仰着脖子也软,她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跟你说过那些话都是别人无聊乱嚼舌头,你不相信我你可以问爹去。第二句是:你要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就不能呆在树上,饿两天人都饿死了,你还怎么去搞清楚?

之生在上面一声不吭。他看到媳妇在树下着急了,他感觉到一种快意。他想到下一轮就该是父母来树下着急了,他想看看爹在树下会是什么反应,谁叫你们一个为老不尊,一个为妇不贞呢?就要让你们难堪,让你们焦急,让你们感受一下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滋味!之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从树叶间看下去,一直看着媳妇气冲冲从树下离开。他知道她这是要回家把他的情形告诉爹妈。他想,去吧,赶快去,你们不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不会从这树上下去的。

爹妈果然很快就赶到了树下,两棵老脖子仰了好半天,好话歹话说了几火车,他还是一声不吭。母子连心,稍一想,妈就明白儿子为什么做出这种状况来了。前一阵她听到别人乱嚼舌头,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哩。妈不仰脖子劝儿子下树了,她跑村子骂人了。妈的嗓门儿不够粗,骂也骂得平常,但她一家一户走着骂,还是有些气势的。别人都闭着门,不敢迎接她。但骂归骂,儿子还是在树上不下来。妈就回家提了一把斧头,要把树砍断。树砍断了人不就摔下来了吗,那么高哇,不摔死也会摔坏的。邻里们都慌忙开了门追过去,要阻止之生的妈砍树。妈不听别人劝。妈骂人:你们嚼舌头的时候怎么没那么好心啊?你们满嘴喷粪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可怜人家呀?妈挥起斧头就砍,几下,树杆豁出一大道口子。之生赶快下来呀,树要倒了!邻里们惊呼成一片,了婆婆上前夺之生妈的斧头,骂她的心是给毒水泡过的,竟然想要自家儿子的命。妈哪能真想要了儿子的命呢?她是想把儿子逼下树来,可树下闹成这样,儿子依然声色不动,她也没招了,扔了斧头坐在地上哭。

邻里们就分成两拔,一拔劝之生妈,一拨仰着脖子劝树上的之生。

之生看树下围了那么多的人,吵吵闹闹的,心里越发地烦。他把眼睛闭得很紧,生怕自己看见他们。他还用手指塞了耳朵,不想听到他们闹出的动静。如果能的话,他真想化成一股轻烟从他们面前消失掉。

之生死活不下树来,又不能真把树砍倒,人们就只能劝做父母和做媳妇的不要焦急,说之生历来想事情都比别人慢,他慢慢的想通了,就下来了。劝他们往树上送饭,不要让之生饿着。劝完了就叹息,说可怜之生那娃,活活给读书读呆了。就都回去,把自家的好吃的送到之生家,要媳妇做了给之生送去。

媳妇真来送饭了。之生以为这是媳妇道歉的意思,他眼睛别到别处,希望媳妇能低眉顺眼说几句讨饶的话。可媳妇说,吃完了就下来吧,你还嫌我一个人睡一张大床没睡够啊?这是什么态度?她怎么能像没事儿似的,这种时候还卖俏来了?之生气得用后脑勺对着媳妇,也不接饭篮子。就这么也还算了,媳妇还说,不吃是吧?不吃我就把饭提回去喂猪去,我家那头猪可比你强。这是什么话?之生气得脸和脖子都紫了,一个气疙瘩堵在胸口,半天上不来。媳妇还得寸进尺,说你也知道脸红啊?之生胸口那疙瘩给媳妇越挑越大,气都喘不上来了,他就把饭篮子扔下树去了。

媳妇生气下了树,捡了饭篮子朝着树上说,你不吃是吧,不吃我还不爱送呢。

媳妇走了好久,之生胸口那气疙瘩才软了下来。媳妇又送饭来了。这一回,媳妇说,行,你只要愿意永远呆在这树上,我天天给你送饭。媳妇说完把饭送上树挂树枝上就走了。媳妇是在激他啊,他才不会上她的当呢,我就让你天天送,我看你天天送!之生这么想着,饭香就飘进了鼻子。他把饭吃了。而后,他折下树枝像鸟一样为自己做了个窝。下一顿媳妇又来送饭,看到那窝,讥笑道:你还真以为你是鸟啊?没等之生反应,她又说,行,窝都搭好了,你就好好在这上面过你的日子吧,我保证天天给你送饭。媳妇走后之生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真为自己搭了个窝。这个窝一搭,他就真得在这树上呆些日子才行了。之生最怕别人笑话自己。

下一顿,媳妇不光给他送饭,还给他送了床被子,还有几件衣服。爹妈说你这是想让他在树上过一辈子呀?媳妇说,他不下来呢,这夜里露水重,总不能让他在上面受了凉吧。媳妇真是这么想的呢,可没想到这一下把之生下树的路给堵了。媳妇连被子衣服都给备齐了,树上住着也不怕露水了,之生下树的借口就没了。之生赌气把媳妇送来的被子收下了,衣服也收下了。有了被子,窝就像个窝了,我就真在这上面住,看你们拿我怎么办?

爹妈又急了,跑树下来劝,娃唉,下来吧,有啥事情我们回家去说好不?之生想,你们不是都送铺盖来了吗?不是想让我永远呆在这树上吗,怎么这下又来劝我回去了?之生透过树叶间看着爹的脸,觉得爹那一脸焦灼都是假装出来的。即使是真的焦灼,那也是为他自己,为他那张老脸。是哩,儿子上树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像耳光一样打他的脸哩。这样一想,之生就更加坚定了不下树的决心,他一天不下树,他爹的脸就多挨一天耳光。之生把脸冲着天,吹起了口哨。他的傲慢让爹妈寒心,爹要上树去把他赶下来。但爹年老,哪能爬这么高的树?邻里们赶来劝,说不要急,孩子想通了,自己就下来了。说,媳妇给他被子是对了,之生毕竟不是鸟,光树枝做窝呆着哪能舒服?再说这秋天来夜里寒,有床被子不怕孩子受冷哩。

替之生着想的人多了,就有人想到了下雨怎么办,于是有人提议给之生送一个能挡雨的东西上去。了婆婆家有一把大伞,是她儿媳以前在街上卖凉粉用的,后来儿媳不卖凉粉了,了婆婆就收藏到家里来了。这回,了婆婆主动提出把这把大伞捐给之生。但之生的爹妈不接受。一开始他们还觉得邻里们是真好心,但到这份儿上,他们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看起来这些邻里是想之生呆在树上永远都不要下来,他们也就可以一辈子把他们一家当笑柄。之生妈忍不住哭,说你们乱嚼舌头把之生逼到这一步还不算完,还要想逼之生在树上呆一辈子?听她哭,别人也红眼睛,他们以前没有起过要整人的心,现在也没有要逼之生在树上呆一辈子的意思,他们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之生好。

那晚还真下起了雨,之生家里没人给他送挡雨的去,他们想的是让雨把之生逼下树来,想让他回家来。他们甚至大声乞求老天把雨再下大一点,最好大得能把之生冲下来。其实,下雨的时候,之生是想到过要下树来的。雨点儿浇到头顶上,脑袋瓜里有了凉意,他就觉得自己起码应该下树去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避避雨。而且,树林里来了一只猫头鹰,一整晚它都在学鬼叫,让之生心头发毛。这阵儿雨是个台阶啊,之生可以借着这台阶就下了树的。但之生想等雨下大一点再下树,因为他看到媳妇站老远看着这里,他不想她看到自己被几颗雨点儿就撵下树去。可善良的了婆婆却拿了她的大伞找了邻里帮忙,在大雨来临之前给之生送上了树。有了这伞,雨借给之生的台阶也给堵了。之生只好把大伞撑在窝顶上空,正好这伞把他的窝遮了个严,大雨竟也没能把他的窝怎么样。

这样一来,窝越来越接近完美,又有人送饭,之生似乎就是有心下树也找不着理由了。

现在,之生又生出了新的烦恼。早先上树,是为了逃离暂时的烦恼,而后呆在树上不下去,是为了赌气。现在他想下树了,可这些人又把他堵树上了。

媳妇再来送饭时,他叫媳妇下回送饭时顺便给他把柜里那本书和枕头边儿的MP3带来。

媳妇从认识他那天起,就认识了他的那本书,牛皮纸包着,封面和书脊上的字都是之生自己用毛笔写的。刚认识之生那阵儿,那本书的包皮早给磨毛了,折处已经断裂。媳妇问他是不是经常看这本书,把书都看破了。之生说我天天都搂着它睡。媳妇说你都有媳妇了还找我做什么,之生说,有了你我就不要它了。结婚后,之生把书的包皮换了新的,也不再把它放到枕头下了。有一天,他说自己想出去闯个事业,走的时候又把书装进了行李包。媳妇说,你又要把它当媳妇了?之生木木地笑了一下,准备把书拿出来,媳妇说,你爱拿就拿着吧,他嘿嘿笑一回,说,它不是我媳妇,你是我媳妇。

那个MP3,是之生去广东以后买的,闲下来时就挂在耳朵上,主要是听个热闹。

现在他要这个,主要是为了堵耳朵,堵住了耳朵就听不见猫头鹰叫了。下一回送饭,媳妇当真把他要的东西带来了。媳妇赌气把两东西扔给他,说,有种你就真一辈子呆在树上吧,我不给你送饭,我看你还呆得住?我是个男人呢我怎么没种?我没种能在这树上呆这么久?这个下贱的东西居然这么赌我!他不理媳妇,拿了书,呆呆地看一会儿,又把MP3挂上耳朵,然后拿过饭来吃。媳妇已经开始下树了,中途滑了一下,之生心头还本能的牵了一下。但媳妇自己化险为夷,平安地下了树,他也就再不去看她了。之生一边赌气地想着要“有种”给媳妇看,一边却在想媳妇下一次还会不会给自己送饭,如果她不送饭了,他就有借口下树了。

但媳妇还是来送饭了。那话也就是嘴上说说,之生毕竟是她的男人,她不忍心让他饿着。之生吃着媳妇送来的饭,只能叹息,唉,看来我真得在这树上呆一辈子了。

好在有了书和MP3,之生在树上要好过多了。

时日多了,什么事情也都习惯了。之生的父母和媳妇都习惯了之生生活在树上,每天按部就班地给他送去饭菜,别的活该忙啥还忙啥。

日子一天天接近冬天,之生开始产生新的希望。冬天冷了,树上呆不住了,他下树就名正言顺了。风开始有些冷的时候,了婆婆来树下了。她仰着脖子问之生,天冷了哩,娃你下树来吧。之生在树上想,你了婆婆叫我下去我就下去?我下去以后是跟你过日子还是厚着脸皮回家去?

之生不下来,了婆婆就开始操心之生怎么过冬了。了婆婆到之生家去,说,你们真狠心,这天眼看就要冷了,你们得去把之生叫下树来。之生的家人都不理了婆婆,就是她那碎嘴才惹出的这档子事哩。但他们还是要把了婆婆的话放在心上的,虽然他们没有把握能把之生叫下树来,但他们也要试一下。就三口人一起到树下,三棵脖子都仰起来,冲着树上说,之生,下来吧,这天冷了哩,在树上哪能呆得住?之生的心动摇了一下,但慢慢地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是为什么上的树?我要是真就这样下去,那这辈子就真让婆娘小看了。之生这么想着,就把MP3挂耳朵上,任他们在树上耗嗓子。昨天才让媳妇把MP3拿回家充足了电,还够得耗哩。之生想,我就是要下树,也不是你们来叫下去的。

之生还是不下树,父母和媳妇就主张不管他了,意思是让冬天把之生给逼下树来。可这一点得不到邻里的理解,他们说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万一之生还是不下来,你们就打算让他在树上冻死?鸟还有给冻死了的呢,何况之生还不是鸟。他们这么说之生的父母,之生的父母就定不下心了,问儿媳,给他送被子去?媳妇不看公公婆婆的眼睛,也不去送被子。邻里们见不着动静,就来问他们,你们是没被子送还是不想送?昨晚都开始下霜了。了婆婆还说,要不我家有多余的被子,我给之生送去?父母听了忙说,有哩有哩,我们这就送。就叫儿媳,送吧娃,下了霜他都不下来,看来他是不会下来了。儿媳就抱起了自己床上的被子。媳妇把被子送给之生,下树以后再没回家来。

之生本来打算霜再重一点的时候下树的,这下,媳妇又送来了被子,而且媳妇送完了被子就跑没影儿了,他既没有了下树的台阶,更没有下树的脸了。媳妇为什么要跑?如果没有那样的事,她有必要跑吗?

邻里们跑来树下喧闹闹地喊:之生,你还不下树来呀,你媳妇都跟人跑了呀,你这个挨刀的哩!你看你做的傻事儿哩,你老呆在树上做啥呢,看把媳妇都给逼跑了啊!

这些家伙真让人心烦,明明是那件事情逼跑了媳妇,他们却怪起之生来了。而且,媳妇的跑已经说明了问题,这帮人还在这里闹哄哄的地说他的不是,他要是这样下树去,那还不一顶瓜疙瘩都顶自己头上了啊?之生在心里痛苦地喊:你们给我滚!

第二天,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了,飘飘扬扬地洒下些雪花。邻里们看之生还在树上,就主动地找了些塑料纸给送上去,叫之生把窝弄暖和一点,了婆婆把她家多余的那床被子也送了去。媳妇离家走了,送饭的事情就落到了爹的头上。爹不够矫健,之生觉得不忍,就一天只吃一顿饭。他很希望爹不要为自己送饭了,爹不送饭了,之生就可以借故下树了。可邻里们觉得一个人一天只吃一顿饭不行,一个身体比之生父亲矫健些的半老汗又主动揽下了义务为之生送饭的活。本来雪花是可以让之生从树上下来的,可邻里们送了足够抵御寒冷的被子塑料纸,之生就还是下不来了。

日子这么过了一阵儿,有一天,之生父亲突然冒起了火,一个人哪能老是在树上呆着啊,他又不是鸟,哪能这样荒废啊?我们眼看着就老了,干不动活了,他即使不愿照顾我们,他也应该下来做点事,自己找自己的吃呀!事情似乎突然显出了严重性,是啊,好端端的一个娃怎么能跑到树上呆着就呆着啊?邻里们开始追问,之生是给谁逼到树上去的?他为什么好端端的家不回,非要在树上过鸟的日子?是因为听到有人说他媳妇跟他爹有那事,这话是谁说的,谁又是听谁说的?这么追问来追问去,最后终于追到了头,一定要那个最先说在包谷地里看到那件事的人出来跟之生的爹对质。那个人不干,他们就扭了他去之生家。凭经验,如果那人是嚼舌头,就不敢去跟人当面对质。他们发誓要让那个人还之生家一个清白。全村人都上了他的当,还害得之生丢了媳妇,还在树上做了那么久的鸟,怎么能轻饶了他?那人被带到之生父母面前,脸皮乱扭,说,自个儿也是想想,想之生的爹跟个嫩鲜鲜的儿媳在包谷地里干活,会不会生那事儿。说,我这么想想,这么跟媳妇说说……媳妇忙接嘴说,我也是把你想想的事儿那么跟人说说……

原来就是他们这么想想这么说说,惹出了这么大的一档事儿,之生父亲恨得都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邻里们跑到树下喊:之生,事情都弄清楚了,是人嚼舌头哩,没那样的事儿,你下来吧。

之生听他们嚷嚷如听闷雷。是人嚼舌头啊,他们嚼嚼舌头就让我在树上呆了这么久,还丢了媳妇啊!之生哭了,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很深的沟。之生没有下树来,他就是要呆在树上,他要让那帮嚼舌头的邻里愧疚不安。

有一天,来了一个记者。记者来了就找到了了婆婆,因为看上去了婆婆家比别家宽足,了婆婆也清闲。记者找了婆婆聊天,问这里有什么稀奇事没有。了婆婆虽不明白记者是个什么样的干部,但她希望这人能帮之生的忙。于是她说,这里有一个小伙子住树上,算不算稀奇事?记者问,他怎么要住到树上去呢?没房子住?记者的想象中,那是一棵大树,有一个可以当房顶的大树冠或者是树洞。了婆婆先否定了没房子住的事实,然后再把事情详细说了一回。好久都没有说这事儿了,有一些细节她都忘了,比如之生回来的第二天,她专门去把听来的传言告诉之生。但这一点都不影响记者对这件事情产生好奇,他要了婆婆带他去看那棵树和那个人。了婆婆就真带他去了。

记者在树下站了很久,还拍了好些照片。本来还想跟树上的之生讨问点儿什么的,但之生并不回应,他也只好放弃。

了婆婆对记者说,这娃可怜呢,你们当干部的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下来呀?记者说,我回去想想办法吧。

之生看出来的是个记者,他还看出了婆婆把自己这事儿全捅给记者了,他还凭他的经验知道他的事儿会走上报纸,很快就会有很多人把他和他家里的那些事儿当笑话到处说。记者和了婆婆走了以后他就想下树的,但之生找不到一个能遮面子的借口。虽然他想的是悄悄下树然后悄悄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去,但他依然很在意人们背后对他的看法。那天夜里,他把伞扔到树下了,他希望晚上能下一场雨,他好借故下树。但那晚没下雨。而且第二天清早一个邻里看到伞,又给他送上树去了。当天他又悄悄弄断了搭窝的几根树枝,只留下两三根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了晚上他就再折断两根让被子掉下树去,他就跟着下去。可天没黑一个邻里又看到了树上折了的那几根儿树枝,看出了之生的危险,就从旁边的树上砍了几根儿给他送上树去,叫他好好弄弄,千万别掉下来了。

第三天,这里又来了几个干部。是专门来看之生的。据说,记者回去以后写了篇文章到省报上登了,州里的领导先看到了这篇文章,就打电话到县里,批评县里没把工作做好,说和谐社会怎么能让一个人在树上住?州领导要追究责任,电话里就明确了,首先要县里民政部门的领导写检查,然后是分管宣传的领导写检查,再就是要对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给予处分,最后特别强调,尽快把人从树上请下来!

干部们是来请之生下树的。

先请之生的爹妈去劝,爹妈说他们要是能劝下来,他现在就不在树上了。他们甚至叫干部们不要枉费心机,耽误了正事。干部们说,把他劝下来就是正事,我们不怕耽误。他们在树下轮番劝说,喂,小伙子,我们了解你的情况,不就是家里出了点儿事吗?不是后来已经查明那事儿是别人胡诌吗?下来吧啊?不就是媳妇跟人跑了吗?这天底下四条腿的女人难找,两条腿儿的女人还不多的是啊,下来吧,下来了我们保证给你找个媳妇……这后面一句在树下引起一片哄笑,这些哄笑声让之生恨得牙酸。

果然不出之生所料,这帮人什么都知道了。之生要是会在这帮人面前下树来,那他就不会在树上呆这么久了。

看起来事情不那么好办,干部们想求助于之生的邻里们,但他们说,要是我们能有办法,就不麻烦你们干部了。

有位干部想了个办法,往饭里放麻醉药。在一时想不起别的办法之前,这个办法也还算得上一个办法。有人回镇上一趟,就真把麻醉药带来了。也得到了之生爹妈的同意,药拌进了饭里。但爹把饭送到树上,之生却不吃。干部们在树下等了整整一天,爹也到树上劝了几回,但都没用。

又有人出主意,打麻醉枪。这主意太馊,之生又不是熊。没采纳。天已经黑了,回去想办法。还没回,有人又有了主意,说让之生饿上两天,再给他吃拌了麻醉药的饭。

算不得好主意,但可以试一下。临走前跟之生的爹妈交待,这两天不准给他送饭,两天后他们来帮他们把儿子请下树。

这些人全是为了之生好,做爹妈的打心眼里愿意配合。就真不给之生送饭了。有邻里觉得他爹妈这样未免心太硬了,到他们耳边去多嘴,说之生不下来就不下来吧,他住树上也好住房子里也好,好端端的就好,为啥要饿着他,还要给他麻醉药吃?那麻醉药可不是好东西,吃多了有可能把之生给吃傻了……

爹妈不听他们的,这回坚持要配合干部们把儿子弄下树来。邻里们在这里受了挫,心思却不改。他们是真心心痛之生。他爹不送饭,他们送去,还把自家好吃的做了去送。光送饭还不足以表达他们心里的怜悯,还要告诉他,他爹之所以不给他送饭,是想把他饿上两天,好吃干部们伴了麻醉药的饭。他们说,要下树就让下树吧,怎么能让人吃麻醉药呢?那还把人当人看啊?

可之生谁的饭都不吃。

但邻里们还照常送。这一顿送来看到上一顿的还在那儿,就放下热的拿走冷的。临走时还说,吃吧之生,不吃我这饭难不成你还留着肚子吃你爹送来的麻醉饭啊?

两天过后,干部们如约来到这里。这一回,他们还带来了警察。看起来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他们想的是警察们身手好,之生给麻醉了过后,得他们才上得了树,弄得下人。那树几十米高啊!实际上,他们回去以后,也没想得出别的办法,这一回来还是打的麻醉主意。他们带来一张大网。把伴了麻醉药的饭送上树去以后,他们把网张在树下,怕之生吃完麻醉饭后栽下来了。可之生不吃他们送的饭。他们怀疑之生的爹妈这两天没按他们说的办,可两老人说他们真的饿了他整整两天。干部们从两老人的眼神里没有看到说谎的迹像,就再一次寄希望于之生吃饭。他们甚至吓唬之生说,你要是不吃饭,我们就把你爹妈扭到派出所去。说你不下树来,就算你爹妈犯了虐待罪,什么什么的,尽捡吓人的说。

之生坐在树上,像一只木鸟一样无声无息。

干部们说,只有警察们上去把他绑下来了。

之生却在这个时候做出了要飞的样子,警察们赶忙拉网,怕他飞下来了。现在他们开始考虑,如果他真的飞下来了,这张网能保证他不摔死吗?摔不死摔成重伤也不行,那么这张网能保证他不会摔成重伤吗?最好是轻伤也不带一点,可这张网能保证这一点吗?领头的把注意力集中到网上,研究了一番以后,觉得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就决定暂时放弃,回去再想更好的办法。他们冲树上喊,我们不逼你了,你也不要做傻事,你不是鸟哩,哪能飞着下来?

喊完就走了。

干部们回去以后,天就下起了雨。一连下了一个周。雨停的那天,之生起飞了。这一回,他终于从树上下来了。

葬之生用的是妈的棺材。之生没儿没女,没人披麻戴孝,邻里们全来了,拴一块白布在手臂上,丧事也还算热闹。干部们再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正赶上要送之生上山。看他家那种场面,还以为是老人中哪一个走了。邻里们却告诉他们,你们不用操心了,之生已经下树来了,这下我们正要把他送上山哩。

下来了?

下来了。

是因为他家里死了老人?

他家没有死老人,是他死了。

他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从树上飞下来,摔死的。

作者简介:

王华,女,仡佬族,作品散见于《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期刊,多次被各种选本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小说集《天上没有云朵》,发表小说近两百万字。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作家研讨班学员,贵州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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