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真的很甜 (短篇小说)
2024-06-05王辉俊
王辉俊
一
那个时候,台风还没有那么尊贵,连个名字都懒得跟它取,7号台风、8号台风,叫个号就不错了,风力也没分得十七十八级那么细,它再怎么刮得肆无忌惮,也就定个十二级以上囊括了。特别是在海南岛这个地方,台风就像家常便饭,你爱来不来,我爱理不理的。可这一年的“亚洲金融风暴”,却让不少人确确实实受到了伤害,感到了悲痛。张海燕就是其中的痛感者。
动画片也在插播广告,看到红彤彤的大苹果的画面,5岁的儿子回头对张海燕说:“妈妈,阿侬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苹果了。”儿子很乖,常常自称“阿侬”,他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愿望,却又能让人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唉,不幸的单亲家庭,可怜的孩子。
父亲是军人,在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中因公殉职了,卡车翻到深山沟里,人没抢救过来……儿子与他父亲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不足100天。可张海燕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决意要守候这份情100年。她要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长大,哪怕有再多的风风雨雨。
风雨来不来,无关人们的意志和态度。屋漏又遭连夜雨,张海燕本在银行好好的工作,一夜之间银行说关闭就关闭了,下岗后工作不好找,生活补偿费不到两万块钱,今后的日子得一块钱掰作兩份来开支了,也难怪儿子说好久没吃过苹果了。
更要命的是,银行关闭前有一桩冒领的官司牵涉到张海燕的网点,经过层层的核实,她这个当班副主任要直接负违规操作的经济责任,要处罚十万元中10%的四分之一的钱,这笔钱如果拿不出来,就直接从下岗补偿费中扣除,就是说,不到两万块钱的补偿费,她最终还有被扣去两千五百块钱的可能。
让张海燕纠结的是,这宗冒领案,有很多疑点,存在着客户有意欺诈的可能性,很可能真正的受害者不是被冒领的客户,而是被人利用银行制度与法律漏洞的银行,银行又按规定,把一部分损失转移落实到经办人员和层层的管理人身上。
张海燕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原告客户当时在柜台前的所作所为。原告是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她的名字叫李金红。当时李金红和她的老公拿着挂失到期的10万元存单到柜台来解付,被告知这笔钱两天前已经有人拿着同名同姓的身份证来解付了,银行不能再出这笔钱。李金红的老公一听就要拍桌子骂人,被李金红拽住了。李金红不亢不卑还笑着说:“老公,不急,看银行的人怎么说。我们还可以到法院去讲理。”好像事先编排好的脚本一样,事实是银行也真的败诉了。
李金红是什么人?这桩冒领案有什么来龙去脉呢?那些疑点可有蛛丝马迹?
二
李金红嫁的老公很本分,两人开了一家药店,还做一些药品批发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腰包里有了钱,李金红就不需要每天都坐店卖药了。她请了两个店员照看生意,夜间打烊时她到店里盘点收款就行了。有时候被其他事情耽搁了,她第二天才去打理也是可以的。
闲下来的李金红百无聊赖,被闲人的两大去处吸引,一个是老爸茶店,一个是茶艺馆。老爸茶店还算是以茶会友的地方,来了就喝茶,啜“歌碧欧”(咖啡),然后“讲古”说故事研究彩票经等等,但既然叫“老爸”茶店,自然老者来的多,少的少,男的多,女的少。茶艺馆就似乎挂羊头卖狗肉,大堂里好像冷冷清清,众多的包厢里却麻将声响,战火纷飞,闲人李金红就是其中的一员常客。
开始是姐妹带着李金红来的,混久了,姐妹带着姐妹,姐妹带着麻友,麻友又带着“麻将伉俪”来一起赌,有时同是一台麻将桌上的麻友,电话号码有,但姓什么,叫什么,做啥事的都不知道,随便记个代号“二姐”“三哥”能约到一起来就得了。
对于麻将,李金红是那种有意无心的人,只要有得玩,消磨时光,每天输赢一千几百倒是无所谓的。算计起来,她还是输得多赢得少,有的麻友的手机里记下她的代号是“天女散花”,就是经常散钱给大家花的意思,李金红嘛,不恼也不恨,还嘻嘻哈哈地主动“约脚”。
上得山多终遇虎,李金红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别人设计的圈套。有个叫“眼镜哥”的麻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睛滴溜溜转得快,三七头梳得滑溜溜,苍蝇站上去都要滑倒,经常穿着体恤衫,据说在律师事务所谋生,几乎每次都带着“麻将伉俪”——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就是那种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关系。这位“麻将伉俪”叫“阿媚”,一般不上场博弈,“眼镜哥”说他事情多且急,有时候不好驳了大家的兴趣,临急他要中途去办事,就由这位“麻将伉俪”来“顶脚”,平时就挨在“眼镜哥”身后“嗅衣领”观战,好在她还算守规矩,不言不语不添乱,有时候还主动替代服务员斟茶加水外加点烟,大家也没太放在心上。
这天,“眼镜哥”约局,李金红到场时,“眼镜哥”给她介绍了两个新麻友,一个剃了光头姓党的,在区法院当法官,大伙叫他“光头党”,一个据说是会看相算命的叫“大师”,当然,还有他的跟屁虫阿媚。这天的麻将局可谓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上午开局时,李金红的手气很好,一杀三,赢了几千块钱。谁知中午休战,吃罢午餐,形势急转直下,非但吐出所赢的几千块钱,到了下午吃晚饭时,反而还输了四五千块钱,也应了麻将牌局那句谶语:输钱怕“脚断”(某人输光退场失去扳回的机会),赢钱怕吃饭。吃饭后常常会把运气吃掉。李金红心里很懊悔,一赢一输就是七八千块钱,这种无名火又只能藏在心里独自煎熬不好发作,憋得脸色像酱紫的猪肝。她曾想过就此收手,来天再战。谁曾想热心张罗饭菜的阿媚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了句,又要开饭了,金红姐说不定又会时来运转反败为胜呢!“眼镜哥”也帮腔道,就是呀!再说今天“光头党”难得公休,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块……李金红一听也顺耳,就让大家肃静,她给老公挂了个电话,说是嫁到大陆的闺蜜回来了,难得一聚,今天她就不去药店收账了。言罢,匆匆扒了几口快餐,又继续赌了起来。
赌徒的心态有许多共性:赢了还想借着运气越赢越多,输了就想转运起死回生。但李金红后来输得面红耳赤,输得头胀脑热,她根本就想不到人家给她做了局,看不到阿媚在做“手脚”。尽管阿媚闭口不语,但事先约定好的肢体语言随时给场上的三家发送信息——掰手指说明听牌的是条子,擦眼睛听筒子,挠耳朵听万子……阿媚频频倒茶,观察四家的态势,等于将李金红的底牌暴露给相互勾结的三家,这样哪有不输之理。谁知她像陷入泥淖的大象越陷越深,越输下注越大,直到第二天清晨,李金红就输给三家六七万元。
“眼镜哥”目送李金红沮丧返家的背影,众人对视一笑,那是眼看猎物陷入圈套的猎人得意的眼神。
三
“眼镜哥”40出头的模样,理着小平头,那眼镜片里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不难看出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在大学时学的是法律,曾经有过当个善辩如簧的大律师的梦想。谁知前些年为谋不义之财,协助委托人的被告作了伪证,事情败露后负有连带刑事责任,坐了一年半的监狱,取消了从业律师的资格,出狱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打杂,混碗饭吃。
不久前,“眼镜哥”时常看到报刊上登载了客户存款被冒领,与银行打官司胜诉的消息,他那双小眼睛又滴溜溜一转,仿佛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之道展现在他的眼前……
“眼镜哥”觉得李金红这条鱼太好上钩了,他邀“光头党”和“大师”,还有阿媚在茶艺馆的一个小包厢里密谋不到半个小时,这一众人等就心领神会达成了默契,那一天,他们做局出老千赢了李金红六万五千块钱,李金红没带那么多现金,他们到手只有一万块钱,余下的五万五,李金红说等银行的十万块钱一个月后到期支取再还,所以他们四人平分一人得了两千五,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他们也不是第一回了。
“眼镜哥”想吃这碗偏饭,他就不得不在法院物色一个“兄弟”。“光头党”是某区法院的一个庭长,他的一大嗜好就是打麻将赌钱,没当小庭长的时候,十赌九输,谁知当了小庭长,时来运转,逢赌必赢,有好几次明明自己运气很背,谁知到收场时,场上牌友频频出错牌,让他反败为胜,日子久了,慢慢明白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在他审理的官司中倾斜砝码谋取那些无理但不非法的利益,以此循环,更增进了他的这一嗜好。而“眼镜哥”又常常当他的掮客或召集人,也是他身上的一根寄生藤。
“眼镜哥”出事后,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也由前妻抚养。他出狱后,也不想再受家庭与老婆的约束,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不久后在麻将桌上认识了阿媚,便一直维持着不明不白的“麻将伉俪”的关系。
至于“大师”,也只不过是臭味相投的牌友而已。
话说李金红第二次邀他们打牌想挽回损失的时候,由于害怕事情暴露被老公责怪,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无法引起他们的赌牌兴趣。“眼镜哥”就单约她喝茶,为她出了个既能还了赌债又不花一分钱的“无本生意”——如果按照他的话去做,十万块钱存款还是存款,打官司多得的十万块钱,还了剩下的赌债五万五,中间打官司的费用再花三万五,她李金红还多得一万块钱,正好填平之前付出的一万块钱赌输的现金,多好!
李金红一听打官司就胆怵,况且这明明是相互勾结诈骗银行的事情。“眼镜哥”看出了她的担忧,拍着胸脯说,“光头党”是当法官的,我也是当过律师的,报刊上还有那么多银行败诉赔钱的案例,十拿九稳怕什么?李金红还是有几分狐疑。“眼镜哥”低声说,不打这个官司,你李金红还是要还这些输了的钱的。但是,有个姓吴的老板,就看我们能不能打赢这场官司,打赢了,就把一桩过亿元的与银行的大官司,让给我们事务所去操办,懂了吗?一席话,点到了李金红的命脉,哪还有不是唯命是从的道理!
四
银行与李金红之间的官司,经过一年多的应诉、抗诉,终究还是输了,终审判决维持了原判。尽管银行也提出了一些有利于辩驳的证据,但人家好像在选择性忽略。这些年,银行打的官司,赢了往往是赢了面子输了底子,赢了一纸裁决书却收不回钱财,而要是输了就输个一干二净,输个真金白银。至于“眼镜哥”与李金红他们如何瓜分官司执行所得的钱财、与“光头党”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只好按下不说。但上得山多终遇虎,不义的苟且,相信最终会得到应有的报应,只不过是时间未到而已。
银行输了官司赔了钱,相关的责任人是要受到处分的,银行在这方面有一套硬得如铁的制度。除了张海燕要扣两千五块钱之外,连同受罚的还有五个人,其中还有当时主管业务的副行长张奋。
張奋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年轻有为,也血气方刚。谁知正想在银行大显身手的时候,银行突然被关闭了。本来已经窝了一肚子气的他,又受到这桩官司的牵连,也要从失业补偿金中扣除两千五作为处罚,更是忿忿不平。
这一天,张奋找到张海燕,动员她一起参加申诉。理由也想好了:一是之前银行在如何防止被冒领上缺乏培训,员工不知不为过;二是大家都面临下岗分流,银行清算不能一点都不讲人情,再给下岗的员工雪上加霜!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简直要叫人血脉贲张,这家银行被关闭,他们也是受害者,都是银行一些高管管理不善、甚至是违法乱纪造成的。这些人给国家和银行造成亿万元的损失,都还没人为此受过处分,为何先让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先下锅蒸煮?总之,他们联名申诉,或许可以免于受到处罚。
张奋的话鼓动性很大,张海燕眼看就要被说动了。但她毕竟比张奋年长,经历的变故也多,她冷静一想,自己也有执行规章制度不到位的地方。当初法院就是采纳了原告的理由,说的是银行办理的不记名存单,是不给予挂失的(“眼镜哥”找到了银行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而临柜人员却给办理了。再说,挂失后,有人拿着与李金红同名同姓的身份证与留存银行的密码,又轻而易举地冒领了十万元和利息,事后一检验,其身份证是伪造的,尽管当时第一代的身份证易于伪造而又难于辨别,给了冒领者可乘之机,但临柜人员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她这个当班副主任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把关的责任,而他张奋也难逃其责。再说,银行对员工行为的责任认定,也是周密论证后作出的,要叫她张海燕完全推却责任,她的良心难安,她的责任心也让她做不到。
张奋看出张海燕不领情,干脆兜底说出了他的心事:马上就有另外一家银行要他去当高管了。如果他与这桩官司逃脱了干系,少了这块污点,他还可以谋到一个行长的职位。这样一来,一旦他坐稳了屁股,还可以把张海燕这批骨干调过去,对他对张海燕来说都是难逢的大好机会!就看她张海燕愿不愿意跟着他干。
错了就是错了,敢于承认才会改正。做人不能光顾着自己,也要顾着集体,顾着国家。如今国家每月都在给儿子赡养费,自己不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但这些话能对此时的张奋说吗?说了他能听入耳吗?张海燕决绝地摇摇头。
最终,张海燕没有在张奋的申诉书上联名签字,张奋仍然执着地找到3个人签名申诉,负责接受他的申诉的总行副行长韩忠林仍然维持原来作出的处分决定。
韩忠林也是“下岗行长”,他马上就要到西北的一所高校去读博士了。人生不会一路都是凯歌,在低谷处,要相信会有出路,会有日出。读博毕业,他还要干银行!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奋起。他还生发了恻隐之心,将来他还能当行长,他一定会把像张海燕这样敢于担当的基层骨干召回银行来。他从处理这桩官司的过程中,看到了社会的某些阴暗,也发现了人性内在的光辉。他在告别银行踏上求学之路之前,走访了张海燕简陋的家庭。他提了一袋苹果,临别时塞给张海燕一千块钱,他对张海燕许下的诺言没有说出来,他是那种想到做到而不想说到的人。
张海燕没有收下韩忠林那一千块钱,她说,韩行长,苹果我收下了,我儿子会说,苹果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