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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田野

2024-06-05魏有恒

椰城 2024年6期
关键词:大头针田埂洞穴

魏有恒

人类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都处于农业社会状态。农作物的种植离不开水,因此大凡有人居住的村落,总要有水田。我小的时候居住在文昌市的一个叫罗滚的村子里。村子距田野不远,从村里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下去,穿过一个渡槽的底部,继续走半支烟的时间,就会看到一个也是用石条砌成的水井,就到了田野边。

田野不大,至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亩,或许有两三百亩吧。它像一个弯弯的月牙嵌在大地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会看到对边山坡上葱茏的树木。但是在我小小的眼界里,它是那样辽阔,带给我的生活世界是那么丰富多彩。

田野的四周,被浓密的绿色山坡包围着。都是高大的椰子、荔枝、海南海棠、苦楝树……田野和山坡的结合部,则长满灌木和草本植物。有美丽的五色花、山稔、美人蕉,还有很多长着黄白色花朵的鬼针草。

海南島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一年四季温暖湿润,水稻可以种植两造,在每年的2至4月,或者6至8月,都可以种植。农忙季节,站在田埂上,总会看到父老乡亲站在阳光里,在闪着水光的水田里耕田播种。宋代诗人杨万里写过一首《插秧歌》,诗中真实生动地表现出乡村农忙时节的景象: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秧苗成长的时节,广阔的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一行行整齐的禾苗迎风招展,动感十足,煞是好看。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广阔的田野又是另外一番景色,一束束成熟饱满的谷穗垂吊在禾枝上,摇曳生姿。远远望去,田野里全是一片金黄色,让勤劳的乡亲们笑不拢嘴。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总会在收刈稻谷的时候放几天农忙假。回到家里的学生,个子较大的,可以帮大人打稻谷,摇鼓风车吹秕谷。个子比较小的,比如我,不能干体力活,只能在晒谷子的时候,帮大人看管鸡鸭鹅之类,避免它们糟蹋粮食。这活看着挺简单,其实也挺累的。村里的鸡鸭鹅都是放养的,能跑会跳,还不怕人,遇到谷子就兴奋异常,你从晒谷场这边赶,它们又到那边啄,常常弄得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有时候,学校还组织学生到村里学习插秧。按当时的标准,插秧的行距是30公分,株距是20公分。当时我们还小,掌握不好距离,于是老师便安排2名学生站在水田两边的田埂上,分别拉着绳子的两头,手里拿着恰好是30公分的竹子,用来量出行距。行距量好了,便将绳子固定住。这情景就像我们为了练习写好一行行整齐的字,要先在洁白的纸张上划好线一样。老师则让其他学生面对着绳子并排站立,弯下腰身,张开手掌,用我们的拇指与中指的长度量出株距的位置后(一拃大概也就十二三公分),才能将秧苗插入田泥里。就这样,我们一行行插下去,半天工夫,竟也插满了好几亩水田。

每当夕阳西下,乡亲们收工回家了。这时候在灰暗的田野里,大大小小的青蛙和昆虫便呱吱呱吱地欢叫起来。叫声此起彼伏,有的低沉,有的尖锐,不绝于耳。整个村庄,就在这动物世界的大合唱中进入每一个黑夜,迎来满天星光,也迎来每一个黎明。

我的祖祖辈辈,在这方土地上辛勤地劳动,他们的汗水、他们的希望,都与这方水土融在一起。他们利用这大自然的属性,让农作物自由生长;而大自然也给予我的祖先无尽的恩惠,为我的乡亲赓续血脉注入了充分的能量。

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回忆与快乐,都与这片田野有关。

田野里沟渠纵横,泉水在沟渠中无声奔流,遇到较低的地势,便加快流速,发出悦耳的哗哗声。田野边有泉眼的地方总会被水流冲出一个个水坑,逐渐开始形成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池塘。池塘里有特别多的鱼和虾,小时候跟着大人到田野去,看大人们干农活时,最爱用畚箕捞水沟里的鱼虾玩,还不时选一些美丽的小鱼,带回家放进玻璃瓶中养着。看着这些可爱的小鱼在玻璃瓶里扭着灵动的身姿悠游着,心里美滋滋的。

那些小小的沟渠中,总会藏着许许多多的小鱼虾。只要你在水沟边选一个水草多的地方,将畚箕斜插入水中一捞,提出水面的畚箕里便满是活蹦乱跳的各种小鱼虾和小螃蟹。其中有一种特别漂亮的叉尾斗鱼,文昌话叫“双万”,身上长着一条条红蓝相间的小花纹。这种鱼特别好养,随便放在一个玻璃瓶子里,只要有水就能养活。别看这种鱼个子不大,却特别好斗,一个瓶子里不能养太多,多了它们就会互噬,出现死伤。至于其他的土鲫之类小鱼,不论抓来多少,是怎么也养不活的,不出第二天,准会死得一个不剩。因为不能养,每当捞到这类小鱼,我总是在田里将它们放生了。

田埂上最大的趣味,便是雨后抓螃蟹了。稻谷收割时节,螃蟹特别肥美。特别是在暴雨过后,螃蟹就会大量出现在田埂上。生长在田野里的螃蟹,平时都藏在田埂的洞穴里,也许是田里暴涨的雨水淹了它们的洞穴吧,许多螃蟹这时候都出现在田埂上。你只要靠近它,它就会一边逃跑一边对你挥舞着一对大螯,仿佛是在警告你:再靠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要想抓到螃蟹,手脚要快,要赶在它逃入洞穴前抓住它。抓螃蟹也是要技巧的,不然它的螯就会咬住你的手指不放。抓螃蟹时,要张开手掌,对准螃蟹罩下去,连同它的那对螯,紧紧地将它包裹在掌心里。这时候螃蟹的螯便被掌心紧紧包住,动弹不得,就只好束手就擒了。如果手脚稍慢,螃蟹便跑入洞穴躲起来。不过也不要紧,只要耐心地蹲在它的洞穴边稍等一会,那螃蟹听着没了动静,就会悄悄爬出距洞口两三公分的地方。这个时间它还是很警惕的,不敢贸然出洞。它的洞一般都是斜着深入地里的,这时候只要判断它洞穴的走向,找一只拇指一般大的棍子,从洞穴走向的上方,将棍子插进地里,卡住洞口的退路,螃蟹便被捉出来了。将一些较大的螃蟹拿回家,烧一锅水,撒点盐巴,把它煮了,吃起来味道鲜美无比。

田野边的小池塘内,是钓鱼的地方。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孩子,不需呼朋唤友,一个人也能找到欢乐。上小学时,每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就丢下书包,跑去田野边的池塘里钓鱼。鱼竿是自制的,随便在山里砍一株大人一样高的竹子,除去枝杈,在尾部绑上细线。没有鱼钩,我就自己制造。我制造的鱼钩,是用大头针拗成的。制作过程很简单,只需一根筷子,一枚大头针就行了。我一手抓住大头针的头部,放在石头或硬板上,一手用筷子平放按紧大头针的尾部,抓住大头针的手沿着筷子绕半圈,大头针就变成了一枚鱼钩了。我又拿起锄头,去村头的芭蕉林下锄几块泥土,从泥土里整出几条蚯蚓,装在瓶子里。钓鱼时将一小截蚯蚓挂在鱼钩上,就是很好的鱼饵。

池塘里,塘鲺鱼很多,总喜欢藏在石头缝中。这种鱼很贪吃,家乡人叫“陆光”。只要将挂着鱼饵的鱼钩放进石缝口外耐心等待一下,它准会出来咬钩。鱼刚咬钩时,千万不要急着起线,要稍过几秒钟,等鱼饵真正被吞进鱼嘴里再起线,不然鱼这时候提竿最容易脱钩。有时也会钩到两三指大的双飞鱼。这种鱼,形扁鳞硬,背部、胸部和尾部均长着又尖又硬的鳍,我钓上来用手抓它时,经常被这些鱼鳍刺伤手掌。

每当太阳光越过池塘边那棵海棠树照到我的头顶时,我就知道该到学校去了,便拿起钓到的鱼,收竿回家。每次钓鱼,总能钓到十只八只塘鲺和双飞鱼,少的也有四五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钓到的鱼交给我奶奶,再到学校去。下午放学回家,我就会尝到煎鱼的鲜美味道了。

春夏秋冬不停地轮回,终于带走了我的童年。那急速发展的社会生活,也最终改变了乡亲们关于土地的观念。

所有的乡村,渐渐地都会变成多数人的老家。而老家所有的风物,也会变成人们心里一个远方的念想。

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加快,城镇化和工业化的崛起,村里所有的孩子,在外面读书后,大部分都留在外面工作了。村里的青壮劳力,这时候也到城市里打工。生活过得好不好,一切都以经济为衡量标准。生活过得快不快乐,似乎没有人会在乎,倒像是一个奢侈的要求。评价人生的成败得失,家乡的人都要与经济挂钩——村里谁家在县城上建起几层楼了,谁家在圩镇上建房了,谁家买了好几十万的小车了……这样的消息不时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鼓励着更多的人离开乡村,到繁华的城市和乡镇去打拼。村里的常住人口,已很少有年輕人。村庄里大多数的人家,仅有没有能力外出的人们留守。只有到了春节或清明节,外出的人才匆忙赶回几天。这时候,沉寂的村庄才仿佛复活过来,有了一些人气。

有一段时间,村里因为缺少劳动力,大部分人已不再种植水稻,田野上许多水田里长满了各种草本植物,有些地方还长出了高高的芒花。村里许多山坡和草地也被开垦出来种植经济作物,水田也被承包出去,用来种植苦瓜和豇豆,或者种植热带水果。村里还有一些劳动力的人家,责任田也不种水稻了,将田里仅有的一些水排干,撩高田畦,种上了价格奇高的槟榔。粮食也要到镇上的超市及米铺,用赚来的钱买回来。据说,政府部门也注意到了田野被撂荒或改种经济作物的问题,已派出人员开始整治了。

每次回到老家去,我总爱沿着村里的青石板小路到田野去看看小时候熟悉的风景。田野还在,边上的野生美人蕉还开着艳红的花朵。只是整个田野的流水明显减少,透过沟渠里的水,能够看清底下的乌泥。我小时候经常来钓鱼的池塘也变得浅了许多,似乎赤脚就可以走过去。

有一次,想起小时候养在玻璃瓶中美丽的叉尾斗鱼,童心勃发,于是决定回老家捕几只带回城里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回到村里,备好玻璃瓶,穿上拖鞋,拿起畚箕,来到那童年时熟悉的地方。那些原来流水淙淙的水沟,如今大多却变成了浅浅的泥淖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段有水的沟渠,可捞了半天,竟然一只斗鱼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好遗憾而归。

面对田野,我百感交集。难道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快乐童年的田野,也像我一样,已变得苍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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