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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个有关感情的故事

2009-03-03李治邦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虎子银川书店

初春,我在银川的河东机场闲呆着,银川的朋友很早就把我搁置到了机场,寒暄几句就热情地与我分手。机场的候机厅很小,就一个书摊儿,我看了看没一本能读的,然后就百无聊赖的游荡。广播告诉我,去北京的飞机误点了,那边有大雾,估计需要一个半小时。为打发时间,我先是给敏打电话想聊天,可她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我就把提包拿出来,翻腾在西夏王陵那买的两块鸳鸯石头,据说是玛瑙石。当时买时是银川朋友陪着我,他似乎懂些,说可能是。因为品色对,价格也可以,我就花了一千块钱。卖玛瑙石的人是个老奶奶,很不情愿,说太便宜了,简直是欺负人。后来,我朋友用当地话跟她周旋,最后终于勉强成交。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跑起来趔趔趄趄的,好多次要摔倒。我注意到他长着一个罕见的大脑袋,脑顶十分突出,像是一个枣核。我对老奶奶说,这是你什么人?老奶奶说,是她的小孙子。我过去用手摸了摸,然后问小男孩,你脑袋里边是不是有水了?老奶奶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朋友微笑地说,他是一个算命的。老奶奶如见到救星,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了,脑袋被骨缝夹住,生出来就成这样,还能救吗?我只顾玩把着玛瑙石,老奶奶一再问我。我说,这是真的吗?老奶奶说,我那么大岁数还能骗你。我说,你孙子命里有一劫,都是你这辈人造孽造的。你快带他去医院,开颅放水,再晚了就难取了。

后来,我朋友说我嘴太损,都是干考古的结果,将来会断子绝孙。

在回银川的路上,我对朋友说,你们能不能不把西夏王陵当做宁夏的标示,因为一个人工拢起来的土包,容易造成不开放的感觉,应该寻找新的标示。朋友不以为然,说,西夏王陵是中国历史最独特的,只有独特的才能是唯一的。咱们中国不是也以古老长城为标示,尽管当年修造长城是为了抵御,你能说现在用标示不开放吗。我看着玛瑙石,觉得里边在悄悄渗着血,颜色是那么通红。我们开车经过一大片开阔地,就在贺兰山的山脉上跑着,道路两旁都是圆滑的大石头。石头是白色,贺兰山是青色,云是白色,天是湛蓝色,被石头积压下而蹿起来的疯草是碧绿色,让我寂寞的心在跳动。我让朋友停下车,准备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去方便。朋友喊我,千万不要,你就憋会。我问为什么?朋友紧张地说,你去那个山包万一要是先祖的坟墓呢,你那一方便就有报应了。我说,你瞎说。朋友严肃地说,这么多山包,你知道哪个是先祖的,有不少人不当回事,尿了一泡回来就得了稀奇古怪的病。我只好听从朋友的告诫一直憋着,憋到贺兰山的岩画景区,在一个古香古色的茅厕放了水。我发现那水是浑浊,像是咖啡色。

朋友带着我走入青山绿水中,人就纯净下来。在座座山壁上刻满人面像,这是贺兰口面积最大的圣像壁,有近60个人面像和30多个动物和符号都十分清晰。朋友领我去看了最有代表性的一幅岩画太阳神,他叮嘱我,不看这幅算你白来银川。这幅太阳神岩画是贺兰山岩画中的精品,它磨刻在距地面40余米处的石壁上,头部有放射形线条,面部呈圆形,重环双眼,长有睫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威武。朋友告诉我,西夏人长得很男人,不像现在眼下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在候机厅的一角摆弄玛瑙石,旁边走过来一对情侣。乍看起来两个人像刚认识的,因为两个人手始终在一起攥的。男的对我说,是刚买的吗?我点点头,我发现那女的虽然皮肤很黑,甚至粗糙,但眉眼间透着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无邪。现在能看到无邪眼睛的女人不多了,确实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黑白分明。男的问我,我能看看吗?我把其中一块递给他,他说,那块也给我。他把两块石头捧在手心里仔细看着,一看就知道是行家。女的紧张对男的说,认不准的可别乱说。男的笑了笑。我说,尽管说吧。男的说,你说你这是什么石?我说,玛瑙石呀。男的又笑了。说,这就是普通的河卵石,他们给打上蜡,给你的感觉像是真的。我惊呼,我这是一千多块买的。男的不笑了,有些愕然的表情,脱口说,应该在二十几块呀。他问我,你是在西夏王陵那买的吗?我说是啊。男的问,是老人还是孩子?我说是老人。男的不说话了,女的拉了拉男人没说话。男的还是憋不住,说,咳,越是老人越骗人。他本来想走,说着却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女的也无奈随着坐下。我问,你们是去北京吗?男的说是。女的问我,北京机场离市里远吗?我听那女的说话嗓音很动听,像是从山涧泻下来的泉水,潺潺流淌。我好奇地问女的,你是不是广播员呀,很好听呀。女的不好意思回答,男的说,她是贺兰山岩画的讲解员。我说,好啊,天天沐浴在和风细雨中,感受古人的精粹。女的躲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飞机从天空俯冲下来。我问女的,那些岩画是谁画的呢?男的说,可能是西夏时代在贺兰山游牧的党项人,是他们在岩石上发现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人面像,把它们认为是佛的化身,希望可以借机弘扬佛法,并保佑他们永世昌盛。我固执地问那女的,我是问当初谁画的呢?女的茫然说,不知道。

好不容易坐上飞机,我恰巧在那一对情侣的后面。始终看到前排一个脑袋,那女的肯定舒展在男的怀抱里了。飞机到了北京,我走出机场,见那对情侣四处寻找去城里的大巴。我对他们说,坐我的车吧。我将存在机场的车开出来,两个人感激涕零,说是头次到北京就遇到了贵人。车顺畅地开进了五环,男的问我,去苇子坑怎么走?我一怔说,我就在那呀。女的兴奋了,说不能这么巧吧。男的说,我们去中国音乐学院。我笑了,我说住在旁边,总能听见里边哼哼唧唧的。于是我开车继续行驶,男的话多了,说是带着女朋友来投师访友,于是说了一个人名字。我说,我是研究考古的,对你说的那些人不知道,我也不看电视。男的话兴依旧很浓,说,他是宁夏艺术学院教琵琶的老师,宁夏地方小,他女朋友民歌唱得好,特别是当地的花儿唱得最棒了。他不想让女朋友在那当讲解员,太辛苦了。

我默默开着车,在反光镜看了看那女的,她几乎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北京,眼神里充满了渴望。车开到苇子坑,两个人下车时,男的不好意思地问我,我能给你打手机吗,北京实在没有什么朋友。我犹豫片刻,我是新换的手机号码,三个月前我在怀柔发现了一个清朝宫廷用的炕桌,很有收藏价值。这个炕桌是供皇宫人学习时用的,一般长96厘米,宽64厘米,高32厘米,用上等的楠木作成。皇宫的炕桌设计很巧妙,桌面一般由三块银板组成,每块银板都能挪动或取下来。我发现时那炕桌只剩下一块银板了。那块银板上刻有开立方和求圆半径的字样。当时这个炕桌没有被多少人注意,我拿起来仔细看时发现银板上刻有各种直线、斜线、横线和大小不一的“各”字,并有许多的数字。我一个朋友把消息捅到报纸上,我的手机号码被打爆了,我就换了一个。因为更多的人是找我讨价还价,最高的出到二十万,是个老师。我打电话问过这个老师,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他回答很干脆,我不管那个,我就是喜欢收藏。等到价格高的时就出手,跟股票一样。我很沮丧,我告诉他,这是皇宫人在学习时用的计算工具,那些线是数学或者物理天文什么的。

我还是把手机号码给了那男的,我看见女的不断地看着我,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要开车时见那女的突然拦住我,她对男的说,你把你那玛瑙石拿出一块送给这位贵人。男的被女的这句话说惊了,小声地说,那是送给你老师的,我早就答应人家了。女的说,不是两块吗?男的朝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了,我答应人家就是两块,玛瑙石一般是配对的,缺一个就没价值了。我说,我不要,真的不要。女的执意地说,你就给人家一块,拆开了老师也不知道。男的不高兴了,说能拆开吗,就比如说我和你。女的不再说话了。我一踩油门走了。

那个老师始终缠着我,要那宫廷坑桌。我和他没见过面,我很厌烦。我推托,说我是做考古的,我不能发现什么都成为自己的,那是我的工作。那老师不以为然,说,我早打听清楚了,你那是去怀柔玩的时候在一个老乡家里发现的。你当时给了人家两万,那钱是你自己的。现在我给你二十万,多了十倍,你该满足了吧,人不能太贪了。我愕然,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将来龙去脉摸得如此清楚。两天后,那男的打手机给我,说要去八达岭长城逛逛,不知道怎么走,能不能一起去?我不很情愿的推辞,说现在比较忙。男的忙说,我们出钱,不能白让你开车。我悻悻地说,我不是出租车司机,你可以在马路上随便拦辆车。男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说,那就算了吧。晚上,我把那个赝品的玛瑙石给敏看,说是给她特意买的。敏是个体书店的小老板,人很聪明,长得不是很漂亮。我是喜欢她的两个乳房,像是两只小白兔总是蹦蹦跳跳的。敏把玩了半天,说喜欢那出血的颜色,问我是多少钱买的。我说,一千多块吧。敏不解地问,一个破石头这么贵呀。我解释,这是玛瑙石,在宁夏是稀罕东西。敏把玛瑙石摆在她书店的收银台上,浪漫地说,一个是你的心,一个是我的心。我的心一动。我祈祷,别让高人给敏戳破了赝品的谎言,戳破了我就完了。

转天一早,女的给我打了手机,软软的说,我们愿意跟你去长城,我当你是朋友。我不好拒绝了,女的声音很像是铜铃,敲得我骨头酥酥的。一早,我把车开到苇子坑,两个人穿得像是过节一样漂亮。我开车走着,在反光镜里看见男的在亲吻女的,我惊讶,亲吻竟然没有出声。记得我和敏接吻时,敏总是发出咂咂响声。我看见男的把手伸进女的前胸,尽管他用脱下来的衣服遮盖住了,但我依然能体味到男的饥饿之手触摸到女的乳房时的声响,其实是安静的。但我能看见女的乳房被男的五指拢住了,只有乳头顽强地蹦了出来。我知道是我不好,因为我和敏每次都这样,敏都坚决躲避的,她说乳房是女人的象征,你总是那么蹂躏多不好。

在长城上,我本来说好是不想上去的,但两个人非拽着我爬。到了顶端的烽火台,男的和女的让我站在他们前边,两个人都庄重地面对着我,弄得我如是个神甫,不知所措。先是男的拿出一张纸,女的也随后捧出。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发誓,说一辈子恩恩爱爱,谁也不许变心,谁变心谁将是畜生。后来,男的大声说,连畜生也不如。女的笑了笑,说,老了要死在一起,手拉着手死。男的拍着胸脯说,对,一起上天堂。女的问男的,如果谁要违约了呢。男的戳天指地,让雷劈死,让水淹死,让车撞死,让狼咬死。于是两个人把各自手里的纸拿过来塞在嘴里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男的用手摸着女的心,问,到你这了吧,我摸到了。女的也摸男的胸口,问,到你这了,我摸到了。我简直傻了,像是在看一出戏。两个人朝我一起深深鞠躬,说,你就是见证人,如果你知道我们分手了,可以找到我们痛斥,也可以随意扇我们嘴巴子。我问,爱就爱了,为什么要发这毒誓呢?男的冲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道,不这么发誓,不能说明我们纯洁的爱情!

我无奈与那老师见面了,一个留着满下巴子胡须的人,看不出有多大岁数。我让敏陪着我去的,就在敏书店旁边的茶馆。我从敏书店里拿出来坑桌,用牛皮纸包裹着。在茶馆,那老师是举着放大镜一点点看的,然后说,我不懂得是真是假,但估计你做假也不能做出来这样。敏抿着茶水问,你收藏这个有什么用?老师捋着胡须,说,现在字画和玉石赝品已经臭遍街了,收藏这个坑桌市场前景很好,起码没有造假的。我问,就因为这个。老师自信地点点头,说,当今假的做得太逼真了,我曾经收藏过一幅张大千的画,连文物专家都相信是真的,后来验证是假的。还有一块田黄石也是这样,都说是真的,后来拍卖时出了问题。买家都给我钱了,人家有点不放心,找了一个国家级的专家签定,最后说那块田黄是用三块芙蓉石拼接的,接口处用激光法注入了红色的细线,极为相似田黄石的震格,外用树脂等原料包上一层皮儿,个别地方做了类似萝卜纹的处理,这样应是皮格纹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请个高手雕琢成麒麟。请这个高手的价钱大约在两万块左右。老师说完给了我一张信用卡,说钱在里边,一共二十万,密码是多少。坑桌我先不拿,你先在银行看,有了你再给我。老师走了,我和敏喜悦地拥抱在一起。敏说,我得卖四年的书才能赚到二十万。

那男的给我打手机,说请我吃饭,可以带上你女朋友。我问,在哪?男的说,我们是宁夏人,喜欢吃羊肉。我在新街口那看见一个手抓羊肉的店,我和她试吃了一下还可以。我觉得羊肉膻气,上次在银川就吃得我上火,满嘴的燎泡。我说,算了吧,我也挺忙的。男的慌忙说,不行,你是我们的见证人,一定得请。我还把她的老师请去,还有一个月的课就结束了。我只好同意,我觉得不想再见到他们,特别是让我带着敏也去,想起他们发毒誓的样子就头发根子竖起来。我和敏总说我爱你之类的话,估计一天要十多遍,说得很利落。有时我见着街上穿短裙的女孩子,一边留意人家的腿,一边对敏说爱她的话。他们那么发毒誓,我估计我和敏都要被雷劈死叫车撞死的。

走进新街口那家手抓羊肉店,意外看见女的老师就是买我坑桌的那位留胡须者。我和他一起哈哈大笑,老师说,其实我学生一说就知道是你。敏不习惯吃手抓羊肉,她是洁癖。我和老师倒不在乎,老师一反那次与我矜持的风格,全然不顾敏还有他的学生,一门心思给我布道,说西方的音乐体系如何如何开放人性。我不同意,说起中国古老的诗经,说起广陵散平沙落燕夕阳萧鼓胡笳十八拍。他说萧邦,我就提刘涓子。老师惊讶地问我,你学考古的怎么知道春秋时代的刘涓子呢?我说,刘涓子所做的的《阳春》和《白雪》是两部著名的器乐曲。《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荡漾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声。老师对我得意地说,那好,我给介绍一下刘涓子的后代刘小静。说着指了指那女的,说,刘小静原先跟她男朋友虎子学习琵琶的,后来改唱歌。我正教她,她现在民歌唱得好,美声也不错了,将来会是很火的歌手。我是让她用美声养殖民歌,民歌太闭塞了。

我知道了女的叫刘小静,男的叫虎子。

老师率直地对我说,你能不能先给虎子在北京找个适合的活儿,他是教琵琶的,现在宁夏能有多少人学琵琶呀。眼下,刘小静想回去,可是一个月课完了回去,她的天赋就会泯灭了,我想还得再教她半年多,这样就扎实了。如果虎子现在回到银川,俩人天涯各方。现在两个人爱得如火如荼,分开等于杀了他们。我为难地说,我在考古队没认识几个人。老师摇着脑袋说,我才没认识几个人,我这人就是对收藏感兴趣,最不愿意社会交往。敏说,不行到我书店帮帮忙。我打断敏,说,人家一个大学老师能跑到你书店吗,又不是民工。刘小静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惟恐我再说什么,就说书店也行啊,多清静,也让虎子趁机看看书。虎子说,我可以不要钱。敏说,我给得不多,但一定要给的。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我发现敏很少给我打电话了,以往都是每天一个电话的。我抽空去了趟她的书店,看见虎子在里边照应顾客,才意识上次在新街口定的事情生效了。虎子和敏没看见我,两个人在热火朝天的聊天。我看见虎子在给敏剥着香蕉,我想我从来不干这事的。后来虎子给书店换了一盘音乐碟,很好听。我过去了,两个人才发现我。我饶有兴致地问虎子,什么音乐这么怡人呀?虎子说,是班德瑞演奏的《仙境》。这是我专门为敏挑的伴读音乐,清丽典雅的木管与小提琴合奏,音乐柔美明澈,以乐为友,琴下读书,风烟俱净,心平如水。虎子发挥着极佳的口才,敏在入神地听。我看见虎子的目光在敏脸颊上轻轻烫了一下,敏就被烫红了。我心里不舒服,极力劝解自己别这么胸怀狭窄。可敏跟我眼神交往时从来不这样,都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我问虎子,刘小静学的怎么样了?你们这段时间住在哪呢?其实后边这句话我是故意问的,不知道问给谁听。虎子说,就住在老师的家里,老师是一个人,房子三间呢。虎子把后边这句咬得很重,也不知道回答给谁。我觉得小书店变化了,变得不那么寂寞。晚上,我让敏到家里,一般这都是暗示,我跟敏已经一个多月不做爱了。敏婉言回绝,说要到新街口那儿批发新书,很晚才能回来。

没几天,虎子约我和敏一起到剧场看刘小静的演出。刘小静是在一家文化馆的小剧场演出,我跟敏和虎子坐在前排,我和虎子在敏的左右,虎子在给敏兴致勃勃讲台上的民乐队是怎么编制,敏依旧那么入神听着,似乎很感兴趣。刘小静是最先上台的,她穿着件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筒皮靴,深情般地演唱一首传统的民歌。我第一次欣赏刘小静的演唱,显然她已经很成熟,懂得运用怎样的歌声能抓住观众,运用什么样的眼神能获得满堂彩。我请教过老师,老师说小静的嗓音条件不是很好,但她能躲弱扬强,处理得很跌宕和细腻。我扭头观察虎子,他看刘小静的演唱表情很平静,鼓掌的动作也很节制,倒是敏一副很热烈表情。演出结束后,刘小静请我和敏在文化馆小剧场附近的一家酒吧喝咖啡。没坐片刻,虎子离开,说书店今晚要整理新书上架就不陪了。刘小静抿着咖啡,她说咖啡没放糖,苦苦的。我问刘小静,什么时候回宁夏呢?刘小静说,不想呆了,觉得北京很闷,除了唱歌就唱歌,生活变得很干燥。我说,老师不是教你挺好的吗?刘小静心事重重地说,他学生越来越多,顾不上我了。敏看着我和刘小静聊天,不时地看着表。我问刘小静,你就不问问虎子在书店的情况?刘小静笑笑,说虎子形容书店是天堂,在里边听着音乐看着书,还有敏姐,真是享受透了。敏说,虎子把我的书店弄成音乐俱乐部了,我那音乐发烧友天天跟他缠着,害得我买了很多的咖啡。刘小静看看我说,虎子就是有这本事,最讨女人缘了。

我们三个人离开酒吧时,夜深了,风冷冷的,扑在脸上像是有人吹气。刘小静不经心地对敏说,虎子说要住在书店里,你知道吗?敏轻声哦了一声,刘小静说,你知道啊。敏侧过脸躲着风,说,这段时间整理新书,其实他可以不住的。刘小静说,住吧,难得他干一件事情这么认真。

可能是天气突然变暖的原因,原本夏天开的桂花在我家前的桂树上,反常地挤满了浓密的花骨朵,她们一簇簇的,一团团的挂满枝头。我分不请哪是花哪是叶,只觉得蔓延的都是粉白和金黄。有的花枝还偷偷地探出墙外,爬过角楼,爬满了邻居家的阳台。

敏和虎子一直忙碌着新书上架,我去了一趟也帮不上什么忙,成了多余的人。我注意到敏的服装在变化,领口逐渐开大了,显露出一抹白皙。我好心问敏,你需要钱说话。敏简单笑了笑,说,你又发现了什么坑桌呢。我没再说,以往我说这些话时,敏会扑在我怀里撒娇任性的,会对我说,需要这个那个的。刘小静的演出多了,文化馆小剧场总是请她,她也为了赚点钱好回银川。她有次匆匆找我,说你来看我演出吧。我纳闷地问,虎子呢。刘小静说,他总说在忙。我应邀去了,先和她喝的咖啡。她说想家了,老师因为她的学费不高,对她大不如从前,新收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已经住进老师家,很快就跟老师住在一个屋子里,我再住就不合适了。我说,你住哪呢,北京的租房很贵的。刘小静眼圈红了,说,这更得早离开北京。我说,不行你住我们考古队的一个库房。刘小静说,好啊,起码现在我不至于流浪街头呀。转天,我安排她到了库房,这个库房是刚闲置下的,里边很空旷,只有一张双人床,以前是一对守护仓库的夫妻住着,后来随着新库建立搬走了。我提醒刘小静,住这要告诉虎子。刘小静说,已经跟虎子说了,虎子说忙完了也过来跟我一起住,然后我们一起回银川。

我给敏打个电话,说让虎子别住书店了,好好陪陪刘小静,她先暂住在我们考古队的一个废弃的仓库。敏说,虎子昨晚已经走了。我开玩笑地说,虎子走了,你该什么时候过来呀?敏严肃地说,你不能不开这个玩笑,我和虎子是一般朋友,这样说不怕脏了你的嘴。我和敏平常总是开玩笑,有时候会很荤,看她突然一本正经了,我倒很尴尬。刘小静和虎子刚住进仓库没几天,刘小静突然走了,说单位马上要聘任了,不回去就没岗位了。刘小静走了,虎子却没有马上走。刘小静说他还有没办完的事,然后悄然给了我一块玛瑙石,说这是送给我的,绝对真的。我看见这块玛瑙石周身都是红色,红得像是被血水浸泡过的。我说,很贵的吧?刘小静认真地说,你把你那假的扔了吧,要留就留真的。我对她说不舍得,为什么扔了呢,起码还能骗骗人。刘小静低下头说,我就是怕你再骗人。

刘小静像是水泡一样,绽了绽水浪朵儿就没了。虎子依旧按时去书店,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对敏不客气地说,他为你的书店留下来,却忘却了发过海誓山盟的刘小静。敏愤然地对我说,虎子留下来是给刘小静交昂贵的学费,他成了人质,你懂吗。我愧疚了,我觉得可能委屈了虎子。马上是清明节了,虎子打来电话,说空旷的屋里就剩他自己,他应该到墓地去给去世的父母拜见的。他说思念刘小静,实在寂寞难耐。一个男人说话的语气透满了孤独和伤感,说到情深处嗓音竟有些哽咽。我安慰着他,他说需要靠回忆和刘小静约会的每个细节才能合眼。我问他,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呢?虎子说,您是帮助过我的恩师呀。我问,你是和刘小静发过誓言的,得结婚啊。虎子为难地说,我们的收入很少,怎么能撑得起一个家呢,我赚的钱养活不了她,还算男人吗。说着,他又伤感起来。我连忙放下电话,又给刘小静打电话,我说,你快打电话吧,听到你的声音,或许虎子能高兴一些。刘小静告诉我,今天中午她自己跑到医院去做了流产,没有惊动虎子。在手术室门前坐的都是一对对男女,惟有她自己独坐在寂寞的长椅上。我诧异了,问,你做流产告诉虎子了吗?刘小静嗫嚅道,没有敢告诉虎子,告诉了虎子就更不好受了。她说,当医生喊到她名字时候,她苦苦央告旁边一个陌生男人替她遮挡,为她出头签字。我听完心在下沉,不知道虎子听到刘小静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疼啊我疼啊,会不会流出眼泪。我问刘小静,你是怎么回去的?刘小静对我哭泣,说她从手术室里在没人搀扶着情况下走出来,顽强地走回宿舍。

晚上,我去书店找虎子,我想让虎子知道真相。在书店门口,我听见里边有叮当琵琶声,我听出是古曲《十面埋伏》,我估计敏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欣赏。我推门进去,一切如我所预料,只是敏在给虎子熨着衣服。敏有些不自然,因为我和敏这么长时间,都是我给敏端茶沏水的,甚至我给她擦过皮鞋。虎子没理会,而是继续将曲子演奏完。我直白地告诉他,刘小静做了流产。虎子收拾着琵琶,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提醒他,你应该马上回银川。还没容虎子回答,敏插话,说,给刘小静筹集的学费差不多了,还得一个礼拜。我环顾着书店,书架多了,新书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都是介绍广告,那字体很漂亮。敏的字很难看,肯定出自虎子之手。我离开书店,两个人没一个挽留我。我趁着夜色回到家,看见沉甸甸的桂花把树身压弯了,我心疼了,从花树下支起一条条的树干,以便分担桂树的一部分压力。

我神差鬼使地去了银川,没告诉当地的朋友,是刘小静在机场接的我。刘小静后来问我住在哪个宾馆?我说,随你吧。在车上,刘小静问我,你到银川干什么来了?我开着玩笑说看你来了。刘小静也笑,然后就沉默。刘小静把我安排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宾馆,然后说,你先自己吃饭,我晚上有演出,我唱花儿,很好听哩。晚上,我按照她的提示去了剧场,观众很少。刘小静上场的时候观众走得差不多了。她唱了当地的花儿,花儿又称"少年",一般只在山野歌唱而回避长辈及家人。它的声调高亢嘹亮,又委婉动听,内容既有繁复的叙事,又有即兴的抒情。有对爱情的追求,对情人的思恋,对黑暗的诅咒,对幸福的渴望。刘小静穿着很漂亮,她上台就冲着我唱,因为我坐在前排的正当央。刘小静唱道:“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唱完了,我看见刘小静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我给她鼓掌,掌声很单调,在剧场里回荡。

我陪着她吃夜宵,就是烩羊杂碎,我看刘小静放了很多的辣椒,我不行,放一点儿我就得咳嗽。刘小静边吃边说,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日子吗,这么比喻吧,我要是跟你结婚了,晚上我就给你舀一碗羊杂碎吃,放很多辣椒。我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就舀到锅台上,让他们自己去端。最后我给自己舀一碗,把孩子放在膝上,一边吹一边喂孩子。闲时我就种点花种点菜,坐在廊檐下一边纳鞋垫一边听母鸡抱蛋的叫声。我会对邻居喊着,没事了到我家来坐坐啊,我们一起喝着茯茶聊天,看花儿,做针线好吗?然后邻居们就过来,好多人好多人的喝茶,浓浓酽酽的。我听刘小静的话,觉得心里痒痒的。在北京呆久了,听刘小静描述的就跟说童话一样。刘小静突然捂住脸,脸色红红的。我问怎么了?刘小静说,我刚才说我要是跟你结婚了,真是不知道羞臊。

回到宾馆,我对刘小静说,虎子快回来了,为你筹集的学费也完了。刘小静说,他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他偿还我了。我说,我看他挺老实勤快的,他把敏的书店整理得头头是道呢。刘小静说,他不像你想象那么老实,有时,他从郊区回来不进家门,打电话先调出我出来,然后从身后突然搂住我的后腰,给我一个绝对的惊喜和意外。刘小静看我很累,就说你躺下说话,我这人不受礼节,就顺从地躺下。刘小静坐在我身边,我是仰面看她的,能看到她的下巴磕,尖尖的圆圆的,她的皮肤一点也不粗糙,像是上等的缎子亮闪闪的。我们聊天,无意中摸到她的手,刘小静像是触电缩了回去。我说,对不起。我内心翻腾着。外边夜深人静,我想拥抱住她,想肆意地抚摸她的乳房。可我想起两个人在长城发的毒誓,就不寒而栗,我怕雷劈我或者汽车撞我。刘小静看我迷茫的样子笑了,说,除了虎子还没男人摸过我。我霍地坐起来,说,如果虎子要是离开你呢。刘小静凝眸,问我,你这次来是想说这个吗?我点点头,说,能爱一辈子是太难了,有很多时间是无聊和枯燥的,甚至是不断的吵架和猜疑,需要智慧和宽容还有耐力,就像是贺兰山上滚下的石头,开始是有棱角的,后来都变成圆的。刘小静低下脑袋,长发遮掩住她的脸庞,她说,贺兰山的岩画留下多少年了还这么清楚。我说,爱情不会留下的,像火一样旺了就该熄灭了。刘小静看着我,说,我们发过誓的。我问,发誓了就能兑现吗。宾馆里有人进来了,可能是喝酒了嘻嘻哈哈的。刘小静回答,我不知道他,但我能。

转天,我坐飞机回北京,刘小静没有来送。我依旧在河东机场闲遛,意外地买了一件千手观音的唐卡,花了两千块。因为我看见观音始终看着我,甚至还朝我微笑了一下。这时候我看见窗外的一架飞机从蓝天上滑翔下来,在滑道上翘着屁股。在北京机场,我看见了敏在送虎子。敏问我去哪了,说怎么不告诉一声。我随便说了一个地方。虎子朝我鞠躬,说,谢谢你和敏这么对待我,像是亲人。我问虎子,学费都给刘小静交齐了吗?虎子说,齐了。我看见虎子没带琵琶,就问他琵琶呢?虎子说,留给敏了。

机场就是一个客栈,你来我走,都不是自己的家。

那天晚上,敏到了我家,平淡地告诉我,书店被通知四天之内必须拆迁完,那里要拓宽马路。我惊讶半天,蓦然地产生一种不祥预兆。我开玩笑地对敏说,那你跟我去四处收集文物吧,碰上一个就是大钱。敏说,坑桌的事不是总有,我想再找个地方开书店。我说,北京不好找呀。敏郑重告诉我,她想到银川去开,虎子说帮助她。我知道和敏的缘分没了,我平静地说,咱们分手吧。敏迟疑半天才说,也好。

我很伤感,我和敏毕竟相处了几年,彼此都有那份感情。我对敏说,我们曾经说过爱一辈子的。敏说,那不就是在兴头上吗,过去了就淡忘了。我说,为什么非说一辈子呢,说一阵子不行。敏说,说一辈子当时能彼此感动,做爱的时候也是个享受。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我做你一辈子,我做你一辈子。敏说着笑了,我的鼻子发酸。我说,我在长城上当了虎子和刘小静的证婚人,他们发毒誓的,分开就遭雷劈,让车撞。敏烦躁地,你说这个干什么,现在彼此发誓你也信。我说,发誓都不信,还能信什么呢。敏与我分手时抱了抱我,就钻进出租车,她对我说,坑桌你给了我几万,我就不给你了,我想开新店用得着。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喜讯告诉我。敏说,你也一样。出租车的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就消失了,我看夜空闪烁出许多的星星。

敏去银川一走就是一年,而这一年里我与她分离后思念的痛苦,猜疑的熬煎,时时刻刻在纠缠着我。我想给刘小静打电话,但是我无法问什么。在一次拍卖会上我遇到了老师,老师兴奋地告诉我,那个坑桌转手卖了三十万,赚了十万呢。他问我还有什么?我说,我有幅从银川带回来的唐卡,很新鲜。老师说,唐卡现在北京正热呢。我说,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看看,是手绘的千手千眼观音。老师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去。我问,刘小静怎么样了?老师看着我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我摆手,不可这么说,我就是问问。老师说,她早不当讲解员了,成了专给游客表演花儿的歌手,在银川比较红了,这是我预料到的。我问,虎子呢?老师抱歉地说,不知道,我学生太多,我没时间打听那些与我无关的。

我忍耐不住给刘小静打了电话,是在一个黄昏。刘小静对我描述道,在她宿舍的墙壁上有一张特大的彩色相片,背景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的尽头有一条幽静的小路。晚上睡觉前总希望我能从里边走过来。我恍惚了,觉得我听错了,她说的应该是虎子。于是我故意说,虎子不就在银川吗,你想见他很容易呀。刘小静说,我说的是你。我没话了。刘小静说,那次我知道你为什么到银川。我问为什么?刘小静说,你是想看我。我觉得乱套了,就找话词,依旧说虎子呢。刘小静说,你知道的。我说,我知道什么。刘小静说,虎子已经跟敏住在一起了,那个书店在银川小有名气。虎子感激你,说是你给了敏钱,让敏才有了资本。我不好再说什么,我想起刘小静唱的花儿,“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刘小静说,你知道我在哪呢?我说,你在哪呢。刘小静说,我在河东机场呢,我坐在落地的玻璃窗前,望着逐渐远去的夕阳。我想起第一次到北京,在河东机场看到你的情景。我急切地问,你是到北京来吗?刘小静笑着说,不是,我要去兰州参加花儿歌会。我放下话筒,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许是我的想像,可我知道,我是喜欢上了刘小静。

我总是怀疑,发了毒誓的感情就这么简单消失了吗?那我还跟刘小静发誓吗?如果不发誓还能算爱吗?发誓了又不爱还有什么意思呢?

责任编辑青鸟

作者简介:

李治邦,男,天津作家,现任天津群众艺术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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