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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当心

2009-01-20王建平

清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芦叶严家老徐

王建平

严家男在去秃毛岭的路上就有些后悔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漫长而崎岖的路。破吉普像一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狼喘着粗气上蹿下跳,他的心绪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两个月前,报社内部进行竞争上岗,本来他觉得很有希望得到记者部主任的位置,谁知他连原来的群工部主任的帽子都没保住。这个残酷的事实让剃了一辈子头的父亲唏嘘不已。那天晚上,老理发师一边为失意的儿子剃头,一边打量着儿子突出的后脑勺,兀自发出一声长叹,唉,都是脑瓜上这块傲骨害了你呀。同在报社工作的老婆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就索性再傲下去吧,傲成一个寡人我也当回皇后。

严家男确实比较傲,在报社有“傲雷一男”的绰号。他也知道这种傲使自己失去了很多人缘,他也曾一度想使自己卑躬起来,但终究没能夹住尾巴。没有想到的是,新来的报社老总也很傲,结果就出现了“傲人治傲”的局面。严家男实在想不通,别人能傲得出人头地,自己怎么就傲得四面楚歌了?他在报社唯一的铁哥们钱涛告诉他,人家是慢慢傲起来的,你倒好,一出娘胎就大腿翘二腿地傲,怎么行?

严家男不得不对自己的境况深思起来。而就在他自我反省期间,市委组织部要选派年轻干部到贫困村挂职,他出人意料地报了名。很快,他的人生就和一个叫秃毛岭的山村联系在一起。三十岁出头的严家男带着一头雾水要去挂任秃毛岭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时间是三年。

几天后,经过一路颠簸,终于接近秃毛岭村子了。严家男透过车窗扫了一眼,心中忽然一冷,原来还有很多村民的房子是土墙。车子开不进村里,只好停在路边,走了一段田埂来到一座很老的院落前。送他来的副乡长老李介绍说这就是村部,原先是村里唯一的地主高大贵的宅子。

村支书徐旺达带着一干土头土脑的人和一条摇着尾巴的黄狗候在门口。徐旺达看上去五十来岁,胖乎乎的,头上没几根毛,站在门口活像个守庙的和尚。严家男不知怎么立刻就想到了“穷庙富方丈”这句话。

一阵寒暄后大家进了院子。天井后面是一栋两层徽式木楼,看上去很沧桑。严家男的宿舍被安排在楼上东边的一间小屋里。刚放好行李就听楼下有人吆喝着要去吃晚饭。

村里来人吃饭一般都在村妇女主任芦叶家。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但模样周正,戏唱得也好,一段啼血泣泪的“小倒戏”能把村里男人唱得失魂落魄。不幸的是芦叶刚结婚那年,当小学教师的丈夫在护送孩子们放学的路上被山上滑落的石头砸成重伤,从此瘫在了家里。

菜很快上齐了,众人围着桌子开始放量豪饮。几块钱一瓶的“柳浪春”喝得严家男晕头转向,当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仰起脖子“炸雷子”时,看到屋子的横梁上架满了一棵棵松木。正在纳闷,会计丁二头告诉他这就是村里给芦叶的伙食费。原来虽然村里穷得揭不开锅,上面也要求村级“零招待”,但总不能让人家背着锅子下村吧。每次在芦叶家吃完饭,支书老徐就会派人到村里的林场里砍棵树送给她,权当饭费了。天长日久,芦叶家的松木堆得到处都是,好在芦叶弄的菜都是自家养的或种的。

穷归穷,有酒喝大家都很开心。秃毛岭的男人们就喜欢在酒酣的时候唱“小倒戏”,也就是庐剧。徐旺达带头唱了一段《送香茶》说是献给新来的严书记。丁二头接着就要唱《十八摸》,刚开头就被老徐喊停了,说严书记刚来,今天就别唱带“彩”的了。轮到芦叶唱了,大家都拼命鼓掌。她唱的是《苦命儿女》,唱腔一起里屋居然传来二胡的伴奏声,原来是她男人李老师坐在床上拉着一把破二胡。唱着唱着,芦叶的眼泪就下来了……

严家男被这种气氛深深地感染了。但他发现坐在一旁的文书木春却一直少言寡语。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村里的秀才自从老婆跟一个城里人跑了后就变得沉闷起来。严家男忽然感到这个世界上比自己不幸的人还大有人在。

走出芦叶家已经是月亮初上,严家男跟在徐旺达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条黄狗在前面欢快地带路。他想到刚才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把这狗当孩子一样宠着,突然对它产生了兴趣。一打听才知道,好几年前,一条来历不明的小狗跑到村部就赖着不走,芦叶看它命苦就给它取名“苦苦”,还在村部给它安了个窝。乖巧的苦苦仿佛知道要知恩图报,除了完成看门护院的日常差事,还完成过许多特殊的使命。它在山林中找到过迷失的孩子,还在山洪暴发前守在易毁路段不让行人通过……

从喧嚣的城市到静谧的山村,严家男彻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老徐领着严家男到处转悠。来到山上,严家男看到林木葱茏,就说这地方怎么能叫秃毛岭呢?老徐脱下帽子指着头顶说,秃毛岭是人秃山不秃。严家男感到很意外,才想到一路上确实看到了不少谢顶的男人。

从山上放眼望去,这地方是半山半圩,农户大都散落在山下的圩子里。老徐指着山下那条蜿蜒的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秃毛岭苦就苦在路上,山里的水果要运出去,一路就要颠坏一半。遇到危重病人要出去抢救,在路上就颠得魂飞魄散了。这么多年来,大伙做梦都想把路修好,也去争取过省里的“村村通”项目,可由于修这条路代价太大,配套资金始终没有着落。徐旺达还抱怨贫困村偏偏遇到了贫困乡,而贫困乡偏偏又遇了到贫困县,真正是三代贫农。一番话说得严家男心情很沉重。

下山的路上,严家男注意到路边有很多无名坟。老徐告诉他,过去新四军在这一带很活跃,但在当年的秃毛岭战斗中却惨遭日军毒手,牺牲了好多战士。有人怀疑是地主高大贵向日本人告了密。想想无名坟里那些长眠的英雄,严家男感到有些悲凉。

下了山他们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往村里走,转过一个叫老虎嘴的急弯,严家男看到一个白发齐肩的汉子蹲在地上用铁锤砸那些突出路面的石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路上当心”。

从老徐嘴里严家男听到了一个心酸的故事。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是秃毛岭壮小伙来福大喜的日子,这一天他要迎娶邻县的一位漂亮姑娘做他的新娘。可是万万没想到,送亲的农用车在进村的山路上滑下了山崖,新娘当场就摔死了。来福实在接受不了,突然就疯了。从那以后,来福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度过。

一连几天,严家男耳边老是回荡着疯汉子的那句“路上当心”。

秃毛岭村的两委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夜里,这是严家男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过去他在报社就是怕开会,但今天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厌倦。

会议室里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味道,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徐旺达在烟雾缭绕中不断地做着自我检讨,末了如释重负地说,现在好了,严书记终于来了。

文书木春阴在墙角突然开了腔,我看人家严书记不过是从城里来镀金的,细皮嫩肉的是架不住山里风吹的,我们还是要靠自己的骨头长肉。

要按过去的脾气严家男早就发作了,但今天他按捺住了,这些天下来他变得有些涵养了,只是拿眼睛扫了扫木春。

丁二头见势赶紧插科打诨,问严家男城里洗浴中心小姐按摩是不是到处都摸。芦叶就骂他没正经。他说这有什么,还有女的找男的按呢。啧啧,男人做这个行当真来劲。说着就做出要为芦叶按摩的样子,芦叶尖叫起来。苦苦蹿过来对着丁二头就吠。丁二头悻悻地坐下,对芦叶说,要是木春给你按你恐怕就会发出另一种叫声了。芦叶脸红了,抓起桌上的抹布就扔过来。

气氛缓和下来后,大家接着谈村里的发展,谈着谈着都骂起狗日的路来。在谈到筹措修路资金的时候,大家比较集中的意见是要继续发扬秃毛岭村的“光荣传统”——哭穷。通过哭穷来争取方方面面的救助。严家男说,既然哭穷是人家驾轻就熟的方法,可以用,但一味地哭穷可能会让人家感到我们已经穷得毫无希望了,谁还会对一个毫无希望的地方真正感兴趣呢?

老徐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寡妇死儿子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个寡妇已经绝经了。我们在哭穷的时候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虽然我们是寡妇,但我们还有旺盛的生育能力的。

众人大笑。严家男笑过以后接着说,现在关键要使外面人愿意到秃毛岭来,来的人多了,特别是有钱有权有影响的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最起码他们也想走好路吧。

木春又唱反腔,人家凭什么来?再说来的人多了拿什么招待人家?总不能把山上的树砍光吧。

众人不语。

秃毛岭村的会议每次都在对幸福的向往和对现实的无奈中结束,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这一夜严家男又没睡好,他反复想着木春提的两个问题,他必须设法去解决,要让这小子和村里其他人看到自己不是凡人。他的傲气又一次复发了。

严家男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有钱人来村里投资,但秃毛岭的山和水都没什么特色,一般人是不会干的,最好能找到和秃毛岭有瓜葛的大老板,利用一下他的家乡情结。

于是省城一个叫高山的大开发商浮出水面,可他偏偏就是秃毛岭人最恨的地主兼汉奸高大贵的孙子。这小子前几年到村里来过一次,先在老宅子里转悠,后来又说想给高大贵修墓,村里人知道后不由分说就把他轰走了。

听说严家男要去省城见高山,大家纷纷来劝阻,连老徐也说这事要慎重。严家男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要以大局为重,说连国民党主席都成了我们的座上客了,我不就是去见一个地主的后代吗?何况高山和高大贵已经隔着一代人了。

好说歹说,只有丁二头愿意跟着他去省城。

高山开着他的顶级宝马行驶在省城繁华的长江路上,身边坐着他新任的妻子,一个年轻美艳的女人。一年前,高山在看中这款宝马的同时也看中了一旁的车模,于是就一并拿下了。

四十岁出头的高山拥有了成功男人的一切——金钱、美女、名誉、地位,但他始终还是感到有些缺憾,那就是爷爷临终时的交代没能实现,他如鲠在喉。

高山的车子刚在公司门前停稳,严家男和丁二头就迎了过来。听完严家男的自我介绍,高山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吝啬地伸出一个指头指指大门算是邀请。两人随着高山和那女人进了大楼,一路不断有人向高山鞠躬请安,高山旁若无人地走着。严家男这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傲慢,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傲慢是要有资本的。丁二头则没有工夫想其他事,他用一种攫取的目光盯着车模的关键部位。严家男不得不悄悄捣捣他。

在高山气派的办公室坐定后,严家男才注意到他那张国字脸的上方也顶着一个有些凋谢的脑壳,心想真不愧为是秃毛岭的后代,于是就想笑。高山给他俩每人递了一支精致的雪茄。丁二头点燃后抽了一口觉得有些呛,就拿着烟仔细看。高山说,这可是正宗的哈瓦那手工制作,六十美元一支。丁二头一惊,又吸了两口后将烟悄悄按灭握在手中。

严家男一番真诚的表达似乎对高山有所触动,他终于打开了话匣,从自己的爷爷开始说起。高山嘴里的高大贵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地主,经常救济穷人,还多次资助新四军,至于汉奸则是天大的冤枉。不能仅凭新四军支队领导在秃毛岭战斗前夕到高家开过会就说是高大贵出卖他们了。这个在解放后一直东躲西藏的地主,千方百计也没能证明白己的清白,到头来客死他乡。临死前,他留给家人两句话:一要还他清白,二要把他葬回故乡。

高山最后表示,愿意为家乡做点贡献,但前提是要先实现爷爷的遗愿。严家男立马就感到头痛。

两人沮丧地离开了高山的公司,在街上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回了小旅馆。严家男靠在床上想心事。丁二头掏出没舍得抽的大半截雪茄把玩着,突然就有了感慨,这狗地主崽子过的真叫日子,开着高级车、抽着高级烟、还睡着高级女人,一根烟快抵村里人半年的收入了,最气人的是一个秃脑壳还有那么多美女围着,唉,木春这样的一表人才好不容易弄个老婆还跑了,人比人气死人。

严家男想了很多,一直到丁二头睡着了还在想。电视上正在播天安门广场的镜头,他忽然来了灵感,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盯住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一个念想开始产生,他要在秃毛岭造一座抗日英雄纪念碑,一来告慰那些无名坟里的英烈,二来可以引起各界对那片英雄土地的关注。

第二天上午,严家男通过省报的同学找到了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研究会的张秘书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带他们拜访了几位新四军老战士。老人们听了他的设想后都激动不已。

在研究会会长、原省政协副主席汪老的家里,这个秃毛岭战斗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破例拿出了他珍藏的物品,这些物品把严家男带回到当年的秃毛岭。他在一个发黄的小本子里意外地发现了高大贵的名字,本子上记载着高大贵对新四军的几笔资助。在汪老的叙述中,高大贵开明地主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但秃毛岭战斗前的泄密事件确实是个谜。

汪老在说完他的故事后激动地拿起了电话,他开始逐个给那些在职的老部下们打电话,请他们关心秃毛岭纪念碑的建造。他还叮嘱张秘书长要以研究会的名义给省政府打个报告。

出了汪老家的门,严家男高兴地吹起了口哨,真没想到这件事的开头居然这么顺畅。

在和张秘书长告辞的时候,严家男忽然又想到高大贵的事。秘书长说要想证明他的清白,除非在档案馆的故纸堆里能找到什么头绪。严家男一再表示这件事对秃山岭村关系重大,并请求秘书长行行神通,秘书长考虑了一下答应试试看。

严家男和丁二头当天赶回村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严家男还是兴奋地敲开了徐旺达家的门。老徐惊得穿个红裤衩将他们迎了进来,连忙解释说本命年老婆给做的。他老婆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对他嘟噜着,跟着你苦馊了不说,现在连觉也睡不安稳了。老徐嬉笑道,你孬好还是秃毛岭的第一夫人嘛。女人说,我要是年轻十岁早就去当别人的第二夫人了。老徐嚷道,你敢!女人不再作声,到灶间生火煮面条去了。

严家男想老徐这个家也确实够呛,和他那“富方丈”的形象严重不符。除了儿子在外打工稍微好一点外,年迈的父母一直都是病病歪歪,更要命的是女儿天生就有白化病,连眉毛都是白的,见不得一点阳光。感到奇怪的是,从来就没看见老徐愁眉苦脸过。

吃完面条,严家男让丁二头把其他几个村干部也叫来了。严家男把这两天到省城的情况以及自己的设想向大伙作了通报。大伙对建纪念碑的事都很赞同,但一提到高大贵的事就同仇敌忾了,表示决不允许烈士纪念碑的下面躺着一个狗汉奸。

木春说,到现在还有些村民住着倒墙破壁,要是弄出一座汉奸的豪华大墓来还不把活人气死?严书记要真有本事,就先把活人住的条件改善改善。

严家男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发了火,说我要做的一切正是为了改善活人的生活,像你这种鼠目寸光的一根筋难怪……他想说难怪老婆跟人跑了,突然又觉得太伤人了,还是收了口。但木春还是听出了话音,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大骂城里人没一个好鸟。

芦叶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夜深人静的别把人家都吵醒了。

丁二头又故伎重演说起了女人,昏暗的灯光下小眼睛立马就闪出异样的光芒。他这次说的是省城的女人,特别是高山的那位车模。说到高兴处从口袋里摸出那大半截雪茄来,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见大伙很好奇,便恩赐般地给他们轮流吸了一口,然后在别人的咳嗽声中,他学着高山的口气报出了它的天价。看见大伙都惊得合不拢嘴,丁二头这才心满意足。

直到天空发白,秃毛岭村的领导们才头重脚轻地离开了徐旺达的家。

芦叶还没到家,就看苦苦迎面冲她边跑边叫。苦苦有个习惯,每天一早就要去芦叶家串门,它特别喜欢听李老师拉的二胡。芦叶知道家里有事,赶紧带快步子。到家一看,丈夫正趴在地下呻吟,芦叶赶紧把他抱上床。原来他想自己撑着去解手,结果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芦叶给男人洗抹完了,又给他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这么多年来,芦叶就这样尽心照顾着自己的男人。她的事迹上过市、县的媒体,她还被市妇联评为全市“十佳贤妻”。芦叶拼命扼杀着旺盛的生命里暗藏的欲念,唯一的宣泄方式就是在有空的时候忘情地唱一段“小倒戏”。

男人捧着那碗热面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叶子我们还是离婚吧。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出来了,他不想再拖累芦叶了,他不能剥夺她做女人和做母亲的权利。

村里人也为芦叶感到惋惜,这些年他们的观念也不再那么传统了,有人甚至替她设计出两全之策:带着瘫子去改嫁。但芦叶一直坚守着自己内心的阵地,拒绝着男人们火辣辣的目光。但有一双眼睛却使她差一点恍惚起来。

这双眼睛是木春的,目光中有渴望也有忧伤。木春和芦叶夫妻都是从小的伙伴,一道上学,一道玩耍,直到长大后的有一天,芦叶忽然成了别人的新娘,木春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后来他也结了婚,这种失落感才开始慢慢淡去。

但老天有意作弄人,先是芦叶的男人被砸瘫了,后来他老婆又跑了。木春难以遏制地对芦叶又有了想法,可芦叶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有一次,乡里来人在芦叶家喝酒,大家越喝兴致越高,结果包括芦叶在内的所有人都喝多了,木春更是醉得不能动。等人家走了,芦叶去扶趴在桌上的木春,木春却借着酒力一把抱住了她。芦叶差一点就软在了他的怀里,但她还是努力挣脱了他的束缚。不知是因为想到了屋里睡着的男人,还是正好看到了墙上挂的“十佳贤妻”的牌子。

从那以后,木春见到芦叶就更不自然了,他常常为自己的唐突而自责。

男人继续哭诉着,芦叶心头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一把搂住自己不幸的男人柔情地说,别说傻话了,等村里的路修好了我还要背着你看路哩。想到男人的梦就是毁在那条路上的,芦叶心中隐隐作痛。

建纪念碑的事在费了一番周折后,终于得到方方面面的支持。开工那一天,严家男第一次有了一种成就感。

没过几天,又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省新四军研究会的张秘书长打来电话说,几位新四军历史研究专家在南京档案馆的敌伪档案中,发现了足以证明高大贵清白的证据。原来,当年出卖新四军的是高家的管家何四奎,他才是真正的汉奸。专家们甚至还找到了日本人让何四奎暗杀亲共的高大贵的密令。

极度兴奋的严家男带着一堆山货再次赶到了省城,他要感谢那些专家,他还要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高山。

在高山的办公室里,傲慢的高山拥抱了曾经同样傲慢的严家男。听说严家男是个大笔杆子,高山就提出来出资请他来写家史。严家男表示今后要写还是写秃毛岭的村史,当然其中肯定会涉及高家的家史。高山想了想,表示赞同。

赶回村里后,严家男立即投入到对高大贵的正面宣传中。凭借他当记者的禀赋,费尽口舌终于使村里人大体相信了高大贵的本来面目。

一段日子后,高山带着他的妻子回到了秃毛岭,严家男特意安排他们在高家老宅里住下。丁二头自告奋勇承担起后勤工作,鞍前马后忙得像个狗腿子。那几天人们注意他只要有空总是抽着高山的软中华,眯着小眼睛打量着高山的漂亮女人。他对那女人也是言听计从,听说她喜欢吃野味,他立马就弄来了一些獐子和山鸡。木春看不惯,说这样下去村里还不吃垮了,林场的松木还不被砍光了?丁二头对着木春的耳朵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严家男为了解决招待费问题,提前向高山支取了五万元出书费交给了村里。木春不再作声了。

高山在村里考察了几天,临走时和村里的干部谈了自己的想法。他想通过土地流转的方式把村里的山地和圩田尽可能集中起来,然后成立公司,从事现代农业和经果业的规模化经营。这样,村民们既能拿到土地租金,还可以到公司里打工挣钱。他还说,根据目前村民住房质量差、占地多的情况,可以规划建造农民新村,让村民们相对集中居住。大家忙问钱从哪里来。高山说,将老村庄和宅基地复垦为农田,就可以多出几百亩田来,这几百亩土地指标拿到城里或者开发区就值钱了,只要上面支持,村里靠卖土地指标就能赚一大笔钱。

高山走了,但他投在严家男他们脑海里的那块石头却激起了重重涟漪。

几个月后,新四军抗日英雄纪念碑终于落成。

举行揭碑仪式的那天,从省到乡来了许多头头脑脑,汪老和不少新四军老战士也来了。严家男事先特意安排人在路上几个弯道边竖了“路上当心”的牌子。

面对高耸的纪念碑,到场的人都被秃毛岭峥嵘的革命历史和贫穷的现实震撼了。仪式上,汪老对着大家双拳相抱,只说了一句“秃毛岭今后就拜托你们了”,然后便是老泪纵横。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仪式结束后,很多领导表示不能让秃毛岭再这样穷下去了。

纪念碑的建造,使秃毛岭在外界受到从未有过的关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严家男带着村里的几个干部到处朝拜,他想趁热打铁把修路的事落实下来。他知道要想把领导抽象的表态变成具体的成果,等在家里是不行的。在不同的场合,他一遍又一遍向别人讲述着秃毛岭的路和路上发生的那些心酸的故事,然后很小心地等着别人的答复。在求人的过程中,曾经的“傲雷一男”居然变得低三下四了,他甚至可以忍受别人的无理。

有一次,他和徐旺达到省里的一位处长家去拜访,处长不在家,他夫人隔着防盗门的观察口盘问了半天就是不开门。他们只好把半蛇皮袋山货留在了他家门口。谁知刚走到楼下,那女人就气呼呼地把口袋扔了下来。山货撒了一地,严家男愣住了,老徐赶紧去捡那些东西。看着老徐喘着粗气在地上摸山核桃的样子,严家男的心里真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两个人喝多了酒蹒跚着来到市政广场。看着广场上那座气势非凡的雕塑和雕塑下那些舞动的人群,严家男忽然有一种特别的陌生感。他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不会知道还有人在为脚下行走的路在发愁。

跑来跑去,修路的资金还是缺一大截子。严家男自然就想到了高山,于是又去找他。

自从爷爷的罪名被开脱后,高山的心情好多了,他对严家男也非常感激。他一口答应出两百万帮助村里修路,还表示要和村里一道做好土地流转这篇文章。但他最后还是提出了给高大贵修墓的事。严家男表示村里已经有了考虑,既然高大贵不是汉奸,秃毛岭肯定会收留他,只是墓不能修得太大太豪华了。高山表示认同。

修路的事总算有了眉目。严家男和老徐赶回村子的当晚在老徐家又喝得昏天黑地。自打到老徐家搭伙以来,他俩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喝了,但这一次两人醉得高兴。老徐学着女人的模样唱起了庐剧《小寡妇上坟》唱着唱着就吐了起来。他婆娘一边收拾地上的秽物一边骂,你要是喝死了,老娘我就是老寡妇上坟了。一旁的苦苦大约是吃了几口老徐的秽物,竟然也有了醉意,在堂屋里转起了圈圈。严家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正笑着,严家男腰上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说他父亲在给别人理发时突然中风,正在医院抢救。严家男立马酒醒了一半。刚要出门,老徐踢了一脚还在撒欢的苦苦,醉醺醺地说,我喝多了,还是你去送严书记吧。苦苦这才意识到什么,摇了摇尾巴。

严家男跟着苦苦出了村子,他必须走完那条崎岖的村道,上了省道才能拦到去市里的车子。山风一吹,酒劲又上来了,他的步子开始踉跄起来。苦苦在前面一路走一路等,急得汪汪叫。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急急地朝这边赶来,走近了一看,竟是木春。木春不由分说背起严家男就走。原来他正好去老徐家有事,知道情况后就赶来了。严家男心头一热,他实在没想到这个总是顶撞他的人会在关键的时候赶来帮他。

转过老虎嘴,他们看到疯子来福拎着一盏风灯站在那儿,嘴里还是不停地念叨着“路上当心”。

严家男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父亲安详地躺在那里,死前也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严家男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一个记事本上发现了老人用毛笔写的八个字:“低头行路,抬头看人。”他忽然就有了顿悟,过去自己脚下老是磕磕碰碰就是因为走路时头昂得太高,而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则是因为自己总是低头俯瞰人家。

办完父亲的后事,严家男就匆匆赶回村里。

方方面面的资金陆陆续续到位了,但经过最后的测算还是有些缺口,严家男和村里几个干部碰头后决定在全村进行筹资筹劳。按照规定,这必须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进行“一事一议”。

这年头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很不容易,有钱的村要给代表们发补助,秃毛岭村穷得叮当响,每次开会为了吸引代表参加,村里的干部在会前都要唱上一段“小倒戏”,好在村里人都比较喜欢听。

会议就在村前的那棵老槐树下召开。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芦叶带头唱了起来,她唱的是《驮老婆回家》的一段:

河那边站着一个秃子哥哥,

望着菊花笑呵呵,

喊一声秃子哥哥驮我过河,

秃子哥哥不理我。

哥哥你要来渡我,

你想如何就如何……

众人鼓掌喝彩,然后不约而同拿眼睛扫徐旺达的秃脑壳。老徐气不打一处地骂道,你们看老子干嘛?秃毛岭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秃子哥哥。众人哄堂大笑。

笑归笑,可一谈到具体问题就炸开了锅。说到筹资,大家都变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纷纷哭穷。丁二头提醒严家男,向这些苦命鬼要钱比向和尚借梳子还难,还不如让他们出点穷力气。严家男觉得有道理,就重点讲筹劳的事。但筹劳的事也遇到了麻烦,原因是当下正是农闲时节,村里的壮劳力按常规都要出去打短工。还有一个更头痛的事是,由于道路需要拓宽和取直,涉及到拆迁和征地,大家更是七个和尚八样腔。

看看会议开成了一锅粥,严家男只好宣布散会。

散会后,村里几个干部研究了一下,决定分头去做工作。

徐旺达一边做别人工作一边在电话里做儿子工作让他回来,他知道只有让儿子回来干活他的话才有说服力。看儿子不愿回来,老徐就煞有介事地说,家里给他在乡里的服装厂找了个对象,长得活像章子怡。

儿子果真喜颠颠地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向老徐要“章子怡”。老徐这才慢慢道出原委。一听说要自己回来修路,儿子立马要调屁股走人。老徐挡在门口说,你要是出了这个家门就别回来了,路不修好别说是章子怡,就是章大姨也不会嫁到村里来。儿子嘟噜了几句,无奈地退了回去。

沉默寡言的木春没有过多地做别人的工作,有人看见满身酒气的他抡着一把大锤在砸自家的院墙,一问才知道他家的院墙离路较近,可能会影响道路施工。

芦叶这几天也累得够呛,一边做工作一边还要服侍丈夫。丈夫这两天老是发低烧,夜里还常常梦魇,他说他老是梦见自己扛着一块大石头步履艰难地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站在了一处陡峭的断崖边……每次惊醒后他都要努力地坐起来,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路。芦叶知道,丈夫的魂是丢在那条路上了。

芦叶决定送丈夫到县医院看病,但他死活都不肯去。实在没办法,芦叶只好请严家男和老徐来做工作。两人好说歹说,芦叶的男人才勉强同意去看病。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在丈夫的再三要求下,芦叶背着他来到村前的路上。走到当年他受伤的路段时,他突然激动起来,坚持要下来。芦叶只好小心地把他安顿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坐定后,他开始摆弄起随身带来的那把二胡。

二胡略带忧伤的旋律穿透了秃毛岭宁静的夜空,芦叶偎在丈夫的身边泪流满面。

不远处的田埂上闪动着一些光点,渐渐的这些光点变成光圈向他们聚拢,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群打着手电的村民,他们是循着隐隐约约的二胡声音过来的。在他们心中永远记住的一个场景就是,当年李老师被一块巨石压住双腿的时候,仍然拼命地喊着让孩子们闪开。

人越聚越多,李老师拉起了一曲《父老乡亲》。拉到动情处,人群中开始传出女人的抽泣声。曲罢弦停,李老师拿过一把手电照着坑坑洼洼的路面说,为了让孩子们今后有条好路走,大伙就出把力吧!

秃毛岭的路终于在村民们的倾力支持下开工修建了。严家男和村里的几个干部也一头扎在了路上。看着人山人海的场面,严家男的心中感到无比的充实。他想等路修好了,自己要亲自背着李老师走上一段。

然而路修了不到一半,李老师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他患的是严重的肾衰竭,临死前,他反复叮嘱芦叶今后要嫁个好人,还让芦叶把家里堆的那些松木捐给村里的小学打课桌凳。

李老师在县医院去世的消息震惊了秃毛岭,苦苦那一夜也变得异常烦躁,它满村乱蹿,嘴里发出类似于老人的呜咽声。

两天后的一个晌午,人们看到芦叶背着一个大包走在回村的路上。面容憔悴的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着,工地上的人肃立在两旁默默地看着她。严家男见状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过去接过她背上的大包背在自己身上。芦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严家男背着李老师的骨灰盒走在那条正在修建的路上,心中百感交集。多少年过去后,秃毛岭人的心中一直都定格着这样的画面。

芦叶安葬好丈夫的骨灰后,马上就来到工地和大伙一起干起活来。从早到晚她不说一句话,近乎自虐地干着重活,别人都收工了,她还在执着地干着。

几个月后,秃毛岭的路终于修好了。举行通路典礼的那天芦叶没有参加,她守在山坡上丈夫的墓旁,远远看着那个热闹的场面。她坚信此时此刻丈夫在天堂里也在注视着这个秃毛岭人的节日。

又过了一年,由高山承建的秃毛岭新村也竣工了,村民们陆续搬进了新居。高山还真的成立了一家公司,通过土地流转对村里的土地进行集中经营。

自从路修好了以后,秃毛岭人开始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生活的变化。

秋天到了,秃毛岭的田间地头硕果无际,严家男的挂职期限正好也到了。

临走的那天,徐旺达带大家来送他。严家男走走停停,出了村口回头一看,到处站的都是来送行的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再看看远处高耸的英雄纪念碑,严家男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抬起头来,严家男无意中又看到湛蓝的天空上滑过一群候鸟,它们啁啾着飞向南方温暖的故乡。他忽然想,一路上它们会遇到什么、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严家男回到报社后不久,市委组织部就把他列入处级后备干部名单,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很快就要交流提拔了。但严家男却没有丝毫的兴奋,这些天来他满脑子还是秃毛岭的事。一闭上眼睛,他就想到老徐他们的身影,还想到苦苦乖巧的样子,他的耳旁也老是时隐时现地传来“小倒戏”的腔调和二胡的旋律。

严家男病倒了,不明真相的高烧烧得他整天昏昏沉沉。让医生弄不明白的是,自从来了一群土头土脑的人探视过他以后,他的病居然渐渐好转了。那天老徐带着村里一帮人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几盒包装精致的秃毛岭特产,芦叶还特意从山上给他采来一把鲜艳的山花。人家围着他的病床,十分随意地和他聊起村里的事情。聊着聊着,严家男感到身心渐渐畅快起来。

出院后,严家男向组织上递了一份书面报告,在报告中他出人意料地提出要继续回到秃毛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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