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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狡兔三窟”

2008-09-28

百家讲坛 2008年18期
关键词:蒙古

许  晖

中国传统文化对兔子这种动物的认知,只有一个字——狡。兔子的本性富于警惕性,也使得兔子更容易受到惊吓,甚至传说有兔子连睡觉的时候都睁着眼睛,一有风吹草动,撒腿就跑。

但是,在传统语境和十二生肖中,兔子又是一种惹人喜爱的动物;民间传说中,兔子在月宫里陪伴在嫦娥身边,在桂树下捣药不止,更加容易引发人们的好感。因此兔子身上多多少少被赋予了正义的品质,同时又和桂树一样成为长寿的象征。

兔子的这种语义的两面性,在南宋末年一个叫李全的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元1141年,南宋和金朝签订《绍兴和议》,以淮河和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南)为界,划定了宋金各自的势力范围。此后,双方度过了一段相对比较和平的时期,直到北方草原上兴起了另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蒙古族。

在成吉思汗的率领下,蒙古人不断南下向金朝发动攻击,侵占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金宣宗被迫放弃中都(今北京),迁都汴京(今开封)。今天的山东一带当时属于金朝的势力范围,在蒙古大军的连番冲击下,宋、金、蒙古三方在山东一带展开了残酷的拉锯战。

李全恰恰出生于潍州(今山东潍坊)。以出生地为中心,李全把他的舞台搭建在江淮之间广大的平原上,上演了狡兔的一生。

趁蒙古大军围攻中都、金朝无暇旁顾的机会,山东蜂拥而起了数支农民起义军,势力最大的是益都(今山东青州)人杨安国。杨安国以卖鞍材为业,人称为“杨鞍儿”,遂自名为杨安儿,并以此名威震一方。杨安儿在《金史》中被形容为“山东无赖”、“相聚剽掠”,后来被金朝招安,官至刺史、防御使,不过他很快就逃回山东,重举义旗,并自立为王,改元“天顺”。

当时的义军混杂,为了辨别身份,山东义军都穿红袄,因此被称为“红袄军”。金朝派出最精锐的三千“花帽军”前往山东征讨“红袄军”,杨安儿败走,乘舟人海,后被船夫所杀。

杨安儿死后,义军由杨安儿的妹妹杨妙真和舅父刘全率领,尚有一万余人。杨妙真绰号杨四娘,被义军称为“姑姑”,乃巾帼英雄,善骑射,手持一杆长枪,自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相传后世的杨家枪就起源于杨妙真。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说:“长枪之法始于杨氏,谓之日‘梨花,天下成尚之。”又总结杨妙真的枪法说:“其用惟杨家之法,手执枪根,出枪甚长,有虚实,有奇正,有虚虚实实,有奇奇正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故日‘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信其然乎!”

杨妙真率义军转战到磨旗山时,也使一杆长枪,号称“李铁枪”的李全率众来附。《宋史》记载二人结合的情形说:“杨氏通焉,遂嫁之。”“通”即私通,一个“通”字,把所谓正史对义军的偏见和切骨仇恨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对抗“花帽军?的艰险征战中,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在随时可以送命的险境中,为什么杨妙真和李全不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战场上举行的动人婚礼,竟然被安上了一个耻辱的“通”字!

事实上,在长达17年的战斗生涯中,一杆铁枪,一杆梨花枪,李全、杨妙真二人始终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在宋、金、蒙古交相征战的阔大背景下,演出了一幕惊天动地的生死爱恋。

李全和杨妙真合兵一处,声威大振。但是,以完颜霆和张惠为首的“花帽军”也不是等闲的军队,那是金朝末年最精锐的部队,所以李全和杨妙真的“红袄军”屡战屡败,最后甚至到了“相率食人”的地步。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李全决定依附宋朝,直接归江淮制置使李钰统辖。李钰和南宋小朝廷对归降的义军原本没有任何奢望,只让他们“沿江增戍”,起一个牵制和骚扰的作用。但没想到李全出师大捷,顺利攻克莒州(今山东莒县),活捉了金军守将;其手下将领于洋攻克密州(今山东诸城);其兄长李福攻克青州。南宋小朝廷开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利用李全,中原收复指日可待,于是命令李钰犒赏义军,封李全为武翼大夫、京东副总管,义军号“忠义军”。至此,“红袄军”的农民起义色彩被官方的“忠义军”头衔所取代,不仅名正言顺,最重要的是粮草补给都有了保障。

这是李全的第一次归顺,对象是南宋朝廷。

李全最大的一次胜利是在嘉定十二年(1219年)。当时金兵大举南下,淮西的战事日趋紧张,李全在涡口(今安徽怀远)与号称“卢鼓槌”的金将纥石烈牙吾答狭路相逢。涡口一战,李全趁纥石烈牙吾答的部队将渡但又未渡涡水的时机,一举掩杀过去,“金兵溺淮者数千”,俘获之人更是不可计数。不久,他又在化陂湖与金附马阿海大进行激战,不仅杀了金的数员将领,而且还缴获了阿海的驸马金牌,李全遂报功称斩杀了金朝驸马。这连战连捷的几次重大战役,大大鼓舞了南宋朝廷的士气,于是朝廷封李全为达州刺史,封杨妙真为令人。

李全不仅战功赫赫,而且有胆有识。金元帅张林统辖山东十二州,在金兵败退、蒙古大军压境的情势下,想归附宋朝以求自保,但又犹豫不决。恰巧李全回潍州给父母上坟,在听说了张林进退失据的两难处境后,他只带上几个随从,就勇闯虎穴——进入青州城劝降。张林见李全孤身入城,如此有诚意,遂打消了害怕李全引诱自己的顾虑,和李全把酒言欢,结为兄弟,也坚定了以十二州归降宋朝的决心。后来,张林上书说:“举诸七十城之全齐,归我三百年之旧主。”南宋小朝廷一片欢腾。

在金、蒙古的强大压力之下,偏安的南宋居然不费一枪一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山东十二州,等于是为收复中原楔进了第一颗价值连城的钉子。因这一切全是李全的功劳,朝廷又加封李全为广州观察使、京东总管。

与此同时,金朝对李全也是垂涎已久。金宣宗亲自下诏,欲招降李全,但李全在回信中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强音:“宁作江淮之鬼,不为金国之臣!”(周密《齐东野语》)这是一句响亮的无政府主义的口号,也塑造了中国史上无政府主义的人格症。在专制的压迫使人走投无路的最后时刻,同时让他们揭竿而起,这种人格症也给被压迫者最后的手段——革命——提供了人性的合法来源。

但是,无政府主义的冲动在李全身上,很快就蜕变为机会主义的斤斤算计。换言之,李全是一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他没有崇高的国家主义诉求和个人利益,自由的、游荡的“江淮之鬼”的梦想,是他唯一的梦想。

李全在宋朝的官越做越大,然而危机也在悄悄降临。这时,淮东安抚制置使换成了许国,他是李全的顶头上司,早就对李全不信任,经常上书弹劾李全奸诈深谋,预言李全终将有一天要反叛宋朝。许国赴任后,更是寻找一切机会压制李全的“忠义军”——裁减粮饷,羞辱李全和杨妙真。李全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而且时刻有生命危险。于是,李全先下手为强,和“忠义军”主将刘庆福发动了楚州(今江苏淮安)兵变。

兵变的当天早上,许国刚起床就发现“露刃

充庭”,接着被箭射中了面颊。许国缒城仓惶出逃,楚州很快就落入了李全的手中。不得已之下,许国在逃亡的路上自缢身亡。

楚州兵变之后,丞相史弥远害怕激起其他地方义军的效仿,非但不治李全的罪,反而派人安抚李全。倒是李全以前的旧将彭义斌对李全的行径十分不满,不仅出兵击败了李全,还收降了李全的军队,转而和蒙古大军激战于内黄(今河南内黄)五马山。兵败后,蒙古人劝彭义斌投降,彭大义凛然地说:“我大宋臣,且河北、山东皆宋民,义岂为他臣属耶!”最后一个能钳制李全的大将就此阵亡,彭义斌的残兵和江淮之间其余的游移部队最终又都归到了李全的麾下。

1226年,蒙古大军南下攻青州。李全大大小小打了100多次仗都无法击溃蒙古军队,只好据城自守,蒙古军层层将青州围了起来。李全暗地里派人缒城而出,去楚州搬救兵。可是远水不解近渴,眼看青州已不能固守,李全便又和兄长李福商量。李福说:“你一身系南、北两军的安危,我来守孤城,你间道南归,得到援兵之后再来救我吧。”李全回答说:“蒙古数十万大军,你怎么能够支撑呢?我只要出城,青州马上就会失陷,还是你走吧。”于是李全困守孤城,李福南归,继续到楚州寻求援兵。

南宋小朝廷得到李全被围的讯息后,派刘璋知楚州兼淮东安抚制置使。刘璋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自己带去的三万镇江兵不愿投入楚州战场,反而去游说盱眙(今江苏盱眙)总管夏全,要他攻打楚州。此时,江淮之间的局势混乱一团,人人都想尽可能多地扩张自己的地盘,以拥兵自重,夏全自然也不例外。于是他听从刘璋的调遣,陈兵楚州城下。

楚州城内的李福和杨妙真手中只有数千兵卒,无法赴援青州。就在此时,青州传来李全在城破后身死的消息,加上楚州城下夏全的大军环伺,杨妙真处境艰危。

但久经战场的杨妙真临危不乱,她先派人去对夏全晓以厉害说:“将军您以前和李全一起征战,又一起归附大宋,你们俩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兔死狐悲,李全灭了,将军您难道能够独存吗?”夏全一想有道理,便有所心动。杨妙真于是盛装出城迎接夏全,在行营中再次密谈之后,杨妙真又施展美人计,动之以情:“人们都纷传三哥(李全)死了,我一个妇人怎么能够自立呢?如果将军您有心的话,我愿意嫁给将军,子女玉帛,干戈仓廪,所有的东西都归将军所有。”夏全听后不禁心花怒放,和杨妙真把酒言欢,相谈甚洽,回过头来又开始和李福商量驱逐刘璋的事了。此时杨妙真大约30多岁,还能以美色诱惑夏全,可见这杆梨花枪不仅武艺出众,而且貌美如花。

随后,夏全率兵围攻刘璋,刘璋手中尚有精兵一万多人,可是他“窘束不能发一令,太息而已”,半夜弃城逃跑,“仅以身免”。消息传到南宋小朝廷,“闻者大笑”。

夏全把刘璋赶走之后,喜滋滋地回来找杨妙真,要杨妙真实现承诺——洞房花烛。谁知杨妙真翻脸不认人,连楚州城都不让他进。夏全大惊,六神无主之下大肆劫掠,之后率兵开往盱眙,不料盱眙守军也不接纳他。夏全成了一只无头苍蝇,“翱翔淮上”,无所归依,最后只得一头扎进了金朝的怀抱。

李全被蒙古大军围困一年,青州城中粮断水绝,只剩下了数千人。无奈之下,他投降了蒙古,被成吉思汗授权统辖山东行省。这是李全的第二次归顺,对象变成了蒙古。

南宋小朝廷看到淮乱无法治理,就想放弃这块地区,“轻淮而重江”,开始大量削减粮草军饷。楚州城中的苦日子开始了。和李全素来不睦的几个将领图谋发动兵变,杀掉李福和杨妙真献给朝廷,想以平叛的功劳要求朝廷继续供给钱粮。兵变很成功,李福和李全的次子被杀,将领阎通将杨妙真的头装在匣子里,快马送往临安(今浙江杭州),“倾朝甚喜”。但后来得知是误杀,杨妙真早已金蝉脱壳,易装潜往海州(今江苏连云港)。

最后,发动兵变的几员将领仍然没有得到南宋的钱粮接济,一怒之下皆投降了金朝。将领之一的时青首鼠两端,将兵变的消息密告已经归降蒙古的李全。李全得报痛哭,请求蒙古准许他南下楚州报仇,并自断一指,以示此仇必报。李全到了楚州后,尽杀兵变将领,报了杀兄、杀子之仇,并将残兵都收于自己麾下,势力大增。

在陆地上奔窜已久的李全知道东南沿海一带适合海战,至此开始造船,教习水师,筹划下一步的战略计划,而他已经成为宋、金、蒙古之外,江淮之间最大的一股地方割据势力。

此时,李全假装恭顺于宋,宋得以稍宽北顾之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供给李全钱粮,以至于淮上民谣有“养北贼戕淮民”之语,同时李全继续向蒙古岁贡不缺,私底下又和金合纵。可谓掘好了三窟的狡兔,准备大干一场了。

李全和杨妙真会合后,“大阅战舰于海洋”。李全踌躇满志之余,却对手下感慨说:“我乃不忠不孝之人,縻费朝廷钱粮至多,乃杀许制置,不忠;我兄被人杀,不能报复,不孝。”这真是一段绝妙的自我表白,李全这个无政府主义的“江淮之鬼”,居然在此时想起了对南宋朝廷的“不忠”,尤其是在第二年就要大举南下伐宋的情势下,这一表白显得是那么的具有讽刺意味。

1230年,李全正式向宋宣战。战书是一封写给沿江制置使赵善湘的信,信中趾高气扬地公开威胁说:“我再次归宋三年,淮上安定,虽然有史弥远丞相的庇护,可是赵制置您和其他人等各自为政,使我难以自处。我决定亲往盐城,如果有人像赵制置您这样嫉妒我、怀疑我,就请提兵前来决战。如果能够消灭我李全,高官厚禄自然都不在话下;如果消灭不了我,那时您就知道我的志向了。”

这封公然的宣战书激怒了南宋朝廷,遂将李全削夺官爵,停给钱粮,开始大举征讨李全。

战事对李全很不利。李全本来计划先取扬州,然后渡江进攻苏、杭,可是后来却听从了部将郑衍德的计策先取通州、泰州,结果再想回师扬州的时候,赴援的宋将赵范、赵葵已经进入扬州固守。走投无路之下,李全只好按照原计划攻打扬州。虽经过大大小小数番激战,但扬州城坚不可摧。于是,李全听从了部将的建议,驱使数十万兵卒和乡农,一夜之间筑长围数十里,围困扬州三城。

正月十五上元节,守城的二赵为示闲暇,在扬州三城中大张灯火;李全也不甘示弱,在驻守的平山堂张灯设宴,携妓作乐。月亮正圆,李全却忽然泪如雨下,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偏偏军师于道士不识趣,进来向李全发出了一个致命的预言:“相公明日出帐门必死。”李全大怒,杀了于道士,乘醉攻城。赵葵出城迎战,赵范派人堵塞了李全的后路。李全战败,向新塘溃逃。新塘满是泥淖,李全陷落不能自拔。宋兵争先恐后地用长枪乱刺,李全大叫道:“毋杀我,我乃头目!”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宋军收拾新塘中的骸骨,找到了一具左手缺一根手指的尸体,确定这就是李全的尸首。

“江淮之鬼”李全,纵横淮上17年,终于走到了末路。他没有像孟尝君那样,因为营建了三窟而尽享天年,相反,反而因为营建了三窟招致杀身之祸。

李全一死,捷报传到临安,“帝惊喜,太后举手加额”,满朝文武欢呼雀跃。

扬州围解,李全余众在国用安的率领下,回到楚州,奉杨妙真为主。面对强大的南宋军队,杨妙真知道大势已去,对手下说:“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现在大势已去,杀我投降,你们必定于心不忍;但是如果不杀我,宋军怎么会纳降?我欲归老涟水,你们就跟朝廷说吧,就说本来想杀我归降,被我发觉,已驱逐过淮水了。”第二天,余众归降,杨妙真则单骑绝淮而去。

像李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人格症,其实是乱世的常态,如继承李全残余的国用安,降宋后反复降金,又降宋,再降蒙古,再降宋,简直无始无终,没有止境。《宋史》称李全为“叛臣”,并在“叛臣传”中给了他两卷的巨大篇幅,但以民族大义自许的正统史观遮掩不住李全和杨妙真精彩的一生,其“宁作江淮之鬼”的豪迈誓言仍散发着无政府主义的迷人光辉。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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