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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章

2009-01-05徐仁河

金山 2009年11期
关键词:像章小将王军

徐仁河

他是那么渴望得到一枚像章。学校早已停课,再不必受老师的羁绊,可以自由地干任何想干的事情了。他和几个人组建了一个“慨而慷”战斗团。但组建成功之后,他们却莫名其妙地不要他了,理由似乎很简单,说他的出身有问题。他的出身能有什么问题?也不过一样的娘生爹养。可他们却固执地认为他的出身影响了队伍的纯洁,即便他当初是他们的班长和学生会主席。这个团不要,他还可以到其他的战斗团。他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跨过一个街区,去投奔另一个叫做“追穷寇”战斗团的时候,那个战斗团的头头问他,你有像章吗?是啊,他总觉得与他们站在一起很是寒碜,虽然都是一样的军衣军裤,但与战斗团的成员们相比,他少了一块别在胸前明晃晃的像章。

因为没有像章,他们谁都不要他。作为一个有志于解放全人类的热血青年,这是多么残酷、多么令人窒息的事情。他去找他从小到大都是邻居兼同学的王军。当初王军是那么崇拜他,崇拜他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当堂朗读的作文,崇拜他解方程式的能力,崇拜他在女生中王子般的享有着众多拥趸。可是自他被“慨而慷”战斗团一脚踢出门外的时候,王军看他的眼神由热转寒。但他还是相信王军是一个仗义的人,相信他在他的心目中还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大哥。他找到王军说,你能不能卖一块像章给我?王军牛一般的眼珠瞪着他,扯着他的衣脖,大声呼唤广场边赛歌的男女说,战友们快来看啊,这家伙想买我的像章!那些无聊男女立刻兴奋地聚拢来,将他团团困住。他的发小、昔日同学亲手接过一个女红卫兵递过来的大个陶瓷像章说,战友们说了,卖就不卖了,只要你别得上去就是你的了。

他知道王军是什么意思,转身想跑。但哪里跑得出啊。有人迅速上前扒掉他的上衣,并把他五花大绑。他很清晰地听到像章上的别针针尖呼啸而来,深深地扎进温热的胸膛。一股血流瞬间涌出,弄了刽子手满手满脸。他的青春热血没有洒在亚非拉的战斗土地上,却把自己阶级兄弟崭新的军装弄脏。他是又羞又愧,立刻便人事不省……

他躺在家中的破竹床上养伤,一躺便是三个月。父亲在此之前去了外地的一个干校,而母亲每天都被不同街区的革命小将捆缚去游街批斗。唯一能关照他的是那群跟了他一个夏天的绿头苍蝇。它们嚶嚶嗡嗡的,对他不离不弃。

待伤势勉强能称之为好的时候,他拄着拐棍出门了,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容不得他在病榻上多耽误一刻。其实,革命就意味着牺牲和流血,尽管他牺牲的只是区区一块胸肉和被战友误伤的一条左腿。他拄着拐出门了,像伤愈复出的将军。他一步一拐地走出里弄斑驳的疏影,来到红潮涌动的大街,他勉强跟着一支队伍朝市委机关进发。革命小将们青春正盛,脸上分不出疖子还是痘子的颗粒,在正午阳光下绽放出果实般的光芒。小将们冲进机关大院,抬出办公桌椅和一大堆文件材料来烧。几个头发花白的当权人物被戴上高帽,押上三楼的露天平台,一次次地屈膝下跪。只有一个瘦高的倔强老头始终不肯低下高昂的头颅,老头像战场上发了狂的老马,不住地喷着响鼻、转着圈子、甩着马尾。这个人他是认识的,是这里最大的官,据说是反党集团的一个大头目的战友,大的战役也是打过几场的。可是老头今天却认不清形势,不肯低头认错,于是遭来革命小将们更加急风暴雨的一顿拳脚。一个手持铁棍的家伙冲上前去,一棍敲去,把老马的膝盖骨敲飞了,老头痛苦地屈膝在地。这时候,老头胸前有一块亮闪闪的东西,是那么耀眼夺目,在落日斜晖下一闪一闪地发出奇异的光。

他不知是否受了那道神光的指引,兴奋地挤出人群,拄着拐突突地直上三楼露台。然后左晃右闪走近那个受刑的瘦高老头。他丢开拐杖,俯身压在老头身上,不去管冰雹般的拳脚袭来砸断他的脊梁。他拽下了老头胸前的黄铜像章,他呜呜地哭开了,那么傻,又是那么爽。身下的老头早就没了知觉,而台上台下的革命小将看到突变的形势,立刻变得更加张狂和喧哗。一股又一股的声浪传来:打死走资派的走狗!

而他就在一瞬间,病残的身体倏忽一跃,朝露台的一侧跑去,身后是声势渐高的追赶人群。他捧着像章,回望露台下沸腾的红色海洋,昂然转回身。他的双脚蹬上了水泥护栏。他骄傲地看着愕然止步的人群,然后优美地向楼房朝山的背面坠落。身下是一片黄灿灿的向日葵,他在最后一刻闻到了葵花成熟时弥漫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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