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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和家乡

2009-01-14黄国钦

延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潮州散文家乡

黄国钦

我和秦牧的接触很少,只见过几次面,通过几封信,我和秦牧的接触又很深,几十年来,他写的文章,我很多都读过了。

第一次读到秦牧的散文是中国作协上世纪50年代编的《1956年散文特写选》,大32开,铜板纸勒口布面烫金精装本,里面有秦牧的《社稷坛抒情》,那时候,我十七八岁的样子,完全被秦牧澎湃的思愫和奇妙的譬喻吸引了,我的情绪和思想,完全跟着秦牧的笔锋在走,是啊,“回溯过去,瞻望未来,你会觉得激动,很想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想好好地学习和劳动,好好地安排在无穷的时间中一个人仅有一次,而我们又恰恰生逢其时的宝贵的生命。”

“文革”前17年真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尤其是解放初期,作家艺术家们被新生活所吸引而迸发出来的创作激情,真的是达到了文采斐然,绚丽夺目的境界,这一段时间,秦牧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花城》、《土地》、《古战场春晓》、《天坛幻想录》、《南国花市》,而发表于1958年4月15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的《迁坟记》,被当时正在广州视察的毛泽东看到后,称赞是一篇宣传实事求是精神和集体主义思想的好文章,后来还被《人民日报》转载。

那时,和秦牧一样创作激情迸发的散文家还有杨朔和刘白羽。杨朔的《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赋》、《泰山极顶》、《香山红叶》,和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日出》、《红玛瑙颂》、《冬日草》、《平明小札》,都是享誉全国、家喻户晓的篇什。秦牧、杨朔、刘白羽,一起被并称为中国散文三大家。但是,他们的创作方法和方式,在新时期伊始,也被人诟病为“17年散文模式”,“只有客体,没有主体”,“没有自我”。然而,我始终认为,模式,其实就是风格,秦牧模式,就是秦牧的风格,没有在创作道路上一步一步形成自己的风格,哪能成长为一个大家呢?而秦牧、杨朔、刘白羽,他们奉行的,正是中国数千年优秀的散文传统——文以载道。放眼天下,今天,写散文的人们,有多少人的艺术成就,能超越这些前辈呢?

秦牧,正是因为经历了家庭困顿、颠沛流离的童年,经历了社会黑暗、战火纷飞的青年,所以,才如此地热爱新生活,歌颂新生活。

1919年8月19日,秦牧出生于香港一个破落的华商家庭,当时的名字叫林派光。7岁的时候,秦牧进入新加坡大坡市潮州会馆兴办的端蒙小学读书,1934年,15岁的秦牧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汕头市立第一中学读初中,当时的学名叫林顽石,1936年夏天,秦牧离开家乡澄海县东里镇樟林乡来到香港,考入华南中学,跳级读高中二年级,学名改为林觉夫。

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秦牧就已经开始以“顽石”的署名写作,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秦牧热情参加学生救亡运动,并经常写文艺评论在《大众日报》、《东方日报》发表。1939年在韶关,20岁的秦牧开始用“秦牧”做笔名,这个寓意结束秦朝的苛政、消除横暴之后,在关中自由地放牧、纵情地驰骋的笔名,就一直沿用下来了。从1939年至1947年这一段时间,秦牧写得最多的是杂文,他是以一个青年杂文家的战斗姿态登上文坛的。

其实,不论杂文也好,小说也好,还是剧本、儿童文学、文艺随笔、文艺批评,秦牧写得最多最好的,还是散文。从1947年出版第一本集子《秦牧杂文》开始,秦牧一生共出版著作61种,总共500多万字。

徜徉在秦牧的著作中,真是一种艺术的享受,《贝壳集》、《星下集》、《花城》、《潮汐和船》、《长河浪花集》、《长街灯语》、《晴窗晨笔》、《北京漫笔》、《翡翠路》、《艺海拾贝》、《语林采英》……这一册册凝聚着秦牧艺术才华、智慧和心血的著作,不就是一个时代艺术的记录,不就是一个作家,用他的艺术良知和艺术彩笔,引导人们向往美好走向美好,因为掌声和鲜花,是最能激励人们建立起对生活与事业的信心和决心的。

可以说,我是在秦牧文章的引导下,走上文学道路的。50年代末,中国作协又编了一本《1957年散文小品选》,通过包括读秦牧在内的文章,我知道在散文的大框架下,除了散文之外,还有杂文、随笔、小品、特写、素描,甚至还有速写和文艺通讯,这对于一个如饥似渴地吮吸文学乳汁的少年人来说,是多么地具有震撼力和刻骨铭心啊。

秦牧在家乡,是有着无与伦比的知名度的,无论是“文革”之前,“文革”期间,还是“文革”之后,在潮汕城镇,不论是卖豆浆的,骑三轮车的,工厂工人,家庭妇女,还是老太太,小朋友,都知道在广州有一个著名的潮籍作家叫秦牧。1974年,待业期间,我在一个街道办的塑料加工组洗旧鞋底,那些30岁40岁的大媳妇,整天叽叽喳喳讲的,很多就是关于秦牧和秦牧的传闻。在这一点上,秦牧是幸运的,有着家乡父老乡亲精神的支撑,秦牧挺了“文革”开始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不像孤独无助的杨朔,在风雨交加中吞药自杀了。

秦牧对家乡也有着深深的感情,他写了很多关于家乡的散文,像《潮州蜜柑》、《佛邦·象国·潮州人》、《敝乡茶事甲天下》、《茶乡笑谈》等等。

在《潮州蜜柑》中,秦牧写道:“听园艺家们说,世界上的水果,大体约有四百种。从只有几克重的樱桃到大者可达三四十公斤一个的菠萝蜜,种类繁多,不胜枚举。这里面,葡萄、苹果、梨子、桃子、荔枝、芒果、榴莲、柑橙等,应该算是“顶儿尖儿”的几种珍品了。它们各各在世界的某些地方,被人尊为“果中之王”。其他果子人们谈得多了,这儿我想来谈谈我们家乡的名产——潮州蜜柑。

不论在国外还是国内的水果市场上,我所吃到的柑、橙、桔之类的果子,四川綦江的广柑也好,湖南洞庭湖畔的橙子也好,江西南奉的蜜桔也好,或者国外的什么名种‘新奇士橙子也好,尽管它们都各有其美妙之处,但是比起潮州蜜柑来,我觉得稍逊一筹。

当我做小孩子的时候,要是逢到年节,大人们常破例给一个特大的蜜柑,它是那样肥硕,金灿灿,黄澄澄的,果皮膨胀起来,大体和果肉互相分离,实际上仅靠果络和蒂部保持联系,看起来就像个艺术珍品一样。这种顶上蜜柑,大的一个可达半斤以上。小孩子是嘴馋的,但是拿到这样的蜜柑,我往往舍不得吃。总要赏玩大半天才肯剥开,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丽了。剥开之后,你尝一尝果肉,那种香甜美妙的味道实在是很难形容的,它甜得迷人,自不待说,而且仿佛在果汁中,有一种森林之晨的清新气息。”

读着秦牧关于潮州蜜柑的描写,我忽然忆起了李前忠的一篇文章:

“1986年12月14日,秦牧偕夫人吴紫风及诗人黄雨等一批作家、学者来潮州,当晚,他们听了我们关于文联工作的汇报及潮州名城建设的介绍。

隔天,秦牧同嘉宾们,兴致勃勃参观潮州名胜。当晚,秦牧、黄雨,与潮州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及部分业余作者见面后,会见了文联各协会的骨干。

12月16日,秦牧、黄雨等客人,由宣传部长詹友生及文联干部陪同,到金石镇参观访问,受到当地领导的热情款待。

在金石翁厝花园参观时,花农得知客人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秦牧,并知道秦牧的笔头硬,在文革中被整得好厉害,都走来看一看秦牧是何等样人。黄雨打嘲道:秦牧看花,群众看秦牧。

在鹳一管区接待室,党支部书记捧着红彤彤的蜜柑,让客人尝一尝。吴紫风尝着,连连点头,秦牧说,这是正地道的潮州蜜柑,我在南洋时,见潮州柑就如见家乡亲人。到了镇政府,黄雨吟起诗来:几处园林玉缀金,柑桔飘香动客心;愧我诗肠苦涩甚,唯将丽景涤尘襟。

秦牧说:‘好,你写下来,我签个名。黄雨说:‘要写诗你自己写,文责自负。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文坛前辈,相亲相敬之情,一直缠在我的心头,倘若我们都能这么宽松、和谐,心里坦荡荡,文坛多美呵!”

在《敝乡茶事甲天下》中,秦牧又是这样写的:“有人要编一本关于酒的文化的书,向我约稿,我敬谢不敏;而当有人要编一本关于茶的文化的书,向我约稿时,我就欣然应命了。这倒不是因为我想‘抑酒扬茶,而是由于我对饮酒是外行,而对饮茶之道,则颇知奥妙,不但有话可说,而且觉得介绍介绍,义不容辞。为什么?因为我的家乡在潮州一带,品茶的风气最盛,真可谓:‘敝乡茶事甲天下。我从小在这种风气的熏陶下,自然对品茶就懂得点门道了……”

作为一个著作等身的作家熐啬炼约蚁绺星樽钌畹木褪俏囊帐乱岛臀幕建设了。1980年1月30日,《韩江》杂志创刊前夕,秦牧给当时的有关领导写信说:

“听说《韩江》要创刊了,我虽未能给你们写稿,但决定写这封信,遥致祝贺。”在这封信中,秦牧还说:“我以为地方刊物要办得好,应该大力发扬地方特色。一份刊物,办得有个性,也就有生命了,负责编辑工作的同志,如果能做到大公无私,任劳任怨,大胆细心,使佳作没有遗珠之叹,对坏稿塞死登龙之门,刊物是一定可以获得群众喜爱的。”

秦牧对家乡的深情,还表现在对潮州作者的关心上,他对潮州的成名作者曾庆雍、李前忠、黄德林等时时关注,对青年作者也关爱有加。1983年,李前忠的短篇小说《出嫁前夕》获得广东省作家协会举办的新人新作奖,1984年5月,李前忠到广州领奖,秦牧一见面,就拉着李前忠的手说:

“这一篇写得有生活气息,明天《广州日报》要转载你的小说并加评论。”后来,才知道这是秦牧定下的。秦牧还几次对李前忠说,“作家就是应该多写。文联的杂事多,一些不必要的会议,可请假就请假吧,有机会到潮州,我当向你们的领导提建议,作家嘛,就应该多给点时间读和写。”

1980年代末,曾淳在《人民日报》、《散文》杂志、《散文世界》发表了一批作品,秦牧对此深感欣慰。他在1989年11月2日给曾淳的回信中写道:

“曾淳同志:收到来信和稿件。我因住院,不常回家,故迟复了。你的稿子我看了五篇,从取材、文笔、立意、抒情等方面看,都达到一定高度。超越于潮汕散文一般的水平,《最后的珍重》一篇更有感人力量。潮汕有此散文新秀,我很高兴。今后,为了更提高一步,扩大题材和提炼主题(除了艺术力量外,应注意思想感人的强度),是很值得注意的。你的文字相当纯熟,但还未达到极端圆熟的境界。如‘葱茏郁垒(《小城多重奏》),‘袅袅弥散(《画梅》)等词语,仍有欠妥之处,但这是微瑕,以后多加警惕就行了。”

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我在《人民日报》、《作品》、《散文》、《散文选刊》、《广西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发表了《烟雨潮州》、《韩江,默默流淌的母亲河》、《韩江·潮州民居寄思》、《鼓荡的旗帜》、《那一份感情越来越清晰》等散文,秦牧也是热情洋溢的给我回信,对我的文章多有肯定和好评,给予了我很大的鼓舞和鞭策。

潮州还有二位特殊的作者,一位是陈放,一位是陈慧中,他们都是秦牧的外甥。陈放的散文写得像舅父,知识性强,说理透彻,比喻生动,遣词造句严谨,又文秀斐然。慧中主要是写小戏和小品,偶有散文出手,也像乃舅的《社稷坛抒情》一样激动人心。秦牧对这二位外甥,也像对我们这些青年作者一样,总是从创作的角度给予指点和批评。

1990年8月10日在给陈放的信中,秦牧写道:

“阿放:来信收到。潮州给你出这么一个专辑(指《韩江》杂志1990年第3期刊出的《陈放杂文散文小辑》,作者注),当然是对你的重视,即使是市级的,也值得重视。我已专门看了你的全部稿子,总的印象是颇有水平,较从前进步多了。作品比较耐看,有一定深度。凭这一点,你是有资格在省级以至北京的报刊发表东西的。你的优点是比较看重了思想,文笔放得开些,懂得在描写上向纵深发展。而且能提出创见。因考虑到小辑你需存查,特退还给你。另一信转慧中。还有就是告诉你爸爸。他那首和诗读到了,写得很好。”

1980年9月25日在写给小外甥慧中的信中,秦牧说:

“慧中:很少收到你的信,这次寄来的信和登有你的那篇《胜利的花环》的杂志,我都看到了。该文写得不错,颇流畅自然。以后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有更多成就。重要的是学习要有毅力,知识面要广,这样,做事,为文才能比较得心应手。很希望看到你将来有更多成就,并看到外甥辈中将来有超越我们的人。问候你爸爸、妈妈,每隔几个月希望给我一信,告知学习、工作状况。有什么困难的问题,也可提出,当协助解决。”

陈放和慧中曾经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度过了10多年,尤其是慧中,是我小时候的伙伴和工友,那本载有《社稷坛抒情》的《1956年散文特写选》,就是我在慧中家里玩耍的时候,从他的小书架上借来的。

秦牧除了对潮州的作者,对潮州的整个文学创作也很关心。1991年,由广东省委宣传部和《羊城晚报》共同发起广东省19市“岭南文艺专页”评奖活动,经过历时一年的全省组织、刊发、评比,由李前忠和邱陶亮创作的小说,曾淳和我创作的散文组成的“潮州版”,在19个地市专版中进入了前6名,秦牧在颁奖当天的《羊城晚报》“花地”上,刊发了他对“潮州版”加以点评的文章,他写道:“本版各篇都很有特色,看得出是认真经营的。”

秦牧就是这样,关心着家乡,关心着亲人,关心着家乡父老乡亲的工作、生活和一切。

在上世纪70年代末写给陈放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胸膛里始终跳动的那颗人文关怀的心。

“放甥:日前寄给你三十元,希视具体情况斟酌用以过节。玉峦(秦牧的妹妹,作者注)退休,你顶替工作,这是大好事,可谓各得其所。要告诉你妈妈,应该善于享受退休的生活,放宽心,多到公园等地走走这是难得的闲逸日子,不要老是烦恼这、烦恼那。要懂得好好地安排日子。

你初工作,你妈妈又退休,估计生活是有一些困难的。我拟在你转正之前,一年内,每月都寄十块钱给你,让尔能过三十元以上的生活,你妈妈的退休生活费就能够由她自己全部享用。你也可以经常买点书报。

在这个时候,我希望你几件事:

一、坚持不懈地学习政治,学习文化,练习写作。

二、多做家务,以减少母亲的辛劳(自然,这样会颇劳累,但是在这个年龄,是十分应该养成勤奋的习惯的)。

三、可以恋爱,但是不要忙着结婚,最快也得在转正之后才谈结婚的事(尔并没有三十岁,顶多不过二十七岁多罢了)。

给六妹的信,得便时当转去。

黎丽等健康如常,日前还和阿望带着孩子来过。孩子也很健壮。

此复,并询

合家安好。

舅父2月13日”

秦牧和家乡,就是这样由一根无形的感情的丝线串起来。我永远记得,1991年9月,秦牧跟我的一场谈话。

那一天,广东省作协在广州市中山四路广州图书馆及农讲所广场,组织广州地区作者签名售书活动。当时我在省作协第二期作家班学习,作协让作家班的学员协助活动。

9点钟,秦牧早早就来了,高个子,国字脸,大眼镜,剪一头花白的短头发,穿一身白府绸的短衬衫,衫裾就放在裤子的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布袋子,脚下稳稳地走着。

在广州图书馆大门口的台阶上,秦牧招呼着我,一边对旁边的潮州老乡饶芃子说:“潮州的散文创作不错,近来出了几个新秀,超过了全省的一般水平。”又对我说:“你的散文写得不错,寄给我的几篇我都看了,总的印象可以,你要保持这种创作势头,不要松懈。”他还询问了我的创作情况和创作习惯,又对我说:“不要熬夜,这样会熬坏身体。现在年轻没感觉,到老就太迟了。”

我和秦牧的文缘,就这样一直延续着。1994年,广东省文联举办首届“秦牧散文奖”,我的《烟雨潮州》,在获奖的10篇单篇中获得了第三名,奖品就是包括一套刚刚出版的10卷本的《秦牧全集》。虽然,我曾经获过不少奖,但是,我尤其看重的就是这一个奖,这是以秦牧名字命名的文学奖。2004年,潮州举办首届文化旅游节,我主编的《情系潮州》散文选,挑的也是秦牧抒写家乡的几篇好散文。

现在,每有闲暇,当我又打开《秦牧全集》,读到30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的《社稷坛抒情》,心中,总是会轰响起秦牧豪迈的句子:

“啊,做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子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回事!做今天一个中国的人民是多么值得快慰的一回事!回溯过去,瞻望未来,你会觉得激动,很想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想好好地学习和劳动,好好地安排在无穷的时间中一个人仅有一次,而我们又恰恰生逢其时的宝贵的生命……”

责任编辑刘亦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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