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海

牛家屯有个60岁的老头叫牛老末，人送外号“牛师爷”。村上人给他编了个顺口溜：牛师爷是冷门货，专做死人剃头活，早上拉开门，生意就红火，小车一辆辆，都在门口卧，见了老末直喊爷，烟呀酒呀桌上搁……自古以来，没有专门给死人剃头的理发店，所以它是冷门。牛老末专给亡人理发剃头，就成了热火的香甜人，这家请那家接。特别城坝乡实行了火葬以来，牛老末更牛了。乡村里的风俗，亡人离家叫“出门”。即是出门必然要给亡人洗脸、剃头，谁舍得让自家的亲人披头垢面地进火葬场呢?如此这样，牛老末就牛起来了。

可能有人觉得死人头好摆弄，其实不然。有句不恰当的比喻“难刮的冷水猪，难剃的死人头”。人一死僵硬了，剃头的时候要一个人在背后支撑着，一个人在旁边抉着才能剃。据说亡人腹腔内还隐藏着一种瘴气，扑在剃头匠的眼上，眼要红肿，吸进胸腔内就会胸闷、咳嗽、患气管炎。牛老末给亡人剃头有他的绝招，不用别人帮扶，他有一条特制的腰带。剃头前先戴上墨镜、口罩，预防瘴气扑射。接着伏下身子，把腰带套进亡人的胸背下边，再把腰带束在他的背上，跟死人捆在一起。猛地直起身子就把亡人带坐起来，随心所欲，想咋剃咋剃。像牛老末这种专业人才，自然广受死者家属尊敬。

这天早上，牛老末打开院门，几个在小车里卧等的人，听到门响，慌忙跳下车子，手里掂着烟酒，争先恐后往前奔。

牛老末回到房里，仰头问：“谁是一号，来得早?”

一位中年人答：“我。”

“你姓啥?让给谁做活?”

“姓赵，俺老母亲老了。”

牛老末见那年轻人穿得支支棱棱，啊一声，说：“你老娘有福气。你是在县府里干事吧?”

中年人笑笑说：“我不是当官的料，在镇上办了个油漆厂。”

牛老末“嗯”一声，回头把另外两个车详细询问一番，蹙起眉头，翘起嘴巴，心里琢磨着，晚到的是西庄的，离二号东洼来往20里，庄稼人不容易，租个车少说得花40块，不能让他来往奔跑，得让他省几个钱。牛老末想到这儿发话了：“今个我先去末号，东洼的二号也不让你再跑了，跟着下来就去你家。一号的赵家只好放到末尾了，东洼的活下来你去接我。”

中年人苦笑着急忙敬烟。

牛老末没有接烟，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啥心思，来得早倒到末尾了，是不?我是向你哩。你老娘是剪发，要干洗、吹风、喷油、上摩丝。还要刮脸、擦膏、涂粉，麻烦着呢。你是厂长脸朝外人，得给老太太收拾打扮得齐整整、利索索‘出门，不能叫外人笑话你，戳你的脊梁骨。放到末尾，我是想把活细致的做好，打发老太太高高兴兴上路。”

中年人听罢，心里美滋滋的，一迭声说：“中中!谢谢师爷!”激动地跪下给牛老末磕了个“行孝头”。

牛老末为照顾西庄的庄稼人，把一号变成了末号，还说得人家心里舒畅，又讨了个“行孝头”，禁不住嗬嗬笑了，起身拎着工具箱走出房门。这时，大门外“咔嗒”一声响，走进来一位穿西服的年轻人，手里旋转着一把坠着绒线球的钥匙，走进院门问道：“这是牛老末的家吗?”

牛老末乜斜那人一眼，慢腾腾地应道：“啥事?”

年轻人说：“我是××局的，俺局长他老母亲病故了，让你去剪剪头。”

牛老末听着这话像下命令，脸色就变了样，心里说：衙门里的人说话多轻巧，连个“请”字都不说。一掐一嘟噜水的小青年对俺这老木疙瘩提名叫姓，明明是把俺老牛当成了一棵草，不往眼里放，不往蓝子里拣。立刻，冲着那年轻人说：“你局长老主贵?俺也没到他锅里盛饭，没拿他的工资，他叫我去就得去!我走我的路，他坐他的轿，井水不犯河水。进门唧唧喳喳，先把局长搁前头，我胆子小，害怕当官的，他娘的头我摆弄不了!”说着，上了那家农户租用的面包车。

“窿窿”一声，面包车启动了。

年轻人眼睁睁瞅着牛老末被人家接走了，后边还跟着一辆小黑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自言自语地说：“剃头匠还拿官架子呢，不敬你。县城里理发师一抓一大把，走!”说罢，钻进“屎克郎”壳里，呜声，冒股烟跑了。

牛老末三家活儿没下来，腰里的手机一直响，小轿车都在门外等着。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那个某某局的年轻人，正在牛老末门前急得转圈子。原来，他把剃头理发的事看得简单了，心里想：你牛老末不去，离了王屠夫也不会吃带毛猪，县城里那么多理发店，只要出高价谁都会去干，何况又是局长他娘呢?哪知，阴阳两界分明，给活人理发的人，不摆弄死人头；给死人理发的人，活人就不再用他。那是砸人家理发店里的招牌，谁肯去呢?无奈，只好又拐回来请牛老末了。

年轻人见牛老末下了车，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师爷呀!盼星星，可把您老盼回来喽!”

牛老末冷着一副脸说：“不中哇，今个去不成了。”

年轻人苦苦地求道：“哎哟!师爷呀!局长他娘明早就要出门哩……”

牛老末没等他话说完，把眼一瞪说：“蚰子也得歇歇鞍!她出她的门，俺也没鞠住她!”

年轻人见牛老末直拗着不去，知道早上说话不当得罪了他，急忙道歉说：“师爷呀，今早上怪我不讲文明礼貌，请您老人家多多原谅，俺给您老赔情道歉了!”说罢，深深地向牛老末鞠了一躬。

牛老末一下子心肠软了，语气温和地说：“俺可不是难为你，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你的本事，俺有俺的手艺。神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咱都是大中国的人，谁也别瞧不起谁，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对吗?”

年轻人频频点头：“是是是!”

牛老末正经地说：“丑话说前头，夜里出差，除送白布五尺，理发按使用品计价以外，另加出差费30元。”

年轻人见牛老末答应出征了，开心地笑了：“没问题!没问题!”急忙接过牛老末的工具箱，伸手又要去搀扶他。

牛老末摇摇手，“嗬嗬”笑了。

年轻人像迎接首长一般，慌忙转身打开车门，习惯地将手举起，掩护着这位师爷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