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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馕岁月

2001-05-20刘学杰

中国民族 2001年2期
关键词:库尔班维吾尔喀什

刘学杰

馕,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维吾尔人。馕,支撑着维吾尔人同贫困抗争,伴随着维吾尔人度过了无尽岁月,还将伴随他们走向未来……

到过新疆的人,便都会知道“馕”。尽管这个字笔画太多,外地人还是记住了它的用场:维吾尔人每日离不开的主食,如同南方的大米饭,北方的馍馍和面条。

这种近似烤饼的面制圆饼,是在专门垒制的馕坑里用炭火烤出来的,人们习惯叫“打馕”。其形状不下十多种,最常见的是阿克馕(又叫片馕),还有一种叫吉代馕(俗称疙瘩馕)。维吾尔人小到一岁多的婴儿,大到八、九十岁的老人,馕是一天不能断顿的。

馕的历史及其沿革,笔者无力考证,只是从一篇考古文章里才知道,其历史之悠久。前些年,在新疆高昌故城阿斯塔拉古墓群出土了一具干尸,陪葬品中除了饺子外,还有干透了的馕。墓主躺在地下已达1200多年,若讲资历,这馕至少是1200多岁了。

就是这个圆圆的烤饼,沿着漫长的历史经纬,演绎出了难以数计的或悲哀或滑稽或奇特或隽永的“干馕岁月”的活剧来,为新疆增添了许多神秘。

我这个汉族人在新疆生活了30多年,对馕的感情不在馍馍和面条之下。1962年6月,中印边境局势日趋紧张,我刚刚迈出中学大门便报名应征入伍。经过几千里的颠簸,来到南疆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不禁想起老师教过的岑参的诗句:“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到轮台石头没瞧见,飓风未碰到,却将一个叫“馕”的大饼永远地烙进了我的记忆。

新兵连里吃的午饭就是馕,馕面上有许多小窟窿,散布着不均匀的葱叶(实为皮牙孜)和芝麻粒,飘着一股陌生的香味。我将馕翻转过去,斑驳的烤痕处粘有发白的土疙瘩(实为土盐粒)。面对这新奇之物,不知该怎样下口。湖南籍的老班长看出了我们这些新兵的疑惑,就势吼了一嗓子:“看好!”只见他极熟练地用左手抓馕,右手4个指头迅速地在馕的背面上抠索了几下(后来才明白是在清除残留的土盐粒),紧接着又象拍打衣服一样地将手掌拍向馕面,“啪啪啪”几声后(做最后的清杂),便把馕平放在桌面上,左手按住馕,右手背做“刀”将馕切成两半,再掰成四块,然后抓起一块往嘴里咬,边吃边说道:千万不能拿囫囵馕啃吃,不然人家说你是“饿鬼”。我吃了一口,柔筋筋,淡淡的咸中带一丝甜意,果然不同家乡的大饼。我对班长讲的“饿鬼”耿耿于怀,神使鬼差地急欲观赏“饿鬼”的尊容。我观察多年,却从未见到过一个维吾尔人咬吃整馕的情景,就是五六岁的小巴郎也是掰成小块吃。倒是我周围的人中因缺乏必要的提醒,在众目睽睽之下,频露“饿鬼”之相,真叫我们这些“老新疆”难掩羞色。

在新疆特别是在南疆重镇喀什呆的时间久了,便对馕有了更多的了解。

这馕真不能小看哩。它简直就是新疆经济水准和生活优劣的寒暑表。新疆人言谈不离馕,日日都吃馕,似乎有了馕就一切不用愁。亲朋好友见面常问:“你挣了几个馕钱?”“你家最近打馕了吗?”有馕吃就有了生计,有馕吃你就是富足人家。可惜六七十年代那动乱的岁月里,即使在田地里下苦功,也缺粮啊!一年的收成不到开春就告罄。最好的饭是“苏尕西”(汤面条),哪有面粉去打馕。

1970年春,我支农的村子80%的农民都断粮了。后来,村里一个星期发一次口粮,也只是十来斤包谷粒,不要说白面馕,连包谷馕也不敢烤了。记得那天一位腿脚不灵光的老农掂着一条空口袋到大队部,不停地叨叨:两个小孙子整天哭喊着要吃馕,我拿啥给他们呀!说着说着已泪流满面。快30年了,老人已不在世,但当年他那焦急无奈的眼神,至今还让我鼻子发酸。

馕,在困难的年代亦曾救活了一家又一家人。记得70年代改革开放前的一个盛夏,农民库尔班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歪倒在冰凉的炕头。他们几天没吃的了,气息奄奄地望着达当(父亲):馕……馕呢?

库尔班狠下心用家中唯一的一只瘦母鸡去巴扎换了一个馕,掰成几小块,分别给几个孩子喂下,奇迹般地把他们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从此之后,库尔班对馕的顶礼膜拜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叮嘱孩子:你们有两个父亲,一个叫库尔班,一个就是馕,我当爹的无力养活你们,是馕给了你们第二次生命啊!那庄重神态的像是诉说着难忘的家事。每逢节日,他都要精心挑选几个象模象样的馕供奉在壁龛里,默默地祷祈祝福,永远铭记馕的救命之恩。馕还扮演过十分古怪的角色。二、三十年前,喀什满街的馕铺里,馕堆成小山,就是不卖,必须用面粉去换,一斤面换三个馕,本地人麻烦麻烦倒也无妨,外地人拿着钱干瞪眼。那时,饭馆吃饭凭粮票。一次,北京两位搞外调的军队干部到喀什后,问了几个馕铺,都是要面粉来,他们哭笑不得,肚子饿得咕咕叫,无奈之下只得找喀什某部队搭伙。他俩摇着头说:我们在外跑了一年多,哪里没去过,喀什这地方是个啥事儿呢?

困窘的岁月生出困窘之事,历史留下些许尴尬,警示着后人觉醒。

三中全会召开,这是个全中国人难忘的日子。从那个时候起,边远的喀什开始告别了缺馕少钱的艰辛岁月。维吾尔人口袋鼓起来了,馕充裕起来,小日子过得滋润了,人们变着法儿做馕,悠着性子烤馕,换着样儿吃馕。过去一个馕掰成小块分着吃,紧吃慢吃不见馕影儿。如今,嗬,这大片馕,疙瘩馕,油馕,夹馅馕……想吃啥就有啥,真叫你看花了眼,挑细了嘴。白面馕吃腻了,又想吃包谷馕。这个馕家族的小兄弟,到了90年代身价倍增,想吃还找不到呢。偶然看见老乡提一筐包谷馕出售,瞧那古色古香的外貌,恍如隔世的历史文物。

时光是课本,岁月是老师。现代社会使维吾尔人愈发聪明起来,馕的吃法也花样翻新,但都简捷易行。如吃一口馕再吃一口酸辣浓烈的凉粉,那味道那感觉会怎样?从喀什凉粉摊上吃客如云的景观中足见一斑;炎夏的田间地头,困乏的农民切开西瓜甜瓜泡馕吃,又甜又凉又解饿,你说舒坦不舒坦?秋天,喀什人喜欢用葡萄就着馕吃,不仅口感好,重要的是据说这种“硬性搭配”是最佳营养的组合,已成为维吾尔人的共识,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条件极差的荒漠之地,农民从系腰中取出馕,蹲在水渠边,将馕浸在流淌的渠水里,浸一会吃一口,要不干脆双手掬起渠水放嘴里,再嚼一口干馕,吃的也是津津有味。这的确不卫生,但对戈壁深处的贫困农家还能苛求他们什么吃法呢!不管你是干吃湿吃,硬吃软吃,单吃混吃,只要将馕咽下肚,就有了“卡路里”,就起抗饥作用,抡砍土曼就有劲。大漠人认的就是这个理。

但最浪漫的吃法当属馕包肉。将红烧羊肉(牛肉也可)连肉带汤放在片馕上面,肉汁汤味渗进干馕里,不一会儿干馕被浸得软软绵绵,满馕透着肉香。馋肉的解馋,想馕的饱口福,真过瘾!它和知名度很高的陕西肉夹馍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大气得多,实惠得多。馕包肉是馕最隆重最奢华的吃法,吃一次馕包肉,余香留三日!

因此,馕在维吾尔人的饮食中地位最高,备受尊重。

亲朋之间走动,女人双手抱着用大花布裹着的馕,既是探亲访友的礼物,也是实用价值的最佳体现。

农民出外劳动,必带两件东西,一是肩扛砍土曼,二是怀里揣两个馕,堪称最经济的“粮草先行”。

至于官员去内地出差,大提包里忘不了塞几个或十几个馕,走一路,吃一路。可谓离乡不离本色。

家中待客,偌大的桌上各类吃食琳琅满目,但占据中心位置的是一大摞金字塔式的馕。馕的霸主地位稳稳当当。

豪华宴席中,服务小姐见缝插针地送上一盘馕,没有谁感到不和谐。宴毕,剩下的是珍贵菜肴,吃尽的是片片干馕。真乃“肉好菜好,不如馕好!”

这就是馕。这就是维吾尔人的“馕感觉”。

馕支撑着维吾尔人同贫困抗争,同荒漠搏斗。生发出铮铮铁骨,造就一片片田园绿洲。

馕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维吾尔人,从一个世纪走向一个世纪,迈出了大漠人雄健的步履。

今天,历尽沧桑的馕,变得更加圆熟和香甜。那是托时代的福了。

说话间,我们已兴冲冲地来到了21世纪的大门,激动之余,我自问自答:下个世纪维吾尔人还日日不离馕吗?下个世纪还要度过干馕岁月吗?

还会的,还会的。何以此言?君不见馍馍面条大米饭,并未被日渐火爆的麦当劳、肯德基、汉堡包、三明治这些世界顶级名牌所取代,前者仍是中华民族饮食的主宰。维吾尔人对馕的感情尤为根深蒂固,馕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生存的第一需要,而且是传统文化和精神心理的需要。馕还要继续吃下去的,干馕岁月还要演出更加壮阔更加激情更加好看的剧目。 (责编: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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