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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01-01石景麟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1年1期
关键词:女士们亭亭杰西

石景麟

我正坐在拳坛一角,等待比赛开始。大概是体育馆老板的有意安排,几架聚光灯集中光束照射着我。我焦躁不安,又恼又恨,觉得自己好象是被放在动物园里展览的一头猛兽。

还好,给我当助手的五叔过来了,他拿来了一顶运动员的遮阳帽。我感激地接了过来,压住了好久未理的长发并遮住了那耀目的强光。

离开比赛只有五分钟了,我想凝视一个地方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是看台上烟雾缭绕,万头攒动,还闪现着血红的嘴唇和斑烂的花衣服,使人心烦意乱。我厌恶地躲过这一切,抬头望向高处。

屋顶底下的玻璃窗上,却也映现着门口那眩目的霓虹灯广告。上面那个健美的大力士是我的对手一一香港拳王杰姆斯,他的铁拳穿梭似地向下猛击,拳拳火星迸裂。承受拳头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也就是我的漫画像。

一阵欢呼声响起,我的对手来了。嗯!这个混血儿打扮得就象窗里的模特儿:杏黄缎子的披风上绣满了鹰球公司的广告图案,连他那多毛的胸膛上,也刺起了一只钩嘴利爪的兀鹰……

杰姆斯走上台时,用绿眼珠轻蔑地瞟了我一眼。呀,是他,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晚上,我到黑猫舞宫去找表姐佳佳。在昏蒙蒙灯光下,她穿着一件蛇鳞似花纹的衣服,吐着烟圈,懒洋洋地扭了过来。一见是我,她马上丢了烟卷,一把握住我的手臂:

“昨天亭亭来信催问你的情况,说姜老师已经回到体委,要找你回去。靓弟,你明天就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与体育馆讲定,再打一个联赛。要是打赢了,这半年来的债务和回去的经费就都有着落了。”

正在这时,这个杰姆斯走过来了。他醉醺醺地瞟了瞟佳佳,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象品评一匹马似地端详起来。

我怒气直冲,正想干预,佳佳媚笑着推脱了他的手臂,回头悄悄地对我说:

“别惹事,舰弟,我们做舞女的,不能得罪客人……”

那时,这个混血儿回头瞟了我一眼,也是这般的眼色。

一阵哄叫声打断了我的沉思,一群袒胸露背的女郎拥上来献花。一个汗衫厂雇用的长腿女郎抢先塞给杰姆斯一束鲜花,还“喷”一下在他脸上印了个红吻,然后满不在乎地扭着仅穿汗衫汗裤的身躯,在怪叫声中昂然下台。

五叔走过来,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肩膀,似乎是对我的被冷落表示慰问。其实,我才不希罕这种肉麻玩意儿呢。当年的国家选手现在成了丧家之犬,受冷落自是意料中事。再说,来港半年,又有哪一天不受到歧视、奚落与凌辱呢。

忽然,我听到一个童音在叫我:“先生,先生。”我低头一看,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踮着足尖,捧给我一束鲜花。我马上伸手接了过来。小女孩放心地吐了一口长气,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感动地捧起鲜花,突然发现花束中露出一张纸条,抽出一看,上面写着:“对方有弊,谨防暗算,如要保命,趁早弃权!”

是好心人的忠告,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弃权,怎么赔得起退票的损失。再说五叔和表姐为我求来铺保,垫了保证金,我又怎能带累他们?前面即使是刀山也得闯!我团皱了纸条,丢进了嘴里。

五叔不放心地走了过来,我故意拿起鲜花给他看,挡住了他不安的神色,也遮住了我忧愤交加的表情。

嘡!比赛的锣声响了,我拍了拍五叔,示意要他放心,就沉静地走向台中央。秃头裁判叽哩咕噜向我和对手讲了几句例行的注意事项后,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这时,我头脑冷静,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象弓弦一样紧绷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我的反动作。是呀,我不得不更谨慎对待。

杰姆斯骄横地摆开了架势,占据了台中央的有利地位,用左拳漫不经心地屡屡向我撩拨。这个家伙为了显示他拳王的威风,有意向观众装出一副轻敌的神态。然而,他内心也并不轻松,他的右手动也不动地紧护胸前。因为,他毕竟知道我就在前两天击败了八国联赛的冠军。

我将下巴埋在左肩膀里,右拳遮住了半个脸部,严严地防守着。对方攻一下,我就后退半步;连续进击,我就绕圈回避;他停住不动,我也端住架势。第一回合就这样过去了。

在这休息的时候,五叔替我按摩着,轻声说:“就这样打下去,千万不要急躁。”我看着五叔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与他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谁都不想明说。

第二个回合一开始,前几排那些被老板雇来的看客,就大哄大闹了起来。有的还窜到台边,扮着怪相辱骂我是乌龟拳手,胆小怕揍。起哄的人数不少,足足有百来个。看样子鹰球老板这次是不惜工本,全力要维护拳王的权威地位,这不但是为了保护这棵摇钱树,更因为杰姆斯是公司的活商标。

喊声越来越大,辱骂也越来越难听了。我虽然还沉得住气,但步法不免乱了几步,立即被对手乘虚而入,逼到台角。我只得改换姿势,弯倒身躯,双拳张开护卫着头部,一面窥视着对手,想伺机回击。可是对方虽以左拳连续出击,右拳却紧紧护卫着胸腹部,根本无懈可击。

休息时,五叔紧张地对我说,注意对方的右拳。是呀,听说他平时的打法是两拳并举,左右开弓,而今天却老是单发左拳。当然,这可以理解为是不轻敌的表示。但是否另有原因呢?会不会花朵里警告的秘密就在这里呢?

第三回合,我改变了打法,尽量用闪躲的办法来对付进攻,这是姜老师教我的绝技。对方打来直拳,我朝后稍让,对方用勾拳,我略侧闪过,再接连一拳,我一弯腰,让拳擦耳而过。……我灵活的动作和多变的步法总是使对方拳拳落空,而距离总是只相差几公分,就好象是用仪器测定一般精确。

全场对我的打法大为震惊,开始是一片寂静,然后在寂静中爆发出阵阵喝采声。连前几排那些雇佣的“拉拉队”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声:

“别看这小子白脸书生不起眼,打起来倒还有两下子!”

“滑来滑去,真象条泥鳅!”

“咦,杰姆斯怎么搞的?东凿西戳的老是钻空档!”

…………

休息时候,我躺在椅子上,尽量使肌肉放松,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探悉对方只发左拳的秘密,好决定相应的战略。

一个医生带了几个护士走到我对手面前,围住了他。好象来替他按摩又好象不是。五叔愤愤地想去提抗议,但刚站起又忍住了。

第四回合开始后,对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步法快速利落,拳头的份量也加重了,就象机器人挥动钢臂铁拳。我吃惊地招架着,突然明白过来:刚才医生是在替他打兴奋剂。这也好,我只要躲过这场暴风雨,等对方药性一过,就好采取决战措施。

台侧的扩音机沙沙响了一阵,然后传来了梦呓似的女音:“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在场内进行的是一场惊心动魄、千载难逢的拳斗赛。比赛的一方是横扫亚洲拳坛、名震全球的香港拳王杰西·杰姆斯先生。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每天早晚服饮的杰西拳王牌强力蜂乳精,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服饮拳

插图潘鸿海王牌强力蜂乳精,能壮阳滋阴,大补元气,起到消除疲劳,恢复青春的理想效果。希望尊府男女老少,人手一杯,常年服用……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拳王今天的对手阿靓先生也有非凡的功夫。观众们,现在拳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对方进击,而阿靓先生正步步为营,节节退让。一拳,二拳,三拳……,但是阿靓先生并没有被打倒,他象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在暴雨般的拳点中窜来窜去……,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亲爱的拳王现在发动了新的攻势,他用大开面的左直拳、右勾拳连续进击,把阿靓先生逼到了台角……,可怜的阿靓现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击之力。一拳,二拳,再一拳,好!第四拳……女士们先生们,要是说平时拳王一拳有二百磅,那今天一定有四百磅,这正是长久服用拳王牌强力蜂乳精的功效……唷!击中了!可怜的阿靓双手护面,沿着绳圈滑溜下去了……,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杰西胜利的时刻即将来临,届时鹰球公司将敬请诸位痛饮拳王牌蜂乳精作为庆贺……啊,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对不起,对不起,阿靓并没有倒下。他刚才也没有被击中,只是虚晃一枪,又低头钻了出来……”

这时,我正离开了台角的不利地位,转到台中央,一等对手回过身来,我就一个箭步,对准他面门就是一拳。对手朝后一仰,踉跄着向后退去。我正想跟上再来一下,几架照相机对准了我,发出了强烈的镁光。我下意识地一低头,顿时,一个阴影扑了上来。我想躲让已经来不及了,面颊与钢铁般的重物猛撞了一下,仰面倒了下去。耳边昏沉沉地只听得掌声、喊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秃顶裁判的计数声:一、二、三……

不能倒下!一个强烈的念头使我清醒过来。我明白了,对方右拳套里藏了钢铁,花束里讲的暗算就是指这个。我一用劲,翻身站了起来。不一会第四回合就结束了。

休息时,五叔又惊又惧地察看了我面颊的伤势。他用手轻抚了一下,痛得我全身痉挛。

“杰姆斯拳套里有夹带,要不要我去提抗议?”

我摇了摇头,现在我是老板的雇员,好比是斗牛场里的公牛,抗议又有什么用。

锣又响了,杰姆斯趾高气扬地走到了台中央,大咧咧地半垂了双手,好象是说,他现在不用防守了。台下一阵轰雷似的喝采声,欢呼他的英勇气概。我将计就计,佯作丧失战斗力的样子,接连后退。当退到台角,对方又使出“铁拳”了,我向右一偏,躲过了他的右拳,乘势一扭身,对准他的上腹部猛击过去。只见杰姆斯睁大了失神的眼珠,扭弯着倒了下去。

台下响起一阵骚乱的喊声,夹杂着咒骂和失望的叹息。接着是秃顶裁判慢吞吞的计数声:一、二、三……

不知是兴奋剂药力未尽还是裁判有意拖延计数的缘故,在数到九的时候,对方立了起来,慢慢地站稳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我咬紧牙迫近过去,眼盯着他的“铁拳”,预计他又要出拳,果然我眼前一闪,他又迫不及待地甩出了他的王牌。我身子一侧让过,看准了对方的空隙,猛击一下上勾拳,正中他的下巴。他仰面跌去,象一袋沉重的水泥无声地又倒在地上。

当秃顶裁判慢吞吞地数到八的时候,这回合又结束了。我刚回到台角坐下,几个医生、护士又蜂拥而上,去服侍拳王了。我冷笑着注视着他们,面前却出现了一张烂桔皮似的大脸,是鹰球公司老板亲自出马来“慰问”我了。

“打得好,打得有水平……”老板一面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一面从仆欧手中端过一杯冒着泡沫的饮料,送到我嘴边。

“先生,先生,拳击员在比赛时是不能喝水的……”五叔带着哭音向老板哀求。

“我知道,我是请阿靓先生漱漱口。”

我正想推让,杯子已到了唇边。老板那只多毛的手一侧,饮料已倒了一大半在我嘴里。我赶紧转头想吐在水桶里,却已咽下了一小口。

“这又不是迷药,干什么这样怕……咯咯咯……”

老板发出象狼嚎一样的笑声,走下去了。五叔慌忙过来,凑着我的脸问:“全部吐掉了没有?”

我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怒气,装作没事人似的,朝五叔点了点头。

锣声又响了,我与对方都十分明白,这将是决战的一个回合。对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势,但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紧张和恐惧。要是这场打不赢,他马上就要破产,因为听说他在赛前已变卖了家产,下了他必胜的赌注。但目前看来,老板采用的几条妙计还不能保证他稳操左券。而我呢,只希望在那一小口迷药没有发生作用时,一举将他击垮。

我接连发动进攻,对方步步退让。他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贸然使用右拳,我就一步步地进逼过去。

正在这时,我眼前一花,接着一阵晕眩。我预料中最坏的朕兆出现了。我竭力想摆脱这种感觉,就一反常态,连续向对方猛攻。对方看出了我的破绽,嘴角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立即反守为攻,又向我逼近。

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灯影缭乱,嵌着杰姆斯绿荧荧的眼睛向我推前,我仰面倒了下去,接着是一阵异样的寂静。

我好象躺在我故乡海边的沙滩上,身边有亭亭偎依着我。远远传来了飘飘忽忽的西班牙小夜曲,是一个女中音在低声吟唱:

“当我们的船只离开港口,孤独的泪流湿了我衫袖。呀,我爱,你为什么不同我去,同到那满铺花朵的乐土……”

亭亭哀怨的眼睛望着我,声音象是游丝一样,从天边传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到香港去,真的是去探亲吗?”

我指着远处的一列藤帽铁棍说:“为了远离他们。亭亭,等我到了那边,站稳了脚跟,就马下来接你。”

亭亭喟然长叹说:“我不喜欢那边,听说那边没有鲜花,连蔬菜也不长。我等你回来,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日子,我仍在这里等你……”

一阵海涛冲来,掩盖了亭亭的话音。不,不是海涛,是台下观众的喊声。呀!我得赶快起来,要是等裁判数过了十,就什么都完了!

我一咬牙,一阵彻骨的剧痛。我竭力爬了起来,下面是一阵哄声:

“鼻梁都打塌了,满脸是血,还不服输?”

“不要命了……”

五叔在台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拿起白毛巾向我扬了扬。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想要丢白毛巾表示弃权,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假装没有看见五叔的动作,而是勉力紧了紧腰带,向我的敌手靠近,决心在半分钟内解决战斗,办法是造成我无力抵抗的假象,让他一逼近我,就不顾一切使出我最后的杀手锏。

对方求胜心切,渐渐靠近了,我又退到台角。台下的呼声越来越响:

“打死他!打死他!”

“杰西,杰西,狠狠的给他一拳,叫他去见上帝!”

对方越逼越近,我已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正闪着磷磷的绿光。

我不顾一切地空出了胸腹中的位置,最大幅度地举起右臂,把来港后的千种怨,万般恨,都凝聚在右拳上,腾起身子,猛地向对方轰击。好,分厘不差,正中对方的太阳穴!但是,正在这时,对方的“铁拳”也同时击中了我的胸部。我只觉得一阵灼痛,心脏好似钟的摆一样在晃荡,全身骨胳象是一下子散了架。但我仍叉开双腿僵立着,不肯倒下。

全场的观众都站起来了。扩音机又响了,这次换了一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子口音:

“精采,精采!我们眼福不浅,目睹了这场拳击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场决战……,刚才,阿靓先生孤注一掷,使出了他名师指点的杀手锏,这正象黑蜂的毒刺,螫伤了对方,自己也耗尽了精力。女士们先生们,精采的还在后面,杰姆斯决不会卧地不起的。别以为阿靓还直立着,这不过是回光反照,先前他还只是局部受了重创,现在是遭到了致命打击。你看他双手下垂,面目青肿,胸部下塌,全身是血。活象栽在台上的一具僵尸……

“好,现在我们亲爱的杰西在翻身了,四……五……,女士们先生们,计数只计到五,时间还很充裕。上帝和观众的心都是向着杰西的。好,好,杰西已用臂弯撑着地面,就要站起来了,只要等杰西一立稳,各位观众听众就可以齐声欢呼,因为只要杰西轻轻一拂,他的对手马上就会象木乃伊一样颓然倒地,化为尘土。好!好!杰姆斯的膝盖已经离地,就是说,胜利已经在望。不,胜利已经在握了……。呀,可怜的杰西又倒下去了,那条毒蛇的杀手锏实在太重。不,主要是我们的杰西在夜总会里过度地耗费了他的生命之光,而那些姑娘们又太热情……唉,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计数完了,裁判先生正举起那垂死的胜利者——阿靓先生的右臂,宣告他的惨胜。”

当裁判刚放下我的右臂宣布我为胜利者时,我就倒下了。我觉得被人抬在茫茫的云海里走着。白云间出现了佳姐的面影,但不是在黑猫舞宫里的样子,而是在故乡时的风韵,短发齐耳,明眸皓齿……

(下转53页)

(上接48页)

前方云破虹现,天地一碧,彩霞层层,万紫千红。耳边又响起了天外传来的歌声:“当我们的船只离开港口……你为什么不同我去,同到那满铺花朵的乐土。”

眼前又映现了五叔的脸,他老泪纵横,哽咽着对我说:“阿靓,我们马上送你回去,姜老师和亭亭乘专机来接你了。”我竭力想装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来宽慰他,但是肌肉已不听使唤了,然而我的心是明白和安静的:“祖国呀,我的母亲!”

(摘自1980年第9期《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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