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笑妍

编者按

公众场合罕见他的身影，说话轻声细语，但只要李健熙咳嗽，韩国就会感冒。李健熙在韩国政商两界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历次危机总是能化险为夷：1996年因其行贿被判2年缓刑，而到1997年被豁免。当前这轮针对“三星之王”李健熙的特别调查，将会以怎样的一种妥协收场。而新总统李明博借此对韩国企业实施改革的雄心，又能否如愿以偿。人们恐怕只有拭目以待了。

昔日拥权倾国的李健熙的公开辞职，看似只为三星集团多年的纠葛付出代价，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图也昭然若揭，韩国民众纷纷为之动容。而韩国企业家们在这时还分明听见了新总统李明博为企业改革的“磨刀”之声。

4月22日上午11时，韩国首尔太平路，三星总部本官国际会议室，记者发布会。三星集团董事长李健熙脊背略弓，声音低沉地宣读了《对国民道歉和辞职声明》。副董事长李鹤洙公布经营革新方案。之后，三星集团10多位高层在李健熙身后站成3排深鞠躬，向全国民众致歉。整个过程通过电视同步向全国直播。

以上一幕并不是李健熙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谦卑姿态向韩国国民道歉。2006年2月，出国5个月归来的李健熙在首尔机场被记者团团围住。轮椅上，右膝打着石膏的李健熙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告诉记者：“我对去年自己引起的混乱感到抱歉，我会为此负全责。”三星集团在2005年9月遭曝光两桩经济案件，其中之一是李健熙涉嫌1997年韩国总统竞选时发生的政治献金案。3天后，三星集团宣布，为表示歉意和自责，捐款10亿美元给社会。

如今，李健熙承担了所有特检调查结果，在上任第21年下台。三星集团推出的经营革新方案，其内容包括李健熙和其长子李在镕、副董事长李鹤洙的经营班底全面下线，集团战略规划室解体，多达4兆5000多亿韩元的匿名账户财产用于社会公益。三星集团进入银行业的规划破灭，三星火灾、三星证券、三星生命的总裁人事均有更替。市场对李健熙辞职反应强烈，三星旗下3家上市公司的股票于4月22日下跌。

涉嫌贿赂

今年1月15日，首尔龙山区梨泰院，高墙环绕，清净而安逸。一阵骚乱打破了这份城市中难得的安宁——韩国特别检察官小组突搜了这座被称作“三星圣地”的李健熙寓所。据参与调查的检察官尹正石透露，对李健熙住所的搜查长达4小时，调查人员从梨泰院带走两包文件、两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大包。

同时，特检组对三星总部实施了9个小时的地毯式搜查。从地下机械室、仓库到屋顶，没有漏掉一个角落、一页文件，还搜查了部分管理层的车辆。还有人看到从主要管理者办公室里将电脑整台带走。特检组的4名调查人员一直留到深夜，从扣押的电脑中下载了文件。

自2007年10月29日起，揭露此案的三星集团战略规划室前任律师金勇哲陆续曝光三星集团存在总额达2.15亿美元秘密资金，这笔钱被用来向韩国检察官、法官和政府官员行贿。11月24日，国会举行全体会议表决，通过了针对此案的《三星秘密资金特检法》。随后，韩国检查机关于今年1月10日成立特别检查组着手调查，李健熙、李鹤洙和金仁宙等人进入检查人员视线。

今年2月23日，一位调查三星集团的独立律师向《IT时代周刊》透露，对三星集团涉嫌创建贿赂基金和行贿行为的调查已经扩大到李健熙的全体家庭成员，其夫人洪罗喜被韩国司法部禁止出境旅行，其家庭成员也将被传唤。2月28日上午9时10分，李健熙长子李在镕来到首尔汉南洞特检组办公室，直到夜里11时25分，接受了长达14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调查。

4月4日，李健熙接受了特检组长达11小时的调查。11日下午，特检组再次以嫌疑人的身份传唤了李健熙。李健熙此次是二度接受调查机关的调查，之前是在13年前(1995年)——检察机关调查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秘密资金疑案。

特别调查小组检察官赵俊雄4月17日宣布，以涉嫌渎职、逃税和背信三项罪名对李健熙和10名涉案人员进行起诉，如罪名成立，李健熙将面临5年到终身监禁的判罚。调查结果显示，李健熙及其他3名三星集团高级管理人员利用1199个匿名账户，动用秘密资金买卖集团子公司股票，牟利5643亿韩元(5.69亿美元)，涉嫌逃税1128亿韩元(1.14亿美元)，触犯《特定经济犯罪加重处罚法》中的渎职条例和《特定犯罪加重处罚法》中的逃税条例。此外，他被控采用不当手段，指示把集团管理权逐步移交给其长子李在镕，构成了背信罪。他还涉嫌没有向证券监督部门报告股份持有变动情况而违反了《证券交易法》。

时隔不久，便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的公开辞职和道歉。

韩国对于白领阶级犯罪有着宽容传统，即使高管被证明犯有严重罪案。通常也不会身陷囹圄，得以继续经营其企业集团。例如韩国现代集团主席郑梦九，韩国高等法院去年9月以背信等罪名，判处其3年徒刑，而后就给予缓刑，目的就是让他得以继续执掌这家全球第六大汽车制造集团。

对此，韩国财经问题专家分析称，李健熙虽对外辞职，但是会垂帘听政。其长子、三星电子专务李在镕虽然被迫辞去了首席客户官(CCO)职务，调到海外分公司积累经验，但据韩联社报道说，韩国财界及三星集团内外人士均认为，由他接替李健熙“衣钵”的继承格局不会发生实质性变化。

韩国政府就像慈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宽容、溺爱以三星为代表的大企业集团。然而，溺爱的代价是巨大的：伴随韩国经济迅猛发展，韩国市场经济生态环境的沦落及商业伦理道德的丧失，政府的“溺爱”既成就了三星等企业巨人的辉煌，也为这些企业预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政商抱合

韩国有个说法，韩国人一生无法避免三件事：死亡、税收和三星。一个韩国人可能在三星医院里降生，买三星的保险，长大后进人三星大学读书，使用三星的电子产品，在三星酒店举行婚礼，最后老死在三星医院里。

三星集团这家仅次于沃尔玛的世界第二大家族企业，不单是韩国经济的代名词，且拥有亚洲最大芯片和手机生产商(三星电子)、全球第二大造船厂(三星重工)和全球第二大液晶面板制造商(三星SDI)。然而，过去10年中每隔两到三年总会有某个大企业陷入公众批评与刑事调查的怪圈。事实上，每当韩国总统换届，都会有一些企业家“倒霉”。这一次是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在国会压力之下才启动对三星的全面调查，新一任总统李明博更是欲借此来对韩国企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三星集团素有“政商抱合”之背景，李健熙曾被韩国人追捧为“经济总统”。世界银行在《东亚奇迹》调查报告中曾分析了亚洲模式成功的关键，其大致结论是：这些经济体之所以能够实现很高的经济增长，是因为它们把“最基本的事情弄对了”。“政府利用各

种形式的干预来促进经济发展”。毫无疑问，三星的高速发展也得力于这种政府的支持。

三星在这次记者发布会上宣布撤销的“战略规划室”，就是在1997年金融危机中由当时的韩国政府干预下建立的。三星特检组曾这样表示：“三星集团内部构建有‘人际关系管理体制并进行行贿的疑惑是存在的。”“战略规划室”就是三星诸多核心矛盾的交汇点，它的解散无疑带来诸多悬念。揭发此案的金勇哲律师指出：“三星行贿时，把现钞包装成一本厚书，包装手法非常专业，三星战略规划室就是负责操作三星贿赂事件的重要部门。”

恒辉(中国)管理咨询有限公司首席管理专家高松对《IT时代周刊》表示，“战略规划室事实上扮演了整个三星集团重大决策、资源分配的核心角色。然而，它只听命于李健熙一人，而不是向全体三星股东负责。从而导致了其决策体制的黑箱化以及对法治规则的蔑视、对政府‘特殊关照的依赖。这导致三星能够长期建立与隐瞒如此庞大的秘密行贿基金，而这一行贿基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李健熙家族服务。”

韩国媒体指出：1961年，朴正熙出任韩国总统后，大力推动韩国的工业化进程，三星、现代、大宇等一批家族企业发展壮大，成为韩国在国外的名片。然而，几十年后巨头们纷纷落马。不同罪名的背后，一根相同的线索是：大企业与政府官员之间的“政商勾结”。首尔国立大学社会学家易宰烈分析称，回顾三星集团起飞时的体制环境就不难发现，当时政府具有高度的影响力，而对于企业而言有许多障碍需要克服。在这种情况下，三星必须依靠自己的暗箱操作技巧。

开刃仪式

李健熙的辞职谢罪这一幕，仅仅是上演第二个郑梦九——贿赂丑闻缠身的现代集团总裁郑梦九如今毫发未损，还是以新任总统李明博为首的韩国政府决心对企业再造的“开刃仪式”?

素来低调的李健熙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高调”的姿态结束他的职业生涯。从公众的角度看，他的辞职无可争议；而从企业家们的角度看，似有惺惺相惜的莫名忧伤。

在本刊记者的调查中，发现了一个巧合：同样的4月，同样的66岁。66，在中国人的习俗里六六乃大顺，而对于二位世界顶级企业家来说，它却成了难以磨灭的梦魇。德国工业巨头西门子总裁、66岁的冯必乐于2007年4月因腐败丑闻辞去监事会主席一职。影响扩大到全球的西门子行贿案涉案金额高达4亿欧元(约合40亿元人民币)，腐败丑闻从西门子德国总部一直延烧到了亚洲的中国和印度尼西亚的子公司。

三星和西门子在其本国的影响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的意义，它们已经在社会道义形象方面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甚至和国家的政治稳定也息息相关。

复旦大学韩国研究中心研究员方秀玉对《IT时代周刊》说，李健熙的辞职可以看做是一种“妥协”。她说，李明博政府注重发展经济，需要企业界和政府的密切配合。而且由于三星对韩国经济的影响力(三星及其相关产业对韩国GDP贡献约为六分之一)，如果严厉打击三星也将有损韩国国家利益。

看来韩国政经相连的历史传统仍在发挥作用，三星上下正十分低调地等待这场风暴过去。这一点从本刊记者对三星大中华区的采访中可窥一斑。日前，《Ⅱ时代周刊》记者从三星大中华区方面了解到，大中华区总裁朴根熙目前仍在中国正常工作。韩国总部发生如此重大的“地震”似乎对大中华区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三星大中华区新闻发言人对《IT时代周刊》三缄其口，只表示，“大中华区有自己独立的研发、运营和管理体系，不会受韩国事件的影响，没有特别的信息披露，也没有特别的立场声明。”

韩国媒体“CBS”对700名民众进行的调查结果显示，44.7％受访者回答，对李健熙的辞职给予正面评价。汉城大学教授金尚祚说：“三星事件从长期来看对集团的影响应属‘正面。三星整个庞大产业尽管实际控制权仍在李健熙家族，但通过此次事件，集团必须大胆进行机构创新。”

一个企业出现问题，完全可以当成个案；又一个企业出事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追问，是不是韩国企业发展模式出现了困境。英国《经济学家》分析说，韩国不少企业存在家族企业的弊病，政经、官商勾结也会导致投资环境恶化。想必，企业CEO出身的韩国新总统李明博对此深有体会。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勇气来做一个了断，让韩国政商两界告别灰色，走向透明。

总之，永远卓越对任何企业来讲都很难，但历史证明，凡拥有强大的品牌和显赫盛名的企业，往往都是那些曾经多次再造自身，创新市场的企业。

但愿，以李健熙首当其冲的这场韩企改革，不会是一场轰动一时的“开刃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