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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间房子告别

2009-03-03沙漠子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溺水者旧居郁金香

沙漠子

1 他听见沾满污泥的大机器,哐啷哐啷响着,又听见它趔趔趄趄地把一堆建筑垃圾推平,碾压成土屑而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卡车连续不断地把那些碎物搬走。又空车返回。

大机器的声音嘶哑、冷漠,像一股冷风,浸入他的口,又紧紧抵住他的喉咙。他突然像遭到打击,身体一晃便剧烈地咳嗽。

剧烈的咳嗽引发了他瘦小身体的颤抖,索索索地飘。这位瘦高个的男人是一位教员,年纪刚好六十,也许更老。他现在是在从前居住的房子附近;从前的旧屋被政府征用了,稀里哗啦就迁到了一个更加干净、更加舒适的公寓。

那是个听得见歌声的公寓。如果他愿意,他还能捕捉随风远去的歌声,公寓的左侧是一座音乐学院。

现在,这位音乐学院的旁听生再度光临旧居,因为不久之后,它就将从地平线上消失。那么快,那么逼真,抹去这幢房子甚至比建设它更加实在,令人吃惊。他现在站在这儿,他要倾听最后时刻的声音,这情景有点凄惨;好像一位同伙,看着自己的朋友溺水;他不会游泳,附近又没有人。于是他只能站在那儿,听任溺水者扑咚的挣扎声。

2 如果上述假设可以成立,那么溺水者现在正站在他的身边。

现在的景状是这样的:

A、溺水者尚没淹入水中:他已接近水域。

B、水域宽广,水面平静,而时值五月。

C、前提是:一切都不可避免。

3 他现在听见另外的声音。另一个倾向是,溺水者和水之间的关系构成正进入微妙的阶段。某种突发事件正在临近的紧迫感,使他变得清楚,或者恍惚。

所谓的神不守舍形容的正是他此刻的心境;特别的敏感和特别的清晰,同时又特别的恍惚,特别的显出了事物扑朔迷离的面貌。

事实上他并不是现在才感觉到公寓的新鲜的。自从冬天迁入公寓,他就分辨出了它与旧居的区别。

迁居的同时,庆贺也就开始了。仪式和态度都十分真诚。他的一位学生专程去鲜花店里定购了荷兰郁金香,在一片赞叹声中(赞叹声来自公寓良好的设施)他甚至就听见感伤的哀叹,鲜花贡献者是一位结婚五年,仍然没有住房的形式上的单身汉。这使他意识到:无论现实的景状理想与否,它都不含有我们能自我设计,或者我们必须如何努力的因素在内。也就是说,不是你改变了世界,而是世界改变了你。

很快,他就再度体会到了上述感想。他住单元202号,因此,202就成了他一个社会化的特别的名字。已经有人不再关心他的姓名,所从事的职业了。“202!”这一声招呼,简促,但意味深长,一开始他不习惯,慢慢也就适应,有一次,他站在阳台上,听音乐学院学生在草坪上聚散的喧闹时,其中一位黄衣服女孩仰了头就对他说:

“202,唱一支歌吧!”

他立即就听见了一片掌声,“一、二、三,来一个”

“202,来一个!”

奇怪的是,他最终不是被学生的掌声感动,而是被他自己冲动而苍老的歌声所摧毁:

“不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而是世界改变了我。”

歌声没有达到那些年轻听众的心灵;没有人分辨出他已经修改了那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

(校正如下:不是我们改变了世界,就是世界改变了我们)。:升调

他把它处理成降调,低八度。歌唱的时候,恍恍惚惚他听见了郁金香后面微弱的叹息。

4 他的旧居在商业区,在这个城市一个陈旧但新近新鲜起来的街道上。现在,他的居室被红蓝相间的条纹尼龙布包围了。房子是一座现在不多见的木结构尖顶矮楼,有两个房间:卧室和阁楼,除了冬天,他在阁楼里度日,平常日子里,他大部分时间大开卧室的百叶窗。透过百叶窗,直接就能了解这房子主人的活动,当然,他可以从内部向外部的世界渗透:他经常听见邻居那个胖子的吼叫,听起来尖锐,蛮不讲理,细细分辨就听出了粗暴喊叫背后的胆怯和弱不禁风。这位大肚子邻居态度凶狠又不堪一击,像个住在纸箱里的可怜虫。

这位邻居让他多少感到有趣,他从来就不像别人所认为的那样:胖子是个危险分子。相反,他觉得这才更加接近一种具体生活。如果一切都毫无生气,这还叫生活?

街上经常出现一些醉鬼,或者乞丐。这用不着留心观察:冬天的夜晚,他躺在阁楼,就能听见他们阴郁沉闷略带怒气的相互打斗。有时候,(这情景一般也在冬天)他认为高兴,就下楼去把他们喊到家里来,把煤炉放在房间中央、烧茶、然后喝点粥,直到把屋子折腾得一派的暖气,他们才安静。

如果因此而认为他是个不幸或者孤独的老人,那就错了。事实上,看上去他至少是个快乐的悠闲者,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明他是个不幸者。他有儿子,儿子住在他们自己的公寓,这并不是对老人的遗弃,而是他坚持住在旧居的结果。周末,或者节假日,儿子、儿媳和孙子就会上他这儿来聚聚,喝一杯酒,问题是他对这一切都不看重,他是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而且,必须他自己感到满足。退休后,当日子变得平缓和顺,没有起落时,当他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踏上松松垮垮的小木楼,他非但精神倍增,而且还能闻见木制楼梯散发出的陈旧但确实又新鲜非常的刨木花香味,这就令他十二分的满意了。

怀旧,要不就是留恋。可以这样来表达他的简单的对事物表示满意的情感,但又不尽然。我们不能用生活方式来判断他的精神状态,他的固执,对于他,这非常正常,这是他基于一种最本质的生存态度而做出的反应。也就是说,他本来既可以这样生活,也可以那样生活,但是他不!他只要“就这样!”怎么样?就这样活着。譬如五月,他不去户外,而是通过倾听邻居家进行的日常对话,就能想象出青青的草传达的淡淡的香味。

5 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发现小木楼的灰色墙上被谁用红色写了个“拆”字,字的旁边还有一个这样的符号:×。这是拆迁的标志,不过在他感觉中,更像是死刑执行启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显得有些茫然:生活的某一个段落,冷丁冒出这么个插曲,令他简直不知道因为什么。仿佛这一切本来就没有真正的起因,而纯粹是一种偶然,是一个早晨的故事。

故事将因此改变他的生活。他当时就有了这样的预感。那个拆迁的标记符号,呈现在墙上,甚至能听出它弄出来的响声:它的性状或者含义,就是崭新的一种破坏。因此,想象中就听见了土崩瓦解的瘫痪声,碎砖块与一地的瓦砾,互相压迫产生的分裂的呻吟。这就使他陷入了失望: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家园陷落的不幸。沉痛的感伤,最终又使他变得轻松和愉快:想象一块砖一片瓦砌上去的房屋,现在被他们践踏;一种事物遭受到另一种事物的强暴,干净利索地肢解。旁观者平静的态度,他进一步便生发了隐隐的快感。比哀伤更直接,也更深入。拆吧,让这一切统统变成垃圾场更好。

6 工地的另一侧呈现的是另一种情调。有一家经营鲜花的商店,它现在度日如年:那些工地上进进出出的劳动者,沾满污泥,他们从不关心小店铺。

花店和他站立的地方,相隔有五十米左右,不会再长了。他现在向它走去,如果买一束花,价格就非常昂贵。似乎它从来就不属于劳动人民,而是修正主义分子的宠物。他现在就这样,步伐缓慢,但毫不迟缓:他向它走去。

事实上,他一到工地附近就闻到了花香,仍然是郁金香的清香味。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现在可以了,民工正在短暂的间休之中,他可以抽空去花店逛逛,去和修正主义分子打个招呼。

情况又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店铺里没有一位顾客。有个女服务员,年轻,衣饰烁目,看上去比鲜花更动人,但他只是倾听,他没有意识到她会比她(花,郁金香)更漂亮。所以,女子身上发出的芳香,以及天生妩媚的笑声,都被他理解成是某一朵花的诱惑了。他因此就沉浸在这一种虚假的判断中,好像他今天就是来逛花店的。来看看她这样的郁金香或者那样的白玫瑰。

这样的郁金香或者那样的白玫瑰,现在就到了他手中。他买下了它,或者说,它选择了他,他要把它拿回家,放在花瓶里,然后花瓶里注满了清水。

离开花店有五十米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来了。似乎他本来应该直接回家:他手里正拿着一束鲜花。但是他还是停下了。停下来,发现自己正处在往工地去的那个方向,红蓝相间的尼龙条纹挡布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使他产生了一种趋前感:他想进去,到工地的内部,看个究竟。也许,有一种真正值得关心的事物在那里。他在危险的边缘行进:他保持着精神上的恍惚(这是一种状态),以这种姿态,豪迈地向一个物质的世界行进。上述构成是现在进行式,就是说:一切正在继续,正在逐渐深入,向纵深发展。

作为一种正在持续下去的行为,我们难以分析其中的原因,就像他,也仅仅是一分钟之前,才决定行动的。总而言之,他思考的东西比较简单:他想进去,再深入。其余的部分,他几乎没有旁及,譬如到工地去看什么,为什么要去?直到他后来,彻底进入工地,再次听见大机器的欢歌,听见旧居摇摇欲坠而发出的叹息,他才心中一亮:他明白自己正是来倾听旧居粉碎的惨痛声的。他要记住它。就像现在要进一步忘记它一样,他要把它铭留在心中。

他走着,从工地边沿到他的旧居间有一段路程,他的身体(那么枯燥,那么瘦薄的肢躯呵)在上面轻轻移动,像在一块巨大而又膨胀的冰面上划行:现在他完全靠一双脚,他的身体,以及大脑,现在,全部由他的双腿来取代,他想他应该快些,再快些,否则它会消亡,在他的面前,像奇迹出现,轰隆一声就会消灭,逃避他的捕捉。但是他手里那束鲜花影响了他的速度。路上,他还想,把花放在哪里呢?阁楼上吗?看上去它会像一幅画中的静物(花)缺乏生气;卧室,也不行。又没有客厅。有了,可以把它(花)放在窗台上。

对!把它放在窗台上。

他决定把它放在窗台上时,他差不多已经快到旧屋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还包括:

溺水者现在已经深入到水域里了。

突然,他返身,回头瞥了一眼。

7 因此就听见了一种单纯的声音,那是工地上的一杆旗帜,突然倒塌的声音,巨大而尖锐,像一座房子的推毁。他喘了口气,声音里有极端的仇恨。也许,如果他把旗帜的倒塌真当做是房屋的摧毁,就没戏了,或者,他被倒塌声惊吓,而原地停下,然后回返,这样就结束了。但是他没有被惊吓所制服,也没有给他的想象所击垮。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有什么值得紧张呢?

这样,他在原地站了约摸有十秒钟之后,又向前行走了:现在,危险来自他自己。

8 作为一个旁观者,如果清楚一般事物的面目或性质,那么现在可以来想象他在最后接近旧楼那一个时间段,行为及情感方式的异常了。看上去,他的智商差不多刚刚接近一个十周岁的儿童:极端的主观意志,他因而准确地走进了危险的沼泽。

然而作为一个当事者,一位事件制造者,他是平静而随和的,他似乎放弃了思考,甚至是在梦游之中,好像他正在持续的种种行为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玩艺。如果说他确实想到了危险或者毁灭。那也仅仅是稿纸上的创作,是一种精神危险的杜撰品,而不是现实的具体的存在。所以,当他走进旧屋时,并且还下意识地把衬衣上第一颗钮扣扣好。

他走进去了,然后把门关上,又把百叶窗打开。在空空荡荡地房子里开始寻找某个可以代替花瓶的容器,但是他显然是不会成功的:房子里已被破坏得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完整的了。没办法,他最后只能把花的细而硬的根部,插在窗户的窗扣里。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突然就感到了长期以来的疲乏,拍拍手,缓缓就坐在空房间的中央了。

9 推土机响了。

从木楼里(工地中央那唯一的建筑物)传来一声类似遗憾的平静的叹息声,接着,旧木楼就缓缓倾斜了。大机器的声音,巨大,盖过了他的若无其事的声音。

要让机器充满劳动的欢愉。

干吧!建设那新城市。

操纵者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身体。身体像一张陈旧的纸张一样,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缓慢飘起,又落下。

10 这是陈一丁:

黑裤白衫,干净又整洁。扣紧全部的钮扣;枯萎的一束鲜花在头顶;须发半白,银亮的部分闪闪烁烁。他是位普通的中学教员,文白相间的国语像他的住宅,与众不同。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沙漠了,真名,童立平,1962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8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省作协会员,出版个人诗集《城市不朽》,小说入选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获各类文学奖,现在常州市文联专业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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