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蝴蝶(短篇小说)
2024-06-05蔡小华
蔡小华
1
张蝴蝶是个失忆的女人,就是因为失忆,才改嫁给了现在的老伴孙前锋。
介绍人是当地最有名的媒婆,名叫六银媒婆,之所以称为六银媒婆,是因为她镶了六颗银牙,上面三颗,下面三颗,排列整齐对称。一般来说,牙齿不好的女人,都会刻意去遮掩自己的牙齿,要么小声说话,要么小口喝水,哪怕是笑,也是抿嘴一笑,生怕牙齿暴露出去。但六银媒婆不会,这个做了三十年媒的老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笑,一笑就发出咯咯的声音,露出银光闪闪的牙齿,老半天都合拢不下来,站在她对面的人,一方面是被她颇具感染力的笑声迷住,另一方面也是被她亮晶晶的六颗银牙所震撼,不由自主地就被六银媒婆说动心了,一对对男女就这样被她撮合走到了一起。
去年初春的一天下午,张蝴蝶被六银媒婆拉着从东县走到西县,虽然两县挨着,但要翻山越岭,两人足足走了小半天,又转了两趟班车,才来到孙前锋的家。
孙前锋的家在镇上,是一栋两层小楼房,是十年前,当地政府出资为英模修建的,虽然已经过了十年,有些老旧,但起码也是楼房,看上去还是比较体面的。
孙前锋正在门口抽烟,六银媒婆远远地就喊道:“孙大哥,我给您找个伴来了。”
孙前锋两只耳朵就竖起来,朝两人走来的方向看过去。
六银媒婆快步走过去,咯咯笑道:“孙大哥,您可有福气了。”
孙前锋抬头看她俩,但没有表情,两只眼珠子犹如两粒粉灰色的小石子,张蝴蝶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来之前六银媒婆跟她说过孙前锋的情况,但她现在亲眼见到孙前锋,一时还是接受不了。按照六银媒婆之前的说法是:这孙前锋虽然现在有眼疾,基本是看不见了,但人家可是英模,参加过越战,扛过枪、放过炮,扔过手榴弹,雄赳赳、气昂昂,是英雄人物,在当地方圆百里谁不尊敬谁不爱戴?就连他的独生闺女读书上学,乃至工作,都一路绿灯,享受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优惠政策。最后打破张蝴蝶心理防线的是六银媒婆说的一句话,六银媒婆说:蝴蝶妹妹,虽然那孙前锋眼睛看不见,但不等于他感受不到,他能感受到跟他住一起的女人传递过来温情、体贴和善良,那些眼睛完好无存的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到,像你这么善解人意、温柔贤惠的女人,他肯定能感受到,你们俩现在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初恋,如今是找个伴,一起生活,互相关心互相理解,他能感受到你的付出和情义,这就够了。
于是,张蝴蝶跟在六银媒婆身后,来到了孙前锋家里。
六银媒婆看见张蝴蝶若有所思,赶紧说:“外面风大,咱们进屋里聊。”
屋里打扫得还算干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各种电器该有的也有,墙上挂着一个女人的画像,不用说,那肯定是孙前锋的结发妻。镇上有志愿者每日过来帮孙前锋做饭烧菜,其它事情,孙前锋一个人也可以完成,虽然看不见,但他走路还算轻快,背也不驼,白头发也不多。他朝饭桌走过去,折了两个香蕉过来,递给六银媒婆和张蝴蝶。
六银媒婆笑说:“蝴蝶妹妹,看到了吧,你孙大哥的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
张蝴蝶蓦地脸红了一下。
六银媒婆又说:“孙大哥,这蝴蝶妹妹性格温顺,平日里,您可不能欺负她。”
孙前锋笑道:“不会不会,她能来我这里,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顿了顿,又说:“就算欺负,也是她欺负我……我也愿意让她欺负……”
六银媒婆咯咯笑道:“孙大哥,您还是那么幽默,我早就说过,孙大哥是怜香惜玉的人。看见了吧,蝴蝶妹妹?”
张蝴蝶没有说话,只是嗯嗯嗯连声。
六银媒婆说:“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平日里,互相照顾,好生恩爱,羡煞旁人,最起码,也要给后辈做一个好表率。”
就这样,张蝴蝶就住在了孙前锋家,两人算是在一块生活了。
2
說起来,张蝴蝶和孙前锋还算般配,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孙前锋大张蝴蝶两岁,身材也差不多,一样的高瘦,就连性格也差不多,一样的腼腆害羞。有时候,两个人坐在门前走廊,都不说话。孙前锋想等张蝴蝶开口,他静静地等着,等着,但是只听到麻雀在树上的鸣叫、果子掉落的声响,甚至一朵花开的声音,唯独听不到张蝴蝶的说话声。张蝴蝶也是在等孙前锋说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一个农村老妇女,没文化没学识,能聊些什么,人家孙大哥,毕竟是扛过枪见过世面的人,见识肯定远胜于她,她怎么能先开口说话?
孙前锋见张蝴蝶迟迟不开口说话,他有些急了,把凳子挪过来一些,身子往张蝴蝶那凑近了一些,终于闻到了女人身上的清香。他有些陶醉了,这女人的清香就是甜美异常。估摸算算,自从他的前妻过世后,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闻过这么甜美的女人的味道了。在他看来,女人身上的香不是缥缈的,不是无色无形的,而是可拿捏可把握,可切成段可塑形可吃进肚的,甚至可以让他的眼睛看得见前方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他的前妻过世后,也有不少人介绍女人给他,媒人说这女人如何漂亮如何白皙,孙前锋不理会,他轻轻走过去,像一只蜜蜂,凑过去。闻了闻,复又摇摇头。媒人急了,说,怎么样?人家还不到五十岁呢,人也勤劳温柔,这可是你孙前锋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孙前锋不置可否,再也不说话了。
本来,六银媒婆最初向孙前锋介绍张蝴蝶的时候,孙前锋也是拒绝的,这些年来,每年有多少个女人被介绍来,他自己都数不清。可是她们就是没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可以品尝可以把玩的清香,他始终认为,女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体香。对此,他是深信不疑的,也是认为具备这样体香的女人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对女人的体香这么敏感,要求这么高。反正他就是这一个要求,容貌再美丽,他也看不到,但是体香,却可以让他神魂颠倒。不过,他从不把他的这一个要求说出来,那多难为情啊,他一个失明的老人,竟然要求对方有独特的体香,这不是闹笑话么。有时候,孙前锋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没有办法,体香不符合要求的人,他无法和对方生活在一起。
現在,孙前锋觉得张蝴蝶的体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呀,丝丝缕缕、袅袅娜娜,一段段、一团团,像玉兰香、像桂花香、也像丁香。它们飘忽着,夜风一般,泉水一样,流入他的眼眶,他感觉到眼眶一阵泌人心脾的冰凉,失神的两只眼眶仿佛干枯的幽潭,被清凉的泉水注入,瞬间复活了。
孙前锋激动得说不出话,呆呆地坐着。
张蝴蝶见孙前锋把凳子挪了过来,仍未开口说话,也是着急,她想,兴许孙大哥未看上自己,倒也是,自己本来就有缺陷,他看不上也是应该的。可是如果看不上,为什么同意一块住了呢,难道只是想观察一番?如果不合适,到时候他再坦白?张蝴蝶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愤然,这孙大哥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呀,试用品么?我倒把自己的缺陷说与他听,免得日后带来麻烦。想到这,张蝴蝶就开口说:“孙大哥,我有一事要说给你听。”
“什么事?”孙前锋说。
张蝴蝶有些犹豫:“这……是这样,我其它方面还好,就是有了失忆症,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孙前锋一愣,随即一笑,说:“蝴蝶妹妹,哪里的话,我怎么会介意!况且六银媒婆早把这事告诉我了。”
张蝴蝶见他称自己为蝴蝶妹妹,有些欣喜,说:“哦,六银媒婆跟你说了呀。”
孙前锋道:“只不过,蝴蝶妹妹,我想多问一句,你这失忆症,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蝴蝶答道:“不瞒孙大哥,我这失忆症是十年前发作,那一年我五十五岁,一夜之间,睡醒了之后,突然发现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只是十年来发生的事,却又记得,很是奇怪。”
“有这等事?”孙前锋有些不解,说道:“不过这也挺好的,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了多好。”
张蝴蝶道:“孙大哥,有些事不该忘的,倒也忘了。”
孙前锋叹了口气,道:“你比我好多了,不该忘的,忘不了,该忘的,也忘不了,徒增烦恼。”
3
自此以后,张蝴蝶和孙前锋就真真正正住一块了。
两个人在一起,不敢说夫唱妇随、形影不离,但也是和睦相处,从来没有红过脸。
张蝴蝶每天买菜煮饭、刷锅洗碗,两人吃饱饭就手牵手散步,从小镇的南边慢慢行走,一直走到北边,小镇一公里长的主街道,每天要走两个来回,两人边走边说笑,张蝴蝶跟孙前锋说镇上的趣闻,孙前锋跟张蝴蝶说在战场前线的经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久了,镇上的人就打趣道:“孙爷,您跟孙大嫂以前都没有这么恩爱呀。”
孙前锋不理会它们,咳咳两声,就走了。张蝴蝶倒是红透了半边脸。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一转眼,就过了三年。慢慢地,张蝴蝶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孙前锋了,越离不开他了。她感觉,孙前锋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不影响他的生活起居,家里的物什,他都知道放在哪个位置,起身走过去,一把就能抓起,毫厘不差。他的身板硬朗,像百年樟树,说话有力,像泉水落潭。最主要是孙前锋见多识广,视野开阔,任何鸡毛蒜皮的事到了他这里,他都能总结出一套人生哲学来。张蝴蝶坚定地认为,孙前锋的眼睛看不见这草木人流,但是看透了这世俗的纷纷扰扰、红尘万象。怎么说呢,他孙前锋就像屋外那棵古榕,虽然略显沧桑,但更有经岁月洗礼的成熟味道,这不是她张蝴蝶一直想要寻找的男人么?这个时候,张蝴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终于到来了。但随之又有些黯然神伤:这幸福来得太晚了,现在已过了花甲之年,人老珠黄,这幸福才姗姗来迟,还有什么用呢?不过,这突然到来的幸福感也让她措手不及。本来,她不怎么看好孙前锋,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瞎眼的老头子,谁曾想,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爱上了他,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这天早上,张蝴蝶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已是八点钟。张蝴蝶买了几个叉烧包和两杯无糖豆浆,叉烧包是孙前锋最爱吃的,豆浆是张蝴蝶来了之后,每天早晨必买给孙前锋喝的,张蝴蝶说,豆浆含有丰富的镁和钙,老人经常喝豆浆,可以降低血脂,改善脑供血。
张蝴蝶提着菜篮子走进屋子,喊了一声:“孙大哥,过来吃早餐了。”说完就把包子和豆浆拿出来,放在饭桌上。
里屋不见回音。
张蝴蝶心里一慌,快步走过去,却见孙前锋坐在房间地上,一只手撑住地面,一只手扶住床沿,脸色苍白,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呻吟声。张蝴蝶脸色惊慌,眼泪已经噙出来:“孙大哥,怎么了?”
孙前锋无力地摇了摇头,说:“头晕!”
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很快过来,输氧、测血压、测心电图,一位矮胖医生说,估计是脑梗,要赶紧送去县医院。张蝴蝶手忙脚乱收拾了一袋衣物,火急火燎跟上救护车,往县医院驰去了。
一番检查之后,结果出来,是中度脑梗加心肌缺血。医生说,还好早送来医院,再晚些,后果不堪设想。
孙前锋在县医院住院十天,身体好转了不少,他念叨着要回家,张蝴蝶拗不过,就带他回到镇上。自此以后,孙前锋的身体就时好时坏,一会说头晕,一会说胸闷,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当然,张蝴蝶因为照料他,也是瘦了一圈。
每年春夏秋三季,只要天不下雨,镇上基本都能看到灿烂的晚霞。说到这个镇,不得不说它的名字,就叫凤尾镇。听说镇西北边有座山,叫做凤尾山,很久以前,山上有凤凰栖居,尾巴特别的纤长美丽,经常在天上飞舞,所以那座山峰就叫做凤尾山,这个镇就叫做凤尾镇。说来也奇怪,凤尾镇上的女人个个长得苗条水嫩,走路袅娜多姿,就跟凤凰一样。只不过,孙前锋的结发妻子并不苗条,也不水嫩,还有点痴呆。孙前锋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不敢说剑眉星目、顾盼神飞,但也是五官秀气、潇洒大方,可以这么说,镇上的姑娘,哪个看到都会心旌摇荡,不能自已。按理说,他孙前锋要娶哪个姑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造化弄人,孙前锋在前线被炸瞎了双眼,从前对他迷恋不已的姑娘,如今都绕着他走。不得已,孙前锋的父母只好把择偶条件降了下来,要求是只要对方姑娘不难看、顾家就行,可是依然没有媒婆找上门来。也难怪,双目失明意味着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美好的事物也不能看到,谁家姑娘会把自己的幸福押在一个残疾人身上?无奈之下,他们把择偶标准降到最低:只要是个女的就行。果真,很快有个女的自告奋勇找上门来了,孙前锋看不见,不过孙前锋的父母却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眉头几乎要皱得盖住眼睛:这可是镇上有名的丑女。孙前锋的父亲刚要把她轰出门,孙前锋的母亲拦住了他,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去,拉住姑娘,说:“进来吧,从今以后,你就是孙家的儿媳妇了。”
后来孙前锋的母亲跟她的老头子说:“你别嫌弃人家,说不准别人还嫌弃咱儿子呢,况且,我听说这女的虽然貌丑,但心地善良,还会照顾人,倒也不错了。再说……再说你儿子看不见,丑又如何,美又如何,不都一样的么?”孙前锋的父亲听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住地唉声叹气。
那天傍晚七点,镇上刚有些暗下来,西边的晚霞却还璀璨迷人。张蝴蝶和孙前锋早早吃了晚饭,张蝴蝶扶着孙前锋走在主干道上。凤尾镇镇区实际上离海边也不太远,估摸也就十里左右,海边的渔民经常拿些海鱼来镇上叫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漂浮在荡漾着苦楝花香的街道上,孙前锋虽双目失明,但他的耳朵很是灵敏,他喜欢热闹,喜欢听这些叫卖声,喜欢闻着烤甘蔗的甜香、烤红薯的清香;喜欢自行车叮铃铃的铃铛声,当然更喜欢晚霞,喜欢晚霞仿佛是孙前锋天性使然。孙前锋是他母亲在一个晚霞拂满半边天的傍晚生的,那天他母亲正在地里干活,大地广阔无垠,彩霞漫天飞,突然她肚子一阵疼痛,孙前锋哧溜溜就钻了出来,刚好绚烂无比的霞光映照在他的脑瓜上,自此以后,他特别喜欢晚霞,太阳一落山,晚霞骤起,他就欢呼雀跃。后来,虽然双目失明,但一有时间,孙前锋就走向西边,走向五彩缤纷的晚霞,似乎晚霞的美能够无声无息地浸润到他的心灵,滋润着他的一生。此时,霞光万丈,天边有雁飞过,孙前锋伫立在青石板上,面向西边,仿佛霞光里有神灵在召唤他。张蝴蝶看见孙前锋笔直的身体开始有些颤抖,她扶住孙前锋,孙前锋喃喃自语,说:“我们回去,让我们回去吧……”
4
孙前锋从柜子的最底层,抽出一个楠木盒子,打开盒子,从里边捧出一块绢布,绢布似乎包着什么。孙前锋靠在椅子,慢慢打开绢布,里边是一沓牛皮纸信件。孙前锋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张蝴蝶:“你能帮我读读这些信么?”
张蝴蝶不假思索,说:“可以。”
她接过信封,打开里边的信纸,开始读。
亲爱的明:
好久不见,好想你,不知近况可好?我父母说,过半年我们才能完婚,可是你看看我,真的等不及了,我对你的思念就像南熙河一样,日日夜夜奔流不息……
想你的娟
张蝴蝶读着信,心里咯噔一下,她很明白,娟是孙前锋的初恋。她读着一句,看孙前锋一眼,又接着读一句。孙前锋的脸上一片祥和,嘴边荡漾着满足的笑容。张蝴蝶心里有些难过,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爱上孙前锋,知道孙前锋内心深处还藏着他的初恋,心里不愉快,而是她心疼孙前锋,眼睛看不见这些信纸上的字迹,只能靠着她的声音来进行美好的回忆。
接着,张蝴蝶又读了第二封信。这是一封还来不及寄出去的信,信封上还没有盖邮戳。
亲爱的娟:
我的娟,上回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么?再过三个月我们就可以成婚了,想想都激动,这是我日日夜夜盼望的事啊。聘礼,我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迎娶你了。
爱你的明
张蝴蝶眼里噙着泪,她没想到孙前锋是这么深情的男人。老天爷是怎么了?怎么会让一位深情善良的人遭受如此痛苦的经历。她放慢语速,缓缓地念着这些文字,仿佛这些信件就是写给她,她就是娟。
张蝴蝶又拿起一封信,信封破了个口,她掏出里边的信纸,看着旁边安静得像小孩子的孙前锋。倒也是,此时,张蝴蝶是母亲,孙前锋就是她的孩子。
亲爱的娟:
娟,此时不知你如何,我心如刀割。这封信,我是在一座小城写的,祖国需要,我甚至来不及给你留信,就响应号召,奔赴前线。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归来,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你在南熙河边捕蝴蝶……如果可以,你就不用等我了,可惜我这封信寄不出去,我这些话语你听不到……
爱你的明
蝴蝶读到“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你在南熙河边捕蝴蝶”这句时,内心一震,思绪万千,就是那一只黄褐色的蝴蝶,就是那两个依偎的恋人从草地站起,追逐嬉闹,他们和蝴蝶翩翩起舞……仿佛在一刹那,她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所有的回忆,都像潮水汹涌澎湃席卷而来——张蝴蝶就在这一刻,恢复了记忆。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想起年轻的他叫明,她叫娟。两个人相恋许久,每次见面都在南熙河边的草地上捕蝴蝶,后来顺理成章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就没有了他的音信,再后来听说他进入部队,上了前线,生死未卜。她父母无奈之下就把她许配给了同村的屠宰户王大刚。她婚后郁郁寡欢,加之不能生育,终日受王大刚的羞辱,日日以泪洗面,有一天,终于大声哭嚎,昏倒在地,在医院醒来时,已失去记忆。
孙前锋发现她在啼哭,就问:“你怎么哭了?”
张蝴蝶抹了一把眼泪,说:“孙大哥,念着你的文字,着实感人。”
孙前锋笑笑,说:“也难为你了……谢谢你帮我念了这些信。”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回到家乡后,我们又两次搬家,最终来到这里。那时候,因为我曾是前锋,所以我就改名为孙前锋,实际上是为了忘记那一段恋情,忘记她……谁曾想,这些年来她的音容笑貌无时不刻不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张蝴蝶背过脸去,不停地抽搐,眼泪像河水一般哗哗流下。她之所以改名叫张蝴蝶,就是因为那一只黄褐色的蝴蝶,那一只蝴蝶成了唯一可以寄托美好记忆的希望。她失忆后,什么都不记得,唯独蝴蝶,以及關于蝴蝶的回忆,刻骨铭心。
张蝴蝶眼前仿若出现了一万只黄褐色的蝴蝶,翩翩起舞,闪耀着晚霞的光芒。
她徐徐转过脸来,面对孙前锋。
眼前的孙前锋就是明,就是她日思夜想的,而又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明。
孙前锋的脸,干瘦、黝黑,皱纹隆起,老年斑布满两只手,T恤洗得发白。黑白夹杂的头发像黄昏后白天和黑夜交替当中的拔高的青草,两只眼眶像归途当中的两个入口——充满着希望,又暗含着未知。
张蝴蝶细细端详着孙前锋,很想把几十年来对他的思念都集中在此刻。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扑上去抱住他、说她就是娟?还是痛哭流涕、向他诉苦?她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怎么做更好,准确地说,她一直盼望的事盼望的人突然降临,她却手足无措,甚至宁愿这一切最好没有发生。如果他知道她这些年来过得不好,那又有多难过,那还不如把一个美好的印象停留在他的记忆里。相认与否又如何,她知道他想念着她,他知道她想念着他,就已足够。
自此,张蝴蝶更加精心照料孙前锋,原来孙前锋还帮忙择菜,现在张蝴蝶连择菜这样的活也不让他干了,她一有时间就到凤尾镇上去打听,什么菜肴对脑梗有食疗作用,什么菜肴适合老年人食用,她每天变换着各种菜式,半个月都不重样。张蝴蝶还到凤尾镇最大的药店买了测压器,每隔两三天就给孙前锋测量血压;更换了40寸创维彩电,缴纳了每年150块钱的有线电视费,每天让孙先锋聆听各种嬉笑怒骂的综艺节目;甚至还到隔壁杂货铺找年轻的老板小刘,让小刘帮忙托人买了一台硕大的按摩椅,每天让孙前锋坐在按摩椅上按摩二十分钟。张蝴蝶发了疯似的,想尽一切办法让孙前锋吃好、穿好、睡好、心情好。张蝴蝶像一位伟大的母亲,照顾她弱小的儿子。后来,张蝴蝶突发奇想,每天晚上给孙前锋讲故事。这是不可想象的,张蝴蝶从来没有给别人讲过故事,她从小就胆小,说话不流利,现在给孙前锋讲故事,竟然抑扬顿挫、娓娓动听。那些自小从奶奶和母亲处听来的民间故事,现在派上了用场,孙前锋听得十分入迷。每隔半个月,张蝴蝶还要把那些信件,重新读一遍,她知道,这些文字能够抚慰孙前锋的心灵,而现在,当她低语深情地念这些文字的时候,就犹如她张蝴蝶和孙前锋,亦或是娟和明在低声互诉衷情,她和孙前锋一样,感觉到从内心深处荡漾出来的幸福。
张蝴蝶觉得这样挺好的,她现在和孙前锋除了没有领取结婚证,除了她没有给他生孩子,除了他不知道她就是娟,其他的都一样,甚至比普通的夫妻更加恩爱甜蜜。
5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这天晚上,孙前锋起夜,摔了一跤,就倒地不起了。
大家手忙脚乱把孙前锋送到县医院抢救,他才缓过神,但也是奄奄一息。
张蝴蝶赶紧把一沓信件拿过来,逐字逐句地念,孙前锋瘦削的脸一刹那有了转色,隐隐约约泛着些许光泽,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
张蝴蝶泪流满面,她突然扑过去,哭喊着:“明,我就是娟啊!”孙前锋迷离的眼睛看着她,好似听到,又好似听不到。他的双眼就像两汪潭水,随着黑夜的来临慢慢闭合,他安详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随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張蝴蝶每天晚上都做着同一个梦:在风和日丽的上午,南熙河边上,一对青年男女在追逐嬉闹,摘花捕蝶。又过了两个月,人们在屋子里的床上发现了躺着的张蝴蝶,旁边是一沓信件。张蝴蝶没有了呼吸,她的表情柔和安详,两只手左右摊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凤尾镇上的人们欣喜地看到,在这个彩霞染红天边的傍晚,张蝴蝶果真就化成了一只黄褐色的失忆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