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光泽明透”的无愁河
2024-06-21蒋南方
蒋南方
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离开人间,一年后就是他的百岁生日了。
几乎是倒计时,于最后一本书的序言里,他写道:“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隔着时空,我似乎看到他写下这段话时,无限平静又无限悲怆的心境。
自传体小说、散文、诗歌加起来将近三百万字,还有大量版画、油画、国画、漫画。他的一生从未蹉跎时光,像故乡街头的手艺人一样,日复一日,不停劳作。对着书里人,他曾说:“肆无忌惮地休息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现在,说这句话的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伸个懒腰了,可他闲不住的,即使闭上了眼睛。
对故乡的书写
湘西凤凰,是沈从文的故乡,也是黄永玉的故乡。
黄永玉曾被沈从文的《长河》深深吸引,不是因为故事,而是为了“文体中酝酿着的新的变革”,“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
恰恰他自己的写作,正好继承了表叔未尽的心意。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他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天马行空,从容地、缓缓地与故乡父老子弟们促膝夜谈。他以这种风格写就《朱雀城》——朱雀就是凤凰,朱雀城就是凤凰小城。直到发现已经写了八十万字,小说还没走出十二岁。
在这八十万字里,他都与父老子弟们谈些什么呢?谈故乡的美、故乡的人——
一场雨,一场小晴,又一场雨,眼看着河水绿起来;再一出太阳,花全开了。
好看的脸孔、难看的脸孔从花树底下露出来都不要紧,谁也不当回事。五彩衣服晾在树底下任它飘。
一担担新鲜马草挑进城,城门洞不停地卷起绿风,新鲜好闻。
对门河油菜地从喜鹊坡一直漫到雷草坡高头去了,几里路黄成一片。蜂子多,路上过路人叮到只见跑。
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树上长芽开花;夏天来蚊子、苍蝇,下河洗澡;秋天穿夹衣,树上飘黄叶,坡上赶鹌鹑,人心里清爽又凄凉;冬天买炭烤火,落雪,常绿树叶上结冰,屋檐底下挂“鼻泥”。一季三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完全规规矩矩按皇历行事。
正月十五以前过年期间,乡里“春倌”纷纷进城里各家拜年“讲春”。
穿着姜黄色长袍,(笑罗汉也这种打扮),手里提个大竹篮子,铺着麦穗和稻穗……
妹说:“你看,月亮旁边还有好多星子咧!看到吗?那么高,高成那副样子!”
“看到,看到。”序子看完月亮看星子,看完星子看菊花,又看菊花隙隙底下好厚好厚一层又绿又不绿的绿,像不动的烟尘托在底下……
序子有点昏。蓝天、星子、月亮、菊花,还有满满一鼻子的“碰香”擂在脑壳里,把他脑壳当瓦钵子……(《朱雀城》)
这是凤凰的四季与日夜,美蕴含在烟火里,不动声色。要写,写上三年五载也写不完。黄永玉回看故乡的画卷时,尽量克制自己,像个天上的旁观者,冷峻又温情地扫几眼,扫到的都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童年记忆。他一笔一笔刻画昔日风物、昔日亲友,严峻如明矾的爷爷,家常话里倏忽一亮评讲诗词的太婆与舅舅,散漫在自我艺术天性里的爸爸幼麟,带他逃进深山的“母豹子”王伯。
中国文学史一向不缺纪念故乡的名篇佳作。《朱雀城》里对于凤凰的述说却格外动人,因为作者不仅有作家的笔,还有画家的眼睛。他是以油画的感受去细腻描画故乡,呈现的也是一幅光泽动人的油画,有光,有阴影,有流动的情。
对于夜晚看菊花一幕,我在童年时有过相似的经历和感受。那时的中原乡村,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上早自习。约莫五点钟,夜色将尽,我走到学校所在的村庄外,地头一大片白菊花,像闪烁的寒星,惊动了我,一刻都不能移开眼睛。我像着了魔一般走入其间,蹲在菊花地里看了一早上,完全忘记上学这回事。几十年后,仍不时回想起这一幕。我曾试图还原我所见到的那片晨曦中的菊花田,那闪烁着寒星光芒的小菊花,以及菊花下暗沉沉的叶子。可我找不到最准确的语言——直到遇见黄永玉这段叙述,像找到失散多年的知音般,恨不能隔空和他道谢、握手。是的,未有足够的光时,菊花下的叶子,就是“一层又绿又不绿的绿,像不动的烟尘托在底下”。
没有画家的功力和眼睛,没有诗人的思维,没有对故乡深沉的爱,是作不出这种文章的。
以文入画,以画入文
画家笔法辅助黄永玉的写作,同样地,他也用作家思维入画。这么一说,遂想起中国诗词文学的传统,如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对黄永玉来说,文与画通,中与西也通,他从不给自己的艺术设置派别和边界,更不会局限于文学传统。写作与绘画于他而言,是相辅相成的助力,是艺术的打通。动物画与动物画上的题跋是一例,荷花是另一例。
童年时期在外婆家门前的荷塘里一躲就是大半天,他看过真正的淤泥中生出的荷花、荷叶,还有荷叶下那鲜活的生物世界。北京万荷堂,他也曾悉心培养不同品种的荷花,日日观摩,画下八千多张速写。这些都是他对荷花的感受源泉,却不是唯一源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我发现了另一个源头——民间手工艺品对他的荷花画法的深刻影响。《朱雀城》里有记录,他以孩子的眼睛细致还原乡人为道场法事制作荷花灯的场景:
蜡烛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柏茂把那一帮人叫过来做荷花灯。荷花瓣是一叠叠白纸早裁好的,尖尖在红颜色水上浸一浸,晾在一边候干。干了的花瓣一张张揭开,每人发一根大毛笔套大小的竹管,将荷花瓣从茎到尖松松卷在竹管上,竖直竹管,把卷着的纸往下摞压成一种皱纹,打开来只见一道道花脉,且每片花瓣都形成一个汤匙状的窝窝。按传统老规矩分三层把花瓣粘在一起,共十三瓣。每朵花底在熬浓的桐油锅里一淼,又在一个装锯木粉的桶上一压,让等在花底下的桐油狠狠地把锯木粉咬住。另一个人专职在每朵荷花蕊里加一绺浸过蜡油的棉芯,一朵荷花就算完成了。
与传统荷花画里柔弱无骨的出尘气质相比,黄永玉的荷花画,不仅还给荷花本就具有的生命力,还能见到他有意为之的特色——别人突出花瓣,他更想突出花瓣上的花脉。特别是他某一阶段的荷花作品,花脉甚至比花瓣更为显著,金线辉煌,银线耀眼,似可脱离花瓣单独存在。有些作品的花瓣更是直接点了来自荷花灯的“尖尖红”。当他这样下笔时,除了脑海中的荷花印象、万荷堂的日日观摩,恐怕也有童年荷花灯“以皱纹制花脉”的烙印在里面。
这是来自故乡的文化密码。
关于故乡的另一真相,“背叛”与出走
魂牵梦绕是故乡,可是最终都要“背叛”和出走。
《朱雀城》第一卷,黄永玉借书中人物之口说道:“三哥,那我就走了。我也不懂你眼前的日子是好是坏,讲不出有益的话劝你。不过田三大说,朱雀城里的任何大爷,包括他自己,都是‘阉鸡,这是逃不了的‘命。朱雀城就是个阉鸡坊。再有,再漂亮也完。不走就挨阉!”这个时候,黄永玉是站在凤凰小城的上空,以八九十年人生的经验,说出关于故乡的另一真相。
1947年左右,黄永玉在上海以木刻立足,一双手日夜挥舞木刻刀,交房租,填饱肚子。生活不易,渐见声名时,却受同行排挤,一度悲观,想排除杂事回凤凰专心刻个三五年。
汪曾祺劝过他,在1947年写给老师沈从文的信里,汪曾祺还在说这件事:“他(指黄永玉)说他在上海远不比以前可以专心刻制。他想回凤凰,不声不响的刻几年。我直觉的不赞成他回去。一个人回到乡土,不知为什么就会霉下来,窄小,可笑,固执而自满,而且死一样的悲观起来。回去短时期是可以的,不能太久。——我自己也正跟那一点不大热切的回乡念头商量,我也有点疲倦了,但我总要自己还有勇气,在狗一样的生活上作出神仙一样的事。”
更早的时候,沈从文也正是不愿在故乡“霉下来”,“窄小”起来,才离开故土军队里昏昏欲睡的生活,宁愿去北平,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窄而霉小宅”忍饥挨饿,大白天蜷缩在床上裹着被子学写作:
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到后,我便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儿呢还是更糟糕一点儿?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我输了。”
我准备过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做警察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做别的好打算了。(《从文自传》)
汪曾祺在劝黄永玉,也是在劝自己,他们都曾与逃回故乡的念头斗争过。
在这一点上,沈从文更坚决。他离开故乡时已十八岁,刚刚成年的他,是通过自己的摸索与思索,主动断掉了与故土的脐带,自此快速成长。他对故乡的美有足够体会,对故乡“温水煮青蛙”式地吞食年轻人生命力也有深刻认知。扬弃之后,故乡于他是一首无尽的挽歌,他从中舀取的是水一样流淌的人性史诗。他和故乡可以平行,可以俯视,各自独立。
与沈从文不同,黄永玉十二岁就离家。为生活所迫,父母不得不送他投靠亲戚,远赴厦门求学。黄永玉对于故乡的感受停留在更早阶段,留在少年心中的是被掰开的不舍。故乡翩若惊鸿的美与日渐下沉的哀婉,和着少年游子流不出的泪,在漫长时光中沉积成一颗蜜丸,半苦半甜且掺杂血泪咸腥。这滋味浸透了黄永玉的一生。对故乡,他比表叔有更强烈的眷恋与更多的伤感。他与故乡之间,像有扯不断的藕丝,永远牵连着。
1950年,黄永玉有幸回凤凰看望十三年不见的母亲,在故乡两个月,他到处转悠,画了两个月画,画故乡的人、故乡的景、苗民的生活,并请亲友在画上题字,带回香港,在思豪酒店“开了个很开心的画展”。一年后,在画上题字的沈家三表叔(沈从文的弟弟)被拉到辰溪县河滩枪毙了。作画题字时,哪里想得到这不久之后的永别?美和残酷两个高点之间,故乡荡着毫无道理的秋千。
如果把历史拉长了看,中国文人与故乡之间,大致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形而下与形而上的辩证“纠缠”过程,从摇篮到“背叛”,从“背叛”到出走,从出走到回归。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他们才能真正把握故乡,重构故乡,在作品里让故乡永生。
近百年前,曾经困惑沈从文、黄永玉与汪曾祺们的故乡问题,一直困惑着一代代与故土粘连的人,他们的共识,并未进入民族生存记忆。这几年,报刊重又讨论:逃离北上广,回到故乡的三线小城甚至小县城,是不是年轻人更好的生活选择?看到这话题,不仅心中凄然。作为历史延续的一代代人,在本质上,是否必然像西西弗斯一样,一遍遍清零重来?
显然,沈从文、黄永玉与汪曾祺在他们的那个时代,都不愿做“阉鸡”,即使“阉鸡”的生活更舒适。
多年后,对着故乡,物非人非,黄永玉纵有百年心事,也只能自言自语:
这道清水河从上头峡谷出来。周围绿的小山、蓝的大山,早晨的太阳、夜间的月亮,远处挂满房屋的三拱虹桥,巍峨的四座城楼子;人们来来去去,穿出穿进,靠这些养人的山川形胜长大、长精神、长脾气、长辨别力量……
人哪能时时刻刻想这些益处?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朱雀城》)
故乡和故乡的人,都在混沌中一茬茬、一遍遍重来。
悲悯之心与人的文学
若从地域变动来看《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几个时期很好把握,写童年故乡,写青少年于闽南大地的求学与流浪,写闯荡上海滩,写香港“狗爬径”文人荟萃——于此戛然而止。好在《比我老的老头》里,这么多年,他一篇接一篇杜鹃啼血式的人物回忆,已将从香港回到北京后的几十年风雨顺笔带了出来。
黄永玉的写作,没有抱着要伟大的心。他承继的是沈从文《长河》里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心态,平等家常的、知无不言的诚恳夜谈。在这个意义上,闽南大地、上海滩、香港“狗爬径”,养育过他的地方,可倾心长谈的地方,都是他的故乡。
这些故乡是人生洼地的坚底,永远在低处托举着他,给他艺术的源泉,教他一辈子诚恳谦虚,甚至是以谦卑的态度对待手里的每一样艺术。《画册后记》里,他像是合上书,也合上回忆:“差堪得意,一生从未蹉跎时光。只是漫长的年月中,情感用得真累。”
抽离不出的那些情感,被什么困住了?他也曾像艾青一样,苦苦吟诵:“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对待不同时期生活过的地方、相处过的朋友,黄永玉真诚,不会厚此薄彼。对待书中的大小人物,他也是一样的态度。不因蒋经国“大人物”的身份而疏离,也不因小人物的卑微而轻视。无论强与弱,只要保有人性的真诚,他都以悲悯之心观之处之。这也是他几十年不卑不亢而朋友遍天下的原因吧。
他更多的怜悯之心、敬重之心,给予了那些被生活践踏、被历史捶打的弱者,比如旧社会女性、底层穷苦人。在书里,他一次次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回忆那些平凡却光亮的女性。《八年》里,他借张序子之口说:“天下做女的都苦。”“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跟男孩子来往,像教科书,本本差不多;跟女孩子来往像小说诗歌,本本不一样……我幸好没有活着的姐姐妹妹,都早死了。幸好!幸好!要不然我听到她们长大在家乡受苦,我会杀回去的!弟弟们是男人,熬得过苦,没有忌讳,怎么都活得下去。姐妹不同,世界对她们天生的不公道。……”比如嫁人,“最可靠、最实在的是两个字,‘运气”。
有多少女人因嫁人“运气”不佳,一生浸泡在苦难里出不来。
生活不公,自然馈赠于每人的却一样慷慨。她们接纳苦难,也接纳山海的慷慨,而后捧出自己的慷慨。在黄永玉看来,这样的女人比男人傲岸。即使这世界待她们毫无公道可言,她们也从未怨过。像王伯,从未讲过“后悔当女人”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衣禄。一个人活得有没有仪派是不论男女的”。
黄永玉写故土,也写不同的故土对人的形塑。他以尊敬之心、悲悯之心仰望每一片走过的土地上那些有光芒的凡人,最终写就的,是人的文学。“母豹子”王伯、“海元帅”虾姑,《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这几位可敬可佩的女性形象,山民与海民的形象值得进入文学史。
小说里的“复调”视角
跳出张序子的视角,代入黄永玉“本尊”——书中不是一例,而是一种现象。他常常写着写着就忍不住加个小括号,在小括号里甩开替身张序子,分享八九十岁的真身之言。
任何其他人这样写,都会显得怪异,甚至有“穿帮”之嫌,但在黄永玉,自然而然,这成了他的独特写法。因为他的智慧,他驾驭行文的能力,早已超越所谓文学技巧之外。他喜欢打破一切惯例,画画如此,文学也如此。
这让我想起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电影中的本杰明,还只是简单地将生命的承载肉体倒置顺序,即生下来有暮年躯壳,思维却还是从婴儿成长。黄永玉的逆转时光,是在暮年时的醒悟与追溯,穿越回少年童年,同时带上了现在的自己。
最显著是对于父亲的追忆。他闭上眼睛,在流淌的记忆和文字中,看着那位儒雅温润的中年绅士——爱音乐,爱绘画,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文艺的星子:
幼麟忙完学堂的事,在家里有几样事情好做。修复他从贺老广摊子上找来的好玩的日用小机器零件;用通草纸画一些蝴蝶小虫、虎耳草、忘忧草的写生,再用自己锻造的小刻刀刻出来粘在图画纸上,让自己和朋友都很快乐;在那架不停修补、摇摇晃晃的风琴边上闭着眼睛腾云驾雾,像一位很打了几仗的老将军在天空搜寻曾经领导过的那帮散音游韵,在冥想中吹集合号,调兵遣将。
“幼麟”即黄永玉的父亲黄玉书。少年黄永玉在父母困顿之时,几乎是被推出故土,他来不及和父母沟通,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几十年后,他有那么多的话,想和当年的父母说。他在书里温柔地看着当年的父亲,像看着自己柔弱的孩子。他化身父亲幼麟,试图揣摩这位一贯儒雅的中年男子在最困难之时,心里想些什么:
我学音乐、美术做哪样呢?我有很好的牙口、筋实的胃、灵活的脑壳和一双快手,我没有乐谱啊!没有吃进去的东西呀!没有旁边的听客啊!……我掉在他们里头做哪样?我像坨天上下来的陨石。就这么一坨,孤单单,大家都不认得。既不能打成镰刀斧头,也做不了宝石金刚钻戒指,没怜没痛。(《朱雀城》)
从张序子的视角切到幼麟的内心独白,事实上,背后还有暮年黄永玉的视角。
穿越几十年的路,钻进父亲心里,理解父亲、关爱父亲。他以如今的年龄意识到,当年的父亲需要“懂事爱他的人去哄他”。这个人是有的,终于出现了,不是别人,正是黄永玉自己,迟暮之年的自己。他现在可以是慈父,可以是老友,可以哄孩子般哄父亲开心了,父亲却在他流浪闽南时早已孤独去世。
写到故土历史上,时不时爆发的苗人反抗与官府镇压,“一代复一代的人头、人耳朵用箩筐盛着,挑进城门洞衙门里去报喜请赏”,黄永玉又忍不住现身感叹:“没有战争的时候才讲道理;脑壳砍过才讲人道;讲是讲,行动跟着哲学跑;行动起来,哲学要不听话,也便一刀砍了!其实过日子的道理最是简单。别扰人,让人自己安安静静过下去就是,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做不到的许诺?”“什么是历史?‘每人一辈子上过无数小当,加上一次特大号的大当的经过而已。个人和众人的历史都可以这么写,一个民族未尝不可以这么写?”
读完这段,不能不掩卷沉默。
音乐上的复调,指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又有区别的声部,彼此形成和声关系。米兰·昆德拉曾借用这个音乐概念理解小说的表现手法。在一部小说甚至一个章节里,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罗列看似毫无关系的独立故事或单元,最终这些独立的单元共同指向一个本质,作者想要表达的“存在”或其他主题,但昆德拉承认,“小说的复调更多的是诗意,而不是技巧”。
巧合的是黄永玉对米兰·昆德拉有过浓厚兴趣,晚年在病床上专门找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阅读。让黄永玉念念不忘的,可能是书名引起的思考。这个捷克作家看似轻松讨论生命的轻与重,却像是当头闷棍,敲击着另一个国家某一时期所有人的心脏,因为这些人用生命本身实践过轻与重。黄永玉是否看过昆德拉关于复调的观点,或者他是否在小说中读出过这种感受,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黄永玉喜爱音乐,爱听钢琴曲。
如果借用“复调”这个概念,和昆德拉不同,黄永玉小说中的复调,我认为是另一种“黄式复调”。他以第三人称行文叙述,保持距离,克制自己,但并不排除自己。第三人称张序子的视角包含第一人称黄永玉的眼睛,同时,第一人称也常在不能自已处,单枪匹马出来会会读者。双重视角和双重世界(少年打量身处的世界,暮年重看“昔日少年时”世界),压缩进小说的文字平面,形成一个人的平行宇宙与一个人的“复调”。两种声部在书里流淌着,悲叹着,逝去着。能够理解他的读者,必能在作品里看见上方的另一个他,也看见注入他魂魄的张序子。
这种独特的复调让黄永玉写出了一生的长河,甚至远远大于他的一生。
以画家身份被人熟知,这对他的文学创作来说,其实是“自损”行为。大家多去注意画,文坛也会想当然把他归入画坛——写作被孤立了。考虑到这一点,很想提醒撰写当代文学史的学者们:请不要忽略黄永玉的写作。他的忆人散文、自传体小说,是现当代文学史的一道独特风景,呈现了那一代人最高贵情感的横切面,是某一时期封进琥珀里的“作着一种逗人的跳跃”的蚂蚱,是失散于历史之外的历史标本。
若干年后,我们要寻找那代人,寻找那些历史残页,黄永玉的文章将会是独特的文本记录,已超越普通的文学承载意义。
“永远光泽明透”的人格
“文革”时期,黄永玉住的房子被人霸占,只留一个很小的地方给一家四口栖身,白天也要开灯,“否则过不了日子”。他苦中作乐,画一幅油画,那是“一个大大的,外头开着鲜花的窗口”,画好挂在墙上。这小小的房间,因为这扇“窗口”,顿时明亮起来。“周围压力如果不是有点幽默感,是很难支撑的”,他这么回忆。
曹禺也曾在信里说,比黄永玉的艺术更突出的,是他经过多少年来的磨难与世俗的试探,仍能保持在“一个明亮的小窗口下”的纯朴与直率。曹禺之所以如此诚挚评价,起于一书封信。
1983年,曹禺对“不敢去看别人,别人也不来看我”多有幽怨、自责。他与沈从文说起过,与黄永玉说起过。黄永玉并非随便一听,他认真,还有一颗对待朋友的赤诚之心。思虑过后,他给曹禺写了一封信:“……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沉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
这是一封真挚的信,更是一场特殊的情感搏斗与交战。黄永玉写完,先给好友吴祖光看,吴祖光神色大变,建议不要寄出去,认为曹禺看到信要绝交。
吴祖光错了。曹禺震惊,也接得住,马上回了一封长信:“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三十余年的空洞,‘沉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
这封信也是黄永玉为人的一个侧影。他直率,侠肝义胆,从未丢掉人性光辉与赤子本色。几十年来,他不愿被“接收”,“混饭从来用手,而不是膝盖”。表叔当年给他改名“永玉”,取“永远光泽明透”之意,这几个字,和名字一起跟随了他一生,成了他人格的写照。
时值永玉先生一百周年诞辰,当我们怀念他时,谁还能分清是更喜欢他的艺术,还是更喜欢他的人格?好的艺术不常有,“永远如玉”的人格更是难遇,甚至濒危。
世间从此无他,但“永远光泽明透”的“无愁河”,会从容地、缓缓地流淌下去。
本栏目责编:刘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