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旅店老板
2024-06-24黄莉
黄莉
奔波了三百五十多公里,昏昏欲睡。这是我们在甘孜州的最后一天,景色也看饱了,竟然有点想家。
傍晚五点多,司机说到了,今天入住甲居藏寨。睁眼一看,又惊艳了,眼前展现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画卷,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藏式民居星罗棋布于山坡,映衬着草甸、溪流、山谷和雪峰,远看似一个个身穿华丽藏袍的信徒向着巍峨的横断山脉长跪顶礼。这里曾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推为“中国最美的六大乡村古镇”之首。入寨处横卧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甲居天下”四个大字。甲居,藏语是百户人家之意,“甲”是个量词。我的理解是双关,也有“第一”“一等”的意思,这里有着第一等的自信。
我们住阿布藏地山庄,司机说是生意最火的一家。山庄由两栋依山而建的藏式三层楼住宅组成,每栋占地约半亩。两栋楼门前均有小型停车场,可停七八辆车。我们住的那栋主楼比较讲究,门庭装饰繁复,两侧和屋顶画满山水花鸟和日月星辰等图腾,重彩热烈,其中有祥云、莲花和祥龙图案。大门迎面悬挂着两幅黄色丝质经幡,比我们平常看的报纸略大,高个子须低头通过,方能入得室内。我看不懂藏文,只认得下面的“康青郎波”几个汉字。
入门,便有两个孩子从服务台后面热情地迎来,分发房门钥匙,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熟练地带领我们去二楼的房间。我很奇怪:怎么没有大人?就两个孩子当服务员?
小男孩瘦小,高鼻红唇,眼神清澈如水,长相端正,上身大红色的短袖T恤稍宽大,垂到屁股底下,脖子上挂着根红绳,绳子上晃荡着一颗包银狼牙。我问他:是藏族吗?几岁啦?读书吗?在这里工作吗?小男孩性格直率,说话时带着腼腆的微笑。他说他叫朗吉泽郎,是藏族,九岁,暑期帮家里干活。皮肤较黑的高个男孩是他的表哥,十三岁,也是暑假来帮忙的。我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这旅店的主人是谁呢?朗吉泽郎说是他。我以为是童言无忌,没有真信。我们聊得非常开心。他还告诉我,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这一路上我碰到的藏族孩子不少,都是暑期打工的,有帮父母在早餐店卖馒头的,有在路边摆摊卖凉皮卖自家产的花椒和辣油的。我问朗吉泽郎:你们假期要补课吗?父母带你们出门旅游吗?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与两个阳光男孩合影时,听到了姐妹们的叽叽喳喳。原来她们都在二楼的茶室拍照呢。茶室正对着楼梯,目测八十平方米左右,栗色原木装修配同色家具,墙上装饰了牛头、藏式碉楼和诸多吉祥物,藏味浓郁,兼有工夫茶、书吧和棋牌室的功能。茶室最大的亮点是朝南的三扇大窗,运用借景法直接将对面墨尔多神山的景色引入室内。中间是封闭式的白玻璃大窗,两侧是一米多长的方形木质活动飘窗。姐妹们爬上飘窗倚着窗户摆造型,拍出的画面便有了丰富的层次感。让人觉得神奇的是,飘窗也是阳台的唯一通道,可从窗口爬出,倚着阳台直面大山。
三楼的大阳台是观景台,这里视线极佳,可以细察周边同款不同型的藏楼,观赏铺满山坡的花草庄稼,远眺山岳的逶迤和豪迈……
晚餐在辅楼,通过一条月季长廊,再往上爬十几级台阶,便到了辅楼的餐厅。餐食是套餐,人均五十元标准,八菜一汤。八菜为腊肉、腊肠、蒸茄子、蒸南瓜、土豆烧肉、辣椒牛肉片、白菜肉片和菌菇炒黄瓜,用中型瓷盆装,说每个菜吃完都可添加,但不可浪费,真是很良心的店家。隔壁桌上的客人添了两次腊肉,最后剩下半碗走人了,我只能报之以白眼。汤是主菜,虫草花炖鸡汤,加了玉米,煮得很地道,看汤色便知是纯正的土鸡,竟然跟我们江南的口味差不多。吃了好几天麻辣川菜,一碗鸡汤下肚,将我错位的胃咔嚓一下摆正了。
餐厅有五六桌客人。朗吉泽郎红色的身影在餐厅里穿梭,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将八个菜从厨房直接送到餐桌,还忙着擦桌子,收拾碗碟,动作十分麻利。我看了心疼,问他:你家大人呢?怎么都是你干活呢?朗吉泽郎隔窗指了指在厨房里忙活的两位妇人说:这是我妈,另一位是我舅妈。
吃完,我去厨房看看。厨房呈长方形,超过一百平方米,贴满了白色的瓷砖,干净有序。男孩母亲个子瘦小,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漆黑,用一根黑色皮筋在脑后随意绑了马尾辫,脸色发黄,浮肿的眼皮上写着疲惫,口罩扣在下巴下面,土黄上衣上挂着同色佛珠,外面套着条灰绿色围裙。她显然是主厨,正将腊肉等五六个菜放置于三眼土灶上蒸着,然后拿起不锈钢餐盆用筷子搅拌调料。舅妈在配菜,朗吉泽郎在一角操刀切腊肠。
男孩母亲见我进来,问我是否菜不够了,要不要添点肉。我说已吃饱不需要了,问她现在旺季山庄有多少客人,她说每天五六十人。我闻到了院子里的花椒香味,想买点带回家冬天腌肉腌菜用。她说:没时间采摘啊,你要的话我去问人家拿,干花椒每斤六十元。见我无所事事东看西看的样子,她显然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说:你走吧,这里油烟多,对身体不好,马上还有客人来吃,我们还要忙。我立即终止了唐突的打扰,退了出来。
山庄月季特别多,路旁、花坛和阳台上大半是月季,还有些多肉。有两枝粉红月季爬上了二楼房间的漏窗,伸出娇嫩花蕊,向屋里探头张望,我开窗回应,不经意间,两只灰色的大凤蝶飞入房间做客,回旋起舞。红说:关窗吧,外面下着雨呢。我想,凤蝶一定是来避雨的,便留下了她们,人蝶共栖度过美好夜晚。
朗吉泽郎的母亲告诉我,这里的日出是在早晨八点半左右。第二天清晨六时许,姐妹们都起床了,到三楼阳台等着看日出。可惜天微雨,雾蒙蒙的。知识渊博的红说,墨尔多神山的“墨”,在藏语中一般指女性,在嘉绒藏人眼中,墨尔多是女神山,这里古代是女儿国。说完,红练起了八段锦,玲则开始展示优美的瑜伽动作,是想要借此慰藉女神山,还是因为这里的空气环境过于舒坦?
吃完早餐经过月季长廊,碰到朗吉泽郎和他表哥。他像见到熟人一样跟我打招呼。我问这么多月季花是谁种的,朗吉泽郎回答是他爸爸。他说:阿姨,今天睡过头了,睡过头了,我们要去餐厅帮忙。便急匆匆地往前跑,留给我一个红色的背影。
整理好行李,准备交房门钥匙,见一中年黑衣男子在一楼服务台低头整理着什么。我误以为是朗吉泽郎的父亲,便问了一句:你是这里的男主人吗?他摇了摇头,不说话,手指向窗外,意思是男主人在那里。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窗外田野,有几个壮年男子正在玉米地里干活,后面好像是一块墓地。
我们另一辆车的藏族司机尼玛听到对话走了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以后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了。
尼玛说:朗吉泽郎的父亲阿布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做旅游的。疫情暴发的前一年,阿布开车时遭遇意外,被山上滚下的大石头砸伤,走了,全车人,仅他一人丧命。那时候,朗吉泽郎还很小,大人们都不敢告诉他实情,对他说爸爸跑旅游去了。现在他已经代替他父亲,成为我安排住宿的联系人了。
我愣住了,明白了黑衣男子刚才指的原来是墓地,也理解了朗吉泽郎母亲眼皮和眉梢间那掩饰不住的忧伤。
在阿布山庄总共待了不到十五个小时。返程中,我回头久久凝望山庄,想着那个眼神清澈的孩子和那些盛放的月季花。朗吉泽郎,藏语意为年轻俊朗、大吉大利和润泽万物。孩子,你一定会人如其名,我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你!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