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流水向东(中篇小说)

2008-05-14曹多勇

广州文艺 2008年5期
关键词:立国镇子饭馆

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

系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山花》、《时代文学》、《红岩》、《天涯》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短篇小说《塌陷区》、《这日子应该平静似水》分别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幸福花儿开》入选2005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

第一章:这一天

这一天,兰英到地里看麦子的时候听村人说,韩立国前两天就回来了。

头一个说这话的名叫韩立江,是韩立国的本家兄弟,一个三十多岁的寡汉条子,整天东游西逛没个正经事好做,村前村后就喜欢一蹭一蹭地往女人身边偎,像是一只喜欢闻腥的猫。一地麦子眼见成熟了,村人有点沉不住气,一大片河湾地里晃动着不少黑色的人影。兰英家的麦地在西边,韩立江家的麦地在东边,中间隔着三四块麦地。韩立江两只眼直直地盯着兰英一“唉”一“唉”地“哗哗啦啦”趟着麦棵狂奔过来了。

韩立江“唉”一声说,兰英嫂子,这两天怎么没见你家韩立国大哥出门呀?

韩立江又“唉”一声说,兰英嫂子,韩立国大哥莫不是这两天夜里推你这盘磨,累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吧?

逆着太阳光,韩立江模糊着一团黑影。兰英抬头看不清这个说话的人,从一副尖声尖调的声音里却能判断出是韩立江。兰英不吭声,不搭茬。这种人不能给他好脸色,逮着一点好脸色就能开染坊,就能顺着杆子猴子似的爬过来。

麦棵“哗哗啦啦”相互碰撞的声音弱下来,韩立江“呼哧呼哧”喘着气站住脚。

韩立江问,兰英嫂子,你怎么不搭理我呀?

兰英不说话不照(行),说话了。

兰英说,我来问问你,你韩立国大哥什么时候回来过家,你大白天说鬼话,我搭理你干什么?

韩立江“唉唉”两声,嗓门高起来说,也不知道我俩谁个大白天说鬼话?我知道你不想让他跟我多来往,也不用这么说话呀!

韩立国是兰英的男人,跟韩立江关系不错。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俩可以说那真是南瓜花炒鸡蛋——对色了。一个比一个舍不得身子骨干活,一个比一个害怕出力气。论起吃喝来他俩倒是很勤快,韩立国打工回家过年那么十几天,天天酒呀菜呀的吃,顿顿酒呀菜呀的喝。不是你到我家,就是我去你家,要不就一块甩拉着两只闲手去镇子上、去集市上,先是玩耍,后再吃喝。过年不就是一个吃喝吗?过年不就是一个玩乐吗?韩立国常年在外地打工,也就春节回家过个十几天。兰英嘴上不好说他俩吃喝这件事,脸上从没呈出好气色。韩立国知道自己跟韩立江来往,兰英不高兴;韩立江也明白,兰英不喜欢韩立国跟自己多来往。这一会在麦地里,面对兰英的这么一副说话态度,韩立江通红一张脸真的生气了。

韩立江气哼哼地说,前两天我明明看见韩立国大哥在镇子上的饭馆里吃呀喝的快活着,你心想我不知道他回来家呢?

兰英说,我来问一问你,你是哪一只眼看见过韩立国,他坐在镇子上的哪家饭馆吃呀喝呀的被你看见啦?

韩立江奇怪地盯着兰英问,韩立国大哥真的没回来家?

兰英说,这些天莫说没回来家,就是连个电话都没往回打。

韩立江疑惑着说,大前天东庄的洼腰驴骑着摩托车带我一起去镇子上办事,路过镇子南大街的心中乐饭店,一扭头看见韩立国坐在里边正吃着正喝着,我“唉唉”喊两声韩立国、韩立国,他像是没听见,没有搭理我。

兰英格格笑起来说,看你说话露馅了吧?你韩立国大哥没理你,你也没好意思去跟他一块吃吃一块喝喝?

韩立江说,你爱信就信,不爱信就不信。

兰英说,我信信信,旁人说出口的话我不信,你说出口的话我还能不信吗?我再来问一问你,你在镇子上看见韩立国的时候,他穿着什么颜色的褂子,什么颜色的裤子?

韩立江歪着头想一想说,上身好像穿着一件蓝布褂子,下身好像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

兰英格格笑弯腰说,我说你胡说八道吧,一件蓝布褂子、一条蓝色牛仔裤是韩立国过年回家穿的,过年是冬天,现在是夏天,韩立国要是还穿着这身衣服不热死才怪呢。

韩立江虚慌起来说,反正我见着的那个人像你家韩立国大哥。

兰英不依不饶地说,你真是茅厕缸里的鸭子——肉都臭了,嘴还硬。你回头去我家看个清楚,你大哥韩立国躲藏在哪个地方呢。

逆着太阳光来、逆着太阳光去,韩立江黑乎乎的身子,鬼影子似的往东一飘一飘地消逝而去。兰英站在麦地愣一愣神,还是把韩立江的话当作“大白天说鬼话”。不是大白天说鬼话是什么?年后天韩立国去千里外的一座城市打工挣钱,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干什么?再说就是回来,人都到了镇子上能不回来家?

第二个跟兰英说起“韩立国前两天就回来了”的是韩立海。说话的地点是在渡船上。

韩家庄是个淮河边的小村庄。庄子原本在淮河北边,一户户人家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村庄紧挨着淮河,村人下地干活方便——走下庄台往北就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村人下河洗刷也方便——走下庄台往南就是一道明汪汪的淮河水。就一条不好,害怕淮河发大水,淮河水一涨起来,大一点就淹掉地里的庄稼,再大一点就能漫上庄台,淹倒住家的房屋。前些年,政府下决心在淮河南边划出一片高岗地盖上房屋,把这里的人家搬迁过来,免去房屋受淹的苦头。房屋能搬迁,土地不能搬迁,韩家庄村人住在淮河南边,做庄稼就得坐渡船河南河北一趟趟往返着。

兰英就是从麦地回头在渡船上遇见的韩立海。

韩立海问,这两天在家门口没见着韩立国,回去啦?

韩立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不会胡乱说话。

兰英心里“咯噔”猛一响,急忙问,你在哪里看见的韩立国?

韩立海说,前两天我去镇子进货,看见韩立国在北大街上的一家体育彩票销售点买彩票。

韩立海在家门口开一家杂货店,兰英家的油盐酱醋都是从他家买。

兰英问,你俩没说话?

韩立海说,买彩票的人多,乱哄哄的,我刚想喊他跟他说说话,他人一隐就不见啦。

兰英问,你看见的韩立国穿着什么衣服?

韩立海说,穿一件蓝褂子,一条蓝色的牛仔裤。

兰英“妈呀”一声,相信韩立国真的回来了。

渡船正行驶在河中间,河水“哗啦哗啦”很响地拍击着船头。兰英感觉从船头吹过来风压迫着自己,照在身上的太阳光压迫着自己,还有四周村人的眼神压迫着自己。兰英双手紧紧地抓住船帮上的铁栏杆,脸上的色泽一点一点白亮起来,额头上的虚汗一颗一颗滚动着往下落。

韩立海问,兰英你没事吧?或许我老眼昏花看走眼啦。

兰英一阵摇摇晃晃差一点瘫软在渡船上。

兰英慢慢地缓过一口气。兰英慢慢地清醒过来。兰英走下渡船没有往家回,直接走上一条通往镇子的大路。兰英在心里跟自己说,我要去镇子上找到韩立国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到镇子上不回家?

韩家庄离镇子有十里路远,走路去的话要个把小时。兰英走不动路,心里一副着急的样子也不可能走着去镇子。兰英走一段路,避开村人的眼睛,站在路边等候过往的车子。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冒着一股蓝烟远远地开过来,摇摇晃晃像是喝醉酒。兰英一伸手拦住它。开车的是个精瘦的男人,脸黑,心更黑,一张嘴问兰英要十块钱车费。兰英的两只眼猛然往大里睁着说,你这不是讹人吗?开车人看出兰英去镇子上有急事,不讹白不讹。开车人说,你也不查听查听现在汽油涨好多钱一升了,我单单地拉你一个人跑一趟镇子,要你十块钱不贴本就算不错啦。村人往常去镇子上,要么骑脚踏车,要么搭乘村里的拖拉机。兰英会骑脚踏车,现成有一辆脚踏车闲在家里。一时间兰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村子,骑上脚踏车去镇子。十块钱虽说不算一个大钱,可居家过日子十块钱买盐够吃小半年,就是赶集买上二斤菜籽油也够吃好多天。开车人见兰英犹犹豫豫的催促说,你要是不坐车,我就回家吃晌午饭了。兰英不能回村子,不想见村里的任何人。兰英一咬牙一跺脚坐上去,声音很响地说,在镇子的十字路口停!开车人回答一声好,“突突突”三轮车摇摇晃晃开起来。走一段路,兰英“唉唉唉”地叫车停下来。开车人很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去不去镇子?兰英掏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开车人。开车人摇摆手说,到镇子给。兰英说,还是先把这十块钱给你吧,要不过一会到镇子上我又心疼钱。

正是麦子快成熟的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太阳一天比一天亮。老天爷一个劲地“呼呼呼”吹着东南风,眼见一地麦子黄亮亮地快要成熟了,眼见一地麦子黄亮亮地快能收割了。兰英坐在车里,迎面吹过来的风里裹挟着麦子成熟的香味。这种香味里有一股暖洋洋太阳的味道,有一股喧腾腾棉被的味道,有一股记忆中母亲怀抱的味道。

兰英在镇子的十字路口下车并没有急着去寻找韩立国,而是想着找一家小饭馆先吃饭。兰英想就是找韩立国也要先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找。兰英自己跟自己说,我今天想吃什么吃什么,我这一顿饭再不能委屈自己了。镇子是个小镇子,十字路口是正中心,往南叫南大街,往北叫北大街,往东叫东大街,往西叫西大街。整个镇子东西南北不超过一里路。兰英下车往南大街上走。韩立江说他在镇子看见韩立国就是在南大街上的心中乐饭馆吃呀喝呀的。心中乐饭馆是一座四层楼房,很招眼,很气派,兰英走到大楼前面停下来。大饭馆大价钱,在这里吃一顿饭,多花一份钱,兰英舍不得。兰英折转头去西大街,找见一家名叫“好再来”的小饭馆走进去。小饭馆里的几张小饭桌子上没见一个吃饭的。小饭馆老板看见兰英亲热地迎上前,递过一张菜单问,你看看点什么菜?兰英很少下饭馆,在饭馆里自己请自己更是头一回。兰英把菜单“哗哗啦啦”翻过来翻过去,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吃什么菜,倒是先把大米饭定下来。兰英说,你先盛两碗米饭端过来。小饭馆老板是个大胖子,长着一双鱼泡眼,“吧唧吧唧”一连气挤巴好几下,疑心地问,你不会光吃米饭吧?兰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小饭馆老板怀疑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兰英说,我先吃两碗米饭垫一垫肚子,再吃菜喝酒也不晚。小饭馆老板头一回见着这样一种吃客,“吧唧吧唧”一双鱼泡眼,不动弹。兰英问,怎么你这里不卖米饭呀?小饭馆老板这才很不情愿地端过两碗米饭。兰英清早起得早,吃一块馍馍,喝两碗稀饭,去河下挑沙子挣钱,干半晌午活又过河去看麦子,这一会早饿过头了。兰英不就菜,“稀里哗啦”的一口气把两碗米饭吃进肚子里。小饭馆老板的一双鱼泡眼不再挤巴,愈睁愈大,瞪出一副牛蛋眼。

兰英抹拉着嘴唇问,你这里有没有米粉肉?

小饭馆老板回答说,有有有。

兰英说,来一碗。

兰英打着饭嗝问,你这里有没有瓦块鱼?

小饭馆老板说,有有有。

兰英说,来一碗。

兰英指甲剔着牙齿问,你这里有没有半斤一瓶的白酒?

小饭馆老板说,有有有。

兰英说,来一瓶。

兰英又问,你这里有没有白开水?

小饭馆老板说,有有有。

兰英说,那你给我端一杯。

两碗米饭下肚里,兰英不饿了,嗓子冒蓝烟,渴得受不了。兰英接过一杯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一小会,一碗米粉肉端上来,一碗瓦块鱼端上来,一瓶半斤装白酒拿过来。兰英打开白酒,操起筷子,毫不客气,毫不顾忌,就像武打电视剧里的一名女侠客大口大口吃起来,大口大口喝起来。兰英平生最喜欢吃米粉肉、吃瓦块鱼,白天忙没时间去想吃的,要是晚上睡床上想起来,也只是想一想流一流口水罢了。不是说兰英家买不起肉、买不起鱼,也不是说兰英做不好米粉肉、烧不好瓦块鱼,而是兰英一个人在家里值不得花这么一份钱、花这么一份精力去操持。年后天,男人韩立国去外地打工,儿子在镇子上住校上初三,也是一个月一个月不回家。兰英一个人在家里操心的是几亩地,操心的是河边挑沙子挣钱,最丢松的就是自己的一天三顿饭。蒸出一锅馍馍摆家里,有空上锅热一热,没空两个凉馍馍也能对付着吃一顿。兰英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沾肉,三个多月没沾鱼,要说喝白酒怕是相隔好几年的事情了。

兰英吃一口肉喝一口酒说,你韩立国能在镇子上吃喝乱花钱,我怎么就不能在镇子上吃喝乱花钱?

兰英吃一口鱼喝一口酒说,这日子不能往下过也是你韩立国造成的怨不着我。

兰英恨着一口气,吃下半碗肉,吃下半碗鱼,喝下半瓶酒,同时渐渐地理清这么一条道理——我干吗要来镇子上寻找呢?韩立江、韩立海说在镇子上看见韩立国就真的看见韩立国啦?万一看走眼,我去哪里能找着他呢?一件没有影子的事情,我在这里当成真不是白花时间吗?不是白生闲气吗?就算韩立国回到镇子上,他在镇子呆个三天五天的、呆个十天八天的,总不能永远呆下去,总不能撇下家、撇下老婆孩子不要了吧?我硬是把他找回去算得上哪门事呢?

兰英作出决定,不在镇子上找韩立国了。

兰英这么把事决定下来,心里恨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停下吃,停下喝。兰英有酒量,能喝白酒,二两半白酒喝肚里像是没喝酒。兰英喊过小饭馆老板说,你把账算一算。菜、饭、酒加一块花掉六十多块钱。兰英喝酒没脸红,从口袋往外掏钱的时候心疼得脸红起来。小饭馆老板脸上露出一副讨好人的奴相,一边收钱一边直夸兰英好胃口、好酒量。

小饭馆老板说,我开饭店这么些年,头一回见着大姐这么能吃能喝的女同志。

兰英说,我活四十岁,今天也是头一回这么能吃能喝算是被你撞见了。

走出小饭馆,兰英没直接往家回,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塑料袋子里装着剩下来的米粉肉、瓦块鱼,消停慢慢地往镇子中学走过去。兰英要去看儿子,顺手把剩鱼剩肉带给儿子吃。韩家庄小,没学校,儿子上小学去邻村上,上初中跑十里路在镇子中学上。平常不住校,骑着一辆脚踏车来来回回地跑,单趟半小时。儿子上初三,面临升高中,是关口。年后学校开设晚自习,半夜骑脚踏车不安全,要么住校,要么不上晚自习。吃住在学校多花钱,村里一般人家不愿花。儿子征求娘的意见,兰英说住校,赶明上县城念高中,考不上县一中,考县二中。县城里有两所高中,县一中是省重点高中,县二中是一般高中。儿子成绩差,能上县二中就算不错了。上高中更花钱,村里没几家孩子上,大多孩子初中毕业回来家,要么东溜西逛没事干,要么外出去打工。家家就这么一点地,现在的孩子不愿种地,也没地给他们种。兰英说儿子,初中毕业回来家怎么办,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没出息?兰英给儿子制定的目标是,高中毕业考大学,上不上好的,上个差的也得上。儿子说,要是我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呢?兰英说,那你只有种地的命、打工的命。年后镇子中学抓得紧,儿子有一个多月没回去,兰英一直说来看儿子也没来,今天正好是一个好机会。

晌午头儿子在宿舍里,兰英敲响房门,喊韩新春、韩新春,一喊把儿子喊出来。儿子大名叫韩新春,长得比兰英高,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孩子。

儿子惊奇地问,娘,你怎么来了?

兰英不能说实话,绕一个弯子说,我在镇子上喝喜酒,顺便过来看看你。

四周村子里有权、有势、有钱的人家都把喜酒摆在镇子上。

儿子问,谁家的?

兰英说,邻村的一户拐弯亲戚家,说出来你也认不得。

兰英说儿子不认得这家人,儿子就老实地不多问一句话。

兰英指着塑料袋子说,娘给你带着肉、带着鱼,你尝一尝。

儿子皱一皱眉头说,酒席上剩下来的东西,要吃你带回家自己慢慢吃。

兰英说,娘怎么会带酒席上的剩菜给你吃呢?这是娘专门从饭店里买来的。

儿子紧皱着眉头不相信。

兰英把塑料袋子打开来说,不信你看看。

米粉肉、瓦块鱼各自装在一只饭盒里,还放着一双一次性筷子。

儿子紧皱的眉头疏朗开来。

兰英伸手夹一块米粉肉塞进儿子嘴里问,酒席会上米粉肉吗?

儿子把一块米粉肉咽进肚子里回答说,不会上。

兰英伸手夹一块瓦块鱼塞进儿子嘴里问,酒席会上瓦块鱼吗?

王怀秀说,该不是想跟我睡觉吧?

韩立国“嘿嘿嘿”地笑着说,有这么点意思。

王怀秀说,什么叫有这么点意思,你把钱拿出来,我现在就跟你睡。

韩立国说,我只能请你吃菜喝酒不能给你钱。

王怀秀说,哟哟哟,我跟你白睡怕是你不够档次吧?

王怀秀看上的男人睡觉不要钱。

韩立国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不过我俩睡觉是你睡我不是我睡你。

王怀秀说,哟哟哟,我俩睡觉怎么是我睡你不是你睡我?

韩立国说,你睡我上面,我睡你下面。

王怀秀“呸”一声吐韩立国一脸唾沫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干的这是人事吗?怪不得兰英要跟你离婚呢!你外出打工几年钱没挣着,倒是跟那些浪骚女人学会不少花花肠子。

韩立国跟王怀秀没睡成觉,倒是落着一顿奚落。

一场大雨把韩立江的两间破房屋淋塌,也把韩立国淋回家。

下雨这一天,兰英才算把韩立国的一亩半地黄豆间苗、锄地忙清楚。

傍晚十分,兰英回头路过河滩里的半亩黄豆地。兰英喜欢站在半亩河滩地里。这里面临淮河,有习习的凉风从河面不断吹来,还能卷裤腿趟进河里洗一把。淮河一年四季水涨水落是有规律的。每年走进秋天,淮河水就一天一天往下枯瘦,一天一天归依河床,早早地做好冬眠准备。冬天里,淮河水最浅,也最清澈。三九天河边结着一层冰,任雪花一片片落上面。二月二,龙抬头。天走进春天一天一天暖,能见着淮河水一天一天浑,能见着淮河水由西往东一天一天流动的快。淮河像是受孕过后的女人肚子,一天一天往上面鼓胀,一天一天往两边扩展。麦收前后天,淮河水涨满河床。往后要是老天多下一点雨,淮河水就会“出溜”一声漫进河滩地里。要是老天多下两点雨,淮河水就会“出溜、出溜”两声挨近堤坝根。要是老天多下三点雨,下大雨,下暴雨,淮河水就会“哗啦”一声漫进堤坝内。这一片河湾地属于蓄洪区,堤坝比别处低。淮河水就是不涨过堤坝,上游水大,一声令下,也会炸坝蓄洪。这一会,淮河水涨平河床,湍急地往东流淌着。兰英不知道往后的淮河水会怎么样,就像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一个样。好像就是兰英两眼瞅着河水,想心事的这一小会,西南方的天空里迎着落日长起一层黑云。俗话说,迎头云最恶。眼见黑云滚动着扑向太阳,吃掉太阳,霎时间天黑地暗,随之电闪雷鸣一起爆发出来。兰英赶紧往渡船上跑,渡船开足马力靠上河对岸,瓢泼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白了天,白了地。没处躲雨,兰英冒雨往家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撞见韩立国。兰英一身精湿,韩立国也一身精湿。

韩立国说,我在韩立江家睡着觉,“扑通”一声塌下一面墙,差点要着我的命。

兰英说,韩立江家的房屋倒塌你去别人家,回来做什么?

韩立国说,我回家等着看你的好事。

兰英说,我有什么好事给你看?

韩立国说,我睡一觉醒你自然会有好事给我看。

韩立国换下精湿的衣服睡床上,兰英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韩立国等着看自己的什么好事。大雨 “哗啦哗啦” 下一夜,韩立国“呼哧呼哧”睡一夜,兰英“吧唧吧唧”一夜没合眼。兰英睡在家里的床上,似能看见淮河水“哧溜哧溜”一个劲地往上涨,似能听见河滩地里的黄豆淹没水中的喊叫声。隔天天刚亮,兰英跑河下,不用上渡船,不用过淮河,也能看见淮河水涨进堤坝根,也能清楚河滩地上的黄豆一棵没剩下。兰英两腿灌满铅,眼泪汪汪往家走。韩立国迎着兰英说,我说有好事看你不信,河滩地上的黄豆都喂鳖、喂鱼了吧?兰英“哇啦”一声哭出声,我那半亩黄豆呀,我花钱犁地,我花钱耙地,我花钱买种子,我花钱买化肥,我花工夫间苗,我花工夫锄地,怎么一场大雨说淹就淹掉呢?兰英一脸悲伤,韩立国反倒一脸喜色。

韩立国说,我还等着看更好的事呢?

兰英“咯噔”一声停下哭,吃人一样地看着韩立国。

兰英问,你是说堤坝内的三亩黄豆今年也要淹?

韩立国害怕兰英这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韩立国说,这种话我没说。

兰英说,我看你心里就这么想的。

韩立国说,淹不淹是老天的事,关我什么屁事呀。

韩立国一溜烟跑掉了。

前后三天时间,淮河全线告急,中央电视台、省电视台每天新闻联播的头条新闻就是淮河发大水,说是一九五四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水。第四天,蓄洪区破坝蓄洪。好多村人站在河下,看着堤坝是怎样爆破的,看着千亩良田顷刻间是怎样沦为一片泽国的。兰英没去,直挺挺地躺床上,像是一个快死的人。

韩立国欢天喜地跑回来说,破了,破了,河对面的堤坝破了。

兰英说,我的一亩半黄豆淹掉了,你的一亩半黄豆也淹掉了,你有什么乐和的呢?

韩立国说,我是从心里乐和,我是真正地乐和,我是止不住地乐和,我不跟旁人比,我就是跟你比,你天天起早贪黑地去间苗、去锄地,我天天在家睡大头觉,最后呢一场大水不是你的黄豆跟我的黄豆一样淹掉了吗?

兰英说,谁也没长前后眼,谁知今年淮河会发这么大的水?

韩立国说,我就长着前后眼,我知道反正我命里没有挣钱的命,我外出打工不如在家睡大头觉,我下地干活不如在家睡大头觉。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外出打工了吧?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在家什么都不做了吧?

水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不知道人世间的道理转来转去怎么会变成这么一种模样。

第四章:这件事

韩立国总算找着一件可做的事情——替儿子要上缴过的学杂费,具体是小学六年的,初中一年的,初二、初三就赶上国家免除九年义务教育学杂费。韩立国的理由是国家免除九年义务教育学杂费,就是每个孩子上小学、上初中都不应该收钱,那我儿子以前上缴过的学杂费不要回来不亏呀。兰英觉得韩立国这么做没道理,说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做,这个国家还不乱掉啦。韩立国说,不是没道理,是别人想不起来这么做,你想呀在这件事上亏只能亏公家,怎么能亏平头老百姓呢?韩立国心里想着这件事,躺在床上睡不着觉,“骨碌”一声爬起来,要去找人问一问。兰英说,你这是闲着没事找事做。韩立国说,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怎么能说闲着没事找事做呢?

他不去找邻村的小学校长——儿子小学是在邻村的一所小学上的,直接找村里的书记。村书记名叫韩立河,比韩立国大十几岁,脾气蔫,做事不得罪人,人称“老好好”书记。“老好好”书记在村里落着一个上下人缘好,书记一当当好多年。

韩立河说,怕是你大白天在家睡觉做梦做到的吧,要不全村这么多户人家怎么单单是你想起这件事呢?

韩立国说,你想想呀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上小学、上初中是一分钱学杂费不用缴,我家的孩子小学缴六年、初中缴一年,你说这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我不找你书记找谁呀?

韩立河说,国家制定的就是这么一个文件,各个学校也只能按照这个文件来执行。

韩立国问,这个文件你看见啦,上面说只免除学杂费,不退缴过的学杂费?

韩立河说,这我倒是没看见。

韩立国说,看你这个村书记当的,你连文件面都没见着,我有跟你说话费口舌的时间不如去一趟镇里反映了。

韩立国真是觉得韩立河水平差,没见着文件是一回事情,连这么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也想不出来。韩立国走出村委会大门,韩立河追上来。韩立河说,你去镇里不能说是我叫你去的。韩立国说,我说是你叫我去的,镇里也不相信你有这个水平呀。

韩立国没有当时去镇里,计划着隔天去,去镇子上逛一天。自从回来家就没去过镇子上,想着该去镇子上好好地看一看、玩一玩。看一看、玩一玩需要钱,卖麦子的钱早被花光了,韩立国只有打兰英的主意。

韩立国从村委会回家是这么跟兰英说的。

韩立国说,我说你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吧,我去村委会跟韩立河一说这件事,他“啪啪啪”地拍着脑袋门,直讲我说得有道理,说要么是文件上把退学杂费这一项写漏掉了,要么是文件上写上了学校没执行。

兰英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韩立国说,不信你去村委会问一问韩立河?在村委会我跟韩立河粗略地算了一笔账,要是真能把儿子上缴的学杂费要回来加上利息没有八千块钱怕是也有六千多块钱呢!

兰英眼睛发亮地问,还付利息?

韩立国撇拉撇拉嘴说,看你说的,学杂费国家收上去存银行,存银行能不付利息吗?

韩立国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才落实到本质上说,你给我一点钱,我明天一早就去镇里反映这件事。

兰英问,韩立河不去?

韩立国说,这件事是我想起来的还是我去反映比较适合。

兰英掏一百块钱递给韩立国说,我知道你嘴馋了不去镇子上吃一顿收不掉这个场,你吃过喝过顺便带一点吃的去学校看一看儿子。

儿子考高中剩下没几天了,兰英也好久没见儿子了。兰英吩咐韩立国要下饭馆就去镇子西大街上的那家名叫“好再来”的小饭馆烧一碗瓦块鱼,烧一碗米粉肉,要一瓶半斤装白酒,你要口渴就要一碗白开水,白开水不花钱,这么拢共花六十多块钱足够了,你把吃剩下来的瓦块鱼、米粉肉分别装在两个饭盒子里,提着去看儿子就照了。兰英说的这家饭店就是上回去镇子上找韩立国那天吃的那家小饭馆,兰英说的这些东西也是上回去镇子上找韩立国那天吃的东西。

第二天,韩立国在镇子上逛了一整天。韩立国没去镇政府反映这件事,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有点瞎胡闹,是一件吃饱没事找事做的事。镇政府不比村委会,旁边有派出所,瞎闹事不会有好果子吃。韩立国去镇子上直接逛花街。东大街上有不少浪臊的女人,四周村民就叫它花街。这些女人开着各种店面作掩护,有理发店,有美容店,有洗脚屋,有歌楼,有茶楼,一个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脸上的白粉一个比一个搽得多,嘴上的口红一个比一个抹得艳,身上的衣服一个比一个穿得少,胸脯、腰上的白肉一个比一个露得多。韩立国昂首挺胸走过去,女人们“吧唧吧唧”乱挤眼,“哗啦哗啦”乱招手。这个说老板理发哟?那个说老板按摩哟?有的说老板来喝茶?有的说老板来唱歌?上一回韩立国在镇子上前后来花街三四趟,一趟睡一个女人,一趟花一百块钱。这一回韩立国口袋里只揣着兰英给的一百块钱,要是花在浪臊的女人身上,晌午就得饿肚子。韩立国权衡一下,两条腿直着走路,没往两边拐。女人重要,肚子更重要。不过逛一逛花街不会要钱的,看一看花街上的浪臊女人也不会要钱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有上面露着胸脯的,有下面露着大腿的,一人长出一个模样,一人打扮一个模样。韩立国一个一个瞧看过来,一个一个瞧看过去,觉得来花街不花钱看女人真是世上少有的一件好事情。瞧着瞧着,韩立国开始眼花缭乱了。瞧着瞧着,韩立国开始厌倦了。花街上的女人一多跟淮河里的河水一多一样都是一场灾难。韩立国心想这一会要是叫我挑选一个女人睡觉,我真不知道该挑选哪一个好呢?

“咕噜、咕噜”肚子饿起来。韩立国庆幸一百块钱一直攥在手心里。

晌午饭韩立国就是在“好再来”小饭店里吃的,点的就是一碗瓦块鱼,一碗米粉肉,一瓶半斤装白酒。韩立国点菜是看着菜单点的,点过菜一合计正好六十多块钱。兰英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家小饭馆呢?韩立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兰英是自己下的这家小饭馆,还是跟着别的男人下的这家小饭馆。一小会,一碗瓦块鱼端上来,一碗米粉肉端上来,一瓶白酒拿过来,韩立国闻见鱼香、肉香、酒香就顾不得思考“兰英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家小饭馆”了,“稀里哗啦”一阵风卷残云似的吃起来,喝起来。一扯气,韩立国喝光一瓶酒,吃光两碗菜。韩立国打着酒嗝才想起给儿子送吃的事,想着重买一样菜给儿子送过去,又舍不得花口袋里剩下的钱。韩立国说,我是他的老子,老子凭什么给儿子送吃的?

下午韩立国接着在镇子上把南大街、北大街逛一遍,四点多钟才到家,一进门见韩立河坐在屋里等着他。韩立河问,你怎么一趟镇里去了大半天,莫不是进了镇子派出所?韩立国说,看你这个乌鸦嘴说的,镇里的镇长、书记对我反映的情况都很重视。韩立河说,说大话也不怕闪坏舌头根,这件事你总不能跟书记说过又去跟镇长说去吧?韩立国说,他们俩在会议室开会一起听我说的,他俩说要及时把这件事向上级反映。韩立河依旧半信半疑。韩立国朝着韩立河哈出一口气说,你闻见了吧,晌午书记、镇长还管我一顿酒呢。韩立河说,书记、镇长一起陪你喝酒啦?韩立国说,这倒没有,他俩说县里来领导要去招呼着,吩咐手下人一定要好酒好菜招待我,这不一喝喝到下午两三点钟。韩立河问,你没跟书记、镇长说我知道这件事吧?韩立国说,你不是不让我去镇里说你知道这件事吗?韩立河说,你没说就没说吧,反正书记、镇长知道你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韩立河走后,兰英才说话。

兰英说,你这个人说谎话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你在我面前说谎话骗一骗也就算啦,你在韩立河面前也敢说谎话?

韩立国不高兴地说,你跟我一块去镇子上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说谎话?

兰英说,你说你去镇政府我也相信,你说镇里管你一顿酒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心想你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呀?

韩立国说,你爱信信,不信拉倒,好酒喝进我肚子里,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边。

兰英笑一笑说,你现在当着我的面要是能把一百块钱掏出来我就信。

韩立国说,不是你要我去镇子上的小饭馆烧一碗瓦块鱼、一碗米粉肉给儿子送过去,你说我口袋里哪里会有一百块钱呀?

兰英说,你这么说话我也好核实,哪天见着儿子面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韩立国打着哈欠说,要去你现在就去镇子上找儿子核实去,我现在要好好地睡一觉。

中间隔一天,韩立河就把韩立国的谎话戳破了。韩立河气冲冲地找上家门说,今天我去镇里开会遇见武镇长他说没见过你这个人,遇见祁书记他也说没见过你这个人,你说你去镇里见的是哪个镇长、哪个书记?韩立国不觉得说谎有什么难堪,反倒笑嘻嘻地问韩立河,你觉得这么大的一件事我去镇里反映,不管是武镇长,还是祁书记,他俩能当这个家?韩立河“咯噔”一声把话憋住,问,那你想去哪里反映这件事?韩立国说,少说我要也去县里吧?韩立河一下乐起来说,你也不撒泡尿看一看你的模样,县里是你随便去的地方吗?韩立国说,我明天就去一趟县里你看看。韩立河说,看把你能抬的,你明天要是真去县里,回头我打酒买菜请你客。

第二天上午韩立国真的去一趟县里。不去这一趟,不光说在韩立河面前收不掉这个场,在兰英面前也不好说话。走在去县里的路上,韩立国不知道到那里该说什么事。县里有专门的信访办公室,去那里瞎胡说就不是进派出所的小事了,蹲班房都是可能的。韩立国走进县信访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张表格走过来,姓啥名谁,多大年纪,哪个乡镇哪个村子人,其中最关键的一条还是反映什么事。韩立国灵机一动说,我是来反映孩子上学问题的,我家孩子今年考高中,高中不在国家九年义务教育范围,上学要缴书本费、学杂费,孩子住校要缴住宿费、伙食费,我们村今年遭大水一粒粮食没有收,你说我们孩子上高中怎么上得起呢?工作人员说,你所反映的问题不是哪一家的个别情况,是一个普遍性问题,你放心,县委、县政府会高度重视的,不会让一个孩子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上不起学。韩立国灵机又一动说,我反映这个问题也不是我个人的事,是代表村子里所有上高中的孩子家长来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欢迎你反映问题,要是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就能回去了。韩立国说,麻烦你打个电话跟我们村委会说一声,就说我今天来过县里,要不我回去他们不相信,明天会来更多的人。县信访办最怕集体上访,上访的人一多,没问题,影响也不好。这个工作人员不可能把电话打给村委会,在电话里跟镇里相关部门说,高中考试还没开始群众就反映上学问题了,你们一定要注意这件事的新动向。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淮河猛然间发起大水,淹掉堤坝内的河湾地庄稼,淹掉堤坝外的河滩地庄稼,也淹掉河下码头上的沙子。这些天,兰英下地里做庄稼做不成——少说要候个把多月的时间大水退后才能做庄稼,下河里上沙子也上不成——少说要候半个多月的时间沙子码头退出来才能上沙子,她一下子成为一个没事可做的闲人。开头兰英躺床上狠狠地睡两天,把身上的疲乏解一解,把亏欠的瞌睡补一补。两天过后兰英白天躺在床上就睡不着觉,爬起床没事做把院子扫一遍就坐在院子里扛脸看天了。天空里有一片云飘过来,兰英盯着看半天;天空里有一只鸟飞过来,兰英盯着又看半天。睡大头觉也是需要有点能耐的,韩立国除去一天三顿饭,除去吃饱饭像个鬼魂似的在村子里转一转、溜一溜,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睡大头觉。韩立国睡着没睡着,兰英坐在院子里能知道。韩立国要是没睡着,躺在床上没动静,安安静静的像是想心事,要是睡着觉,呼声响起来,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像是屋子里转着圈子跑火车。韩立国睡觉一直这么打呼噜,一直这么惊天动地的,兰英很奇怪这么些年在这么吵闹的呼噜声中怎么能睡得着觉,怎么能睡得沉觉?兰英看云看累了,看鸟看累了,耳朵听着韩立国的鼾声,一小会眼皮耷下来,像是鼾声里有无数只瞌睡虫,一只只飞过来钻进眼皮里,不知不觉睡起来。这天上午,兰英睡一小觉激灵一下醒过来。兰英不敢再坐着,站起身子在院子里转圈圈。这天下午,兰英就自己管不住自己,睡一小觉连着一大觉。韩立国起床烧好晚饭,兰英依旧耷头耷脑睡在院子里。兰英也打呼噜,“叽扭叽扭”的,时断时续的,偷偷摸摸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韩立国推一推兰英说,醒一醒,该吃晚饭了。

兰英激灵醒过来,天色已经暗淡下。

兰英辩解说,我冲一冲盹没睡着。

韩立国说,没睡着怎么会扯呼,一浪一浪的,一摇一摇的?

兰英说,你胡扯?

韩立国说,你看几只鸡都被你吵得都不敢进窝里。

兰英看见几只鸡真的睁着惊恐的鸡眼望着她。

韩立国得意地笑着说,晚饭做好了,我端过来我俩一起吃?

兰英泄气地说,我怎么变得跟你一样好吃懒做了呢?

这一天,村人乱嚷嚷地往村委会跑,说张榜公布每家淹掉的亩数、地里种的什么东西,说秋后国家就是按照公布的地亩陪钱。往年也一样,蓄洪后多少陪一点。只是往年不张榜不公布,村人谁家好多地是一本死账,哪能错得了。今年要求张榜公布,是中央、省里、市里、县里、镇里一级一级布置下来的。按亩数陪钱,按地里种的什么东西陪钱。黄豆、玉米、绿豆、芝麻、白芋一个钱数,西瓜、地瓜、南瓜一个钱数,桃树、梨树、苹果树一个钱数。地里种果树赔钱最高,地里种庄稼赔钱最少。

韩立国一本正经问兰英,要不要跟村委会说一声,三亩地(河滩地不算地亩不陪钱)分开上在我俩的名字下?

兰英不同意地分开说,陪地钱正好留给儿子上高中,我俩谁也不能乱动一分钱。

韩立国大度地说,不分就不分,留给儿子上学就留给儿子上学,赶明陪地钱分下来你去领,儿子上缴的学杂费陪下来也是你去领,该照(行)了吧?

兰英问,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要反悔呀?

韩立国说,大男人家说话哪能不算数?

自从韩立国去一趟县城,村人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村人说,韩立国要么不做事,要做事就做大事,你们说村里这么多村民、这么多村干部有谁敢去县里反映孩子上学的问题?至于韩立国去县里具体反映的是什么问题,反映的问题具体能起到一个什么作用,莫说村民不清楚,怕是连村书记韩立河都不清楚。韩立国从县里回家找韩立河要酒喝。韩立河说,喝个屁,你这么到县里一闹,怕是今年我们村的先进又评选不上了。韩立国问,不是你激将我说我不敢去县里吗?韩立河说,我激将你去县里你就去啦,我激将你去北京你怎么不去呢?韩立国说,你要是给我出路费,看我敢不敢去北京?韩立河说,我给你出路费你还想去联合国呢!韩立国说,联合国我真不敢去,我怕这么远的路我摸不着。韩立河说,我算把你这号人看透了,做起正经事是一点力气不愿出,做起邪门事能够不要命。

这天晚上,韩立国睡进兰英被窝里。

半夜里,韩立国偷偷往西头屋兰英睡着的一张小床上摸过去。起初兰英不愿意,阻拦着。兰英说,我不能叫你上我的床,我不能跟你睡在一个被窝里,要不我这一个月的心思不是白费了?韩立国说,你原本就不该跟我分床睡,你想一想啊,我俩的三亩地能分开吗?分不开。我俩的儿子能分开吗?分不开。这个家能分开吗?分不开。这也分不开、那也分不开,你说你跟我分床睡还有什么意思呢?兰英想一想觉得韩立国说得有道理,地分不开,儿子分不开,家分不开,他就还是我男人,我就还是他女人,他就还得睡我,我就还得跟他睡。兰英说,早知道这样的一个结果,我就跟你一直睡在大床上了。儿子的这张小床也太小了,兰英这些天没一夜睡舒坦过。韩立国抱着兰英来到大床上,三下五除二睡上她。兰英有点不甘心地说,我这转来转去的怎么又回到原来的老地方?

日子就像流水向东的淮河水,流过去就流过去,是不会回头的。这一天,兰英收到儿子的一封信,说他跟几个同学一起外出打工去了。儿子没有中考走的,说自己成绩不好,不想念高中,说三年高中念下来要花家里不少钱,到时候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白浪费钱,白浪费时间,不如现在就去打工,候将来挣着钱再上一所职业学校学技术。儿子还说,他们是打电话问好路子去的,不要担心,不要寻找,去那边找着工作扎下根,会往家里打电话的。兰英去镇子学校一问,卷着铺盖一起走的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都是左右村庄里的,兰英一家一家去查听,都说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也都不愿意出门去寻找。其他四个孩子的家长说,不想念书,早出去打工是打工,晚出去打工是打工,留在家里干什么?兰英却收拾一个包,要去找儿子。韩立国说,外面这么大,你去哪个地方找?兰英说,我找到哪里是哪里,我倒要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道是什么样子的。

兰英提着包走出淮河边,走出韩家庄,走向一处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责任编辑王绍贝

猜你喜欢

立国镇子饭馆
小张的饭馆何去何从?
免费午餐
秩序
抗美援朝,毛泽东立国之战
亲密
老人
很晚时驶向镇子寄信
Study on circle detection algorithm based on data dispersion①
Analysis on the crossing obstacle of wheel-track hybrid mobile robot①
斯诗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