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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短篇小说)

2008-05-14

广州文艺 2008年5期
关键词:黑毛黑羊白羊

黑 丰

黑丰1968年3月生于湖北公安。华中师范大学毕业。80年代发表作品。曾在《文艺报》《创世纪》《山花》《天涯》《青年文学》《芙蓉》《长江文艺》《诗歌月刊》《诗潮》等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人在芈地》《父亲》《第六种昏暗》《我怕你看见我冰凉的眼睛》。作品分别收入《湖北新时代文学作品选·诗歌卷》、《新媒体散文·怀念的回音》、《湖北青年诗人一百家》、《世界华文现代诗提纲》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空孕》。 现在《北京文学》月刊社供职。

现在是秋天,四条羊腿正有条不紊地在这条土路上迈动。四条羊腿配合得很谐和,不像是有人扯皮影,羊腿迈动完全是真的。羊蹄在傍晚的乡径上敲出朵朵朵朵朵朵朵朵的声音,声音愈是接近这几幢闷声不响的房子便愈是嘹亮,传递得也愈是遥远。四条羊腿支撑着羊的躯身干和羊的头。羊头牢牢地长在躯身干上,躯身干牢牢长在羊腿上,羊头率领着躯身干和羊的四条腿向前走。羊背后随着羊的前行晃荡着离去的是一道貌岸然色泽深沉的长堤。不用回头羊就知道那道长堤上簇拥着它的草料,它知道有的草已进入它的体内正支持着它的步行,而有的草正要进入它的体内而它却离开了它们。可以这么说,是草的不断从土里向上涌动并簇集成了它现今这个形象。当然它还记着堤畔的一排阔叶杨。杨是新栽不久。杨树下牧着两只羊。一只是白羊,另一只是黑羊。白羊与黑羊,黑羊与白羊,一模一样。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一样的胡子一样的角,一样的体形一样的毛,甚至连角上的回纹也一模一样。简直一对双胞胎,或者就是一对双胞胎,只是颜色不同罢了。白羊跟着黑羊,黑羊跟着白羊,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影子,或者互为影子。这一天,白羊和黑羊正专注青草,就看见草地上有几斑光影晃来晃去,羊们稀罕了,眯缝着眼迎着太阳光往上一瞧,嗬,是杨叶儿在招。高兴了!黑羊便要吃羊叶,白羊迳去抱弯杨树,白羊就骑着杨树往树颠上走,一直走到有杨叶的地方,白杨用嘴叼起一皮杨叶,黑羊就颠儿颠儿地跑来吃阔叶杨。白羊很近地看着美丽的黑羊……现在白羊不再回忆春深的青堤,不再回忆黑羊。白羊走在初冬的路上,它的眼睛收视着道路两旁的田野。田野边上垛着一垛垛的金亮甘芳的稻草。在方田之中是农人们割掉稻子后余下的禾茬。它看着看着看出了一些蝴蝶,像是从空间崩裂出来的一些碎片,你看不出它们究竟来自哪一片天空。它们突然地飞并没有令白羊感到有什么不合常情的。白羊感觉蝴蝶一直都在这个下午飞,飞得神妙极了。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

下午的一半太阳就已偏西。这时夕照正从西天推过来,说是夕照,但白羊仍然感觉到了一股强劲的光力。白羊便觉得有东西被推倒。白羊分明感到有一种东西从自己的身上分离出去。发出轰隆的响声。那是白羊的黑影。可是白羊看见在阴影里站着一只端庄的黑羊。这只黑羊眨巴着眼睛深情地看着自己。然而这只站立的黑羊不到两分钞钟被残酷地裁成三截,一截搁在沟渠的此岸,一截搁在沟渠的彼岸,还有一截掉入沟底,水载着流走。

前面是一群房子,有一道高高的院墙围着。除非爬上树去,否则是看不见院墙内的动静的。当白羊走近这道院墙围着的房子,就听见一声叫喊,白羊听见叫喊就非常伤感,凭空感到凄楚,四肢无力,天空忽然就阴沉下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接着就响了起来。像闸开了,进水了。不,是河水凶暴地冲毁了一切堤岸,冲毁了所有的田块,覆盖了所有的声音(包括叫喊)……

走进这群阴沉的房子得先过一道青砖砌成的拱桥,上了拱桥可望见院内,此刻院门已经洞开,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过了拱桥,进了院门,便有一楼一底的小瓦建筑矗立在甬道的尽头。小瓦房的前面是一排陌生的细叶乔木。从东往西数第二棵细叶树下放着一小堆青草,一只如梦似的羊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吃草。不,不是吃,准确地说是嗅。其样子就像经验丰富的烟民在嗅着刚刚接到的一支陌生的香烟(焦油、尼古丁、烟气、烟碱的成份很复杂)。只是嗅,却一点也不吃,安安静静地立着。羊感到此地的气氛陌生,特别特别的陌生。它知道它的羊圈它的家不在这里。回羊圈也不必走得这么累,不必走这么远的路。

羊看见与小瓦房毗邻的一间低矮的房屋里有烟气弥漫。可能是厨屋,里面有人走动,说笑着,打闹着,很高兴,像过节。间或也听得石头与金属碰撞的声音,磨砺的声音……

冒烟的厨屋连接着一排低矮的房子,数了数有十二小间,一间连一间,像火柴盒那样规正地摆着。 门前有小过廊与立柱。那十二间小房子的门开开关关。好像有人在掏火柴或是抽中药柜子的屉斗。 那屉斗里装的也许不仅仅是中药,还有医疗器械,“医生”正紧张地拿医疗器械和给“病人”配药。看来赶到的是一个急诊“病人”,病得可不轻。

现在白羊正在“吃”草。细叶落满了一身。落满了一身仍旧在落,像女人长发中飘落的头屑,这个“女人”头很痒,控制不住。这些细叶乔木水灵葱郁的日子已成为过去。它的落叶期已提前的到来了,在这种时间里它是无法控制住局势的。就像一道光闪过,就像水流动。叶蕾是要孕育的,但孕育叶蕾的同时也就孕育了殒落。那些绝然悖反的事物天造地设地长在一起。恁你怎么瞧也无法视见这里面的玄机。……现在这排生长在精确空间的树木,正在涂改自我否定自我,或者说正在涂改你的眼球,否定你强加给的意志。树木在推动树叶离开的时候自己则淡化成了一排蒙眬的幻影。整个园子在一种惊人的变化中被另一种真实所覆盖。被覆盖的还有这只白羊。白羊一动不动,好像是用红树叶缀成的一只羊。只有那唇口处偶尔喷出的一道白气方能辨识出那不是一堆红叶子,而是一种有生命的活物。从院门通往小瓦建建筑甬道的砖缝里有一只螃蟹在探头。

距羊五米之处的右侧放着一只巨大的腰子形木盆。现在腰盆里盛满了水,水已呈红色,水面上漂浮育一些油腻的污秽物。白气在这里升腾……白气若即若离,时有时无。但盆里散发着一股气味实在难闻,一股腥膻味,一股恶臭……这里的一切显示着一件事刚刚发生,这是结束。脏水是要被倒掉的,浓浓的腥膻味也是要消失的,鲜血将必定变成暗红,暗红将逐渐变得澄明……大地将接纳一切,一切都像从来没有发生。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另一半,我想起了落叶的叫喊……

蝴蝶在白气中升起来。在这秋季的院子里蝴蝶似乎成了一种回忆。

羊在“吃”草,羊身上的叶子越堆越厚。

腰盆旁放着两只桶,桶空着的。桶边是一只卵形的竹篮,篮子是用细水竹编织的。篮子放着亮,一道亮光穿过篮子,穿过一扇窗,穿过一片昏迷的空间,照在一道堤上。这是一道防汛堤。堤上生满了青草。在堤畔,可以看见一排杨树,杨树新栽不久,它的叶蕾像一只鸟喙,现在已开始展开,可看见叶子的全貌,看来这是一排阔叶杨。阔叶杨的一旁牧着两只羔羊,一黑一白(也许是一只,不过看上去的确像两只)。黑羊最先看见一皮在光中展开的阔叶,白羔羊很快就抱弯了阔叶杨并骑在杨树上一直往树颠上走,黑羊便吃到了梦寐以求的杨叶。白羊走到树颠时哆嗦了一下,它看见了一道光。光最初停在树颠上,光使那皮刚刚展开的阔叶闪耀着撮魂夺魄的亮光。于是黑羊便看见了这匹皮叶子。当白羊抱弯阔叶杨时,这道光便随着树颠慢慢地降了下来;当白羊走进树颠便走进了这道奇幻的光里。白羊便抛开了阔叶杨,跟着光走。

光是一条路,一条不生草的路。白羊便告别了黑羊踏上了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久,许是一年,也许是漫长的一天(只觉得周遭的景物花花花花花花花花的变幻着),不觉接近了这座庄园式的院落。

走近这个院落,白羊的身体抖了一下,它左右望了望,两边的院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透过院门,里面云雾迷蒙,景物似梦似幻,扑朔迷离。白羊感到移步困难,四肢无力,身子像充气的皮囊,很轻很轻,像天上的云气。一阵风来,便吹散开去,先是腿被吹散开去,接着正身、头、颈各部也被吹散开去。白羊的这种状态也只是一愣神,就在这一愣神间屁股猛地被人踢了一脚,整个身体显些摔了个后空,就在被踢的一刹那,白羊回头瞟见了两条柱子般的黑毛腿,和一条滴着口涎,拖着长舌的黄狗。白羊不再停留便进了院门走上了一条甬道。

羊蹄敲在红砖铺就的甬道上,发出朵朵朵朵朵朵的响声。这是一只羊。的的确确是一只羊。是它的蹄子敲响了院子寂寞阴沉的地砖。羊是一种生物,一种胎生的生物,它会走动。它有眼睛、耳朵、鼻子等器官。它的胸腔和腹部有心、肝、脾、肺、肾等五脏(这些是它生命活动中心),胆、胃、小肠、大肠、膀胱、三焦等六腑。心位于胸腔,外有心包裹护。心合脉,开窍于舌,舌切为片加上佐料,放在盘子里,味道不错;心合脉,荣华于面,面向东方,东方有一条路,这是一条光光溜溜的路。有一只赶路的羊在这条路上无声无息地走着,且已逼近院门。心生血,血液横行,直泻一只木盆;肺位于膈,胸腔之内,像树叶似的覆盖在心脏之上,先天元气、自然清气、食物精气、混浊之气,众气玄腾,弥漫成大雾;脾居中焦,在膈之下,脐以上,与胃互为表里,开窍于口,口吐鲜血,血上生泡,泡里站立着一个人影,这个人拿着一把尖刀。肝位于腹部,横膈之下,右脉之内,与胆相为表里,开窍于眼,眼中横着一方肉案,肉案上放着贴上标签的跳动的八块羊肉。看见羊肉的羊眼跳了一下,合上眼睛,流下两颗酸楚的泪水;肾居脊柱两旁,左右各一,内藏先天之精,为生命之源,阴阳之本,主水、纳气,开窃于耳及二阴。羊之二阴被一刀割掉,早被黄狗叼去,羊耳耸在羊头上,羊头耸在肉案上,羊耳在谛听,谛听什么呢?流水声?鸟鸣声?吹剁声?不不不!一切都不是。这些声音全部喑哑。羊耳仍在谛听,残酷地听,哦哦,它听见了一些从不曾听过的陌生的声音,那是杯器的碰撞声,汤匙声,咂酒声,咀嚼声,嘴里塞满食物唔唔唔唔唔唔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小肠于腹腔之中,是一个相当长的管道器官,外形呈回环迭积状,小肠的一头被人扯在手上,慢慢悠悠地像纺线一般吱溜吱溜往手上纺……

羊的所有器官不叫器官,叫菜。羊的肺与肝,生气与造血,气血循环一概在种菜,还有羊的吃喝拉撒玩一律在种菜。一只羊就是一道脊背朝天的行走的菜。从羊出世的第一天起,在人的眼里就是一道菜,人就给它们准备好了最后沐浴的大腰盆,点心刀,人就想望着羊肉火锅的鲜味,羊不仅要被卸掉用来抱食杨叶的前肢,以至后肢连同头部也一并被卸掉,还有心肝、肺等五脏,胆、胃、小肠等六腑统统都要被卸掉,或者叫摘除。就像树上的果,地下的瓜到时要被摘掉一样。这是一次手术,不叫手术的手术,完全、彻底的手术。

羊进入这座深院已是下午的一些时光,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方砖铺就的甬道潮潮的,踩上台阶去有一种凉咝咝的味道。偶尔从断砖里钻出一只螃蟹,冒着水气直往前爬,爬着爬着前面又钻出一只,真是无独有偶,走不几步,又钻出两只,汇于一处,共四只,四只螃蟹纠集在一起,一齐向前爬,爬到前面一个大腰盆就消失了。偶尔吹来一阵风,甬道上的一皮杨叶就飘转起来,像迷途的鸟,找不到树,找不到归巢……但是一棵棵树毕竟出现,它就落在一棵楝树上。顷刻化作一只碧鸟,原来是人的眼睛看错了。楝树的位置距大腰盆不过三、四步,腰盆摆在小瓦房前面的空地上,小瓦房的门对着甬道。在甬道的一旁有一排低矮的房子,足十二间。沿着甬道往前走,到最后三间与一间烟雾缭绕的房子相连接,与一楼一底的小瓦建筑毗邻,并形成直角。小瓦建筑前面种植着一排树,这排树沿着另一条甬道一直往西去,由于雾气弥漫看不清它的尽头。看得清的只有眼前的事物。眼前只有一只羊,在这排树的第二棵树下。羊的黑白已不甚明晰,羊身上堆满了从上往下落的叶子。树上空空濛濛的叶子还在落。于是羊的身体便消失在一堆叶子的下面,只有两只羊角像树杈一样高高地凸伸在外面。甬道相交的交点上有一棵苦楝,夏季的叶子已全部从树上落下来。枝梢上坠满了金黄的楝果,果实虽然诱人却没有谁动它,一阵风也不能让它落下,楝果只是坠着长长的柄枝顽皮地荡秋千。一只鸟落在树梢上,那是一只碧鸟,碧鸟惊警地昂着小脑袋,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动,但它从来不看楝果一下,苦楝在长到近三米的高处分开三根主枝,一枝朝西,一枝朝南,一枝朝东。在朝东的主枝上早已挂着几根绳子,仔细地看,原来是一根双了又双围上去,然后从一方拉出来的。突然绳子一紧,被拉出来的绳子一端仿佛坠着了什么重物,苦楝抖一下。白羊就来了。白羊看见了热气,从大腰盆里腾空而起的热气。羊看着热气就往苦楝后面躲,可是黑毛腿毅然地走了过来。白羊左右躲闪着。黑毛腿一个跨步,骑在羊身上,稳如泰山,两腿夹紧。两颗壮硕的卵子压在羊的头顶,羊感到非常惶恐,头昏、胸闷、眼发黑、喉头干涩,堵得慌……一道闪电,羊就感到有洪水奔突。奔突奔突奔突……一下子就涨过了喉头。身体就越来越轻,越来越把握不住……终于随着一股大水整个身子浮了起来,白羊飘泊在波涛之上,转了几个圈羊感到头很晕,四肢无力,四周的树啊房子啊雾气啊一起打转……羊很困,眼皮重,要睡觉。羊终于合上了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黑了下来,景物变得毛糊糊的,树枝蒙蒙眬眬地像梦一样耸在头顶,苦楝上的那只碧鸟黑黑的,一动不动地像空无一有地停在那里一样,看来它今天怕是非在这里过夜不可了。

所有的景物都在无声无息地变化着。黄狗由黄狗变作黑狗,地面比天空更黑,空气不仅潮湿,而且稠得发黏,黄狗一直没有吭声。黄狗先是在一定的距离内跟着羊。后来黄狗恭坐着,不走,也不吠,守着羊,尾巴慢悠悠地摇着,像一个修行有术的道人。

血在盆里,盆在院子里,血正在一层层暗下去,但血泡凸了起来,像眼睛一样,直直地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血腥,院子充满了浓郁的血腥。

小纸瓦房的底楼的汽灯亮了。灯光白花花地照着靠墙的一方肉案,肉案空空的只余一颗闭目的羊头。白花花的灯光向外的铺展开去,一直照到院门外的青砖拱桥上,桥下哗哗哗哗哗哗的流水,自东向西流去,昼夜不停,永无复归。这时桥上隐隐约约出现一只羊,羊在桥哆嗦了一下,便迎着一道光走了过来。

当白羊走过来,肉案上羊头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白羊走了一半吐出一皮树叶,仔细一看,是一皮杨叶,它一直含着从杨树上采下来的这片叶子,走进这座庄园,它迳直奔向那只卵形的水竹篮,它用嘴叼起一把点心刀,放进一只盛盐水的脚盆里。

“这,这……”一个屠夫叫了起来。黑毛腿走上前去一看,发现点心刀刚一放进脚盆,脚盆里就注满了羊血,再去看那只白羊,它正昂着头,喉头还在咕哝咕哝地滴血,羊就这样滴着血转身走向一只冒着热气的大腰盆,纵身一跃,跳了进去。黑毛腿们赶过去,弯下腰,伸出手,接着又直起了腰,收回了手,茫然回顾,发现这只白羊自从跳进了这只腰盆,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腰盆里空荡荡地浮着羊毛和一些污秽物,然而羊早已吊在苦楝树上,白刷刷的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扎眼。黑毛腿随手拿起一把方刀,走到楝树前,他刚把刀举起,刀影刚对准肚子的中缝,像核准了暗号揿着了密码似的就听得羊的胸前砉砉砉砉砉砉砉砉砉砉的响。黑毛腿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向左又向右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没有看清楚。响声还在继续,一直响到羊的二阴处,停止。羊的胸口和腹部似乎有拉链全部打开。黑毛腿还没回过神来,就像地震到来时一样苦楝抖了一下,碧鸟飞了,楝果落了……碧鸟飞时,凄厉地长鸣了一分钟。一分钟之内楝果全部凋光。

刚收拾完这只羊,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甬道上又来了一只,同样,后面跟着一条狗,只是天黑,不知道是黄狗是花狗还是黑狗。

下一个动作是打开羊的身体往外拿东西。先把生血的心拿掉,再把贮血的肝拿掉,然后把通气的肺拿掉,然后拿运化、升清的脾,然后是藏精的肾……

然而,蝴蝶……

蝴蝶的出现令黑毛腿们有些手忙脚乱,尤其在这初冬的夜晚。当时摘除了这五脏六腑之后,黑毛腿直取那腹部两旁的雪白的脂肪,可是,当手指触到脂肪时,那脂肪像一对含羞的翅膀飞了起来,飞着飞着飞出无数对翅膀,接内脏的筛子,放刀器的篮子,盛羊血的脚盆,装污水的腰盆,羊头、羊肉、羊蹄上,人的头上,肩上,胳膊上,手上,脚上,地上,天上,树上,屋顶上……全是灵性的翅膀,不是一对,而是千对、万对、亿对……

蝴蝶从那棵苦楝树下的羊肚内飞出来让人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的蝴蝶四散到上下左右前后各处,之后,蝴蝶便一生二、二生四……以致无穷,它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正正反反地飞,你到最后就弄不清它们到来的方向了,你就迷糊了。

然而,羊一只接一只地到来,一只接一只地跳到冒着白气的腰盆里。一只羊刚刚出浴,另一只羊就跳进了腰盆。这只跳进了腰盆,院门口又出现了一羊。侧耳细听,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路上还走着一只羊,你又迷糊了;在这条路上——这条不归的路上,究竟还有多少只白羊,在路上走,又有多少只羊踏上了这条路,还有多少只羊准备踏上这条路……

跨进院门要经过一排低矮的房子,这排房足足有十二间,一直连着那间烟雾氤氲的房屋。走完这十二间需要约4分钟的时间,每三间房子要走1分钟。走完4分钟就到了腰盆,腰盆的正确位置在最后一间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腰盆里腾腾地冒着白气,说明里面刚刚倒了开水,腰盆的旁边放着两只水桶,这显然是倒过开水的水桶,但水桶里已放满了冷水。倒水的人已经走开,可能走进了那间冒着烟雾的房屋,也许走进了灯光明亮那间纸瓦屋的底楼,也许走进了十二间房子的任何一间,也许就隐在哪一棵树或哪一根廊柱的背后,他等待着白羊的到来。白羊一只接一只地走来,每4分钟就有一只羊出浴,4分钟就有一只羊跳进腰盆,4分钟就有一只羊出现在院门的拱桥上。夜越来越深了,血腥味越来越重,蝴蝶越来越多……不,不仅仅只有蝴蝶,空气中还有其他昆虫,比如苍蝇、金龟子、天牛等等。血液与血腥味渗透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唤醒了一部分冬眠的昆虫。它从隐秘的空间,从漆黑一团的地层出现,它们像子弹一样地射来,令黑毛腿们手忙脚乱。当时他们正在往外清理小肠,昆虫们就像子弹一样射来,额头、脸上、鼻子、眼睛均被击中,好端端的一盘肠子险些掉落到地上。黑毛腿连连用手拍打,并一顿臭骂。

“鸡巴日的金龟子,老子叫你撞……”

黑毛从脸上摸到一只金龟子,恶狠狠地掷在地下,并狠狠地用脚一踩,脚掌磨转了两下才肯罢休。刚刚踩碎了这只,脸上又撞来一只,踩碎一只,又撞来一只,一只比一只厉害,一只比一只凶狠。不只是撞,那金龟子还用带锯齿的爪子在他脸上来回抓拉。黑毛腿与另一名屠夫杀猪宰羊几十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现象。据说黑毛腿这天夜里杀完羊吃了羊内脏喝了羊汤回家已是丑时时分,刚躺倒在床上公鸡就叫了。他这一躺下去就一直没有爬起来,成天在床上打颤,牙齿、腮帮子、头部,乃至全身打颤,似乎得了惶恐症。从早到晚喊叫金龟子蝴蝶金龟子蝴蝶金龟子蝴蝶……家人为此非常焦急,把他的蚊帐衣裳、被子、床单全部搜遍了,也不见半只金龟子,但他依然叫喊着蚊帐里有金龟子蝴蝶。为了给他治病家人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巫医术士,最终也不能凑效。他还是像怕冷似的打着哆嗦,叫喊着金龟子蝴蝶、金龟子蝴蝶……并且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他死的那天大雾,说是大雾其实是类似那种打开冰窖后施放出来的冷气。金龟子蝴蝶真的在屋内出现,蚊帐里也有,连家人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黑毛腿再也不叫喊金龟子蝴蝶,而是像羊一样咩咩咩咩咩咩地叫,叫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见停下来,让家人们见了很心疼。最后,从他口里吐出了一个字:“刀!”接着又吐出一个字:“盆!”而后又吐出一个字:“水!”哦,家人一下子明白了。像他每次宰牲口那样拿来了一只脚盆,盆里盛了一些水,撒了少许的盐,然后把他经常从猪羊的喉头捅进去放血的点心刀拿来,放在脚盆里。家人刚把点心刀放进去,黑毛腿的喉咙就像水龙头断了水似的,咕哝咕哝咕哝地响,响了几下,便断气了。另一个屠夫与黑毛腿一样,回家就生病,从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

一只羊正在向这座雾气紧锁的深院里走,走了一半的路程,跌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地黄黄的楝果。羊一不小心踩在楝果上,摔了一跤,不慎从羊嘴里掉下一片树叶。这是一片杨叶,白羊一直叼在嘴上,它要将这片杨叶献给黑羊,它向四周看了看。不见有什么黑羊。忽然一阵风吹来,叶子就飘然消失了,它有所察觉地望望,只望见了一团白气。那白气是从腰盆中散发出来的。它就望着白气一直往前赶,到了腰盆边,它就跳到白气中去了。有四只螃蟹从地里爬上来,它们在盆沿绕了一周,变化成了四只多毛的黑手。四只手于是动作起来。一齐在羊身上抓挠,脊背、腿上、腿窝里,屁股沟,尾巴梢,出浴时,肚皮给吹得圆鼓鼓的。羊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礼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腹便便气壮如牛过,也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肮脏的蹄子像洒瓶盖一样给启掉,头脸的长毛和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好像要去赴一场圣筵。

其实圣筵早已开始,没有序幕的序幕早已拉开。菜一直在上。隆隆隆隆隆的声音一直在响,那摆圣筵的大玉石仙桌一直在拖,往后拖,一张接着一张往后拖……

吃这一场圣筵需要蒙受大汗,需要蒙受奇寒,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需要对有说无,对死说生,对生存说苦难,对死亡说干净,对肉体说肮脏,对凡俗说黑暗……那样才会有痛快,那样才会升腾,那样才会再生。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圣筵的仙桌在拖,拖,拖,拖,拖……

白羊一直在脱,脱,脱,脱,脱……

首先,脏器与身体脱,然后头部与身体脱,接着四肢与身体脱,最后身体自身脱……

拖,拖,拖,拖,拖,拖,拖……

脱,脱,脱,脱,脱,脱,脱……

……对死亡说干净,对肉体说肮脏……那才叫痛快!

动物从来就是吃的。人从来不吃。人死了也不吃。谁叫动物们跑得慢,人跑得快呢?跑得快的就可以不叫动物,叫人,叫人就可以不吃。叫动物的统统该吃,这就是人道。大凡物道是没有的,或不多见的。

人喜欢吃肉就把肉留给他(她)们去吃吧,让动物们的肉转移到他(她)们身上,让他(她)们像羊一样“咩”,像猪一样“哼”,像狗一样“吠”,像狼一样“嚎”……

该交换交换角色了。让动物们都卸任。把这个越来越浑浊,越来越肮脏,越来越罪恶,越来越失去灵气与神性的世界完全让位给人类吧。

再见了我们不多的同胞(黑羊们)!再见了,可怜的绿地!再见了,丑陋的人类!

隆,隆,隆,隆,隆……

召唤亡灵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天国的圣筵就要开始了,大玉石仙桌一直在拖,已拖了长长的一排。地上的华筵就要结束了。

但是,菜一直在上……

肉案上的肉空了(案板在那里)。冒烟的房屋吃喝声停止了。人的一种欲望满足了,另一种欲望开始延伸了。路上响起了“扑哧——扑哧——”的踏雪声。小瓦房的底楼依然亮如白港,刺目的亮光一直照在腰盆上,腰盆里的白气消失了,水早已凉了下去,但白羊还在往里跳,里面的水响个不停,这只羊刚一出浴,另一只又跳了进来,而另外的一只羊早已在桥头露面,正迎着刺目的寒光往前走。只是朵朵朵朵朵朵成了嚓嚓嚓嚓嚓嚓。感觉院子里像充满了积雪,但天空却只有翩跹的蝴蝶幽灵般的盘桓。

现在羊肉摆在案板上。羊被剁成了八块,羊已不再成其为羊,羊成了羊肉。刀斧手回撤的身影早已不见,砍剁的声音,血酱四溅,骨屑四飞的声音已然消逝。羊终于如愿地成了羊肉。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蝴蝶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飞舞。有几只飞倦了歇在一块块羊肉上,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看上去像是有人贴上去的一些纸片。不过这也难说,因为很久以来——即那烟雾弥漫的房间吃喝的声音响起以来——这些蝴蝶一致未动,也可能就是一些编了号码的纸片。不过这种时候谁也懒得作这种推究和鉴定。锅里的肉很香,味很鲜,自顾自都顾不过来,哪里有功夫管这些呢?案板上的肉归之谁的名下也许是已成定数的,野狗也不用担心。黄狗并不是野狗,它跟随主人多年,看见过很多生生死死,早已修炼成了一条通情达理的良狗。案板上的肉狗是不吃的(那是人吃的),赏赐自然是不会少。现在它正有滋有味地撕扯着羊的二阴,还有那边桌子下的一堆热骨头,它跑来跑去地吃,可忙了。人们于是有理由放心大胆地吃。那餐桌上的,汤锅里的,那羊舌、羊脾、羊肝、羊心羊肺、羊血都是公共的,供大家宵夜的,不吃并不给予,多吃并不受指责。唯一的方式只有吃,把一切吃光。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这里没有羊叫声,案板上只有羊头和羊肉,这堆肉再也不能发出咩咩咩咩咩的叫声了。只是每隔两、三分钟,有几块肉偶尔跳一下,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跳。羊头寂静地蹲在案板上,羊头已不再率领着躯身干和四肢向前走,羊的四肢也不再支撑着羊头,不再看道路两旁的风景。羊闭着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一段幸福的往事,谛听着一首无以名之的安魂曲。羊脸上的长毛和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极像一个与情人幽会的青年,只是现在有些疲倦,需要小憩一下。

……突然,案板上的羊肉消失一块又消失一块……原来肉案上出现了一只手的黑影,接着又出现一只手的黑影……底楼的灯光暗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伙房那边的吃喝声也停了下去。只是偶尔传来瓷匙当当的碰击声,喝汤的吧咂声,和橡皮塞子启开的声音,可能还有一个或两个人在饮酒,吃着最后的残羹,但马上便被底楼的嘈杂所掩盖。手的黑影像一只只龇着长牙放着凶光的怪兽。羊肉一块块如临大敌,那停在肉上的蝴蝶一下子炸飞了。羊肉突然消失一块又消失一块……怪兽们咬住羊肉,紧紧地不放,坚定不移地向茫茫的野外走去。一会便消失在这永无谜底的初冬的寒夜里。

隆——隆——隆——隆——

天国的仙桌一直在拖,为丢失身体的亡灵们准备的圣筵一直在往后摆,地下的蝴蝶一直在飞,往天上飞。

华筵散了,食客们都走光了。羊头留了下来,羊头似乎一直在听歌、听歌……

第二天一早,世界一片白。昨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在庄院门前的砖桥上立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一身黑:黑帽黑衣黑裙黑纱巾黑手套,扮酷的那种。女人耳边的秀发和长睫毛上结满了白霜和冰凌。她的身体面向整个院子,站在过膝的深雪里。往东,直到瓦河堤,往西,直通沉湖,往北,只有一条甬道,踏上甬道就走进了庄院,三条路上都不见她走过的脚印,不知她从何而来,将从何而归,在这里站了多久。只见她右手挎着一个黑绸缎包,小包坠坠的,褶皱绷得很直,看来有些沉,隔一会她就要把小包从右手转到左手臂上去。她的脸粉嫩,并且腾着白气,眼睛红红的,目光波动不定,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此刻雪早已消歇,仅只偶尔有零星的雪片在半空中飞。院子里积满了厚厚的雪,房子堆得像雪山,如果有谁家打开房门,那一定要从里面爬出来,因为那雪已过了门槛,快半门高了。不过没有哪一家开门。只有当道的那间房子的门是开着的,不仅门开着,而且燃着一盏桔红的灯,看来这是一盏长明灯,彻夜亮着,不曾有谁关它……远远地望去,不能看清里面的什么。院子很静,静静地展现一部童话,偶尔树枝压断,“卡嚓——”一声只能是这部童话中的一个节奏或一个停顿,丝毫不影响童话的进行。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奇迹也就出现了。半空中飘飞的雪片,不仅没有融化,太阳一照,却化作蝴蝶越飞越高。——不过,也许它们本来就是蝴蝶。当林子没有一片避寒的树叶时,它们便乔装成雪片罢了。

可是,砖桥上的黑衣女人消逝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消逝的。但可以望见,在她站立的地方有一道阴影和两个深深的雪坑。忽然一阵风,那阴影立刻飘了起来。原来那不是阴影,而是女人不慎遗落的一方黑纱巾。黑纱巾在空中,化作一只凤蝶,绕着园子飞,转了三圈,便一直向东飞去。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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