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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候(上)

2024-06-05阿苏越尔

凉山文学 2024年1期

阿苏越尔

一:楔子——“如果有一次在异乡的梦境中突然醒来的经历。”

群山好像睡着了,连调皮的山风也被赶进了厚实的梦中。侧耳细听,溪水仍然在群山和村庄的耳边低语,一句句,似断若续。在溪水汇聚而成河流的沟坝上,静静躺卧着鹿鹿觉巴,这个有近百户人家的村庄早已习惯了勒俄特依河的日夜喧响。

此时幼小的微瑟史布还无从知晓,秋冬时节,在平缓的沟洼地带,这条河流磨磨蹭蹭拖拖拉拉,还趁人不备稍作停留,形同死水一潭,里面长年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各种腐朽物,一切突然就静止不动了,仿佛时间本身也只是一个虚构,远在天边。

天边在哪里呢?那时候,在幼小的微瑟史布看来,“天边”就是勒俄特依河奔涌的方向。因为有了方向,勒俄特依河经年累月步履匆匆,细碎的浪花像纯真的小手,动情处挥舞两下。

……

“瓜娃子!”时值隆冬,从这句骂人的话开始,微瑟史布总算领教了汉语的威力。

骂他的是张迅,张家刚从坝子被撵上山居住,鹿鹿觉巴对于他,算是初来乍到。

这个叫鹿鹿觉巴的村庄有近百户人,汉人三户。老人们说原先汉人来过这里,村子的东南面还修了寺庙,后来在破四旧运动中捣毁了。之前的原住民当然是被撵跑了,逃到更深的山里。老人们的话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但是寺庙的地名迄今还活生生留在彝语里。

还有一个汉人长期生活过的实物证据,无意间被微瑟史布和张迅等小孩刨出来了。一具无头的泥塑菩萨。在一堆乱石中,这一天,玩耍的小孩们翻开了上面的石头,泥菩萨现身了。小孩们吓得赶紧后退,总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还吸附在里面,不敢继续扒拉了。慌乱中,微瑟史布的脚后跟踩到了张迅的脚背。

“瓜娃子!你把我踩疼了。”

脱口而出的脏话。微瑟史布还记得身旁的小伙伴们不怀好意的集体起哄、狞笑。五六个小孩,其中的阿苏木牛还系着红领巾,笑凶了,他把碍事的红领巾松了松。

其他的都没有上学,虽然年龄相仿,在汉语的学习上,佩德支铁似乎领先了一步,他的笑容灿烂,就凭他家靠近本村的汉人甘度觉家,耳濡目染过几句汉语就自以为是了。张迅愤怒地飙出一句汉语,微瑟史布一下就闻到了其中的火药味。众目睽睽之下,微瑟史布觉得委屈和臊皮。他无言以答,只好学着对方的口气,彝汉夹杂着回应了一句“你才是瓜娃子”。由此引燃了新的爆笑。见众人欢笑,微瑟史布自己也被逗乐了。在平时,有了欢笑,他们之间很快就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但今天有些反常。或许是觉得被彝族小孩集体捉弄了,张迅似乎感到势单力薄,气努努走掉了。平缓的山坡上,又一阵嬉笑淹没了冬天的寒彻。

山谷中,勒俄特依河流不为所动,由南而北,在平静中沿着不变的方向继续流淌。

期待中剑拔弩张的局面没有出现,众孩有些失望。去参加批斗会的父母应该要回家了,他们延颈鹄望家的方向。有人连声发出“嗷嗷嗷”的怪叫,惊飞了荆棘丛中刚刚落下的喜鹊。

“瓜娃子是啥意思?可能是骂人的话中最厉害的?”微瑟史布自顾寻思,若有所悟。

那是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事后好几天,微瑟史布都在怨自己,张迅小他一岁,踩踏了张迅理当及时赔礼道歉。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率先去嘲笑张迅那拖得长长的鼻涕。那条鼻涕好几次差点滴落在他们正在奋力击打的纸牌上,幸好及时被吸了回去。后来的日子,只要山上的瀑布结冰,微瑟史布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张迅的鼻涕。山上的冰瀑耷拉着垂在黢黑的峭壁上,好些日子都没有被潺潺的水流吸回崖上。等到阳光出来,冰瀑便自行融解断裂,轰隆隆砸落的声音回响在村庄的上空。“瓜娃子!”这次的经历无形中成为日后微瑟史布学习汉语的动力。学校较远,村庄里的小孩普遍读书迟,一年后,微瑟史布才跨入了他朝思暮想的乍薇小学。

报名了。那一天,微瑟史布的心中翻腾着开心的浪花,一早汇入到开学的人流中。在乍薇小学报名处,老师问他:“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杨清华。”微瑟史布不假思索就回答。“哦,杨启华,好,报上了。”算是误打误撞,好在这个名字没有用上多少年。上了初中,微瑟史布又换回了彝名。原因是班上碰巧有一名叫“杨启华”的汉族同学,班主任不想在点名时劳神费事。

微瑟史布的彝名回来了。五年来,除了学校的师生,微瑟史布的父母和村里的左邻右舍还是习惯于喊他的彝名。知道儿子取了个汉族名字,刚开始,微瑟史布的父母也興致勃勃地记下了,而且还图新鲜,尝试着喊过几次“杨启华”,觉着拗口,很快就知难而退了。至于微瑟史布为什么会如有神助,突然从口中冒出杨清华这个名字,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而那位报名的老师把“杨清华”误听成“杨启华”,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毫不夸张地说,七八十年代,谁没有取个汉名,谁就是老土,不够时髦。

……

“给你讲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呢?”

每次回顾往事,微瑟史布总会在结尾缀上一句,像是拷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吸毒的儿子不为所动,坐在乐器店门口闷闷不乐,在父亲微瑟史布的叙述中呆若木鸡。每天起来,他都动用大量的彝汉双语,想要从父亲这里骗得毒资。有时候,机关算尽还是一无所获,他只好忍住心中爬虫一样搅扰得人不得安宁的毒瘾,去城里所有认识的人那儿借钱。

时光荏苒。一个彝人到中年以后,即使他能够凭籍应付裕如的汉语走到了遥远的海边,这个彝人依然对小时候张迅的爸爸安慰他说的话记忆犹新——学习另一种语言必须从学会骂人开始。从小到大,这句打趣的话让他信以为真。而在今夜的大海上,那些早已去世、连一句汉语都不会讲的祖先,其灵魂又是如何飞越崇山峻岭,在汉地优游自如的呢?

钻入久违的毕摩经书中,微瑟史布或许能够揭橥答案。

彝人的经书中说,人死后还有“三个灵魂”存在,并各有不同的存在方式,其中一魂会坚守在火葬场的坟茔上,一魂游荡驰骋于天地之中,一魂继续守护家中供奉的祖灵牌上。直到“尼木措毕”(送灵归祖)仪式结束。届时,三魂才会在诵经声中汇合,同归于祖界与祖先团聚。

作为一个高中肄业的学生,微瑟史布不是不知道,这些在梦境中漂洋过海的魂魄,其实在世时,它们连大海也没有见过。也许是有了夜幕的掩护,它们成群结队,翻山越岭,出现在灏茫的海面上,在传递着自己血脉的后人的梦境中演绎着一个个怪异的梦。即使岸边偶尔抽泣的汽笛声,也无法惊吓和吸引到它们,使这些游荡的灵魂靠岸,稍息片刻。

你看嘛,半夜醒来,微瑟史布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梦境的深意。

——有许多头顶彝族大盘帽的婦女围坐在堂屋中间,竹编簸箕上盛满雪白饱满的米饭。妇女们正蹲着吃饭,听不到咀嚼的声响。出人意料的是,一会儿有人坐到了盛饭的簸箕中间,这是多么不雅的行为。屋子的上方是火塘,火塘边朦胧不清,已逝去的父亲微瑟木使正在责骂火塘下方的母亲,同样听不到声音,但模样很生气。似乎正在斥责她不应该上这里来。骂着骂着,父亲微瑟木使怒不可遏,从火塘上方一跃而起,一脚把母亲踹出了梦境。

这是夏天,在遥远的海上,竹筏还在手牵着手沉睡在大海的摇篮里,微瑟史布却惊醒了。

海水轻轻荡漾,拍打竹筏的细小浪头翻卷起大海微弱的鼾声。遥远的岸边隐约出一夜未眠的灯光,有汽笛鸣响,似乎要送上一份慰藉和牵挂,给那些黑夜中担惊受怕的人们。

睡梦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微瑟史布余悸在心,一动不动,近乎痴呆地望着愈加低矮的板房顶,目光惊悚。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零碎的生活场景在脑海中飞快闪逝,努力与梦中的事物相回应,它们互相排斥,同时互相吸引,最后胶着在一起,变得纠缠不清,只凝聚成了想要抽烟的一个念头。索性从单薄的床板上支撑起来时,中年的他显得滞重,仿佛刚才的梦魇如一块巨石还碾压在身上。他摸索着,穿上衣裤,从裤包里掏出打火机,烟盒里还剩几支被压扁了的纸烟。抽这个烟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烟劲儿太小,没有旱烟抽起来过瘾。但旱烟的味道总是受到周围城里人的嫌弃,在儿子的多次建议下,他只好入乡随俗。他的儿子比他更会察言观色,这一点让他感到宽慰。如果不沾染上毒品,儿子是无可挑剔的。这次听儿子说已经戒了毒瘾,他喜不自禁。此时,儿子还在睡觉,他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微瑟史布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酣睡的儿子,朦胧中可见一只脚已露出被褥。好像梦中踹人的不是他爷爷,而是他。

微瑟史布曾经是一位毕摩。毕摩是彝语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毕摩是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司。彝族地区的各类宗教及法事活动的主持者还有一种职业被称作“苏尼”,苏尼类似于汉语的巫师。

作为一位曾经做毕摩和苏尼主持的仪式约定俗成的统称叫“迷信活动”。别人的许多疑惑一般都能解答,他自己的梦却时常让他困惑,一头雾水,尤其是刚才的梦境,它们的主题是连贯的吗?是否是新的遭遇的预示呢?

微瑟史布暂时还无法回答自己。就像小时候猜谜,有些事情要等揭示了谜底才会恍然大悟。

像微瑟史布一样,我们平淡无奇的一生中,如果有一次在异乡的梦境中突然醒来的经历,那么,我们将愈加怀念故乡头顶的璀璨星光,我们一定会因为怀想遥远的故乡而拥有更多的拳拳之心。我们将对经过故乡的每一个亲人和朋友敞开心扉,奉献出我们内心无限的眷念和坦荡。

走出板房,远方的岸上灯光迷离。微波荡漾,不知疲劳地将灯光折叠起来又重新摊开。就这样,海面倒映的光辉似乎比岸上的灯光还要绚烂辉煌。从来不遵照黑夜的旨意而安心睡眠的城市,此时仿佛就近在咫尺。而在白天,就算坐上渔场老板的快艇过来,也还是需要耗十多分钟时间抵达。微瑟史布再次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烟头一明一灭之间,他的右手不由自主有些哆嗦。此时,比起微瑟史布嘴里咂出的微弱亮光来,城市的灯光明显要强大魁梧许多。

听儿子介绍,原来在这个养殖场上打工的还有几个来自交脚县的同胞,但因为其中一个对海水过敏,出现脸上浮肿和指甲脱落的症状,一个月前那几位青年一起上了岸,说要去城市郊外的玩具厂打工。也有传说,这几个青年嫌弃打工太辛苦,夜里入室行窃被逮了。

听了儿子的介绍,微瑟史布又担心起来。他引经据典,用尔比教育儿子:“穷人莫去偷,偷了会更穷;即偷得十件,不够赔名誉。”尔比类似于汉族的格言。在彝人中,有“没有尔比,人不会讲话”一说。前辈尔比不是说过占外人的好处如吃豆腐吗?机敏的儿子故意戗了父亲一句。

竹筏上的工作是投喂鲍鱼,主要饲料是晒干切碎的海带。有时也做清除杂贝、杂藻的工作。来看望儿子之前,听之前来干过的同乡讲,海上打工要晕船,当时微瑟史布免不了担忧。昨天站在海边,微瑟史布“啊吧吧”地感叹不已,暗暗计算着眼前的大海与山里的湖泊的大小关系。毫不夸张地说,大海颠覆了他对水的观念。这么多的水汇聚起来就变了味道,咸咸的,应该足够拿来喂养牧羊人阿合的所有羊群吧。在阔达的大海上,谁都找不到难以撼动的根须,谚语和尔比都无从落地生根,随波逐流是每一个人共同的命运。

尔比说:“挣钱到异乡,头发掉一把。”本来,微瑟史布是应乌托县劳务公司的邀请来做演出的。附带还见到了儿子,也见到了大海,微瑟史布由衷的高兴。他相信,只要隔绝吸毒的环境,儿子就会改过自新。因为忙于生计,放任儿子学坏,后悔和自责一直抓扯着他的心灵,再动听的歌声、再多美好的祈祷词都无法使他获得平静。这是一场怎样被天地精心安排的命运啊。

来到海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令他望而生畏,这里的生活环境并不像他想象中纯洁,他想带儿子回家。昨天,佩德支铁打来电话,说老家的传奇人物阿映阿玛去世了。他的惊骇溢于言表,怎么?没有听说她生病了呀?那一刻,微瑟史布哽咽着接完了电话。整个鹿鹿觉巴只剩下老弱病残,能够帮忙办丧事的青年都倾巢而出打工来了,支铁问他能否顺道在县城找几个青年上来。要赶回去帮忙,儿子不乐意回家,他似乎爱上了大海上的打工生活。想到周围不守本分的同乡,还有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父亲着实不放心。

要回去了!微瑟史布抛弃梦魇的纠缠,愉快地想起自己的故乡鹿鹿觉巴。这个时节,玉米应该抽穗扬花了吧?他在乌托县城卖乐器,办培训班,家里的耕地由妻子操持。请微瑟史布出来慰问演出的劳务公司老板,还在请教他哪个日子过火把节最好,老板想集中打工的同胞就地过节。知道他曾是毕摩,有人想请他做驱邪仪式,他谢绝了。这些彝人,来到城市的时候,把自己的风俗习惯也一并带来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微瑟史布的记忆变得清晰活跃。

太阳从海平面上徐徐升起,大而无神。太阳像格播阿夷那张宽大的脸盘。

天亮后就必须千里迢迢赶回家了,一想到刚去世的阿映阿玛的点点滴滴,微瑟史布不禁悲從中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一定要及时赶回鹿鹿觉巴,为阿映阿玛献上一曲情真意切的挽歌。

四:“所有老人的安然离世,都是为了后代美丽的邂逅。”

人群正在往村子西边的山麓汇集,越来越多,数量逐渐超过了核桃树上的乌鸦。

迪莫阿基站在屋檐下,眼睛眍,一脸阴沉。

几天前,她就听见核桃树上有一只乌鸦呱呱叫唤,不停地叫唤。好奇心驱使她出门张望,乌鸦栖在土埂下核桃树的细枝上,正对着她们家屋檐下的劈柴堆。冬日的核桃树枝萧瑟干冷,似乎承受不住乌鸦的重量,摇晃不定。乌鸦却并不急于飞走,一直在摇晃中维持着平衡。迪莫阿基正在担心,乌鸦心领神会般跃到了更高的枝条上,高处的粗枝条不再摇晃,它的头望向了屋后山坡的方向。枝条上有一片枯叶孤零零落下,乌鸦用喙梳理了一下尖利的爪,稍息片刻,又继续朝着山坡的方向呱呱叫唤。偶尔扑棱一下翅膀,努力维持着身躯的平衡。

屋子背后的山坡上有一片耕地,夏秋季节是满打满插的玉米林,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冬闲时呈现空落落的场景。耕地后面连着平缓的山褶,南侧是一条隆起的山梁,上面长满了枝干遒劲的青杠树,青冈树中间坟冢累累,是汉人曾经居住过这个村庄的又一力证。靠近山顶的地方树木稀疏,山崖的阴影和岩架间堆满了积雪,皑皑白雪像老人苍苍的白发覆在山头,一下暴露了山的真实年龄。更高的山顶上,有一排树木跳出了逶迤的山脊线,像触碰到了天空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排起队列,将暗黑的身子勾勒在身后湛蓝的天幕上。

迪莫阿基的视线落下来,落在大门口的狗棚上。狗棚紧靠着围墙,里面铺了一层赶场路过田边时从汉人那里讨来的稻草。稻草秆耙软舒适,让那张狗可以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在一群陌生人拥进来之前养精蓄锐。有什么不测之祸吗?唉,听懂乌鸦语言的人早已不在人间。无论出现在哪里,乌鸦总是令人心气滞重。迪莫阿基浮想联翩,没有察觉乌鸦已经悄然飞走。

迪莫阿基心想,鸟类可以扑棱着翅膀,保持自身的平衡。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面对生老病死,面对贫穷和无常的灾难,她怎样才能保持生活的平衡呢,难道说她也要生长出一双属于自己的翅膀,扑棱着维持生活的平衡吗?生活仅仅就是核桃树枝干一样的一团漆黑吗?一家人竭蹶撑持的结果是否因为丈夫的病痛而宣告动荡不安?自从嫁给了佩德家,她就心无旁骛栖息在佩德家的这根枝条上,从不打算借故飞走。站在低矮的屋檐下,迪莫阿基突然很羡慕乌鸦那双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她不自觉地把垂落的手臂抬了上来。

家在,希望总会存在。老两口一直和儿子家一起住,儿媳妇服侍老人公总有诸多不便,所以迪莫阿芳一早出门劳作去了。走回家时,她随手从屋檐下柴垛里拿了几根木柴添入火塘,把因为出门太久而奄奄一息的火苗续上。丈夫佩德称默呻吟着,右手托着右脸颊,痛苦的面部表情在微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几乎把家里所有的棉被和披毡都搜罗出来,迪莫阿基才把佩德称默的上半身支撑起来,半躺半卧在火塘上方,看见妻子布满阴云的脸,佩德称默动了动嘴巴,想要安慰妻子一句,出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丧气话:“祖先要来找,谁也挡不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做梦,各种千奇百怪的乱梦。好几次梦见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新衣服,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来到门口的核桃树下。对,一大帮人就聚集在门口的核桃树下,似乎是从石姆恩哈(天堂)下来接我的。我一直听不清他们嘈嘈切切的声音。”

见妻子不声不响,继续在火塘里拨弄柴火,佩德称默把他早晨说过的话又絮叨了一遍。

佩德称默的话含混不清。生病的时间久了,妻子一旁侍候着也累了。每天听他的聒烦,要做到每一句话都辨别真切,并且给予响应,这几乎要让侍候的人也累成病人。

“前几天我去找微瑟毕摩算了你的生辰八字,他说你能活到90岁。”妻子本来想如实禀报:“微瑟毕摩占了一卜,今年你母亲生育你的生辰在南方,是一个坎,翻过了这个坎,你就能活到90岁。”话一出口就省略前半截了。是的,真话不全说。今年有一个坎说出来让人沮丧。

“微瑟毕摩还建议,找一只白蹄灰背的绵羊来做救渡毕,死活就能立见分晓。”

“90岁?阿吧吧,这个微瑟木使是咋个算的命嘛,那我不就成为活着的妖精啦。尔比说,老人不离世,后辈不兴旺,活90岁会拖累后代。”

“传说中的约特斯里不是活了120岁、加枝老瓦不是活了320岁吗?……”

迪莫阿基还是想方设法宽慰丈夫,她习惯性地拨弄着柴火,火苗已经很旺了。这一天,迪莫阿基再一次出门拿柴火时,又不由自主,偷偷瞄了一眼乌鸦栖息过的核桃枝丫。

这一次,乌鸦并没有出现在枝头,但乌鸦的呱呱叫唤还是在迪莫阿基的心中挥之不去,着实让她心烦意乱。她说服丈夫,决定做一个彝语叫“顾赐”的救渡毕。这时候,牧羊人阿合刚刚把羊群赶到山上。儿子佩德木支正在大队保管处准备参加村民大会,母亲迪莫阿基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把儿子喊到旁边,遣发他邀约一个朋友火速上山,找到放羊的地方,询好价,抓一只羊子回来做救渡毕。儿子佩德木支有些抱怨,说为什么不早点做决定,非要等羊子上山了才劳神费力去抓。几句抱怨后,他请上村民阿苏嘎嘎,悻悻而去。

“你父亲的病情容不得等啰嘛。记好哦,毕摩说一定要白蹄灰背的绵羊哈!”

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母亲又不放心地嘱咐上一句。

佩德木支和阿苏嘎嘎一心扑在逮羊子上,相互商量着路线,已经听不见了。

迪莫阿基回到会场上,替代儿子开会。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讲话,是毛乡长。身边有人悄悄问,你丈夫的病有没有好转呐?迪莫阿基扯谎说好了,她不想麻烦别人来探视病人。坐在会场听了一阵,迪莫阿基才明白了。原来政府要重新签订农村土地承包合同,颁发《承包土地使用证》。鹿鹿觉巴村的承包地开始于1981年1月。今天乡干部在会上讲话时依然彝汉语夹杂,迪莫阿基不断悄声询问身边懂汉语的村民才弄醒豁:这次办证是根据中共中央〔1984〕01号文件精神执行的。耕地的承包期从去年起延长三十年以上,承包土地的注意事项讲了六条,什么“生不增、死不减”、什么“不准买卖、不准荒芜弃耕”等等。如此说来,即使丈夫走了,自家的七亩承包地也还能保住。想到奄奄一息的丈夫,想到一成不变的土地,在丈夫病危的阴影笼罩下,迪莫阿基的心里总算找到了一丝亮光。问题是,这一次承包地是不是要重新抓阄呢?她有些担心几年来自己精耕细作出来的土地被人轻易就抓走。为了日子越来越好过,迪莫阿基在土地上花费的心思实在太多了。为增加地力,地里的每一块石子她都努力刨出来,为增加面积,地边每一小块地埂她都奋力开挖过。可不能说变就变哪。得到村支部书记木易不再抓阄的表态后,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开会结束了,迪莫阿基悄悄邀请了几位佩德家的青壮年回来帮忙。

在胡安镇读初中的佩德称默的孙子佩德支铁接到通知后,也马不停蹄地请假赶回来了。病情不容许耽搁,仪式在白天举行。有一个佩德家的青年收拢了拴在救渡羊颈上的麻绳,抱起羊在病人身上由内而外快速地旋转了三圈。接着由两个人帮忙,使劲掰开了羊子的嘴巴。

“吹一口气进去吧!”

嘴对嘴,病人佩德称默以为吸足了气,朝绵羊的嘴里吹出时却只有一口微弱的气。从火塘上方到屋子中央,再从屋子的中央回到火塘上方,佩德称默参加仪式的整个行动靠儿子搀扶着。这一次,按照毕摩的指示,在众人的关注下,佩德称默完成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项庄严仪式。

到了傍晚时分,救渡仪式总算完成了。病人是死是活啊?面对众人询问的眼光,毕摩微瑟木使沉默了片刻,翻出皱皱巴巴的经书说:“做毕过后三天之内见分晓”。

弥留之际,佩德称默的眼前有数不胜数的人影晃动,骤然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呢?听见父亲的咕哝,佩德木支有些蹊跷,父亲正望着门口的方向。佩德木支好不容易听清楚了父亲的话语,把他抱到外面看了一眼对面的祖尔山,还有山上蜿蜒着的白色小路。抱久了,佩德木支的手有些酸疼,只得将父亲的身子倒腾给刚刚赶到的儿子佩德支铁抱一会儿。

“毕摩不需送,吉祥留下来。”微瑟木使连一口羊肉汤都来不及尝,就收起毕铃和经书,机械地重复着大家都耳熟能背的话,匆匆掩上房门离开了。微瑟毕摩刚一离开,早上还能说话的佩德称默立马咽下属纩之气,留下躯壳,从孙子的怀中飞走了。

在傍晚的时空中,佩德称默灵魂飞升了。他的眼光竟然穿透屋顶的瓦片和椽子,看见了那些惊慌失措的亲人。他的记忆清晰,甚至能够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牙痛时的情景:人们说,喝酒可以止痛,他为此一口气喝光了一个木碗盛的白酒,搞得自己整天晕乎乎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草木葳蕤,无精打采的蝉鸣声瀑布一样泼洒在村庄。云朵丝丝缕缕,挡不住炽烈的阳光,佩德称默的眼前有许多炫目的光圈在游移。一切如梦似幻,而他却把自己的疼痛放大,在真切的生活中慌乱失意,对亲人的成长和时光的流逝都漠不关心。现在他的灵魂飘忽在空中,轻松愉快。没有疼痛,甚至没有留念。地上只留下象征,亲人们熙熙攘攘,忙乱不堪。人们赶着在尸体僵硬之前整理出一个优雅的姿态。妻子把佩德称默的眼睛合上,儿子用力把父亲耷拉下来的下颌骨合拢,持续捂紧,直到逝者的下颌不再垂落。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初中生佩德支铁吓懵了,他想放声大哭,但听见成人在提醒暂时不能哭出声来,他只好习惯性地伸出指头抠鼻子,缓解紧张和悲痛。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可以开哭了。哀嚎声响彻云霄。朝左睡去的男人,在丧歌中长眠不醒。

没有人知道佩德称默因为什么病而亡,大家只是知道佩德称默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经常喊牙痛。虽然不算太衰老,他的牙齿却被拔来所剩无几了。他的儿子曾经看见父亲犯牙痛时用拳頭敲击自己的腮帮,拿花椒塞进牙缝。这样做最终也无济于事,忍了几天,不得已又用火钳拔牙。牙齿们前赴后继,几年后另一根牙齿又会跳出来折磨他。佩德称默曾经把自己用钳子硬生生拽拉下来的牙齿放在手上端详,甚至把拔出来的牙齿放在巨石上敲碎了细致察看,依然不明病因。有时候急火攻心,他会把拔下的牙齿放在嘴里狠劲撕咬,来一场牙与牙的争斗。

什么都没有,是鬼在作祟。佩德称默愤愤地对妻子说。

家人已经习惯了佩德称默牙痛时的痛苦万状,一想到他从此再也用不住哀唤了,一家人就莫名闪过一丝快意。家人哪里知道,连死亡也未能消除佩德称默的牙痛,毕摩说,这样的疼痛如影随形,在阴间一直跟随了佩德称默很多年。就在佩德称默去世后的第二年,在佩德家举行彝语叫“而擦苏”的走阴仪式上,旁听的人们清楚地听到走阴者传回的一句话,说是在另一个世界,佩德称默的牙齿还在折磨着他,他还在哀嚎不停,吵得阴间的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这些是一年后的事情了。今天,佩德称默去世的阴云还笼罩在鹿鹿觉巴。

按照毕摩微瑟木使的话来说,佩德称默飞去的地方,是彝族人的灵魂天堂石姆恩哈。祖先一再强调,只有不带行李、无牵无挂的灵魂才能看见一条白色的通道,从那里飞升的灵魂就能进入石姆恩哈——祖先的身旁。而左顾右盼、心怀不轨的灵魂则会看见一条黑色的通道,那里魔鬼挥舞着诱惑的杉枝。还有一条花色的通道,专供不洁的灵魂去那里洗涤。

嫁到邻近乍薇村的佩德称默的女儿也赶到了,她扑到青杠木搭建的灵台上,哭声呼天抢地。

——以为老人会是磐石般安稳,永远巍然坐家中;

殊不知老人是岩上老树,清晨尚屹立,晚来倏不见;

以为老人会是山上青松,永远巍然立家中;

殊不知老人是坡上白雪,清晨尚望见,晚来忽消融。

老人活着时坐在屋子上方,下方就亮堂堂;

老人走了屋子空荡荡,女儿衷肠向谁诉?

女儿佩德诗姑嫫身材瘦小,眼神机灵。她遗憾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虽然彝族尔比有“老人去世了,儿孙游玩不必停”的谆谆教导,她嚎啕的丧歌依然触动了在场者的恻隐之心。

“微瑟毕摩你算一下吧,老人哪天抬上山最合适?”

夜幕降临,哭声逐渐消停,大家在院子里烧起了一堆劈柴,噼噼啪啪燃烧的篝火驱散了夜的寒凉。腾起的火光一次次映照着周围一个个凝重的表情。微瑟木使从腰杆上吊起的羊皮口袋中抽出烟袋,摸索出一撮被称作黑烟的兰花烟丝,揉搓了几下,心里默算着,并不急于回答。

佩德家支的几个老小耐心地等着他,专心致志,好像也在帮助毕摩微瑟木使涓吉择日。

“今天是猴日。”佩德木支早晨听毕摩说过,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先开口了。

“你父亲是不是属鼠的?”早晨才说过,微瑟木使不太确定,再次问佩德木支。

佩德木支点了点头,来不及得到答案,他就去招呼此刻才闻讯前来吊唁的客人去了。

“要么放三天上山,要么放七天。这两天都是没有瑕疵的好日子。五天后的日子,会有瑕疵,不合适。你们家支一起讨论一下放三天还是七天吧。”

“七天太长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农忙,两个人在路上遇见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我看放三天就上山火葬吧,我下来给村干部也通个气。反正都是老人了,算是喜丧。来,赶紧把木支喊过来,我们商量商量,明天一早去通知较近的亲属。住得远的就来不及通知了。”

佩德家支中年长的佩德米久,把佩德家的男人召集起来,准备到后院里去讨论料理后事。穿过墙角的狗棚边时,昏暗的光中,看见主人木支带着一群人走过来了,狗狺狺低鸣着,在关闭着的樊笼中摇曳着尾巴。有那么多人突然到来,它一下手足无措,也不敢再高声吠叫。

在后院的一棵高大的苹果树下,佩德家的人最终由头人佩德米久拍板,逝者三天后火葬。

佩德称默去世翌晨,小伙子们都受命去各地报丧去了。太远而没有被通知到的亲戚,等到获知噩耗,大度一点的,会提着酒主动上门追怀逝者,死者家属会杀猪宰羊盛情款待。小气一点的,也会因为不被通报而生气,觉得自己得不到死者家属的重视,受了冷落,从此不再往来。但三天时间太紧迫,不容佩德家的人瞻前顾后。小毕摩微瑟史布领受到的任务是去乍薇村报丧。乍薇村属于距离鹿鹿觉巴最近的村庄,在村子的北部。佩德诗姑嫫家也住在乍薇村,但她已经提前闻讯前来,不用另行通知了。但诗姑嫫的姑嫂家还得正式派专人通报,以示尊重。

“阿微家,有狗啵?客人到了。”

微瑟史布已经打听到主人家没有狗,但他必须礼节性地喊一句,不能擅自闯入。

“噢,没有狗,进来吧。”回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约莫十六岁,正站在院子中间的梨树下看书,神情专注,好像舍不得明媚的阳光,要把整个上午的阳光都要贪婪地打开在书本中。

微瑟史布被引领进屋后,看见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小女孩在烤火。大女孩给客人倒了一杯酒。问客从何来,有何贵干?说她的父母就在邻居家地里帮忙,稍等片刻,应该很快会回。

在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后,微瑟史布才通报了來意。一边开始观察面前的女孩:高挑的身材,拢成一束挂在身后的黑亮的辫子,下颌微微上扬,双眼明亮而沉静,目光扫视过来,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手中的书本还搁置在胸前,紧贴着蓝色校服的拉链。作为一个刚告别了读书生涯的人,看见熟悉的课本和校服,微瑟史布油然而生好感,他似乎闻到一股分外迷人的馨香的气息,是从书本中散发出来,还是从酒杯里漫溢出来的,他无从确定。大女孩放下书本出门去喊父母的那一刻,馨香消失不见了。微瑟史布嗒然若失。

当大门口传出锄头敲打在石块上邦邦的脆响,一下打破了周围的岑寂。小女孩放下舍不得的火塘,兴奋地跑出去报告家中来了客人。微瑟史布也从遐想中回过神来。

主人阿微五里说是出去帮邻居家刨地去了,进来后立刻换掉了糊满泥巴的雨鞋。然后不声不响从鸡笼里抓了一只阉鸡,招待报丧的客人。微瑟史布礼节性地劝阻了几句,心思却环绕在门口的大女孩身上,热切的期待着她再一次阳光般灿烂地出现在屋内。

主人家一迭声地叹息着,为佩德家老人的去世感到伤心。几句礼节性攀谈过后,主人家感叹,哎呀,你父亲微瑟木使我们都认识,曾经请来给我们家做毕,经过那场法事,娃儿妈妈头晕目眩的病好了许多。还说我们之间是亲戚。当知道微瑟史布也在学毕后,阿微家更是找来树枝和弯刀,让微瑟史布在院子里也给自己最近老是喊腰痛的妻子打个木刻占个卜。

“打木刻”是阳光山脉地区彝族一种占卜吉凶祸福的古老方式:需要一根比拇指粗大的树枝,由毕摩左手将木棍撑持在地面,右手拿着弯刀在树枝上割起皮层无数,然后毕摩任意在其中一处割开的树皮上斩下一片,观察两端挖开的树皮的单双数,以此来判断吉凶祸福。

鸡肉已经煮上,微瑟史布出来打木刻的时候,阿微家的大女儿进屋去拿了刚才那本书,又站在了梨树下。听着客人念念有词,正在看书的大女孩远远地观察,面露疑惑的神色。

占卜结束,微瑟史布想要鼓足勇气搭讪,问她读几年级了?但是觉得唐突,话到嘴边咽了。

“你可能觉得好笑吧?其实,占卜这个,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

毕摩主动交代不信占卜,大女孩露出讶异。走过大女孩身边时,微瑟史布想要继续停下来说话,但对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书本上。从女孩所捧读的书的封面判断,应该是初二的语文。初中时间,刚好和他擦肩而过,难怪在他的印象中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虽然都在乍薇小学念书,但小孩子之间,谁也不会留意谁,何况,他们并不是一个村庄的学生呢?

“你要喊舅舅了,玛麻。”哦,原来她叫玛麻呀!微瑟史布默默记下了这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阿微玛麻不太服气地回怼:“喊他舅舅喊老了,我们年纪相仿吧。”哦,这个阿微玛麻还有些调皮哦。阿微玛麻。像铭记父亲传授的经文,微瑟史布默默记下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芳名。

“玛麻是家中老大,要不是留在家中照顾弟妹,耽误了几年,应该初中毕业了。要是换成从前的话,直接嫁人了事。现在的娃儿懂不起彝族亲戚啊。”母亲莫莫索玛插话。

这天早晨,太阳似乎明白了微瑟史布纷乱的心思似的,用绚丽的朝霞铺满了归途的天空。四五里的路程,微瑟史布脚力强劲,他几乎是跑回鹿鹿觉巴的。哦太阳,它用目空一切的眼光打量着一切,没有羞涩,没有回避,适应了大地上的一切,即使对老人去世的忧伤也不屑一顾。太阳肯定看到了鹿鹿觉巴的人们那仓猝的神色。积雪和寒冷一并收缩,都聚集到了阳光照不到的山洼里。村庄里的人们却都聚集到了佩德称默家那间掉队在村庄后面的房屋内。一只只纵情的乌鸦将树木的阴影搬来搬去。面对去世的亲人,人们只能共同守在他的灵架旁,喝着酒,不停地摆谈着死者生前动人的事迹,用生动的气息去驱散弥漫在屋子里的生命消亡的腐朽和沉闷。

此时此刻,微瑟史布也耽于幻想之中:等我也老了,一想到有那么多亲朋好友可以放弃手头的农活来吊唁我的离去,心里顿时觉得温馨无限。但我现在还年轻,我必须抓紧生活。已经80岁的佩德称默显然是老了,还在去年夏天的时候他就开始迷迷瞪瞪的说起糊涂话来。佩德称默颤微微地坐到门口,望着那条可以延伸到县城去的山路,说他看见有很多人正在朝山下赶来,你看,当中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嘞。人们都吃惊地站在他的身后,虽然只是傍晚的时光,听了老人的胡话,对面那条静悄悄的山谷依然使在场的人们背脊凉飕飕的。

微瑟史布是在事后听到这一切的。那时候他正和佩德称默的孙子支铁一起快乐地玩耍。就是这个冬天,他们都为积雪覆盖了可以在上面摔跤的草场而惋惜。雪住放晴的时候,他不断地和支铁摔跤,在许多人的怂恿下,他们从当初的戏耍变成彼此暗自较劲。

老人的去世对于小孩子们来讲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们快乐地在人堆里穿梭,喊叫,好像不幸也就是人世间幸福的来源一样。“身边的老人去世,是留不住的,山坡上滚下的石头,是拦不住的,还是让孩子们尽情地玩吧!”人们学着达古阿苏模书的语气互相开导着,在一批新的奔丧者嚎叫着丧歌到来前,调试着和天气相搭配的黯淡心情。

微瑟史布心中甚至还涌动着读过的某部手抄本的细节,这迅速让他脸红心热。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他迫切需要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来确认成长,但这件事情的确难以启齿。多年以后回头再想,假如微瑟史布知道自己一生中第一次美丽的魂不守舍就这样开始,而且有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他宁愿相信,所有老人的安然离世,都是为了后代美丽的邂逅。

八:“仿佛天空明亮的闪电,划开了青春的轨迹”

马拉车摇摇颠颠回到鹿鹿觉巴。在村口,等候多时的一群小孩欢呼着、簇拥着马车来到村保管处的敞坝。日头偏西,西边的几处山崖下落了淡淡的阴影,已是下午的寂静时光。

“大队保管处”,是大集体时期修筑的集体场地,有几间房屋,其中含括一栋楼房,用来保管储存粮食,还有一个晒粮食用的大敞坝。包产到户后,打了水泥的地坪无人修补,有好几处破损,渐渐形成了坑坑洼洼。尽管如此,习惯性地,保管处还是村民集体活动的首选场所。

“噢,驾!啊噢,驾啊嘞!!”

“到都到了,你就不一定吼啰嘛。”

驾驭马车的是沙马支初,他一派喜气洋洋,露出那一颗新近包了银片的门牙,在逐渐衰弱的下午的阳光中放出惹眼的光芒。车辕上还坐了一个人,是格播阿夷。格播阿夷的双脚耷拉着,不时蹭刮在路面上。马车还没有停稳,格播阿夷的腳已经点到地面上。

一直在村口翘首以待的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此时像洪水找到了突破口,迫不及待地决堤奔涌出去,在一群孩子后面,微瑟史布慢悠悠跟了上去,他的个子明显高出一头。

“小娃儿些,让开一点,不要去动人家的机器哦!”

格播阿夷声音自制而倔强。其实,除了正在卸载器材的沙马支初,没有任何人敢于去碰那些黑乎乎有点吓唬人的宝贝。小孩们围拢来,在旁边指点着,相互窃窃私语,偶尔发出的嬉笑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期待。各种疑问环绕在这些放映器材上,但找不到解疑释惑的最佳人选,放映队的技术人员并没有在场。马车的缰绳拴在保管处棚子下面弃置不用的石臼上,驮马打着响鼻,似乎对今天的行程感到满意,一捧草料送上,马鼻子再次突突的喷着,帮助机器吓唬孩群。

“微瑟家儿子,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嗦?准备看电影啵?要看就过来帮一下忙。”

格播阿夷拔高嗓音,从一群人中迅速找到了突破点。

微瑟史布顺从地走进人群给沙马支初搭手。他刚才袖手旁观,是担心一不小心弄坏机器。十八岁,正是可大可小的年龄。时而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谙于人情世故的青年,时而又觉得自己依然懵懂无知。一经格播阿夷不留情面的敲打,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站在那儿观望等于做错了事情。格播阿夷自己却岿然不动,在弯腰的人看来,个头比身后那头身子暗红、尾巴粗黑的驮马还要高大魁梧。在卸载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的一番指手画脚没能省略。或许在他眼里,这等小事完全犯不着亲自动手,因为,他已经不辱村干部交付的使命,神气活现地归来。

格播阿夷今天做的大事,就是去请县电影队来鹿鹿觉巴给全村人放映。这样的大事被他顺利完成了,其他的小事自然会有适合办小事的人去。格播阿夷的心理逻辑是,你把大小事情都承包了,别人不是就游手好闲啦?想到这点,他觉得自己是在成全别人。刚才在县城里装运设备,他也只是在沙马支初的求援下,偶尔懒心无肠搭一把手。

一想到自己给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格播阿夷未免要飘飘然。他突然吆喝那些指指戳戳的小孩站远一点。不是吗?昨天下午,在旁边的棚子下,村里的小伙子们逗钱打牙祭,买了阿映阿玛的猪宰杀。十几个青年分享着食物和快乐,大家其乐融融。正在播放歌曲的格播阿夷突然关掉了音响,煞有介事地说起了自己的见闻,还摆起了县城里那些他知道的有头有脸的人的趣闻轶事。尽管无从辨别真假,大家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村长沙马黑呷闻讯前来蹭吃蹭喝,正好听见他的高谈阔论。格播阿夷见村长也来了,谈兴愈浓。他说,自己和县上电影放映队的队长马拉嘎还是亲戚。马拉嘎也是黑彝,他说是亲戚自然不会有人质疑。格播阿夷放言,如果想看电影的话,老实说,马拉嘎他随喊随到。对于格播阿夷的夸夸其谈,沙马黑呷有所耳闻,他顺势狡黠地激他,说村上好久没有放一场电影了,你明天把电影放映队喊上来放一场电影,让大家在精神上也解馋。众人酒酣耳热,纷纷起哄鼓噪。酒助人兴,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格播阿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发窘下不了台,只好应承明天一早就下山去请。

他附加了一句,以免明日尴尬。

“只要放映队还在县上,没有去其他地方下乡都好说。”

百闻不如一见。见到电影放映器材都拉来了,大家对格播阿夷刮目相看了,纷纷觉得像这样有本事的人搬迁到鹿鹿觉巴来,是各家各户的福祉。这样的人在鹿鹿觉巴是多多益善啊。

“黑彝的亲戚漫山遍野,白彝的亲戚十条山沟。”这条彝族谚语又浮现脑海。在一个个感叹声中。格播阿夷的腰板更加挺直,俨然身后巍然屹立的祖尔山。

早晨的时候,他还不敢如此这般昂首挺胸出门。顺着勒俄特依河北下,马车绕过祖尔山的尽头,折转向南,经过胡安镇,翻越活龙山,来到县城马拉嘎队长家时已经是上午10点左右。绕一大圈,里程变大了,却省却了翻山越岭的脚力。格播阿夷叫沙马支初守候在外面,独自把从老丈人家抓来的两只阉鸡和一壶玉米白酒拎进了马队长家的小院子。马队长虚与委蛇了一番。坐在马队长家的沙发上,格播阿夷用食指敲击着沙发扶手,对带去的玉米白酒大肆渲染了一番。

“这是村里自己酿制的玉米白酒,酿酒师傅是眉山请来的,第一天喝醉了保证第二天不会头疼。我筶过的,尽管喝,确实不打头。我晓得,你们机关上的干部好多都喜欢喝这个酒。”

话虽这么说,联想到佩德称默去世的那一晚的遭遇,格播阿夷还是余悸在心。当时喝的就是面前这个被他吹来神乎其神的玉米白酒。“白酒啤酒混搭着喝,哪里有不醉的嘛?”翌日醒来,面对格播阿夷的疑问,妻子这样解疑释惑。在妻子阿妞面前,格播阿夷是俯首帖耳的。事实上格播阿夷并不是个贪杯的人,他甚至很少喝酒。但就是这么一次难得一见的放纵,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被口无遮拦的微瑟史布给散布了。让他丢人,想起这一点,他依然耿耿于怀。

“你知道,我刚刚搬迁到老丈人家那边,需要在老百姓当中树立威信,老表,得捧个场哦。”

格播阿夷嗫嚅着。热切地等着电影放映队长马拉嘎答应。

“你先尝尝我的这个酒嘛,喝了来劲得很哦。”

马拉嘎拿出自己的泡酒,神秘兮兮的笑着,并不说明这是泡的什么药材。格播阿夷礼节性抿一口,看见主人过来碰杯,只好一饮而尽,遗憾的是对方只是抿了一口,有点令他扫兴。

曾经喜怒哀乐随时形于颜色的格播阿夷此时默默地忍住,没有劝对方喝完杯中剩余。

放下酒杯,马拉嘎才不紧不慢答应了他的要求,说县上正好要求电影队深入基层嘞。主人客气地留两人吃午饭,二人却告辞了,说只要答应今天去山上放一场电影,他们不吃饭都是饱饱的。马拉嘎不再挽留。见到两人带有马车,图省事,马队长吩咐手下先把一部分设备载上山。

电影队到来的喜讯不胫而走,有了精神大餐,晚饭可有可无了。顾不上吃晚饭,阿所家的儿子杰威嘎就跑来看稀奇。村上的书记和村长也来了。听见他们不住地表扬自己,格播阿夷也并不谦辞。他说,这点事情对他来讲是举手之劳,以后村里有啥需要他出面的,尽管开口。仿佛在急于表白,他的到来的确是鹿鹿觉巴的福气。都是阅历丰厚的人,看格播阿夷并不谦逊,而且还顺杆往上攀爬,书记村长相视而笑,不再多言,一转头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一天,见多识广的村支书微瑟木易预感到了将来的形势,他私下对自己的老婆预言,格播阿夷有力气有金钱,还善于交际,形象上,腰身挺拔脸盘宽阔,不是一个可以久居人下的人。很多年以后,木易老支书退了,坐在和他一样苍老的核桃树下,看见新支书阔步走过的背影,他颤巍巍的手抱着双膝,不禁感慨万千。为自己,也为时事变异中不变的因子而唏嘘不已。

“包车费找哪个要啊?”卸好马轭的沙马支初对着村长问了一句。他的眼神扑闪着,那一颗镀银的牙齿放大了浅浅的媚笑。一路上,虽然一直不停地用手整理,打了摩丝的发型还是被风吹乱了。村长沙马黑呷半开玩笑地对他吼了一句:“要啥子钱嘛,难道你晚上不看电影嗦。”沙马支初嘿嘿地笑着,回答说:“老辈子啊,我的工钱可以不给,马饲料总得喂一把吧。”

两人是不是有沙马家支的血缘关系,大多数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虽说都是社员了,谁都还是巴望自己的家支人多势众,既然冠以一家的名号了就得彼此照应。私底下可以实话实说,公开场合还得拧成一股绳。何况人家沙马黑呷现在是村长,属于鹿鹿觉巴位高权重的人物呢。

没有等村长回复,沙马支初捋了捋马的鬃毛,顺手拍了一掌,放放心心把马牵回去了。

放电影这件事,沙马黑呷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弄假成真了,他和村支书都有些措手不及。了解了放映队的人数,书记村长去村文书阿苏木呷家协商放映员的晚餐和住宿去了。只有微瑟史布和几个娃儿还在听格播阿夷信马由缰地纵说。

《上甘岭》《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三进山城》《第二次握手》《白莲花》《孔雀公主》《爱情啊,你姓什么》《戴手铐的旅客》《五朵金花》《刘三姐》《阿诗玛》……谈到看过的电影,格播阿夷一口气说出了十多部电影的名字,还时不时插入几句他对电影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的点评。“中国几个人就可以占领山头,敌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咋个都干不赢中国。”啊波波,我们中国太厉害了!被鼓动起来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发出惊呼。

“你觉得哪一部电影是最好看的?”好不容易等到格播阿夷歇一口气,微瑟史布抓紧时间插话,免得冷场。对于格播阿夷的见多识广,就算读过高中的微瑟史布也已经深信不疑。

“不能这样问,电影没有好看不好看之分。萝卜白菜,个人喜好而已。”

“那你喜欢看的电影是哪一部呢?”微瑟史布受了当面折辱,但没有气馁。

“嗨,你的意思是我喜欢看的电影只有一部啊?我们坡霍有个电影院你不知道啊!”

“哦,坡霍有个电影院好安逸哦!”这次感叹不是微瑟史布发出的,他被戗了两次气馁了。

“你不信嗦?坡霍是烏托地区的小香港,什么最好耍的东西都是先传到那里。你们县电影院没有的片子,我们都可以从坡霍火车站的工务段拿到!”说着说着,一时说高兴了,格播阿夷把乌托和坡霍两个地方直接就分开了。他忘记了坡霍再发达,也只是乌托县的一个片区。

经过这样几个回合,微瑟史布失去吱声的兴趣。除了小小的好奇心,其实他还想和这个身材高大的阿夷搞好关系,以便有机会通过他,借到经书《执总特依》看一看。这是一本关于壮阳的经书,用于婚后未有生育的家庭的祈诵仪式。他听父亲说过,经过运动期间政府的收缴,现在拥有这本经书的毕摩已经稀少了。格播阿夷曾经夸口过,他有一个亲戚藏有这部经书。偏僻的申歌地区,运动阵势或许没有山下激烈,藏有经书的事史布也是深信不疑的。

天快擦黑的时候,电影放映队的人来了。早晨说是三个人,事实上包括司机在内,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格播阿夷马上指使微瑟史布去村文书家给村领导们报告人数上的变化。

“晚餐要是不够吃,那就臊我的皮了。”

放映队的人来过鹿鹿觉巴好几次,所以村民大部分都认识他们。这次来的是三个汉族,两个彝族。两个彝族一个姓加潘,一个就是马拉嘎队长。三个汉族姓什么,反正也理不出亲戚,大家都漠不关心。彝族人来到村里,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去问清楚姓什么,是哪个家支的?不放过成为亲戚的任何蛛丝马迹。理好亲戚,一方面免得老幼不清说话不当,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在人群中标榜的资本。同一个家族内部,一般都不允许随便开玩笑。特别是同家支的异性之间,不管荤素不能开玩笑。如果理成老表关系,开玩笑就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与汉族不同的是,兄妹之间的孩子,理的关系是老表关系,可以相互开亲,而姊妹之间孩子的关系却是弟兄姊妹,不允许随便开玩笑,更不要说开亲了。还有一点是,同音同字的姓氏不一定就是同一个家支。比如说姓“沙马”的,不都是一个家支。仅在阳光山脉地区,叫“沙马”的家支就多达十几种。所以说,彝族人见面问姓氏一般都刨根问底,免得同音的姓氏间彼此搞混淆。这两句话是必不可少的问候语:“你是哪个家支的啊?”“哦,你和你们家支的名气很大的某某是啥子关系呀?”

夜幕下,在加潘放影员的指挥下,白色的宽银幕很快张挂妥当。

准备停当,格播阿夷要把放映员领到村文书家吃晚饭,马拉嘎队长提醒过,围观的人多,要安排专人守护器材。这个差事莫名其妙就落到了微瑟史布头上。虽然还没有回家吃晚饭,找不到合适的人來看守,微瑟史布只好忍饥挨饿守在现场。时间久了,那些小孩子不再惧怕黑乎乎的设备,总会趁他不注意,偷偷触摸一下设备,然后触电般缩回,由此还兴奋莫名。

“小毕摩,人家都去吃肉嘎嘎了,他们没有请你去哈?”

有人不怀好意地发问。微瑟史布瞪了对方一眼。经他提醒,肚子咕咕响了起来。对方说的没有错,村上宰杀了两只鸡,还有白花花的大米饭。担心不够吃,刚才临时又加煮了一坨腊肉。

“肉差不多熟了吧?熟了就捞给客人吃,客人肚子应该是饿安逸了。”

“可能还要等一下,肉泡都还浮起在,没有完全散尽。”

“这些娃儿,马上去保管处看电影,围在这里,电影拿给别人看完了!”

阿苏木呷家的门口同样被一群小孩围得水泄不通。端菜给客人吃之前,阿苏木呷的妻子五支嫫借口把几个孩子撵了出去。小孩都围在这里,客人吃饭将放不开。这一点,到处都一样。客人吃饭,主人家借故外出等待,这是彝区约定俗成的待客之礼。目的是让客人无拘无束开吃。

五个客人,安排了两座。书记村长叫格播阿夷陪客,刚好三人一座。说是座,其实没有餐桌,饭菜都用彝族餐具盛放,主人找来三个矮凳,其他人都蹲着。传统生活中,彝族人习惯于席地而坐,地面铺一张竹席,也有拿身上披的羊毛制品临时铺垫当凳子的。学习了汉人的习俗后,凳子随即出现了,但在八十年代这个时候,凳子的使用还不算普及。

担心客人不会使用长柄木勺,主人家特意从汉族村民甘度觉家借来碗和筷子。三个汉族放映员自然围到了一座,他们低着头,不停地用筷子在木盆中翻搅,好像更好吃的东西都埋得很深。吃了几坨鸡肉,他们开始抓腊肉吃。趁着屋子里的黑暗,把肥肉连同皮子一起撕开丢地上。

五支嫫舀了一碗饭压进马拉嘎队长的饭碗里,马拉嘎的饭碗差点掉落在地上。他紧张地说,啊波波,吃不完这么多了,你用不住压饭,我的这帮人吃饭从来不会客气的。饭已经盛上了,怎么办?主人正在四处压饭,其他客人被刚才马队长的客套提醒到了,看看女主人过去添饭,每个人都捂紧了饭碗,不让添加。马拉嘎看了看其中的一位,说,来,大胖,我吃不完,我的分一点给你。队长命令,大胖只好乖乖接受了,撤席时,发觉悄悄剩余了好几口饭在碗里。

“我这几个汉胞啊,都怪我平时没有教他们彝族风俗,丢那么多东西在地上!”

起身后看到一地的狼藉,队长马拉嘎觉得难为情,他用彝语自我解嘲。几个主人马上善解人意地说没事儿,是我们招待不周。你们辛辛苦苦一趟,按理该宰杀羊子的,才弄了两只鸡杀,都怪村上太穷了,只好将就一下。等我们村子里富裕了,一定会宰杀一头牛招待你们。三个汉族放映员可能没有听懂他们的交流,一边用手指剔牙,一边赞不绝口地说着“好吃好吃”走了出去,在院坝里的木柴堆中和樊笼前四处搜寻可以代替牙签剔牙的尖刺和草茎。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来看电影的人络绎不绝。微瑟史布原封未动地守在原地,他看见邻近村庄的一些村民也兴致勃勃地来了。从几个走过来的小女孩中间,他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错,是阿微玛麻。在自己的地盘,他觉得应该主动招呼。“你也来了?”还用回答吗?阿微玛麻只是羞涩地朝他微笑,点头示意。她的右手牵住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直挣扎住朝放映机这边拱。这不就是那天在路上跳水沟的小女孩吗。朦胧中看去,小女孩的脸蛋比那天干净多了。史布友好地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脸。这一刻,微瑟史布觉得刚才留下来守设备是划算的。

陆陆续续来了几百号观众,有的搬来自家的小凳子,有的从附近的河沟里搬来石头,远道而来的观众大多选择了站立。看见去吃饭的放映员回来了,微瑟史布交差,如释重负赶回家,抓紧刨了几口饭,然后带上一个小凳子赶回放映点。由于是周末,学生也来了不少。看见阿微玛麻和几个朋友站在边上,他怜香惜玉起来,趁着夜幕,小心翼翼跨过人群中间,把自己的凳子递给她。阿微玛麻羞红了脸,迟疑着要不要收下,悄悄观察,周围也没有人关注,就半推半就收下了。有一个少妇正在给其他的妇女炫耀,说这个放电影的领导马拉嘎是她的亲戚。微瑟史布正好从她的旁边走过,回头打望时,发现是阿所凯瑟嫫。史布哑然失笑。在史布的记忆里,只要有头有脸的人都会自然而然被阿所凯瑟嫫标榜为亲戚。她理出来的亲戚有时连她的父亲都茫然。这时,发电机“突突突”的响声从敞坝角落里飙了出来,把阿所凯瑟嫫详细介绍她们家如何和马队长家沾亲带故的声音掩盖住了。扩音器里响起了村支书木易挤压出来般尖利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在正式放电影之前,按照乡上的指示,我强调三点:一,关于计划生育工作……二,关于制止滥砍乱伐的事情……三,关于举报杀人嫌犯那扑子呷行踪的问题……”紧接着村长也捂紧话筒讲话,对放映队表示感谢。也许是忘记了,或许是被格播阿夷的高调所刺激,村长没有如私底下那么继续在喇叭里表扬格播阿夷的功劳。在喇叭里听不到自己的名字,格播阿夷的热切期待落空了,作为补救,他赶紧悄悄对身边的甘度觉透露,“老辈子,不是我,放映队他们请不上来哦!”发现对方没有看自己,他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放映了十几分钟的农业科教片。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有几个跑到银幕后面用手拍打,银幕上出现荡漾的波纹。有的伸手在放映的光束中比划,为银幕上出现自己的手影而亢奋不已。村干部厉声呵斥着,等到正片开始,现场逐渐安静,只有电影的声音在空旷的敞坝内回荡。

“都说汉人是流水,没有想到这次的汉人非同一般,变成了河床里的石头。这些汉人啊,啥子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整的会,你说哪个会想到,这个机器装下那么多人,可以把人洒水一样洒在屏幕上嘛?我看这机器跟那个水壶也差不多。啊波波,小伙子,现在的汉人比过去我们黑彝和土司都厉害哦。”在巴莫古体眼里,一切外来的事物都是汉族的。此时,他对站在身旁的马拉嘎发出由衷的感叹。刚才通过女婿的介绍,他们两人算是认识了,亲戚关系也理清楚了。

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平原游击队》。格播阿夷一看片头,就对身边的人说这部影片自己不止看过一次。他不时插话,说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急于与人分享他的经验和快意。胖子汉族电影放映员走过来打招呼,发现是他,就微笑着,附在他耳边提醒他小声一点,那边有人已经在小聲抗议了。边说边把嘴巴努向这边抗议的人。格播阿夷不屑地朝那边望了一眼。

第二部电影是《五朵金花》。“哎!哪个约你来相见哪矣,胡言乱语瞎埋怨,自作多情真可笑!呸!泼水把你撵!”鬼使神差似的,电影刚放映到放牧场金花唱歌的场景,现场突然间在歌声中飘起了淅沥沥的小雨。“水从幕布漫出来了!”有人本能地扭头,似乎要躲闪银幕中泼出来的水。巴莫古体风趣地说:“看美女把水泼出银幕来了”。真的,不知不觉间,雨越下越大了。

“噢—哑,啵哦!”用彝语呼朋引伴的呼喊此起披伏,盖过银幕中的歌喉。山雨来势凶猛,放映员见惯不惊。观众中有人依依不舍离场,手电筒的光束就像金箍棒在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混乱的人流中,一个脆生生的叫唤飘过来。阿微玛麻好不容易找到微瑟史布,急冲冲把凳子还他。望着雨丝中伴随小伙伴落荒而逃的倩影,微瑟史布难免有些担心挂虑。他突然设想,假如她是茕然一人,自己一定有胆量冒雨送她一程。不巧的是,她们是一群人结伴而行。

在迷离的小雨中,夜色更加厚重,雨水总是让想象落地,让群山动弹不得。刚才,伸出右手接住凳子,微瑟史布无意间触碰到阿微玛麻的手指,一股电流传遍身心。多么神奇的电极,仿佛天空明亮的闪电,划开了青春的轨迹。

雨越来越大,罩在放映机上的大伞在微风中飘摇,帆布顶棚滴滴答答的声音令人焦灼失落。寥寥无几的观众也躲到了屋檐下,目不转睛地透过雨帘盯着渐渐模糊的银幕。善解人意的村支书站了出来,他提议电影停放了,马拉嘎队长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躲在屋檐下坚持到了最后的观众,迫不得已依依不舍地回家了,留下关于影片结局的无限遐思。

雨水浇灌了庄稼,却冷却了人们的热情。这一天晚上,格播阿夷和微瑟史布两个人都没有看到《五朵金花》中成双结对的美好结局出现。

远处传来狗的一阵阵吠叫,和此起彼伏的雨声一起,把黑夜中凌乱的脚步传布四面八方。

十二:“生命最核心的感动一经弹拨,就久久不能平静”

在阳光山脉地区的鹿鹿觉巴,毕摩微瑟木使最忙碌的季节到了。

每年的春耕和秋收过后,有条件的彝族人都会做各种唤作“毕”的祈福仪式,以祈颂人丁兴旺、羊群肥壮、五谷丰登。这些仪式都离不开毕摩的主持,所以毕摩就忙碌起来,有些受人信赖的毕摩总会选择这两个吉日良辰四处游“毕”。鹿鹿觉巴啊,这一年的春天气候温暖湿润,新生的麻雀一群群,叫嚷不休,连续的好天气使人意气风发,人人心中有盼头,户户家中有余粮,口号不再价天响,受批斗的忌惮不再,毕摩们心中的顾虑也打消了。微瑟木使也加入到了春天四处游毕的行列之中。在种完洋芋、撒好荞麦、点好玉米后,微瑟木使带着经书和神签、斗笠等法具出发了。微瑟史布在家研读父亲布置的经文,他已经能够独立主持一些简单的仪式。

“毕者靠书籍,橙黄色经籍,祖传于我辈;贤言和智语,父读我牢记;法铃和神扇,长辈传给我。别人聪明当达古,勇士果敢操刀矛,人家富裕赶牛羊,我辈仁爱就来毕,书声朗朗诵,祝福代代传。”

这天早晨,在熹微的晨光中,微瑟史布拿了一床羊皮毡子垫着,坐在门口把《毕补特依》(毕摩谱牒)念诵了好几遍。习惯了在学校一群人的晨读,他一个人的晨读显得夸张和突兀。门口梨花飞落的枝头上,有幼小的梨子顶出春光,将耳目一新的世界细细打量。

父亲微瑟木使给他留下的学习内容包括:《吉补特依》(反咒经)《者肯特依》(绝交经)《柳茨日特依》(咒鬼经)《依合特依》(唤魂饮水经)《木尼特依》(日算经)《车轲特依》(除旧经)《伟茨伟中特依》(围鬼经)。先还得背诵,然后才去理解。这些经文中包含着大量的古彝语,背诵容易,理解起来绝非易事。明明口能成诵,临场一紧张,还是有语无伦次的时候。

春耕完成,人们的心情逐渐舒缓。这个时候,鹿鹿觉巴的人们大多会选择去乌托县城或临近的胡安镇赶个场,买一点日用品,或者去街上碰碰运气,遇见一些久违的熟人或亲戚,相邀相约,聚一堆,把酒言欢,甚至只是几句闲聊,交换一下彼此关心的信息,唠嗑唠嗑家长里短。这样的日子往往是乏味生活的消解,更是人世美好生活的延伸,所以值得期冀。

阿映阿玛今天去乌托县城赶场,名义上是陪伴阿霍乌嘎嫫去接拘留期结束的阿所拉什,实际上是想看一下儿子阿映木沙在县城干什么,附带打听一下小儿子阿映木加的行踪。这是一个万物蓬勃生长、不容错过的季候,她还得买一些海椒和白菜苗子回去栽种在屋后的院子里。

去县城有三条路可走,她们选择了走南线这一条。走在阿米了谷地,一行人脚步匆促。阿霍乌嘎嫫在前,阿映阿玛紧紧跟随,后面是阿所家的三个儿子。望着曾经的家园几近荒芜,阿霍乌嘎嫫百感交集。“人类活着就好,天气晴朗就好。”阿映阿玛一路上都在送上安慰。想着自己的青春都贡献给了这片深情的土地,那难熬的日日夜夜,乌嘎嫫眼眶湿润。

“阿耶啊,意期啊波唉!”唤父鸟躲在不为人知的丛林中,深情款款地鸣啭。唤父鸟的叫声中,蕴含着彝人不变的理解:孩子的父亲,你快回来。声声啼唤,拨动了一行人的心弦。

“我们上山前,我听微瑟史布说,星期天要去山上套野鸡和期合鸟,说是多得很。今天接父亲回家后说是要做个迷信,请微瑟史布做。晓得他得行不?羊子不抖动我来取笑他。”

在阿所家小儿子木机的眼中,微瑟史布才初出茅庐,毕摩技艺不算精湛。

“等父亲回来,我们又去打一次猎。”被环境感染的阿所木乃关心的是如何抓住春光玩耍。

是的,一派欣欣向荣之中,山里的飞禽走兽也忙碌起来。它们埋伏了一个冬天,熬过了人类无法猜想的饥寒交迫,带着仅剩的能量,在青翠嫩绿的树木草丛和清新湿润的空气之中慢慢恢复生机。人们刚刚把种子播种下去,各种飞禽走兽就凭借着灵敏的嗅觉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这个时候,越是靠近森林和高山的播种地,越有可能遭受飞禽走兽的光顾。它们破坏农人辛苦耕作的土地不是为了春天的撒欢,而是要尽快填饱肚子,活下去,从冬天漫长的煎熬中挺过来,继续传宗接代,恢复大地的生机和活力,成为山野上行踪无定的大自然的精灵。

事物的紧密联系从来没有像山里的春天这样得到淋淋尽致的表达。鹿鹿觉巴村的一部分男人把自己心爱的猎犬带上,趁着月色去猎捕大肆猖獗的猬子、豪猪、野兔;另一部分则趁着充足的日光去林木葱笼的山里设下猎捕机关,猎捕羽毛亮丽的野鸡和期合鸟。

正如阿所木乃所说,好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读高中的阿苏木牛也回家啦。好久不见,在村保管处的棚子下,一群年轻人交谈甚欢。阿苏木牛说,班上新分配来一位汉族女教师,人很漂亮,但比学生还要腼腆。星期五早晨分发作业本时,在台上一直喊“水牛,水牛!”最后大家忍禁不住哄堂大笑,知道是女教师把我手写的两个字“木牛”念成了水牛,真让我哭笑不得。

看见大家都在嘿嘿发笑,格播阿夷不以为意,抢白道,这个不算啥子,我们申歌地区“牛巴马日死了”的故事才精彩嘞。“你那个故事好多人都听过了。”微瑟史布的话让格播阿夷扫兴。

“那么,杰布打炮的故事你听过啵嘛?只干布打的故事你听说过嘛?不懂装懂!”

格播阿夷连珠炮似的说了几个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彝人名字,故意在名字的歧义上加重语气。

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大家再一次折服于格播阿夷的见多识广。阿所木乃急切地请他摆一个故事来听,格播阿夷宣称自己想摆的话,故事三天三夜也摆不完,说等什么时候高兴了才摆吧。说完,他借故娃儿太小,太晚回家会把孤魂野鬼带回去,就哼着流行歌曲阔步回家了。

“(火巴)耳朵!”黑暗中阿所木乃轻轻抛出一句。

晚上分手时,阿苏木牛和微瑟史布两人相约,星期天去山上察看微瑟史布设置的狩猎机关,看捕获东西没有。好久没有上山捕猎了,阿苏木牛整夜充满期待。

阿苏木牛已经读高中了,读文科,成绩不错,在乌托中学。鹿鹿觉巴及乍薇两个村庄合用一所乍薇小学,读完小学五年级就得上祖尔山那边的胡安中学,初三毕业再转移到县城的乌托中学去读高中。来去不便,平时山里的学生都住校,称为寄宿制学校。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他们才能回家,一来看看父母、帮帮农活,二来回家向父母索要下一周的生活费。

莫洛阿木所在的鹿鹿波窝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乍薇村的一个组,微瑟史布和阿苏木牛两人猜想,在胡安中学复读的莫洛阿木也应该回来了。虽然回来他还要多翻一匹山,比住在山下鹿鹿觉巴的阿苏木牛还要费事,但周末住校生都回去了,一个人留在校园里也不好受。况且莫洛阿木也不是好学之人,他的成绩一直比较差,连续留级复读几次,属于降班生。他自己也厌学,只是他家当干部的亲戚执意要他读书,他才不得已留在学校,算是了却亲戚的一桩愿望。

微瑟史布提议去约上莫洛阿木一起去察看设置的捕猎机关,气喘吁吁爬到莫洛阿木家时,计划落空了。阿木的父亲说儿子这个星期没有回来,可能是参加学校迎接“五一”劳动节的歌舞比赛什么的。两人有些失望,特别是微瑟史布,本来他私心指望从莫洛阿木这里打听一点阿微玛麻的消息的。他悄悄了解过,莫洛阿木和阿微玛麻同班。

俩人擦掉头上的汗水,马不停蹄地折回山坡上,朝着设置了狩猎机关的灌木林里飞奔而去。

山坡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个小水塘,终年流水不断,淙淙有声,不见涨也不见干涸。小水塘里几块裸露的石头上糊满各种飞禽走兽或干或湿的粪便。水塘边也是,形状各异的飞禽走兽的足迹交叉重叠密布,撒落一地的灰褐色的绒毛间夹杂着几根明亮的羽翼。史布和木牛两人将要走拢时,听见窸窸窣窣逃散的声响。很明显,人类的到来惊扰到了飞禽走兽的饮水。

微瑟史布在水塘周围安置了三副狩猎机关。一副是陷阱猎:需要一节小绳索,挽成一个活圈,结在压下去的树杆上。扳弯树枝,在树顶按到地面的地方挖一个陷阱,用一根拇指大小的树枝,将两头深深插入地面,用篾片别住受力的枝条,在上面轻轻撒一些枯枝败叶进行伪装。当不知情的猎物走过,一脚踩踏上去,别着的篾片会掉落,树干高高弹回,绳索收紧圈套,套住毫不知情的猎物。第二副是竹竿猎:在一人高的竹竿两头烧出孔,将附属的一根小竹竿插入主竹竿下头,收起另一头,用绳索拉上,在主竹竿的的另一个烧好的孔内架设绳索圈套。主竹竿的下部插在期合鸟经常出没的地方,上部则放上诱饵,鸟儿飞过来吃时只能踩在圈套内,别片落下,附属的竹竿弹开,套住期合鸟。最后一种属于马尾毛猎:选择在鸟巢口两端各插两节树枝,将马尾毛挽成圈套拴在两头的树枝上,觅食的鸟儿一回窝就会钻进圈套里。

“啊嗝嗝,今天手气咋个这么差哦!”

微瑟史布远远察觉了。有两副猎套纹丝未动,那一副陷阱猎已高高弹起,但只留下了野鸡的一只跗跖。小坑旁落满了棕红色羽毛,可以判断出套住的是一只雌性野鸡,只是被先下手为强的动物吃了个一干二净。微瑟史布有点痛惜,都怪自己没有及时上山回察。

鸟鸣嘤嘤。远处,牧羊人阿合的吆喝声传来,有多少心绪伴随上午的时光撒向四面八方。

微瑟史布重新布置好已触发的狩猎机关后,或许是受到了牧羊人阿合的感染,或许只是抒发对生机盎然的山野的无限热爱,两个青年不约而同唱起了新近看过的电影《婚誓》中的插曲,歌声在山林之中回荡着,将明净的上午从慵懒的残梦中唤醒。世界色彩缤纷,他们一往情深。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弩弓没弦难射箭

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世上最甜的要数蜜

阿哥哟心比蜜还甜……

正唱得興起,附近传来一只野鸡求偶的长鸣,“嚓啊—嚓嚓”,与两位男青年合唱的歌曲此呼彼应。充满能量的声音扑向撩人春色,将暮春时节摁倒在群山温情的怀抱。远处山脊上还藏着一只鹰鹃,有所触动似的,“阿尼摄以啰,阿尼啊,摄以啰”的鸣啭响彻山间,仿佛对活力无限的天地倾诉一片衷肠。在大自然的合唱声中,羊群寻觅着稚嫩的青草,低头不语。

你看包罗万象的春天,万物的奏鸣曲清新自然,未受任何雕琢的音律流泻在山川大地,仿佛神灵又一次情不自禁的完美演绎。生命在萌动,歌声正昂扬。在四季变换的舞台的正中间,一切都准备停当,我们彼此牵系,互为因果。生命最核心的感动一经弹拨,就久久不能平静。

……

“你今天狩猎有没有收获啊?阿苏木牛跟你一起去了没有啊?”

晚上在阿所拉什家刚一落座,阿所木乃就急急忙忙询问到他们家来做毕的微瑟史布。

“快点帮毕摩削一下神枝。这孩子贪耍得很哦!”

阿霍乌嘎嫫厉声呵叱着儿子。闻讯而来的左邻右舍挤满了屋子。

“出拘留所的大门时不准回头看的,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呀!”面對泪滢滢的妻子关切的提问,阿所拉什柔声应答着。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妻子的态度更温和了。

或许是受到了中午所见所闻的影响,晚上在给阿所拉什家做“吉祥”毕的仪式场上,微瑟史布的声音有些震颤。这一天彝历属狗,是适宜做毕的好日子。他的父亲,鹿鹿觉巴的大毕摩不在,所以轮到他这个学徒上场了。好在微瑟史布并不是第一次单独做仪式,激动中有担忧。把人接回家后,阿映阿玛张罗着,为主人家找来了一个破旧的竹筐,让阿所拉什从中钻过。在场的人们都相信,坐过监狱的人须得穿过破筐,如此,囹圄之灾已经丢在破筐里,永不再来。

为防止再次出现思维短路,微瑟史布把经书摆在面前,在飘曳不定的煤油灯下不时捧读,右手还摇晃着毕铃。主人家和毕摩隔火塘而坐,跳动的火焰也辉映在发黄的经书上。用作祭献的绵羊不安地在堂屋正中来回走动,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被一名青年拽拉住了。青年时而松开牵绳,时而又拉紧不放。大家的焦点集中在绵羊背上,羊背上骑着毕摩编织的草偶。在诵经声中,什么时候作祭献的羊子全身震颤,把稻草编织的草偶摔落地下了,作毕就算大功告成。绵羊震颤被看作是祖先已经接受了后人祭献的牺牲的暗示。在此过程中,碰巧遇见绵羊排泄,大家一致认为这是阿所拉什家财富源源不断的征兆,赞美声四起,气氛一片欢腾。渐渐地,阿所拉什也被现场气氛感染,从怫悒之中逐渐恢复常态,停止了对拘留所里三天生活的述说。

“拘留所里面还兴相互欺负嗦?幸好所长去打招呼了,不然的话说不定见不到你们啰!”

阿映阿玛感同身受流泪了。她同情阿所拉什的遭遇。也同情自己的遭遇。今天走在乌托县城,尽管逢熟人便问,小儿子还是杳无音讯。她这个年龄,以后不一定能上街了,她得抓紧。

在阿映阿玛的感叹声中,大家的目光继续盯在绵羊的背上,这时候仪式已经进行到中途,在场的人都满怀期待。绵羊抖动身子的事情不能发生过早,过早了会被认为是祭牲半路被魔鬼抢夺。只有魔鬼才会汲汲于牺牲,迫不及待来抢。祖先是矜持的。相反,对于一直不愿抖动的牺牲羊,人们把它解读成未能讨得祖先欢心,是祖先拒绝领受的征兆。要了却主人家的一个心愿,毕摩偶尔会不得已采用下招:往羊身上泼水或者掰开羊嘴灌一点酒。这些都是补救办法,为的是主人心安。但也有个别情况,就算毕摩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招数都用尽了,祭祀羊还是岿然不动。碰到这种情况,有人会怀疑是套绳不干净,建议换一下拽拉的绳子,实在不行,就只好委罪于羊了。“换一头祭祀羊来试试吧。”到那时,毕摩会无可奈何地发出请求。

“希望这样的事今晚不要发生。”大家的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你看大家都聚精会神,屏息静听毕摩的诵词。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佩德木支。听说被关押的阿所拉什回家了,他也特意来问候一下,还主动买来了一斤白酒,说是给他压压惊。因为听了阿所拉什的遭遇,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有啥奇怪呢,只有经历过同样的痛楚,你才会如此这般对另一个人的痛楚感同身受。好久没有喝酒了,联想到自己不久前去世的父亲,佩德木支怀揣和黑夜一样沉重的心事,连续端了几杯,做毕仪式启动不久,佩德木支就有了醉意。绵羊的眼睛灵动,深情,佩德木支的眼睛迷离,张狂。两双眼睛不期而遇的那一刻,它们都不由自主掉进了对方那目光的深渊中。

“山羊和绵羊,山羊是汉人,绵羊是彝人。啊波波哦,山羊有锋利的角,绵羊有敦厚的叫。我父亲的眼神!……父亲的灵魂附体了。你看,我父亲做了别人的祭祀羊……”

起初大家都专心听毕摩念诵,没有留意到小声咕哝的他,渐渐他的自言自语变得肆无忌惮。

“你们凭啥把我的父亲拿来拴紧。我要带他回家!”

见佩德木支起身,踉踉跄跄要去抢夺牵羊的麻绳,在场的人发出啊啰啊啰的吁叹,有人上前拽拉住他。微瑟史布借机停下来,休息几分钟。虽然也觉得扫兴,但想到这是自己好朋友支铁的父亲,他提醒主人家,从帮忙的人中派遣了两个人先送醉醺醺的佩德木支回家了。

“甜言蜜语在酒坛口,胡言乱语在酒坛底。”屋子里十几个人感叹了几句喝酒误事之类的话,很快就回到了仪式主题上。被人打搅的主人家阿所拉什有些不悦,但人家也是一片好意来捧场,所以忍受着沉缄默不语。微光闪烁的屋里剩下年轻的毕摩时而高亢、时而舒缓的念诵声。在翻动经书的间隙,偶尔可以听到阿映阿玛对佩德称默的儿子间歇性精神错乱的阵阵惋惜声。

因为是第一次用大型牲口单独做毕,其间还被突如其来地打岔了一下,猝然增加了微瑟史布的心里阴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骑在羊背上的那一副草偶,羊子安静地站立着,有人提醒牵羊的小伙子拉拽一下绳索,不要让它一直在那里神情怠惰。忧心忡忡的主人家阿所拉什起身给毕摩敬酒,鼓励他继续仪式。史布暂停了念诵,抿了一口酒,再把主人递过来的酒传给右手边牵羊的小伙子。“你也喝一口吧,喝下这一口,羊子应该抖动了。”他们彼此鼓励着。他跟随父亲参加过数不胜数的仪式,这种不成功的例子凤毛麟角。在念诵了三段经文后,绵羊终于善解人意地抖动了全身。有人迫不及待地上去把羊背上刚倾斜的草偶抓了下来,在羊身上抽打了一下,再快步拿到门口朝门框两边砰砰抽打了两下。啪哦!随着绵羊身子一起震颤的,是人们一阵欣喜的“噢—嘎哦”的欢呼。自告奋勇上去牵羊的格播阿夷有些自鸣得意,骄傲地咧嘴而笑,朝刚才轮流牵过羊以失败告终的两位青年挤眉弄眼,暗暗觉得是自己身份高贵、身心洁净、认识汉字,最终感动了来接受祭祀的阿所家的那些祖灵,这样羊才抖动身子的。

有惊无险。微瑟史布把经书折叠起来,眯缝着双眼,凭记忆搜索,继续念诵结束经。毕摩的每一个词语都活蹦乱跳,犹如天上那捅破黑暗的星光,照耀着人世间一个个孤苦无助的心灵。

十三:“星星挂在夜空,吃惊地望着孩子们这一次非同寻常的逃逸”

明净的早晨,天空洁净如巴莫阿妞嫫经过香皂洗涤过的蓝色衣服。

毕竟是读过书的男人,格播阿夷从街上买来一块放在鼻尖下香喷喷的香皂。听说这种新研发的香皂洗涤过的衣服穿在身上,全身都会清香撩人。格播阿夷趁着那一天去街上为阿所拉什家办事儿的时机买来了一块。格播阿夷想。他很小就见过大人们用山上的植物洗涤衣物,只是不记得植物的名称。“是皂角树吗?”妻子问。“不是。”早晨阿映阿玛过来拿猪肉钱时,他寻思着求教一下,那种宽大如蚕叶、可以洗涤衣物的藤蔓植物叫什么。因为忙着回答阿映阿玛的疑问,解释差的猪钱都差在哪些人,并且保证彝历马日以前一定给她把钱收齐,他竟然忘记了问她。

“我儿子在县城看病急需用钱。马日前收不齐怎么办?”

“怎么办?我这个小辈子给您垫上呗。”

格播阿夷斩钉截铁地回答。新家和老丈人家相隔仅一片菜地。要么中午的时候再过去问一下老丈人吧,不过老丈人也不一定知道。那么就问老丈母吧,妇女总是以这种植物洗衣服的。

阿映阿玛的过年猪重一百二十斤,每斤价格一块八毛钱。考虑到阿映阿玛是格播阿夷的亲戚,阿苏模书托付格播阿夷负责年轻人打牙祭这件事。所谓负责,其实就是管收钱。好些日子了,猪钱只收到了一百六十元,整整还差五十一块六角钱。格播阿夷也没有办法,每一次去催,那几个年轻人要么躲,要么一推再推。话说的很漂亮,说什么哎呀黑彝老板啊,您是见过大钱的人,这段时间是春荒季节,我们家里面空空荡荡,您丢一个石杵进去都听不到嘎啦嘎啦的回响了。不就是几块钱的事情吗?阿映阿玛那儿是您亲戚,您说了算的。先帮我应付一下老人家吧,不是吃了不认账,而是稍微缓一下嘛。钱这个东西,天又不下钱,地也不生钱。等我们家采摘了梨子和核桃,拿去街上卖了一定有钱。您刚来鹿鹿觉巴可能不清楚,土地分到户的时候,我们每一家从集体那里分了十几棵果树的,我们的梨子和核桃好卖的很,肉钱您尽管放心吧。

你不知道吧,鹿鹿觉巴原来栽了很多桃树,开花的时候五颜六色夺人眼球。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砍伐殆尽,枝干用于烧火炉子。可惜得很,不然桃子的价格会更高的。

对方越扯越远。虽然心里还是不乐意,格播阿夷口头还是被说服了。打牙祭这种差事,以后还是少介入算了。吃的时候争先恐后,收钱的时候又你推我躲。如果只是剩下一两家,他还可以垫付。问题是,还有好几家,垫付得了一家,垫付不了两家啊。好在他说服了阿映阿玛。

两只小猪狺狺地哼着,饿了。阿映阿玛将收到的钱藏在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叠好衣服,塞進枕头下,就忙着生火煮猪食了。猪儿关在进屋子的左手边搭建的圈里,与屋子右边居住的阿映阿玛隔着堂屋。儿子曾经埋怨说猪圈的味道太臭,阿映阿玛告诉儿子,猪儿放在屋里她才有伴儿。看见儿子愁眉不展,她立即笑呵呵地补充,猪儿像她的队长,猪儿一闹她就晓得起床穿衣烧猪食做农活了。母亲说的轻松自然,儿子听的不明不白。

阿映木沙走了,她又恢复了一个人的孤单生活。一个人的吃饭好说,热一点冷饭也能对付过去。放了一个冬天的柴火干燥异常,拿到火塘里一经点燃就扑腾不休,火焰舞动着,火舌吞吐着,发出了一阵阵呼啦啦的声响。

听到声响,阿映阿玛自言自语道:“哦,火舌说话了,客人要来了!”

傍晚时分,恰巧客人到来了。阿映阿玛惊喜万分,感叹火舌说话预报客来的说法一点不假。

客人是被她的儿子阿映木沙领上来的。那一天,阿映木沙坐在茶馆里消遣,听见邻座的几个客人正在议论一个事情,说甲谷县那边有一个彝人要来乌托县这边找失联的亲戚。古语说,到了甲谷,石头不能上岸,人畜不能回头。而现在,甲谷到乌托,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今非昔比的是道路和交通。从乌托到甲谷,坐长途客车只需要三个小时,而坐成昆铁路上奔跑的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听到有人回来找亲戚,阿映木沙想,如今的形势是一片大好,估计到了甲谷,石头也能上岸了,人畜也能回来了。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经过打听,这个人要找的正是她的父亲。虽然父亲饿死了,但阿映木沙还在,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还在。

这个行色匆匆要来找亲戚的人,名叫阿映博金,今年四十多岁,是阿映阿玛老公的堂兄弟家的儿子,也就是阿映木沙隔了代的堂兄弟。彝族的亲戚不好理,这么说吧,阿映木沙和阿恩博金的曾祖父是同一个人。阿映博金的祖父是被抢匪抢走辗转倒卖到甲谷县的。

时间拨往从前的动荡年代,那天,母子俩去胡安镇赶场。回家的路上,刚走到祖尔山的垭口,日头还没有落下,两个裹着头帕的抢匪就现身了。母亲吓得六神无主,她本能地带着幼小的儿子奋力朝最近的尔苏人村庄奔跑,她感觉背上的背篼被抓了一下。幸好跑得快,一户尔苏藏族给她开了门,害怕抢匪追踪而来寻衅滋事,人被藏在了地炉的通风口。母亲躲过一劫,儿子却落在了抢匪手中。曾祖父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寻找,结果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阿映博金说,九岁的祖父无论被卖到哪里,总是铭记着自己的血脉。他铭记着属于自己的姓氏和籍贯,不时站在从南方流淌而来的河边,仰望嶙峋险峻的达布络魔山,心想,山那边,是鹿鹿觉巴。寻找鹿鹿觉巴、寻找梦中的亲人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心怀。在鹿鹿觉巴那片日思夜想的故土上,曾祖父还有后人吗?如果还有,他的后人都在干什么?我们主动去寻找,他们会不会相认?

时间重新拨回现在。放下一系列的疑问,今年,农忙结束了,在奄奄一息的父亲的鼓励下,阿恩博金才下定决心,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来到乌托县城寻亲。

“我们那边有习俗,说久不见面的亲人要见面得隔着簸箕见呀。你们有这个习俗吗?”

在阿映博金的提醒下,阿映木沙让客人站在核桃树下等待,自己提前进门,告知了母亲失而复得的亲情。既然是这样的,几十年不见的亲人了,按照习俗,应该履行一个见面仪式。阿映阿玛一点都不含糊,她找来了一张宽大的竹编簸箕,立在门槛上,让阿映博金和自己隔着簸箕相见。

朝思暮想的儿子没有盼来,不曾奢望的侄儿倒是回来团聚了,这让人捉摸不透的命运有时令人心碎,有时又让人惊喜。滚烫的泪水呀,透过簸箕的细小缝隙看上去,像备受摧残的破旧时光,明亮而又模糊不清。

当巴莫古体和女婿格播阿夷闻讯赶到时,阿所拉什家的几个儿子已经把阿映阿玛的一头小猪儿放倒了。一见到客人,巴莫古体就夸张地欢呼:“哎约喂,你看看,你看看,黝黑的额头,厚重的嘴唇,宽阔的胸脯,一看就是阿映家的后代!”挨近的邻居也都闻讯赶来庆贺。政策好了人高兴,牧草肥了羊欢喜。遇上了好时代,失散的亲人才能重新团聚呀!大家的话语连绵不断,时而沉重,时而欢畅。悲喜交加的眼泪啊,又一次止不住滚滚落下。

相较而言,此时在大队保管处聚会的小伙伴们,他们的话题却轻松自如。

“乍薇村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阿微玛麻!她的漂亮堪与传说中的呷嫫阿妞媲美!”

如果不是今天恰巧有空闲,去参加了在保管处每晚必不可少的小伙子们的闲聊,微瑟史布绝对不会那么及时地听到关于他阴悄悄喜爱的那位女孩的消息的。不错,从第一次见到阿微玛麻的那一天起,微瑟史布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冗长的论证,也不需要任何世俗的理由。遇见了,怦然心动了,最后挥之不去、辗转思念了,这一定就是传说中令人向往的撕心裂肺的爱情。还有什么比一颗年轻的心更能够善感和多情的呢?

感谢鹿鹿觉巴村多年来一直保持的年轻人饭后聚会的习俗,也感谢保管处的屋檐和棚子。土地分到户后,有几幢房屋已经被村集体处理售卖给村民,人气旺了,增加了聚会时的热闹气氛。大大小小的男孩集中在这里,谈论白天的见闻,交流長辈口授的故事,偶尔猜猜谜语……人们聚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人与人交流的快乐只有在大家心灵都敞开的时候才能够如此这般让人着迷。难怪很多年以后,老成持重的微瑟史布再次回到家乡时,站在荡然无存的保管处原址,远远望去就像一根玉米骨头,竟有止不住的眼泪如剥下的玉米颗粒簌簌落下。

村保管处,其实遗留着许多集体大食堂时期的痕迹:储存粮食的三层楼房,破损的灶台,凉棚下一副已被拆卸了脚踏板的石臼。人们聚会的地点一般固定在敞开的凉蓬下,大家或坐或站,破损的灶台和石臼,还有几块青石,一次收缴行动中未及送走而腐烂在地的木料……这构成了聚会的客观条件。凉棚背靠着至今存乎完整的北围墙,在冬天,从勒俄特依河下游吹来的凛冽寒风都被挡在了背后。有时候碰上话题热烈,场面投合,大家都意犹未尽,一不小心挨晚了,这时你还可以走出凉棚,站在无遮无拦的坝子上眺望星空。多么深邃的星空啊,连群山的碗口也盛不下!只有在星空下,目睹流星滑落的长长轨迹,你才能明白人生的短暂、爱情的转瞬即逝。听老人们讲,每一次眺望星空,虔诚的人一定能接收到前人带走的一条智慧的信息。

在让灵魂和肉体都震颤的爱情面前,谁能供给一条智慧的信息,从而迅速获取她的芳心呢?

对于微瑟史布这样的小青年来讲,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周末的时间是值得期待的。每次到了周末,那些寄宿在校的学生就会回到鹿鹿觉巴。他们总会带来城镇的芬芳气息。街上哪个穿喇叭裤的街娃儿打架最厉害,哪个学生又被打了,哪个班的女生最好看,哪个歌星的歌曲最好听,县城在春节期间有篮球比赛,哪个球员可以扣篮……魆黑的夜晚因为有了如此这般的畅谈而熠熠生辉。假如失去了这些美好故事的调剂,鹿鹿觉巴的孩子们,他们的童年和青春岁月将会黯然无光,他们所珍视的岁月菁华将像遗落的流星,永远无从寻觅。

“说句真的,微瑟史布没有参加。如果他还在胡安中学读书的话,保证拿唱歌比赛第一名的是他!你听人家史布诵经的那个声音,啊哦啊哦哦,啪哦!多富有磁性嘛!说真的,他的声音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佩德支铁模仿着微瑟史布做毕的声音说。他说话喜欢用肯定语气,而且不忘前缀一句“说句真的”,似乎担心哪个随时站起来怀疑他说的话是假的。

“你刚才说乍薇村哪个获奖了呢?”

微瑟史布是明知故问,他对支铁奉承的话漠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暗恋的女孩的近况。

“阿微玛麻,获得了学校舞蹈比赛的第一名!啧啧,这个女娃儿是我的亲戚,该喊我哥哥,但她从来不主动招呼我。她跳的舞蹈是那首,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红军是咱们的亲兄弟,革命的花儿开在心窝。”支铁情不自禁吹起口哨,试图还原现场的感动。

“佩德家这个儿子还吹口哨嗦?你不怕把鬼招来,站在你背后听呀?”阿所木乃不太习惯夜晚吹口哨,开始奚落他,每次听佩德支铁搞阿谀奉承,他都面露不屑,这下他爆发了。

“阿所拉什家的儿子,哪个在吹口哨,你耳朵聋了是不?”

“阿所拉什也是你喊的吗?你爹佩德木支疯了,你也疯了哈?”

彝族人忌讳别人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把这个看作一种挑衅。当然,在荣誉面前,自己称呼父名是光宗耀祖之意,那是另一个概念。一听到对方也直呼父名,而且还说疯了,讳疾忌医,此时支铁卯足了劲,想要站起来揍他一顿,被微瑟史布一把拉住了。“父名不呼子名不彰。打不得,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微瑟史布劝阻了他。提到了阿微玛麻,微瑟史布的注意力集中,兴趣更加高涨,他继续旁敲侧击:“一般搞文艺的女孩成绩都不行。阿微玛麻如何?”

“瓜兮兮!”支铁愤懑难平中冒出一句汉语,阿所拉什的儿子一天都没有上过学,但还是懂得这一句汉话是骂人的,所以也学着回敬了一句“嘴巴说话鼻梁不知羞。你才瓜兮兮哦!”

彝汉夹杂的对骂在大家的纷纷劝阻下停息了。佩德支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方也再次坐到了木墩上。尔比中说,牙齿和舌头那么近,都有咬伤的情况,哪有长期相处又不出现摩擦的道理呢?这样说吧,不出今晚,在沁人心脾的星光下,他们就会把刚才的龃龉忘得一干二净。

“成绩?听说人家考全班第一哦,汉族娃儿都整不赢她!有个同班同学还给她递纸条,表情达意要和她好,被老师发现,说早恋,做课间操时还让宋校长在全校广播里通报啰。”

佩德支铁逐渐恢复平静,幡然醒悟似的开始回答微瑟史布刚才提出的问题。

听到这里,微瑟史布不免有点失望。他不是担心那个汉族男同学提前娶走阿微玛麻,尔比说,山羊和绵羊不走一条道。别的不说,死的那一天是火葬还是土葬?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要成为夫妻必须思考的严肃问题。对于他来讲,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成绩好,意味着人家有可能考上中专,毕业后当国家干部。而他的现实情况是,已经辍学在家,他的奋斗目标只剩下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毕摩。当然,能够娶上阿微玛麻的话,这一生也算不留遗憾了。他不断提示自己,这个想法算是他仰望星空时收到的智慧信息。还好,今夜星空灿烂,等一会儿站在棚子外再寻找一点新的启示。不过,玛麻要是当了干部,有国家干部嫁给农民的常理吗?

“好想看一眼哦!”小男孩杰威嘎从众地感叹了一句,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你个小幺儿,还没有断奶就想看美女的奶了。”支铁这句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大笑不止。连刚才和支铁拌嘴的阿所木乃也绽放了笑容。在黑暗中呆久了,大家的目光渐渐适应,可以观察到周围的事物了。觉得对手支铁的气场太强了,阿所木乃有些怏怏不快,提前独自离开了。

“你明天打一斤苞谷酒给我喝,我就带你去看美女。”被人嘲笑,杰威嘎羞赧地低头掐手指。

“啊呀逗你耍的,哪个喝你的酒哦。你明天上午去坝子上扯猪草,保证你见到那个美女。”

“哦哟,那我明天也去扯猪草。”大家纷纷嚷嚷说开了,扯猪草仿佛成了明天的接头暗号。

“深更半夜的,把邻居些都吵醒了。你几个正在撵鬼是啵?”

声音傲慢、坚定,这时候挺拔的格播阿夷出场了,紧接着他的手电筒在人群中橫扫,一番逡巡,最后落在微瑟史布欢畅的脸上。“啊嘞嘞,史布也在嗦,你以为自己还小唵?下来是不是还要骑竹竿耍嘛?”史布用手挡了一下电筒光,站起来问这么晚了,格播阿夷从哪里过来。“还问从哪里来?这是什么话哦。你小子认为,我一个人深更半夜在外晃荡,不是去偷人就是去偷牛啊。亏你还是个小毕摩,也不知道你爸爸、我那个舅舅是啷个教育的。”

“你是个啥子人哦?说话尽是带刺。你深更半夜在外面晃荡关我屁事?”

“小老表,开个玩笑,你好像要翻脸似的。我是去阿映阿玛家吃了猪肉回来的。阿映木沙家找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叔辈兄弟。你们这里比我们那儿还要热闹哦。兄弟们啊,上次打牙祭还没有付钱的要赶紧哈,阿映阿玛今天又在催我了。都是人大面大的,这里我就不点名了哈。”

“你把手电筒先暂时关掉好不好哦,一直晃眼睛。”

微瑟史布重新坐下来,邀请格播阿夷一起聊天。格播阿夷并不领情,开嚷道:

“小娃儿些,都回去睡觉了。据说那扑子呷要来了,拿给他开枪打死了划不着。”

那扑子呷,就是那个杀人嫌疑犯。在格播阿夷的恐吓声中,聚会立即溃散,人们纷纷朝着家的方向逃跑,好像真的有人在紧贴着后背追撵似的。每个人在聚会时还轻松欢畅的心情,突然间因为离散的孤独而变得沉重不安起来。在一起,才能彼此照耀。人世间所有的奔波都为了实现这一个目标。星星挂在夜空,吃惊地望着孩子们这一次非同寻常的回家。

半夜三更,微瑟史布在快乐的震颤中醒来,他惋惜再也回不到梦境中去。在梦寐以求的恍惚之中,阿微玛麻高挑的身材和动人的笑容反复出现在眼前,还有她全身散发的奇异体香,比香皂的清香还要持久,这些都与他青春的躁动彼此呼应。传说中的美女呷嫫阿妞谁也没有见过,在史布的怀想中,呷嫫阿妞的美丽应该是阿微玛麻的样子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天亮后去找到她,勇敢地对她吐露诚挚的爱慕之情。一曲关于美女呷嫫阿妞的民歌回响在他的耳畔——

嘎嫫阿妞哟,发辫黑又长,风中飘逸似云片。

头帕花样美,艳如山间索玛花。

眼睛水灵灵,美若晨露挂枝叶。

眉毛似弯月,两道彩虹飞河面。

鼻梁高又直,嘴唇薄且俏。我的嘎嫫阿妞哟……

颈子颀长玉佩响,裙摆荡漾似波浪。

早晨时,史布的妈妈吉觉薇拉想到儿子昨夜晏睡,就没有叫醒熟睡中的儿子。

等到微瑟史布醒来时,已临近中午。他为自己没有按时醒来而后悔不迭。想想又该错过一次美丽的邂逅了,他不免嗒然若失。你看他在晚上所做的筹划如此精密细致:早晨起来后,以去承包地里锄草的名义去坝子上,家里刚好有一块玉米地挨近乍薇村的土地。然后扛着锄头找到阿微玛麻,假装巧遇。她不是在扯猪草吗?为了遇见绕道而行也可。我们家地里的猪草应该很多,可以在自己的地里帮她扯一背猪草,尽量在她的心目中留下好印象……

“阿啵啵,这些娃儿今天都疯了。”母亲吉觉薇拉从外面一进门就惊喳喳开嚷。

“咋个了?是不是格播阿夷又出来播放他的录放机了?”

“不是的,上午我去地里薅玉米,有好几个娃儿背起背篼朝乍薇村方向奔跑。我问干什么。他们不理睬我。我就好奇地跟随他们去看了一下。你说这些娃儿,追着人家乍薇村的一个女孩高喊什么‘嫁给我吧,嫁给我吧。那个女孩哭哭啼啼跑掉了。”

没有等母亲继续说完,微瑟史布已经箭一般射出了门槛,飞出院子。外面艳阳高照,太阳看穿了微瑟史布的心思,它为此脸红心跳。几只麻雀振翼飞去,一大堆扑楞楞的声音掉在门前的梨树下。远处比格播阿夷还要高大的白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枝丛间快乐地筑巢。

微瑟史布气喘吁吁跑到田野上,劳作的人们大多回家吃午饭了,天地集体陷入一派寂静。

十四:“做饭等得起,婚事等不起啊”

雨季悄无声息来了,雨水却并不沉默。瓦板屋顶的响声和河流的轰鸣一样,只在突然醒来的夜晚被格外珍视。天如果继续阴沉下去,晒不出去的粮食就沤霉烂。盼啊熬,眼睛都发酸了,还是难得见到几天拨云见日的天气。沉默了好几个时节的勒俄特依河喧腾如歌,宛如在女婿再三的劝阻下很长时间没有喝酒的巴莫古体突然又喝了酒,不是周身散发出酒气,而是周身散发出孩子气——我们凭什么去嘲笑大自然的孩子气呢。这河流啊,周身洋溢着一股掩藏不住的孩子气。任性,自由,经过村庄里的人们悉心疏导后又服帖、乖顺。

布谷鸟飞回来了。同布谷鸟一同归来的还有游毕的微瑟木使。此次回来,他没有了往年的兴奋劲头,因为他把一本珍贵的经书《拉里格伍特依》(狮血经)弄丢了。经书是毕摩知识最直观的象征,这本经书又非同寻常,那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藏匿下来的啊,丢的有点不明不白。

晴朗的天气还是没有到来啊。在鹿鹿觉巴这块土地上,村民们一直宣称,他们听懂了布谷鸟的鸣叫:“公布、择地、玉米籽、都活动……”这样用汉语记载彝语的音律有点不知所云。到了春夏之交,老人们总爱把去年已经说过的话重提一遍,以显示生命的坚韧不拔、智慧的千古一脉。当大自然防备着人类,生命的信息秘不示人,破译一句鸟语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公布、择地、玉米籽、都活动……”多好的布谷鸟啊。老人们众口一词,说布谷鸟从一个叫阿布洛汗的地方飞来,只是为了催促一个季节的农耕,才日夜兼程赶来,唤醒冬眠太久的生命。布谷鸟的声音清脆悦耳,长久地回荡在山谷之间。它灰褐色的身影扑朔迷离,藏匿在密密实实的枝丛间,只靠声音证实存在。听老人们讲,它甚至会去抢夺别的鸟儿的巢穴,孵化自己的孩子。在不断的重复鸣啭中,你感受不到新的累赘即将诞生,你甚至会渴望耕作的美好时光,每一滴汗水都踏着节奏,每一声鸣唱都是老人的谆谆教导,体贴而不露锋芒。

布谷鸟,喜鹊,乌鸦,猫头鹰……在彝族文化中有许多神鸟,它们的出现一直被认为是带着神灵某种神秘的旨意,久而久之,相沿成习,身上附着的神奇力量让人闻而生畏。

小孩子不一定懂这些,所以那一天路过梨树下,看见村尾有一个小男孩在用石子掷打树枝上的布谷鸟,阿映阿玛厉声呵斥:“人家布谷鸟招你惹你啦?哪家的孩子,你父母没有教育你哈,打布谷鸟老天是要生气的。老天一旦生气,电闪雷鸣,把庄稼都打死了,到时候不要说吃肉,你连洋芋皮皮都啃不到一块。”

胡训一气,还是吓住了拿石子打布谷鸟的小孩。

阿映阿玛的业余爱好就是做媒。按照她的说法,凡是她牵线搭桥的婚姻结局没有不美满的。你不信,她可以扳着指头给你数上一遍。她嘴里指的美好结局当然是结婚了、生子了。在闲聊的当儿,她可以一口气举出很多援列,最常举的例子是阿苏模书家。不仅仅因为阿苏模书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达古,还因为这一家人顺顺当当,孩子们也都争气。有时候两家人你情我愿,最后还是要名正言顺请媒人出面,没有媒人进入的婚姻是不稳当的。一旦出现婚姻纠葛,双方各执一词,届时谁来仲裁?所以说,要明媒正娶,婚姻成功得靠媒人去张罗、去调节、去宣扬。

彝人史书中记载,生子不见父的石尔俄特去讨教聪明伶俐的兹尼石色,后者用三个谜语考问石尔俄特,这三个谜语分别是:无从纺织的羊毛,不能品味的盐巴,从不啼鸣的公鸡。据传,那时候妇女的智慧更高,石尔俄特依靠同样聪明伶俐的姐姐才找到了答案。原来无从纺织的羊毛指天上的白云,不能品味的盐巴指山顶的白雪,从不啼鸣的公鸡指蕨草中埋伏的野鸡。谜底猜中了,兹尼石色履行承诺出嫁石尔俄特,媒人是特莫阿拉。天地之间,这是典型的“明媒正娶”。在不断的奔走撮合之间,阿恩阿玛分享着人们的喜悦,逐渐乐此不疲,几致成瘾。

彝族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是否门当户对,作为不熟悉的双方来说,全靠媒人嘴一张。尔比有云:再不说谎的媒人也难免有一句谎话。给阿苏模书做媒的时候,阿映阿玛曾信誓旦旦地说,人家阿苏家是彝人的纯骨头,家境也还殷实。把女儿嫁进阿苏家,生活滋润,只管坐起,拇指上糊满油腥吸吮不完的。到了男方家,阿映阿玛就说,人家巴莫家,生来不吃母猪肉,喝酒必须有一坛。和这样的家支结亲,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说归说,社教运动的时候,是否门当户对就见分晓了。在学习的时候,把出生成分不同的夫妻都隔离学习了,还严格要求所有社员回去后不能相互泄露当天的学习内容,违者严惩不贷。阿苏模书自己的家庭成分评了个半奴,妻子则是富农。每天开会,两口子被分在不同的会场。阿映阿玛的成分是地主,是属于批斗的对象。有一天批斗结束后在路上碰见,阿苏模书触景生情地对阿映阿玛说:“阿玛啊,以为两口子结了婚就羊子脑壳一样大,你看,運动来了才发觉两口子之间还是羊子脑壳不一样大哦。”

“啊么么,阿苏叔叔啊,不要提这些了,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在私底下交换学习内容。我们已经是被批对象,无所谓了,但对你们家庭成分好的人来说,还是不要连累你们。”

说着说着,阿映阿玛加快脚步,匆忙离开了。一路上左顾右盼着,生怕被人逮住似的。

没事的时候,阿映阿玛默算过,她做媒成功的婚姻不下十对。

但今天做的这个媒却碰壁了,毛病不是出在自己,是微瑟木使提供的信息不够准确。

在儿子微瑟史布的授意下,前几天,微瑟木使两口子找到阿映阿玛,话说的叮当响:“子欠父债,是送灵归祖;父欠子债,是娶媳成家。阿映阿玛,我们家史布也老大不小啦,我家思来想去,只有您能够帮上大忙。您做过的媒一桩接一桩,得到的好评一个接一个。天和地开亲,云雾做媒人,雨露当聘金;山和箐开亲,风来做媒人,树叶当聘金。今天来请您,去那乍薇村,给阿微家提亲。”听完滔滔不绝的赞美,阿映阿玛喜上眉梢,毫不踟蹰就答应了。喜欢做媒,在阿映阿玛想来,得到男女双方每家为数不多的礼金是小事,在婚姻大事上体现她的存在价值才是她最看重的事情。她要以此告诫村里人,她并不是可有可无之人。过去她是因为自己的家族而荣耀,现在她要因为自己的本事而荣耀。在婚礼场上,阿映阿玛最滋滋得意的就是以媒人的身份隆重亮相。每一次被高声的一句“媒人请上来”邀请迎让坐在火塘上端,每一次接过别人“敬一杯酒给媒人”的尊重,她的内心就蓦地升起旗帜般的鲜艳,感受自己并非等闲之辈。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活着的兴致才会高涨,她甚至可以暂时忘却儿子没有环绕在身边的孤苦。

但今天这个媒却碰壁了,不是自己努力不够,是毕摩微瑟木使不清楚人家小女孩已订下娃娃亲。据称,玛麻的对象在咿呀哇啦的哭声中刚刚诞生,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取一个。玛麻的大舅莫莫乌且盘腿坐在自家火塘上方的篾席上,张开嘴巴,露出被烟熏来发黑的一排牙齿,对前来帮忙接生的妹妹郑重其事地说:“回去给你的娃儿爸爸阿微伍里说,你们家的玛麻就预订给我儿子做媳妇了……汉人说,女大男,吃不完,两人才相差十二岁,我们的邻居相差十九岁都不怕。嬢嬢家的女儿嫁给舅舅家的儿子,算是天经地义。来,把这坛订亲酒拿去给阿微伍里喝,以后不许耍赖哈。”

“娃儿舅舅啊,政府说了,包办婚姻要不得,近亲结婚更不好。”

“你哥哥比你了解政策,改革开放了,你情我愿的私事政府是不会管的!”

就这样,12岁的阿微玛麻全然不知就被舅舅指认为你情我愿,稀里糊涂成为他家的媳妇。

“阿映阿玛,微瑟家的骨头是硬邦邦的,这个我们没有怀疑。微瑟家的儿子知书达礼,这个我们也有所了解。但前人说过,祭祀祖灵可以开玩笑,订亲之事不能开玩笑。我们家玛麻还在读初中,学生谈婚论嫁政府也不许可。最关键一点,是我们家玛麻已经有婚约在身啰。”

“玛麻家父亲,尔比说,天下的金银都好找,称心的亲事不好寻。微瑟家虽然人口不多,但这家人的底细我知道,血缘纯又粹,小伙子微瑟史布更是上山能打猎,下河能捕鱼,汉话说的不拗口,彝语说的赛达古。玛麻舅舅家的孩子还在横起擤鼻子,玛麻自己胜似春花已灿烂,做饭等得起,婚事等不起啊。你们还是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

“阿映阿玛,天上鸿雁大,地上舅舅大。舅舅家不允诺,不好再把女儿嫁。何况我们家玛麻,还在念初中,谈婚论嫁事,只有往后压。”……你来我往,就这样磨了一上午,主人家还是没有松口。好吧,不耽搁了。告别了主人家,阿映阿玛怀抱山一样沉重的心情,悻悻而归。

走出乍薇村的时候,天空阴云密布,连绵的阴雨也累得停了下来,阿映阿玛把自带的雨伞收拢,露出了暗黑的头盖帽和斑白的鬓角。东边,勒俄特依河水继续轰鸣着,口吐白沫,训斥着从不让道的鹅卵石和拥挤的河堤。即使两岸日见茁壮的玉米林,也包藏不住河流倔强的方向。在河水和一大片玉米林的中间,可以望见一株光秃秃、无精打采的百年老梨树。枝桠不见茂盛了,结的黄白相间的小梨子稀稀拉拉,东一个,西一个。肥沃的泥土和丰沛的雨水都无法减缓梨树的衰老步伐,胜似用稀疏的枝叶打一把属于自己的伞,在河水的奔腾咆哮和玉米的苍翠欲滴之间兀自屹立。

河岸边,那些陈年往事不时沉渣泛起。阿映阿玛清楚地记得,这棵梨树是阿微玛麻的祖上种植的。因为临近山脚,在中华民国28年,官兵来收缴鸦片时,玛麻的爷爷来不及逃走,在此与官兵狭路相逢了。她爷爷躲在这棵梨树下与官兵对射,最后寡不敌众,被打死在树下。那个年代,鹿鹿觉巴满坝子种植的都是罂粟。开花的季节,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各种颜色的罂粟花撩人心扉,令人目不暇接。

种植罂粟,地方军阀明里是反对的,暗里却收取烟金,以此增加收入。官方和种植户之间暗送秋波,相互投怀送抱,但并不明媒正娶。所以,在各种压力下,官方不得不时常兴师动众,做出与非法种植户势不两立的样子。刘文辉的24军就驻扎在乌托县城,24军有很多士兵都烧鸦片,士兵大多羸弱多病,当地百姓至今还戏称这些士兵为“二十四军烂杆儿兵”。但场面上,禁烟是他们的职责,不可疏失。那时候,所有村村寨寨都张贴有西康省政府这样的韵文告示:“鸦片流毒,危害民众,必须严禁,免把命送……”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凡是张贴告示的地方,不是烟馆就是烟地。一般情况下,种的时候无人来禁止,每年收获鸦片的时候,官兵才抓住时机上来收缴揩油水。他们翻过祖尔山垭口,吹起“嘟嘟嘟”的冲锋号,号声响彻沟谷。官兵来了!人群纷纷带上必要的衣食上山躲避。有一年,阿映阿玛的一个叔辈哥哥巴莫古格,长期吸食鸦片成瘾,体弱多病的他不愿逃跑,被前来收缴鸦片的官兵连同房屋一起烧死在自己的家中。山上的亲属远远望着整个村庄上空腾起的熊熊火光,心里的悲恸无与伦比。

官兵走后,剩下的罂粟花开的格外鲜艳,人们说,那是因为有人为之祭献了宝贵的生命。

那时候,阿映阿玛还待字闺中,做着像罂粟花一样五彩缤纷的人生之梦……

遐想和风都停了。祖尔山腰有几缕游云缭绕,默默吸取松树叶丛间晶莹剔透的露珠的精华。

今天折戟而归,阿映阿玛首先怀疑今天的日子并不好,她想找一个人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以证实猜测。哦哟,你看那边大路旁,不是侄儿格播阿夷跟乍薇村的几个青年在聊天吗?

“阿夷,你到乍薇村耍哈。”

“阿映嬢嬢,我从公社办一点事回来。正在和他们几个说打死人的事情。”

格播阿夷没有忘记从老丈人那儿理的亲戚。还没有等阿映阿玛问日子,他就抢着说开了。阿映阿玛被他说的事吓懵了,立即问他:“打死人?哪个被打死了?啊吧吧,咋个回事哦。”

格播阿夷不厌其烦,又开始把刚才对几个小青年叙述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道。

“我早上去公社的路上,就在杜尔谷那一节,就是经常冲走人的那条河流岸边,遇见很多人在两岸来回寻找,有公社干部,还有民兵和公安。我认识的公安局的陈局长也在里面。我就跑过去问他,他就悄悄给我说了……昨晚,杀人的那扑子呷下山找吃的,差点被逮到,后来被撵到河边。河水涨起来了,便桥冲毁了,拦着了逃犯的去路,那扑子呷正在河边犹豫时,公安一枪把他打中,掉入了汹涌的河中。天色有些暗了,大家赶到河边,远远看见有一撮长长的头发在水流中冒了一下。昨晚风雨交加,光线又太暗就暂时撤了。今天一早沿着下游寻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条被河水冲断了的枪托,还有疑似凶手脚上的一只破旧不堪的蓝帮军鞋,就挂在岸边的荆棘丛中。他们尝试着进河水里查找,但水流太急了。陈局长说,尸体可能都冲拢大渡河去了。他们已经派人沿河流而下逐段查找。”

早晨去乡上,即使找到一处宽敞的河床涉水过河,水流还是能够没过格播阿夷的膝盖。

“没有找到护身的‘搓雀玛麻妖婆的指甲吗?”

当时格播阿夷提问的声音被河流的喧响盖住。在河岸边,人们之间的交流还得大声武气才能听见。他试图提高嗓门再问,但觉得对方刚才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故意转过头去不便问答罢了。什么搓雀玛麻?传说中的妖婆,谁都没有见过。所谓的妖婆指甲倒是见过,像是一种动物的獠牙。他看见过的那一副獠牙,只有两根,不到巴掌的一半大,伸出来像山羊的尖角一样弯曲。拥有獠牙的那个人用一个荷包精心地包藏着。那天晚上,格播阿夷应邀前去,正在给那家做毕的人帮忙,念经间隙,坐在火塘上方的男主人,热情地从胸前摸索出这一对獠牙,骄傲地让毕摩鉴定真伪,说是祖先留下的宝贝,戴上它就会刀枪不入,逢凶化吉。在一盏煤油灯下,毕摩和格播阿夷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又看,终究说不出個所以然……

“啊吧吧,他的妈妈肯定伤心死了。这个娃儿,是妖怪遮蔽了他的双眼,魔鬼毁灭了他的心智。”作为母亲,阿恩阿玛能够体味别人的丧子之痛,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人家说,身上佩戴‘搓雀麻玛指甲的人是咋个都打不死的,要我说,那扑子呷肯定是游到下游跑掉了。”乍薇村一个少年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你个小屁孩,懂个锤子哦,你把耳朵打开好生听听勒俄特依河的咆哮,比老虎豹子的吼声还要凶,哪里去找能够游过去的人嘛。水流湍急,鹅卵石都冲走了,不要说人的肉身。要不,你去试一下,如果你游得过去,我就把我的收录机送给你?今早就算水落了,上面分叉的河道上连我都差点被水冲倒。”

格播阿夷的双眼凶巴巴地望着说话的少年。他原以为,在他带来的新闻中,一个在恐惧中被传布了几个月的消息貌似有了结局,听到的人不该质疑,而该欢欣鼓舞才是。

没有等格播阿夷同行,阿映阿玛就赶回去就做媒的事扯回销了。是啊,阿映阿玛想,死了人的日子也不用问好不好了。看得见的勒俄特依河水还在继续着奔流不息的喧嚣。或许有一天它也会劳累,停靠在一个算不出来的良辰吉日里。尔比不是说过吗:寒风最多也就刮三天。阿映阿玛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身子伛偻,皱纹将要赶上河水身上的波纹。但她总会找到办法,把岁月馈赠自己的泥沙悄悄沉淀在河底,即使在阴天,河流的心事也一样深藏不露。

“那扑子呷遭枪毙了!”

这一天,这条消息在人群中炸开,淹没了鹿鹿觉巴其它的消息。提心吊胆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夜晚出门撞见什么意外了。那些历史上和那扑子呷家有过嫌隙的人们更是一展愁眉,不再担心是否会遭到突然袭击。而一些心里惦记着传说中神奇的搓雀麻玛指甲的人却睡不踏实了。翌日,在县乡干部撤走后,有几拨人悄悄沿河寻寻觅觅。这几拨人中也包括牛高马大的格播阿夷,他是一个人来的,被同样找妖婆指甲的阿所作且家几弟兄遇见后,他扯谎说自己昨天去乡政府办事回家途中一盒磁带掉了。听罢,阿所家几弟兄相视而笑。格播阿夷红着脸,像一只孤傲的雄鸡,继续抬头朝着河水奔流的方向打望了一眼,也不打听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就不乏清高地迅速离开了河边。

在勒俄特依河下游的拐弯处,有一处洄流形成的深水凼,岸边乱石隐伏的河坝上几丛高耸的黄蔷薇茁壮生长,刚挂的红果掩映在茂密的枝叶间。成片的刺黄连则蹲伏在河坝上,一簇簇崭新的黄色花瓣不畏尖刺,缀满了密集的枝头。此时,一名披头散发的老妇人正在河边徘徊着,“阿嫫哦阿嫫”的呼喊声在河水间起伏着,显得苍白无力。老妇人奋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嘴唇干裂,渐渐就无语凝噎,眼里满是无助的凄迷。随同的两个妇女一次又一次劝止了老妇想要投河自尽的挣扎。看到这一幕,寻觅妖婆指甲的人们大多心怀愧怍地躲开了。

就这样,那扑子呷死亡的消息淹没了鹿鹿觉巴其它的消息,包括微瑟家提亲遭拒的事情。

十六:“谁能找到比女子含苞待放时更加妩媚动人的光彩呢?”

“美人身上附着有鬼魅,不成也罢。”

提亲折戟,这是阿映阿玛平生第一次。几天以来,视名誉如桂冠的她感到有些灰头土脸。那一天,就在回来的路上,阿映阿玛反复思考了无数个回复请托的方式,譬如就说阿微家不识抬举,本来血统就不配你们家吧,像是打胡乱说。或者就留一线余地,就说阿微家称等女儿毕业了才考虑亲事啦,留下念想但缚住了媒人。实在不行,只好实话实说,舅舅家的娃娃亲推不托,说实话最多难受一阵子,说谎话还得拿更多的谎话自圆其说……百般思虑,临场却变成了这么一句。美人身上都附着鬼魅,这句话本来不在阿映阿玛考虑的回复方式中。百般思量不如灵机一变。脱口而出后,连阿映阿玛自己也暗暗称奇,我这是怎么了。经历的人事不算少,为啥很多事情执行起来往往就和预想中的大相径庭,不管这种预想当初是多么周到详尽,临了,我们的预想就会粉身碎骨,暴露出想象在现实面前的局促。而且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碰到。

微瑟史布也在现场,微瑟木使一家人大失所望,不解地望着媒人。微瑟木使奋力扯着下巴上的胡茬,好像要连根拔除眼前的困扰。这时,木使的老婆打破了沉默,她压了压自己头顶上展翅欲飞的头盖帽,转守为攻,倒过来安慰媒人:“没的事,媒人又不是神仙,哪有桩桩成的,只是辛苦您啦,阿玛啊,您吃过饭没有?”微瑟木使也醒悟过来,开始引经据典自我开脱:“婚姻连上高峰,高峰抬举你;婚姻连上低谷,低谷鄙薄你。没事,阿微家不答应,主动要与我们家攀亲的大有人在。他姨妈家介绍的那个吉呷嫫就不错。”顺着主人家的话,阿映阿玛不仅从血脉、形象到文化上盛赞了微瑟史布,还答应给微瑟史布再物色一门更好的婚姻。愿望落空,微瑟史布抑制不住深深的失落和惆怅,夜幕下,他迈开机械的腿,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来到保管处的聚会上,微瑟史布魂不守舍,沉默寡言。他甚至记不清周围的人都聊了些什么。

阿映阿玛没有食言。这不,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她就兴致勃勃上门来了。阿映阿玛一进大门,微瑟木使就喜上心头,他猜到了阿映阿玛可能带来的好消息。一早上,院子外高大的白杨树上,两只喜鹊叽叽喳喳欢快地跳跃着,似乎预示着今天的日子里会喜从天降。

自从提亲失败后,宛如霜打了的萝卜,微瑟史布一蹶不振,整日奄奄嗜睡,神气痴木。阿映阿玛到来时,晏起的微瑟史布还在楼板上昏睡。泥土夯筑的瓦板房中层都装了木梁,梁子上编制一层竹板作为楼层,平时堆放粮食,也作为床榻。上下楼层靠一架木梯。这些天来,微瑟史布怅然若失,很少出门。奇怪的是,那一天晚上去保管处的闲聊不仅没有消除他的失落,而且增强了他的失落感。越是处在人群之中,他的孤独和失落就越是得到强化。父亲布置的经文诵读搁置了,晚上也不去找朋友闲聊了,饭量也减少了,整天一个人心事重重,脚一直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随时有可能飘走。唯一的一次出远门,是打扮一新去了一趟胡安镇,他写了一封信寄给胡安中学的阿微玛麻,但没有透露给父母。父母怎么能体味他心中的炽烈呢?爱情就像电闪雷鸣,来不及准备,甚至来不及颔首示意,那从天而降的美妙就已经击中了你的身心,你倒伏在旷野上,在不断的震撼之间期待结局,还有阻遏不了的思念般的雨水。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掉进了她的气息之中,不能自拔。他已经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但是没有她的回应,他就无法迈出第二步。多么无助的人生啊。他急于创造新的机会,仔细想来,也不全是为了得到,更高的意义上是为了掙脱心的束缚。

“婚姻连上高峰,高峰抬举你;婚姻连上低谷,低谷鄙薄你。”同样的谚语,在不同的场合,不断地被引用,熟悉中透着些许的陌生。阿映阿玛用那天微瑟木使说过的话开头,使他一下就明白了来意。“这几天我日思夜想史布的终身大事,还真是发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这个女的个子也高,身体健硕,做农活肯定是一把好手,人家还是黑彝,又是我的亲戚。我觉得这种婚事是晚上打起火把找不到的。”微瑟木使立马接话:“啊呀,阿玛您又不是外人,只要您认可的,我们都依了。”话说的很干脆,心里面却犯着嘀咕:会是谁家的女子呢?正在迷迷糊糊起床的微瑟史布也听见了,他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不管是谁,在得到阿微玛麻的亲口拒绝前,他谁也不从。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婚姻大事来作儿戏。“格播阿夷的妹妹这几天在他们家带小孩,我去问清楚了,说还没有订婚。女的年龄属猪,小你们家儿子一岁。我还没有给格播阿夷说,还是先问问你们家。如果中意,我才去做他们家的工作,安排两人相亲。鹿鹿觉巴这么小一块,有可能两人早见过了。我个人倒是觉得,只要人家愿意,你们就可以吸吮着大拇指心满意足地睡大觉了。”“啊波波,哪有比这个更好的亲事呢?人家黑彝,要是从前,人家是不会下嫁我们白彝的哦。我看好得很,只要人家同意,阿玛,你又不是外人,我们就依您吧。”父亲的话刚一出口,儿子就来到了他们跟前,垮着脸声称:“阿玛,让您操心了!我这几天想了想,还是过几年才说婚姻的事情。您看,我现在毕摩的技艺还不咋精通,前段时间寻找孩子打个木刻还被取笑了,还是先专心学毕摩算了。彝族尔比不是说过‘娶媳不慌忙,更好的亲事在后头吗。”看见儿子的神色,心里虽然不舍这门亲事,木使也不再坚持。“阿吗咕,这个女孩太可惜啦。当然,亲事不能开玩笑,既然史布都说了,我们也只好不识抬举啦。”就这样,在微瑟史布的婚事上屡遭挫折的阿映阿玛连续抽了两袋烟,清了几次喉咙,就在“可惜啦”的自言自语声中怫然离去。

鹿鹿觉巴这么大一坨,微瑟史布当然见过格播伍莎嫫,只是印象欠佳。

格播阿夷的妹妹格播伍莎嫫,芳龄十七岁。和他的哥哥一样,牛高马大。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动人心扉,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像伍莎嫫这样性格开朗的女孩不是没有人上门提亲,而是他的父兄对亲事有些挑剔,她喜欢的人,父兄不同意,父兄同意的人,她又不喜欢,所谓高不成来低不就。前几天,因为当民办教师的嫂子的产假结束了,她才应哥嫂的邀请来帮忙带一段时间的小孩。阿映阿玛来串门时,其实已经把给微瑟家提亲这件事给格播家兄妹二人透露了。现在是新社会啦,讲究骨头你家硬我家硬有啥用?从前大家藐视的骨头,现在还不是活得体面。老实讲,在格播阿夷印象里,微瑟史布属于知书不达理之人。能优容微瑟史布的唯一好处是,妹妹能嫁到同一个村庄,方便彼此照应,加上老丈人巴莫古体和妻子巴莫阿妞不遗余力撮合,兄妹二人勉强颔首了。您先去探一下口风嘛,婚姻大事,不能撇开父母,最后还是要父亲做主的。临走时,格播阿夷留有余地对阿映阿玛提示。

说起来,微瑟史布第一次遇见格播伍莎嫫有些喜剧。

在保管处的酒坊内,一个陌生的女孩进门,她急切地询问酒坊里的人,这里有没有小卖部啊?得知鹿鹿觉巴没有小卖部,她有些失望,用汉语自言自语道:“哎呦呦,这个地方也太落后了!”微瑟史布正好也在酒坊里烤火,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但你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却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来品头论足,这本身让他有些不以为然。故乡就像母亲,尔比说,自己的母亲自己看着漂亮。鹿鹿觉巴,她不仅用肥沃的土地和清澈的河水养育了自己的肉体,也用她那连绵不绝的传说和动人的歌谣滋养了自己的灵魂。微瑟史布不乐意听见任何外人鄙薄自己的故乡,特别是当着这么一群在鹿鹿觉巴土生土长的人,她的评说无形中被史布视为一种失礼。

“嘴巴说话鼻梁不知羞。你自己跑到落后的地方来的,没有人强行拉拽你吧?”

微瑟史布对她的怒怼,五莎嫫有点出乎意料。她默默地回头站了片刻,朝他望了一眼,心想,这个人也太敏感了吧?自己的脸唰地变红了。然后不再言语,走出了酒坊。等她走出酒坊,有人告诉微瑟史布,这是格播阿夷的妹妹。人家在成昆铁路旁繁荣的坡霍呆惯了,看不惯这里很正常。知道了来龙去脉,下一次路上遇见时,微瑟史布主动给她打了招呼。她也不计较,大方地回应,还好奇地询问了微瑟史布关于鹿鹿觉巴地名的由来。

问题是,一颗没有腾空的心,要装下一个崭新的世界,这确乎太难,他痴迷于阿微玛麻的一笑一颦,睁眼闭眼都是阿微玛麻,提前被占领的内心再也没有位置留给姗姗来迟的人。虽然阿微家已明确谢绝,但史布这时候变得愈挫愈勇。中学期间,他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深深折服于保尔坚强不屈的性格。放弃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只要阿微玛麻还没有嫁人,他就一定还有机会。辍学的事情上,他听从了家人的劝告,而这一次他却铁了心,他算是个读书人,见过世面,不想在个人大事上一味迁就父母。

按照微瑟史布的预计,给阿微玛麻邮寄的书信她应该收到了。寄信的那天,他在胡安镇邮政局门口的邮筒前徘徊了许久,是寄出去还是把信搓成一团丢掉,是邮寄还是亲自给她送到学校去,这些事情谁也辨析不清利弊得失。好在他趁热打铁丢进了邮筒。此时,他在猜想,阿微玛麻收到信的表情是什么?她都把信认真读完了吗?她会按照自己在信中的请求,写一封回信给同村的佩德支铁捎来吗?无数的猜想让微瑟史布身心俱疲。原以为寄出这封信后他也就安心了,身轻如燕了。事实上,正如人们说的,生活好像已經结束,又仿佛刚刚开始,更多的牵挂接踵而至,撕扯着他敏感的心灵,使他的青春感到力不从心。很多时候,人们不愿止步于舒适自在的状态,因为动了欲念,我们连同周围的事物一起失去了支撑,平衡立即被打破,一切都难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平衡状态里我们嫌弃生活太平淡无奇,而一旦失去平衡,处于心灵的颠沛流离之中,我们又向往从前的平淡无奇。于是,不由自主的生活开始了,我们开始分不清,哪些事物契合我们的内心,哪些事物的发展是对内心的愿望和期许的忤逆。

忧心忡忡之中熬到了周末,初中生佩德支铁也回来了。一见面,蒙在鼓里的佩德支铁就开始诉说家里的事情。支铁有些凄迷地告诉史布,虽然经过了微瑟史布的“硕搏沙”(送祟)仪式,父亲佩德木支的脚肿还是没有彻底消除,下地走路步履维艰。支铁刚刚找了阿苏模书去做了一个火草灸疗,阿苏模书说多做几次应该会痊愈。关于火草灸疗,支铁也看见过。所采用的是彝语称呼为“各果”的一种草,用特制的火草灸条点燃后,在疼痛部位来回炙烤,以起到治疗作用。在鹿鹿觉巴,肩颈疼痛的人也会采用火草灸疗。

听说自己主持的仪式收效甚微,微瑟史布不再颓唐,此刻他更加关心的是有无朝思暮想的回信。有回信吗?支铁糊里糊涂。待问清缘由,支铁说,这个周末阿微玛麻也回家了。支铁的意见是,长痛不如短痛,要不今晚就去把她约出来谈一次,如果本人不同意就从此打消念头算了。“亲爱的支铁兄弟,你能把她约出来哈!”刚才还失落消沉,此时微瑟史布喜出望外。

以兄妹的这一层关系以及平时在学校的熟稔,邀请阿微玛麻出来,佩德支铁自然是信心十足。经过一阵内心的挣扎搏斗,在好朋友支铁的一番怂恿下,微瑟史布终于鼓足了勇气。夜幕降临之前,两人兴匆匆来到了相隔几里路程的乍薇村。微瑟史布就在乍薇小学的操场上等着,支铁谋划好了,他将借口一起去看望小学的王校长,去把阿微玛麻约到学校来。

王成福校长在卧室里用红笔批改作业的景象大家都记得。他摸索出来的彝族地区小学生彝汉双语教学的成功经验得到推广,今年,他本人在教师表彰大会上受到了县政府的表彰奖励。

微瑟史布进校门时,没有看到预想中王成福校长批改作业的场景。在校园的一侧,校长正打理自己开垦的菜地。听见微瑟史布的招呼,王校长头都不抬,就喊出了微瑟史布的名字。“微瑟史布,一听声音我就知道。三年前见过吧,那时比现在稍微胖一点,咋个就瘦啦?听说你辍学了?”黄昏的微弱光芒中,五十多岁的王成福校长的秃发从中间往上扩大了,留下头颅两边稀疏的头发,使本来就窄幅的脸显得更加狭长。微瑟史布告诉校长,他约好了支铁和玛麻来看校长。一会儿,听见了外面支铁的声音,微瑟史布心跳加急,不知不觉间闪到了校长的背后。

阿微玛麻跟随佩德支铁来了。跟王成福校长打了招呼,支铁得意洋洋地给微瑟史布使了个眼色,一切在不言之中。看见微瑟史布站在校长背后,玛麻的脸上涌现出惊愕神情,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此时,她已经进退不得,只好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这个前几天刚给她写来让人脸红心跳的情书的人。微瑟史布也在用余光打量她,此情此景,阿微玛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脸颊顿时绯红。支铁这个人,说是一起来看校长,没说有其他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不是王校长在场,她或许会一溜烟跑掉。她后悔自己愚钝,刚才没有问清楚都有哪些人参加。

“玛麻出落的像一朵春天的索玛花,越来越漂亮啰。支铁长结实了。”

王校长更是蒙在鼓里,把三个学生带到宿舍,热情地倒开水给三人喝,为学生们的深情厚谊感动不已。作为老师,他开始关切地问学生的近况。当听到支铁介绍说阿微玛麻在胡安中学“庆祝五一”文艺比赛中舞蹈获得了第一名时,老师不住地赞赏,说小学时阿微玛麻就很机灵乖巧。怪乍薇小学条件太差,没有舞蹈老师,有机会的话,玛麻的身材和悟性都可以成为舞蹈家的。听见老师表扬,玛麻有些发窘。借助校长表扬阿微玛麻的空儿,微瑟史布仔细端详了阿微玛麻一眼:她穿了一件坎肩,袖肩饰一圈白色兔毛,可爱的下巴微微上翘,身板挺直、伸拔,一条修长的辫子挂在胸前摆弄着,明净如洗的眼睛一直专心地望着说话的校长,他甚至把两位学长也当成了校长,在他们插话或回答时,也照样投来专注而恭谨的神情。

“我想问你个事情。”看见支铁再次递眼色,微瑟史布鼓足勇气用彝语提出邀请。王校长似懂非懂,但他也没有发问。在一个彝族聚居的山村学校,他已经习惯于生活在彝族人的语言环境中处变不惊。王校长即使没有专门去学习,一些简单的彝语词汇,他还是能够听明白。刚才微瑟史布一直心事重重,他以为是在老师面前有点拘束。他熟悉彝族学生,这些彝族学生普遍都天性腼腆。特别是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王校长侃侃而谈规划中乍薇小学的美好蓝图。

“王校长,我想出去问玛麻一个事情,你们两个先聊一会儿。”

“好吧,我把路灯给你们打开。”

夜黑了,王成福校长拉开灯线开关,一盏灯泡立即透射过蜘蛛网,照亮了屋檐下的沟坎,一群蚊子和小飞虫不知藏在何处,此时蜂拥而上,在微弱的光辉中寻找夜晚的蓬勃生机。

刚走出校长的门口几步,阿微玛麻就站定了,嗫嚅着说:“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我又不是吃人的豹子老虎,我们在操场上边走边说吧。”史布轻声吁请。看见微瑟史布走了过去,玛麻没有坚拒,战战兢兢跟了上去。

“这个王校长,鼻子比猎犬还要灵敏。”

“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来读书,只要我吃了羊肉他都闻得出来羊膻味儿,一次次嬉笑着问,你爸爸昨天又去哪家做迷信活动了?让我每次吃了羊肉都远远地躲他,还把蒜捣碎了抹在身上覆盖膻气。”

“你找我出来不止是说这个事情吧?”

“当然不是。我、我们……”

“呵呵,你写的信我收到了,但我不晓得咋个回复你,所以……”

男女之间,我们一直认为女的处于劣势,需要庇护,其实不尽然。此时此刻,比起微瑟史布的畏畏缩缩,阿微玛麻无疑略胜一筹。数百平米的操场,平坦如初。校长的路灯从之前的15瓦,一直换成了现在的60瓦,但电力不够,所以灯光依然昏暗,走几步就照不見路面了,幸好天上还有一轮下弦月,弥补了电灯的光芒不足。乍薇村山脚下兀突突冒一股大水,是勒俄特依河的支流,河水清冽甘甜,冬暖夏凉,由西朝东穿过坝子汇入勒俄特依河。小学西边紧靠着山麓,山坡上修满了彝族的瓦板房,山脚是几户汉族的院子和碉楼。在小学东边,土地平旷,房舍寥落。东边的山脉依稀可辨,勒俄特依河水依傍山麓而下,张开双臂迎接一切的支流汇入。山脚下突突喷涌的这条支流清冽透彻,流过村庄和学校的大门前,宛如手臂,和围墙一起环护着学校。围墙的墙根与河流之间,有几米宽的道路。为了解决用电问题,村里在邻近出水口的地方安装了一个小水电,电量有限,所以村子里大多数农户都享受不了,学校受到了特殊关照。

“你父母给你说了去你家中提亲的事情吗?”

“说啦,嘻嘻,那个阿映阿玛能说会道,把你吹捧安逸了。”

“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想法。”

“想法?想法就是我现在还在读书,不想考虑那么远。”

“十六岁不小啦,尔比不是有一句‘女儿十七,远嫁他乡吗。”

“十七岁还剩一年啰嘛,反正我还在读书,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说你已经定亲了。和你舅舅家订的娃娃亲是怎么回事啊!”

“哎呦呦,我表弟那么小,那个……我整整大他十二岁,不可能嫁给他的。再说,亏你也是读过书的,政府宣传近亲不能结婚你不知道啊。我们可是亲亲的表姐弟哈。”……

聊着聊着,微瑟史布心情突然就亮堂起来,超过了电灯和月亮的光芒。他不再诘难她。像一个称职的兄长一样,不知不觉中他开始黾勉起玛麻要专心读书。我支持你读书。他说。

月亮将自己啃噬过的皎洁光辉播撒在山川大地上,喂养了世间万物持久等待的饥饿。一片溟濛晦昧之中,微瑟史布观察到,玛麻开始主动发言,她的面庞更加红润。在这美好的人间,谁能找到比女子含苞待放时更加妩媚动人的光彩呢?

在彝族的民间传说中,太阳和月亮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创世之初,天神恩梯古孜安排兄妹俩值守天空的白天黑夜。让妹妹值守白天,妹妹说不好意思,因为白天有那么多人有事没事都在仰望天空。值守夜晚如何呢?妹妹又害怕夜晚的黑暗和孤单。怎么办呢?最后哥哥找到了一個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让妹妹即使值守白天也不用担心人们火辣辣的目光。这个办法就是太阳无穷无尽的刺目的光辉,据说这些光辉来自于哥哥赠予的锋利的绣针。

是啊,美丽绝伦的太阳,岂容人世间的肉眼凡胎轻而易举就可以欣赏到呢。

微瑟史布曾经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初中的汉族同学听。后来,这个同学看见史布在仰望太阳,走过来拍打他的肩膀吼:“嗨,曲博(朋友),人家太阳都不好意思了,你还看。”今晚,触景生情的微瑟史布再次把这个关于太阳和月亮的传说讲了一遍。作为火塘边长大的彝家女,这个故事,阿微玛麻早已听说过。但为了照顾到微瑟史布盎然的兴致,她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还不时发问,让他在显露对彝族传统文化的该博中沾沾自喜。

即使只有一个小勾,月亮依然在云层中穿梭自如。时候不早了,担心的校长出来张望了几次。在回校长宿舍的过程中,微瑟史布情不自禁地用下弦月似的右手搂了一下阿微玛麻的腰,玛麻紧张地抬头看校长的门口。两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哆嗦。

王校长自己正在整理笔记,支铁正在帮助校长批改小学生的作业。和王校长聊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三人起身,客套说就不影响校长休息啦,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校长,一一握手告辞了。临行,王成福校长叮嘱,一定要先把女同学安全送到家才行,两人爽快地答应了。

送完女同学阿微玛麻,两个小青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胆大的月亮没有退缩,升起在夜空中,在浩瀚的夜色中维持着一线光明。在路途,传说中鬼气拂拂的易德谷也不再阴森瘆人。佩德支铁觉得今晚的弦月酷似刚才他用红笔打在作业本上的勾,给他们的童年带来过多少喜悦和自豪的红勾啊。弦月挂在天幕上,照亮回家的道路。此时,微瑟史布的思绪正在回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内心似乎也在升起一轮弦月,承载着无法言喻的甜蜜。

一切尚且远在天边,但只要有一线光明存在,生活就有了奔头,明天就值得前往。你看山村静谧,世事沉寂,光明正在夜的怀里孕育着雏形,凭籍大自然赐予的力量,就像王校长栽种的菜畦,在你永远预料不到的地方拱破束缚和碾压,继续着潜滋暗长的努力。

二十二:“一个转折词把人从高山转入深谷,也可以把人从亲切的我们转入陌生的你们”

老实巴交的佩德支铁把书信转给阿微玛麻时,示意了是微瑟史布的信。当着其他几个同学的面,阿微玛麻虽然难堪,依然心领神会地把信封揣进裤兜。信封的一节露在外面。支铁担心她弄丢,不得不停下脚步提醒一句,小心弄丢了。

星期天,胡安中学沉浸在寄宿学生返校的欢乐气氛中。那些男教师骑着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而女教师则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赶了场从邻近的胡安街上蹬回来。教师们脚蹬踏板,身手捷活,坐在飞也似的自行车座上,甜美的笑容感染了每一位返校的住校生。住校生们卸下包袱,洗净了脸,拍掉了乡下带来的泥土和灰尘,还有从家人那里带来的重重叠叠的心事,三五成群,活跃在教室里、操场上。经过了一周的紧张学习,他们盼来了星期天的放松。回家见到亲人是开心的,比见到亲人更开心的事情,是从父母手里拿到了新的一周的生活费,一周的生活费几元人民币。然而,这区区的几元,对于有些经济困难的家长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想尽办法还是无从凑齐。所以,在欢乐的人群中,总夹杂着几个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的学生。

胡安中学位于宽敞的胡安坝子的西北部,行政区划上,是区政府所在地,统辖四个乡镇。全片区只有一所初级中学,只有初中部,读高中阶段就须进乌托中学。胡安中学北面是勒俄特依河折转东去冲击而成的河坝。佩德支铁至今还记得乍薇小学的王校长在周末率领师生去马敞河坝义务劳动的情景:一片乱石坝上,彩旗飘舞,人们以单位为阵地,挥舞银锄,挖土、抱石头、捡石头、小推车拉石头。时值严冬,支铁的小手冻得僵硬,被石头和寒冷磨压的指肚扁平,丝丝呵出的温暖气息也无法使小手恢复弹性。河坝东北面的猫儿山上,山坡上拦腰开掘并用石灰涂写了几个遒劲大字:农业学大寨。还没有等到运动结束,那几个字已经被雨水冲刷殆尽,草木率先随着春风的脚步占领了陡峭山坡。

在有情又无情的自然界,不需号召和宣传,风雨轻松获得了胜利。而在人类有限而无限的记忆中,一副标语轻而易举就获得了胜利。记住那一副庞大标语的,又岂止佩德支铁一个人呢。

……

今天的天气适合户外活动,操场的草坪上撒满了羊群般三三两两的学生。复习功课的,运动的,还有坐在草坪上闲聊的。去年新分配下来的吉康老师和几个彝族学生一起正在篮球场上打球,篮球场就在住校生寝室前面,西面靠大操场。篮球场上的水泥坝子有几处已经露出破绽,稍不留意踩在上面崴脚的人不少,但是打篮球的人还是前赴后继。吉康老师去年七月刚从西南民院毕业,担任佩德支铁和阿微玛麻他们的语文课老师。转交了信件后,支铁也加入到打篮球的行列中。今天几个人打球没有像平时搞三人一组对抗,也不积极拼抢篮板。篮球蹦跳到谁跟前谁就懒心懒意捡起来。有些连运几下的动作都懒得做,捡到篮球又直接投篮,也不在乎球进蓝筐没有。刚开始,支铁积极拼抢了几次,还跳投了几个,看大家都懒心无肠,也就自觉无趣,慢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倾听到了大家的谈话内容。

“不晓得是哪几个学生干的?把周围农户的玉米地踩踏了。”

“我也不知道。说有人远远看见了,其中一个披着一件黑色的披毡。”

“這些娃儿,哪个地方不可以耍,偏偏跑到人家玉米林中去。”

“玉米林里隐蔽安全啰嘛。干那些事情不好在太阳坝坝头干。嘿嘿嘿。”

一阵嬉皮笑脸中,晚饭时间到了。操场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寝室来了,吉康老师收走了篮球。几个学生也各自回寝室,拿起饭碗,朝学校伙食团奔去。伙食团窗户的遮板还没有拿开,打饭的学生们已经排成了长队。有的正在用筷子敲击着饭碗,有的将一张饭菜票含在嘴唇上使劲吹。偶尔会有值日的老师过来看一下,以维持秩序。但今天是星期天,见没有老师值日,伙食团的窗口刚一打开,好不容易排好的队列就立刻解散,变成一团乱糟糟的了。

阿微玛麻来得早,本来是排在前几位,佩德支铁刚才还在犹豫,是不是把碗和票一起递给她,请她代买一份饭菜出来,还没有等他把碗递上去,秩序就混乱不堪了。阿微玛麻也被推搡到了窗台边沿,她远远地望着伙食团的窗口,脸颊绯红,无奈地退后,好像等待暴涨的勒俄特依河河水退却似的。这下,轮到佩德支铁帮她了。他主动走过去,拿走她的碗和饭菜票,然后把两个碗叠放一起,从墙边一只脚蹬檐柱,用力一推快速切入。另一边的学生又被轰然挤开了,伸出去的手还不甘心地停在空中。

支铁打了一份回锅肉,舀菜师傅的勺子颠了几下,肉和油晃出去一大半。不顾后面的人的挤搡,支铁把头伸入窗框,用眼狠狠瞪了一眼,吩咐师傅“舀上一点汤”。回锅肉没有汤,佩德支铁不好意思说加上一点“油”,只好灵机一动说加汤。长身体的年纪,每一滴油都奇香无比啊。看见支铁这样涎皮厚脸,伙食团的师傅老大不情愿地添了半勺油水。支铁很快把两份加盖了菜的饭端了出来。糟糕的是支铁背后的衣服上被谁的菜汤淋着了,阿微玛麻愧疚地掏出一张纸揩拭。整个伙食团门口犹如战场,所以根本无法准确判定是谁倒的菜汤。也许是刚才被挤开的人心怀不满发泄的吧?揩拭了一阵,阿微玛麻痛惜地说:“擦不干净,你一会儿把它换下来我帮你洗。”支铁回答着不用麻烦了,端着自己的饭碗朝寝室走去。每个星期伙食团的师傅都清楚住校生兜里有钱,所以荤菜自然会备足。等到周末了,缺乏计划的住校生的饭菜包渐渐扁了下来,师傅们也懒得做荤菜了,切洋芋丝、南瓜汤、包心菜,几盘素菜应付了事。

上衣弄脏了,支铁急于回寝室拿毛巾擦洗弄脏的地方。其实,佩德支铁只有这一件外衣,他洗衣服都是晚上洗了自然晾干,等第二天起来又穿上,实在没有晾干的情况下,他只穿了一件汗衫,外披一件彝族披毡去上课。阿微玛麻跟上去叫住了他。她说吃完饭想跟支铁说一点事。她不点破,支铁也猜到一定是关于那封信件的事。

擦洗了上衣,支铁把香喷喷的饭菜两口就扒拉干净了。他走出寝室,一边等阿微玛麻,一边在篮球场边观看几个小孩儿用一个塑胶篮球投篮玩儿。

小孩们的皮球弹到支铁跟前,他俯身捡起来,刚一抬头,看见一件镶边的彝族短褂,阿微玛麻站在眼前,红扑扑的脸颊迸发出青春的靓丽。两人从篮球场上走过,来到大操场,顺着田径道逆时针散步。田径道的内侧全部长满了牛筋草,看上去势不可挡。已经有几个熟悉的同学坐在草坪上,他们无精打采地往这边看,公开在一起散步的这一男一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们还是到校园外面走一走吧。这里人太多,不方便说话。”

“算了,就在这里说嘛。我听人说外面有一户农民的玉米林昨晚被一帮男女糟蹋安逸了。”

“是吗?我刚才在寝室头好像听她们说,初三一班的几个女同学的屋子晚上进了小偷。有几个女生星期天没有回家,说是给一个同寝室的过生日。”

“哦哟,彝族人还有过生日的哈?”

“过生日的是个单位上的彝族女学生嘛。单位上的彝族,和汉族差不多了。”

“东西遭偷了没有?”

“东西倒是没有掉,她们几个好像也不咋个害怕,无所谓的样子。关键是寝室的门是好的。我想有可能是有人起夜忘记了反锁室门。”

“哦哟,是的,有这个可能。”

说到这里,精明的佩德支铁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过生日、遭贼偷、践踏玉米林,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就增加了想象空间。中专考试即将到来,初三学生面临各奔前程,依依不舍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何况是适逢生理冲动的年龄。但面对这个妹妹,他不方便条分缕析。

“史布的信你打开看了吧。准备回信啵嘛?”

佩德支铁点破主题,他感觉到关于初三一班男女生的话题不好再深挖细究了。

“你知道啵,这个微瑟史布在信封里夹了五块钱。你说我凭啥子收他的钱嘛。”

“有啥子哦,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老乡嘛,‘汉区印章贵,可在四方用;彝区亲戚贵,谱系通四方。何况我觉得他对你那么好。彝族尔比说‘嫁给爱我之人,茅屋照样生辉,汉族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存在害羞。”为了朋友,支铁有点耍嘴皮子了。

“关键是……我还想继续读书,不可能不明不白接受人家的钱啊。尔比说‘不贪一日食,一生都享食,你还是把他的钱退还给他吧,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了,个人问题还是要等父母做主。”阿微玛麻脸颊泛起红晕,嗫嚅着,把钱硬塞到支铁的手中。

“你还是先拿起吧,否则我交不了差。实在不行就算借的,你以后当面还给他就完事儿了。你不要我拿去用掉了,反正现在我也缺钱。然后就说你已经收了。”支铁开着无趣的玩笑,又把那张五元的纸币推还到阿微玛麻的手里。

在佩德支铁的坚持下,阿微玛麻也不再强行推辞。心想,说的也是,要还钱,等哪天见面了当面还他吧。两人在田径场内选择一处青草覆盖了泥土的地儿坐下。开始海阔天空地聊。

“我同桌的那个莫洛阿木好讨厌哦!”

“咋个啦,他欺负你啦?”

“他竟然帮赫老五带纸条给我。那个街娃儿,要和我耍朋友,语气凶巴巴好恐怖哦。”

被赫老五盯上当然不是一件好事。支铁自然晓得赫老五,他是胡安地区一霸,算是被称呼为街娃儿的地痞流氓。赫老五,彝族,父母都在胡安医院上班。自从电影《少林寺》上映过后,江湖上传说赫老五放弃读书,到峨眉山学了武术回来,打架厉害得很。有一次自不量力地去跟县城的街娃儿王蛮抢手比武,被王蛮两个飞腿踢飞了。王蛮封着他的领口,啪啪两巴掌,告诫他不准到县城提劲打靶,不听招呼的话,他见一次打一次。从此赫老五只好掖在胡安街上,当地方小霸主,自得其乐。人们经常可以见到赫老五吆五喝六,带着一大群小喽啰,出入于街头巷尾,豪恣于校园厂矿。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现在竟然盯上了初露芳姿的阿微玛麻。

“又没有接触过,他咋个会晓得你呢?”

“还不是那个讨厌的莫洛阿木,我的同桌干的事。他一天不学习,就跟街娃儿鬼混。”

“既然是这样,你千万不要出校门,实在要出去,也要约几个人一起走才行。那个街娃儿啥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出来哦。被他毁掉名声,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佩德支铁被自己的说教逗笑了。闲聊之间,有几个同学从长满牛筋草的草坪上起身,不时打望着、嘀咕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自习的铃声清脆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佩德支铁和阿微玛麻也起身,各自回寝室,拿上书包,走进灯火通明的教室。

……

新的一周开始了。早晨,一场小雨中,课间操不得不取消了。学生们欢快地在教室里戏耍,有些精力旺盛的跑到了雨中打闹。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任何一点意外都深深地刺激着年轻人神经的兴奋点。他们为此欢呼雀跃,或者窃窃私语。一切是那么丰富多彩,他们甚至会为此感恩变幻无常的天气。一切意外所构成的惊喜每每让他们忘记学习的枯燥乏味。

“噗噗噗……”这点雨水不足以吓住大喇叭,学校的广播喇叭还是照常开口了。接下来是宋校长那个装满了喇叭的洪亮的声音。这些后来走向四面八方的学生,有一天他和她都会恍然大悟,所有能够主宰别人命运的人说话都是一个腔调:底气十足,语气生硬,声音放纵。

“噗噗噗……请同学们安静,请各班班主任注意啦!”

每一次在课间操后,校长都会做例行公事的讲话,这点,大家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会对其中的某一次寄以过多的关注和期待。打闹的依然在打闹,打瞌睡的依然呆在墻隅继续打瞌睡。而昨晚和吉康老师一起打篮球的几个学生则莫名其妙涌来兴致,他们有点为可能预知了广播的内容而沾沾自喜。校长是如何说的,他们的期待浓烈、厚重。

“转眼我们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中考了。关键时刻,我们初三应届毕业生更要珍惜时间,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回报党和人民,回报养育你们的父母、栽培你们的园丁,有很多地区外中专、地区内中专和技校等着录取你们。当然,我们也要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是……”如果后来佩德支铁和阿微玛麻有幸考取了国家干部,他们自然会明瞭,所有领导讲话的核心都留在了“但是”后面。一个转折词可以把人从高山转入深谷,也可以把人从亲切的我们转入陌生的你们。多么令人胆战心惊的转折词啊!而在今天,阅历尚浅,他和她都还无力对一个人的讲话做那么多精致的技术分析。

“但是……就在刚刚结束的周末,我们学校,初三年级,几个男男女女,伙在一起,把周围老百姓的玉米林,糟蹋安逸了。你们哪个地方不可以睡,偏要睡在,睡在庄稼上哈!”凡是觉得重要的地方,宋校长习惯性地顿一下,最后变成了诸多短语。“星期天一早,老乡就跑来告状,丢了一大抱玉米秸秆在我办公室。对于这种无视学校纪律的行为,我们将从严查处,绝不姑息。希望,其他的同学,引以为戒。啊,引以为戒!”

“要遭处分了,都要毕业的人,划逑不来。”

站在屋檐下的一位汉族同学扼腕叹息说。旁边的佩德支铁盯紧屋檐下滴滴答答滑落的雨水,似乎已经陷入了迷思。静谧的时光中,雨水的流逝不紧不慢,让人浮想联翩。要处分学生?不管涉及谁,都让人痛惜万分。此时,支铁还在为别人操心。下午以后,他不得不为自己操心了。

二十三:“支铁和阿木暗暗判断,火车已经载着他们走出了阳光山脉”

雨住了。在学校伙食团刚吃过午饭,几个女生就要邀邀约约逛街。也许是想起了支铁的叮嘱,玛麻特意叫上了佩德支铁同行。从学校东门出去,走上两百米,就汇入一条乡村公路。这条公路的一头连着鹿鹿觉巴,一头去往胡安镇。校门口朝南两三里就是胡安镇。这两三里的公路两边全是田地。夏天的玉米林黑黝黝的,透着一片茂盛和苍旺,遮掩了土地本来的泥色,仿佛活力四射的大地正在四处炫耀旺盛的生命力。

可能在逛街的时候她们就被盯上了,回校路上,赫老五带着几个小喽啰等候在人烟稀少的公路上,他们清一色的长发飘舞着,下穿喇叭裤,摔尖子皮鞋亮铮铮。他们的神情玩世不恭,其中几个还脚尖点地,踏着节奏,嘴里哼着报纸上正在批判的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如此阵仗,谁碰见了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手无寸铁的几个学生呢?慌乱之中,支铁突然感到责任在肩,他悄悄用彝语叮嘱了玛麻一句:“直接走过去,眼睛不要看他们。”

“哪个是阿微玛麻?”

一群学生被拦下了。大家都不敢开腔,阿微玛麻本能地躲到支铁的身后,眼睛的余光瞟着赫老五,赫老五的眼睛搜索过来,盯上了阿微玛麻。支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重担压在身上。

赫老五恍然大悟似的,他径直走到玛麻身边,撩开想要拦阻的支铁。一条喇叭裤支撑起他壮实的身体,亮堂堂的皮鞋映照出天空中刚下完雨水的阴云,尖尖的皮鞋头子像是准备着随时插到别人的腿肚,鞋底钉的马掌嗑哐作响,每一步都张扬着时髦的个性。整个现场气氛有了短暂的凝固,天空中的惊雷躲进云层,蓄积新的力量。

“关你逑事?能滚好远滚好远,大男人,混进一群女人中也不害臊!你找抽是不?”

“老五啊,我认得你,大家都是彝族,理起来还是亲戚,你喊手下不要乱来哈。”

“亲戚?哪个有你们这些蛮子亲戚哦,兄弟们,教他一点江湖规矩!”

支铁哆嗦着,近乎哀求。还没有等支铁辩解,几个小喽啰就一拥而上。支铁还想息事宁人,一个小喽啰伸出右掌推在支铁脸上,其他几个见状手脚并用,向支铁击发。支铁愣了片刻,先是忍让,继而见势头不对就本能地还击。有一个小喽啰被打中额头趴下,另一个被他抱紧摔翻在地上。第一次遇见学生这么不怕事,敢反抗他们,另外几个有点犹豫了。

“你们把这个女娃儿看管好,我来教训教训这个蛮杂种!”

此刻,在赫老五的观念中,自己是城镇里的彝族,和山上被称作蛮子的彝族已经脱离关系。自己觉得作为一个片区内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他的权威还没有在胡安片区受到过点滴的挑战。

看见赫老五朝自己划着虚步比划着双手扑过来,支铁惊恐地迎上去,他想上去用双臂箍紧他,将膝盖顶入对方胯下,以从小擅长的彝族式摔跤把他摔个四脚朝天。哪晓得,刚才赫老五已经在旁边看清了他的套路,手上虚晃一下,一个飞腿劈了过来,支铁躲闪不及,对方的右脚还是落在了他的左脸上。伴随几个女孩子的尖叫,佩德支铁趔趄着,跌倒在地。赫老五不依不饶,立即冲上去,将鞋底踩踏在佩德支铁的脸颊上,不够解气,还来回刮蹭,仿佛佩德支铁的脸只是一张地皮,他想要在上面蹭掉鞋底糊满的泥巴似的。惨不忍睹,几个女孩吓得大呼小叫。

“赫老五!你又在打架了?”

听见有人吼叫,正准备解下皮带鞭笞佩德支铁的赫老五纳闷着停了下来。抬头看谁敢这么不懂礼貌,对他大呼小叫。远远地,是宋校长,他推着自行车过来了。作为宋校长曾经的学生,赫老五清楚他的父母和校长是熟人。调皮捣蛋的赫老五有好几次差点被学校开除,后来他的父母带着他在校长面前叩头作揖、再三保证后,校长才手下留情没有开除他,让他混到了一个初中文凭。最后实在不喜欢读书的他还是选择了操社会。即使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厮混出了一点名气,整天可以吆五喝六的,看在父母与校长有交际的份上,他依然对宋校长心存畏惧。

“快点跑,宋校长来了!”有一个认得校长的喽啰也惊呼。无疑地,这个街娃儿也曾经是胡安中学的学生。见自己的头目也被唬住了,几个街娃儿都泄气了,如离弦之箭,顾不得新崭崭的皮鞋和线条分明的喇叭裤,迅捷窜入公路两边茂盛的玉米林中,很快了无踪影。

几位女同学突然回过神来,扶起迷迷瞪瞪还爬在地上的支铁。阿微玛麻被吓懵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看见了支铁耳边受皮鞋刮蹭渗出的血,阿微玛麻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痛心地嘤嘤啜泣。宋校长朝着赫老五逃跑的方向望了一眼,放下自行车支架,峻急发问有没有大问题。支铁用左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右手抓住女同学递过来的纸擦了擦手上的血,摇头表示无大碍。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半天都没有说话。宋校长一边对着玉米林谴责赫老五,一边安慰支铁,说要去他的父母那儿告状,让其父母收拾他。一边和几位学生合力要把支铁扶舁上自行车后座,支铁却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在校长的坚持下,支铁坐上自行车后座,被载着朝学校医务室飞驰而去……

在鹿鹿觉巴,这些天,最惦记佩德支铁的人是微瑟史布。到了周末,微瑟史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着好朋友佩德支铁像清晨的太阳一样出现在祖尔山头。自从那一次在乍薇小学见了一面过后,他和玛麻再也无缘相见。虽然一想到她,她的内心就会情不自禁蹿起一团火焰,燃烧着他一颗青春火热的心,沸腾着他激动不安的血液,躁动每一个沉睡的细胞。但他必须按捺着自己,让焦渴的青春因为等待而富有想象力。他只需要听到玛麻是否接受了捐助,如果接受了,对他来讲是一种无言的鼓舞和默许。站在家门前,山脊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模糊不清,但每一个经过的人他都没有放弃过仔细辨认。没有行人出现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落在山路旁的那一块巨石上,在夕阳的余晖中,它像一个引颈而望的男人。那一块高大的岩石,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个经常在岩石下休憩的年轻人的焦渴难耐,伸长了脖子,望着无情的夕阳渐渐西沉。

已经眺望了很久,去赶场的人们和周末回家的学生都已经陆陆续续翻过山头。有些在山包上休憩了片刻,有些没有停留,径直走下了曲曲弯弯的山路。一拨又一拨人隐没在了村庄里,支铁那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未出现在眼际。眼睛疲劳了,微瑟史布就翻动一下面前的经书,家里人还以为他今天很用功,父亲随口夸奖了他几句。等父亲回屋,史布又抬头眺望那条熟悉的山路,它消失在山垭口。祖尔山的那边是高出一头、海拔三千多米的碧鸡山,彝语称作“达布络魔”。阳光山脉的彝族认为,那是魔鬼之王“聪者魔苏阿火”居住的地方。在做驱鬼仪式时,彝人总会把鸡头和象征子弹的木屑投掷向达布络魔的方向。虽然天气不算晴朗,但近处山脉的苍翠欲滴和远处山脉的苍茫黛绿依然层次分明,宛然大自然珍藏已久的一幅画。吃晚饭时间到了,母亲催促过几道了,一直不见支铁的身影,他心有不甘,在收拾好经书跨进门槛的那一刻,还是心存侥幸地回头打望一眼。

此时,佩德支铁正走在胡安鎮上,还有莫洛阿木跟着他。他的神色坚毅,但他不是要找赫老五报仇,他也知道,现在去报仇是鸡蛋碰石头。他听电视剧《霍元甲》里面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经过几个昼夜的思考他已经认识到,要想锄强扶弱,必须武功高强。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莫洛阿木,莫洛阿木跟随赫老五混,一半出于仰慕,一半出于害怕。他们决心去峨眉山拜师学艺。为了一腔热情不被掐灭在萌芽状态,这个打算还不能张扬,只能暗地里进行。寝室里还有阿木带来的一袋燕麦炒面可以当口粮,当务之急是他们要筹措去峨眉山的盘缠。

两个小青年走进胡安镇街头的王大妈家,王大妈热情地招呼着,她家的豆花饭价廉物美、深受学生欢迎。支铁张皇着,把夹在腋下的短棉袄拿出来。无须提示,王大妈对他们的来意早已心领神会。这些穷学生经常把东西典当在这儿。两人说要典当十块钱。大妈挑剔地翻看了一下手头的棉袄,问他们是不是偷来的?在得到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后,她还是摇头拒绝了。两人开始恳求,最后王大妈做出让步,答应典当五块钱给他们。少是少了点,但还得解决燃眉之急,支铁只好应允。舍不得吃上豆花饭,两人来到街子的另一头买了几个馒头吃。支铁把馒头撕成小片,拿着一头蘸稀饭吃。手头的一半是干的,蘸了稀饭的一头是湿的,麦子的浓香和稻谷的清香浑然一体,让满口的溢美之词也相形见绌。吃完饭,怀揣典当来的钱,回校的路上,支铁指着他被打倒的地点信誓旦旦说:“不打败赫老五,我就不是佩德支铁!”他们为自己伟大的梦想即将实现而欢欣鼓舞。支铁甚至忘记了被典当的棉袄凝聚着父母多少心血。去年冬天,支铁的妈妈省吃俭用给儿子买了一件棉袄,只穿过一冬,支铁就把它搁置在寝室。

而现在是夏天,不用穿棉袄了,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算是物尽其用。

星期天一早,校园空旷。受到秘密计划鼓舞,支铁和阿木两人一起床就特意绕着田径场跑了几圈,大汗淋淋的。跑完早操,拿了个毛巾随便擦了擦背脊和脖子上的汗水,就马不停蹄赶到了街上。他们已经计算好了,尽量节约,能搭顺风车的地方绝不花钱坐车,能够走路就尽量走路。谁叫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呢?很快,他们就在路边与一位空车师傅搭讪上了。车要去成昆铁路边的水泥厂拉水泥,两人急忙提起巴莫古体在水泥厂当工人的两个儿子,刚好司机也认识他们。看在都有共同熟人的份上,慈眉善眼的师傅拉上了支铁和阿木。听说两人是到火车站走亲戚的,货车司机不停赞叹“还是你们彝族重亲戚,好远都要去走访”,一路欢畅就驶到了山谷中的火车站。

期待中的火车还未到,两人只好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消磨时光,磨皮擦痒地走来走去。随着走动的次数增加,引起了一个铁路民警的怀疑和盘问,他们只好乖乖坐进破旧的候车室。等到中午的时候,从昆明开往成都的普快进站了。为了逃票,他们站在离车站执勤人员稍远的地方。这列普快被称为“慢车”,沿路的彝族群众说只有这趟火车最懂礼貌,因为它在每一个车站都礼节性地停顿下来,用火车的汽笛声问候群山之中的每个村庄,极大地方便了彝民的出行。

等火车停靠稳当,下车的人流中竟然有人推着一头肥猪下来,还有人赶下几只绵羊。头一次坐火车,两人觉得好生奇怪。等混上了火车,他们才发现车内一片混乱: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喝着啤酒,喝过的空酒瓶凌乱地丢在过道上,一些喝剩下的啤酒倒流在车厢内,顺着火车的颠簸忽左忽右肆意流淌。几只鸡被一位彝族妇女用麻布口袋装着,捅破的麻袋眼里探出鸡头。鸡的表情麻木,咯咯咯的叫唤反复表达着对陌生环境的不满。想找个舒适一点的车厢坐下,两人走了几节车厢都大同小异。彝语和汉语的各种口音混杂在耳畔,烟味和牲畜的臭味弥漫着四周。他们走累了,最后在一位弹吉他的小伙子周围停下来,听他动情弹唱——

下雨了,想妈妈了!儿子的心开始慌了。

是谁在隔壁大声喊着妈妈。

蝴蝶想妈妈会展翅翻飞,虫子想妈妈会扭动身体,

而我想妈妈的时候眼泪婆娑。

有儿的母亲好像坐在悬崖边上。

雨不住地下,我啊不停地想妈妈!……

吉他声和歌唱声彼此搀扶着、簇拥着,相互呼应,营造出时光短暂的欢快。沉浸在这难得的氛围之中,舍不得挪动脚步的人越来越多。有那么一阵,歌手的唱音即将滑倒,手中的吉他声赶紧上去扶起。又有一阵,吉他声和歌唱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曲弹罢,一曲又起,深情动人的弹唱赢得了一次又一次欢呼。这时,列车长喧攘着半生不熟的彝语“让嗒让嗒(让开)”走过来了。支铁和阿木两人本能地闪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列车长并没有查票,他望了一眼正在手抚吉他闭目弹唱的歌手说:“地日歪歪儿,你又来了!”被称作“地日歪歪儿”的歌手停下正在弹拨的纤细的手指,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对着列车长说:“阿木科(领导),我在帮你招呼客人嘞!你应该送两瓶啤酒犒劳一下我哦!”从移开的拥挤的人群间,支铁终于看清了歌手的面容,瘦削,偏黑,两眼迷茫,上下嘴唇之间有些歪斜,一件浅黄色的外衣随意搭在肩颈上,衬衣花花哨哨,洇淫着酒渍,凸露出含胸的肩颈。嘴巴确实歪斜。明白了刚才列车员喊地日歪歪儿的原因。幸好没有查票,支铁和阿木松了一口气,轻松地相视而笑。

火车很快就进入了隧道,弹唱暂停了。咣当咣当的车轮声被黑漆漆的山洞无限放大,震颤着巨大的车身。支铁说他听见火车的声响好像在说“逃票可耻,逃票可耻。”阿木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隧道里的渗水吹进打开的窗内,靠窗的人不得不把窗子重新放下,外面的声音突然小了。过了隧道,地日歪歪儿的歌声再次响起,一会儿宛如雨点飘落时噼里啪啦的节奏,一会儿又仿佛溪水流经平地时舒缓的弹拨。在火车又一次冲入隧道时,有人给吉他手递过去一只带过滤嘴的香烟,吉他手感激地叼上香烟,那人过去熟练地掀开打火机盖给他点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吉他手猛烈地吸入一口,默在隧道一样黑黝黝的嘴里几秒钟,然后慢慢圆展嘴巴,吐出一圈圈的烟雾出来。袅袅婷婷的烟雾呛到了邻座旅客,他咳嗽不已,烟雾久久挥之不去。

在彝族的神话传说中,勒格斯惹(孟获)是一位打不败的英雄。后来娶了一位美丽绝伦的汉族姑娘,勒格斯惹并不知道这位美女是朝廷派来的细作,百般疼她爱她。有一天,在勒格斯惹喝酒醉時,妻子一边爱抚着他,一边打听战胜丈夫的秘诀。勒格斯惹放弃警惕,把秘密豪爽地透露给了妻子。第二天醒来后,乘人不备,妻子用一把神箭将秘密射向了敌区。获得情报后,朝廷的军队依计挖山不止,截流不断。山脉是勒格斯惹的身骨,河流是勒格斯惹的血脉,山脉和河流都受到破坏,勒格斯惹顿感骨头撕裂,血脉阻塞。恍然大悟的勒格斯惹命令手下捆绑了貌美如玉的妻子,临终留下一句人人熟知的尔比:“摇晃的木桩拔不掉,微笑的美人信不得!”

沉淀在血脉里的经验不易更改。成昆铁路建设之初,一些囿于过往经验的彝族头人鼓动手下叛乱,阻止施工。最终叛乱被平定了,成昆铁路也顺利通车了。彝族人高高兴兴上下列车,群山继续巍峨,经济文化的血脉更加通畅。不是吗?火车冲出了群山,隧道的影响没有了,我们的流浪歌手地日歪歪兴致勃勃,又开始了新的一曲“走出阳光山脉”的弹唱——

千万支的火把照着你的脸

让我看清楚你的容颜

噢我最亲爱的阳光山脉

千万年的美丽还是没改变

远走的心依然在留连

噢我最亲我最爱的阳光山脉

走的时候有一些抱歉

走的日子有一些挂牵

走的心情难免有一些忧伤

走的路上我会装的不孤单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家

回到我心爱的阳光山脉

也许那时的我还是一无所有的模样

……

如果不是后半程的经历拖累,佩德支铁和莫洛阿木两个初中生一定会为今天的遇见感到终生的快乐和幸福。在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中,一会儿光明,一会儿又是黑暗。被烟子熏得连连咳嗽的旅客在乌斯河车站准备下车,说是要去参观红军抢渡大渡河遗址。列车员没有及时开车门,有个年轻人迫不及待提开厚重的车窗一跃而下。排队等候下车时,被烟熏过的旅客遇见了一位熟人,高声打完招呼,埋怨说“这个车上基本上都是蛮子,难怪大家都叫这趟车是蛮(慢)车。”发完牢骚,紧张地朝地日歪歪瞟了一眼。地日歪歪耳尖,听见后戏谑地警告:“大渡河上有许多阴……阴……阴阴魂,你要……要小……小心,灵魂不要被阴……魂抓……抓了去。”大家这才发现歌手是个口吃。刚才唱歌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回一说话,一冒火,口吃的毛病就现了。看着地日歪歪一脸的怒气冲冲,身旁的两个跟班也是凶神恶煞的,对方自知理亏沉默不语。这时,列车员慢腾腾地吆喝着半生不熟的彝语“让嗒让嗒”来开门了,被烟熏过的旅客如释重负。

让人压抑的隧道渐渐少了,支铁和阿木暗暗判断火车已经载着他们走出了阳光山脉。很快就有旅客告诉他们,峨眉车站到了。两人一路上,只见过列车员出现过一次。即使上下车也没有列车员报站名,靠旅客间相互打探问询知晓站名,就好像这趟列车就是一列自助火车一样。

峨眉车站下车后,才发觉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两人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一家小饭店,习惯性点了一碗豆花饭,顺便向店老板打听了一下到峨眉山的路。看看天色已晚,两人在附近逛了几圈,晚上就回到车站候车室,靠在椅背上睡了个通宵。天亮后,他们找到昨晚吃豆花饭的那家小店,要了一点开水,借了碗和筷子,把身上带着的燕麦炒面倒出来一部分,搅拌了喝下,就算是今天的早餐了。早餐后,两人就甩开脚步,按照路人的指点,徒步朝峨眉山进发。

峨眉山,彝族人称之为“纳支婀歩波”,据彝族创世史诗中记载,洪水滔天的时候,整个世界一片汪洋,连峨眉山都只露出形似一把梳子的峰顶,“婀歩”彝语即梳子。

报国寺位于峨眉山脚下。支铁和阿木两人来到报国寺时,时间已接近中午。山门前有一对威武的石狮,似乎要阻止他们的进入。院子里高大的楠木投下一大片荫凉,两人站在树荫下商量着。千里迢迢都毅然决然过来了,但在此时,两人支愣在那儿,犹豫了很久,有些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不知道朝哪边前进,问谁讨得学武的津筏。进进出出的游人那么多,但他们依然感到了四顾茫然和孤独无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穿着僧衣的和尚走过,两人鼓足勇气赶上去拦下,说明了来意。对方讪笑着告诉他们,都是电影惹的祸,这里根本不招收什么武术学员,叫他们回去好好读书。从和尚的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两人难免大失所望。为了不虚此行,他们走进挂着寺庙管委会牌匾的办公室,又询问了一道,得到同样的答复。两人想,是不是我们的诚心还不够啊?他们决定留在寺内,心想,电影里,不是每个早晨都有武僧的晨练吗?他们要参观武僧们的晨练,然后虔诚地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师学艺。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两人到处都找不到晨练的武僧。昨天遇见的和尚又看见了他们,催促他们尽快回家,免得家人和学校牵挂。

是的,周末没有回家,父母以为儿子留在学校看书了,唯一担心的是下周的生活费如何送去。微瑟史布星期天早晨来支铁家找过,支铁的母亲还骄傲地告诉他,儿子这段时间很用功,面临毕业,他可能留在学校看书了,没有回家,家里准备过两天卖了一只鸡就托人捎去生活费。

经过一番折腾,佩德支铁和他的同学莫洛阿木两人筋疲力尽了,垂头丧气地走在峨眉山景区返回火车站的路上。风驰电掣的旅游车经过身旁,他们感到自己就像兩只斗败了的公鸡,如今被啄掉了头顶光鲜夺目的毛发,只有逃之夭夭的命了。走着走着,两个人开始饿得头昏眼花。还有一点钱,他们想不如喝酒麻醉自己,就在路边找到一处小卖部,将剩下的钱买了一瓶啤酒,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喝完啤酒,两人把酒瓶拿到河水边,灌了半瓶水,将最后一点燕麦炒面小心翼翼倒入瓶内,手掌盖着瓶口使劲摇晃搅拌均匀,然后蹲下来,你一口我一口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正在这时,有一个扛着犁铧的中年人经过,他很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不同寻常的青少年,上来问他们轮流喝的是什么。知道是炒面,老头有些按捺不住新奇。他从支铁手中拿过酒瓶,自己也试着尝了一口,“嗯,好喝好喝!”老头一边称赞着,一面诡笑着,把他们两个搅拌好了炒面的啤酒瓶给拿走了。面对陌生的环境,加上路途的挫折,一种失败的心里使他们勇气锐减,不敢追上去,像电视录像里的大侠一样厉声呵斥,要回他们最后的一口粮食。

两人蔫塌塌返回峨眉火车站时,刚好有一趟普快慢车要进站,他们高兴地挤进车站,这次没有那么幸运,两人被拦了下来。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质问他们为啥不买车票?他们只好把遭遇如实禀报。听了他们的介绍,工作人员哈哈大笑。如获至宝的车站人员安排两人清扫候车室和站台,说只要清扫干净了,两人坐火车的事情好说好商量。要是在胡安镇,他们怎么都不会答应在大庭广众之下扫街,太臊皮了。但这是异地他乡,四处都是操汉语的人,没有人会认得他们。两人相互对视,目光中没有别的选择。就这样,在学校都很少参加集体大扫除的两个学生,为了回家,把那一天的峨眉火车站打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两人挥舞着竹扫把,似乎每扫除一粒灰尘,都是对回家的障碍的一次清除,或者更像是对他们想要练武的欲望的彻底释放。

幸好,下午还有一趟慢车。车站的工作人员践诺,免费让两位疲惫的旅客上了火车。

二十九:“这只从远方归来的蚂蚁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玉米抽穗扬花了,火把节就要到了。

铺天盖地的蝉鸣响彻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的合奏中只有蝉鸣独领风骚,清越、婉转、嘹亮,一曲未尽,一曲又起,接续不断的“知呀知呀知”声,让人忘掉眼前的苟且,想起远方。

还在几天前,阿映阿玛就开始扳起手指头计算,心里默算着,离今年的火把节到底还有多少天呢。正在儿子新修的土坯房前拾掇的阿霍乌嘎嫫提醒她:“哎呦喂,我们家的阿玛呀,您不是昨天才算过吗?”“啊波波,年龄大了,记忆拿给狗吃掉了!”没有多少人倾听她们的对话,帮忙的村民都各忙各的。节日前什么都需要准备,留在工地现场帮忙的亲戚朋友一时锐减。

远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放炮声,晴朗的天空一手抹掉了糊在脸上的云朵,睁大眼睛四下俯瞰,确定声音来自杜尔谷。杜尔谷挖矿的外地老板不需要筹备火把节的事情,他们继续忙碌着,不知餍足,绞尽脑汁从山脉的肉体里开采出他们需要的矿石,挖断大山的筋脉,让山脉弯下腰杆。他们眼中只有矿石,对喷涌而出的大山浓稠的血液熟视无睹,让大山的身体变得血肉模糊。他们把突突突地喷吐着酽痰的拖拉机像羊子一样一次又一次赶进山里,拉走一车又一车的矿石,兑换成一沓沓春风满面的纸币。除了用作修房造屋,改田改土,那些黑黄相间的石头又不是可以佩戴的珍珠玛瑙,吃不得耍不得,会有啥子用途呢?阿映阿玛百思不得其解。

谁也没有留意到,在阿所家的工地上,一只从远方归来的蚂蚁发现了被锄头挖掘得面目全非的家园,还有一些被锄头不小心挖成断肢残腿的同类未寒的尸骨。这只远方归来的蚂蚁一脸茫然,在它的身边,是那些曾经共居一巢穴,如今正失魂落魄、仓皇出逃的蚂蚁。此情此景,这只远方归来的蚂蚁被吓惨了,它站在新翻掘的泥土之上,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远方再次传来轰隆隆的开山炮声,阿映阿玛的眼前幻化出许多凌空飞舞的碎石,它们慌不择路,向着命运中的结局飞奔而去。关于矿山上飞石砸死人的事情她这几天才听说。除了晚饭后偶尔去邻居阿所拉什家串门,可以接触到一些村里村外的消息外,她现在偏居一隅,孤陋寡闻。杜尔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因为蕴藏着丰富的铁矿石而一夜成名。矿山离村民的房屋太近,开矿用的炸药又不长眼睛。那些炸飞的石头往往顺着一条线路播撒,最远可以跑到两公里以外的地方。附近的房屋不时受损,家畜家禽也吓得魂不附体,村民们苦不堪言。群体事件之前,房屋受损的村民也进场阻止过施工,但胳膊扭不过大腿,矿场的炮声消弭了几天,山村清净了几天,几天过后,震耳欲聋的开山炮又开始了,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乡政府派乡武装部长许国武出面协调,经济赔偿并不能止住下一次误炸。山神埋藏那么多矿石在这里,原来是为了迎接炸药和钢钎的到来,村民们义愤填膺。当然也相互恫吓,说这些矿场老板,背景都有当官的,他们弄死一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你听,他们又在放炮了,命案的事已经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隆隆的炮声翻过山脊,扑棱着乌黑的翅膀,掉落在阿映阿玛竖起的耳朵畔。哎,声音的世界如此复杂。此时此刻,阿映阿玛更加怀念公鸡一样报晓的高音喇叭。

在阿映阿玛刚才走过的路边,有几个女学生正在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另有两个男孩子正在专心致志轮流滚着铁环,谁倒了另一个接续。铁环在阿映阿玛的脚边倒下,阿映阿玛弯腰捡起铁环,递男孩子手上。一看就是阿所吉达家的儿子杰威嘎。阿映阿玛开玩笑道:“头上有两个旋,小朋友有福气,以后要娶两个老婆的。”孩子害羞了,娶两个老婆那得花上多少钱呀。另一个想多滚一轮铁环,被杰威嘎止住了。玩老鹰捉小鸡的一群女孩,按游戏规则,失败的一方正在表演节目:

“我们的祖国是大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快乐的阳光照耀着你我,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颜。”

多么开心的童年,阿映阿玛感触良多,她的童年并不孤独,但玩耍的方式哪有现在丰富多彩呢。暑假到了,四面八方读书的学生都回到了鹿鹿觉巴。我们鹿鹿觉巴的达古阿苏模书说过,未经玷污的孩子是神,所以说孩子多的地方神灵就多,妖魔鬼怪自然会稀少。有孩子的地方就会有生机和活力,未来的日子就有盼头。彝人的问候语里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是:“你们那里,孩子们都好耍吧?”久别重逢也好,初次见面也罢,这句话都会挂在嘴边,成为彝人之间彼此关怀的口头禅。孩子们游戏着,欢笑着,尝试着踏进生活的滚滚波涛之中。河流正在消逝,带走了自己的源頭,没有人继续诉说着源头的故事。在这条河流之中,他们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或沉潜漂浮,或搏击风浪,演绎着多姿多彩的人生。整个村庄一改旧日的沉闷,变得热闹非凡。要是在寒假的时候遇上积雪,孩子们不会因为冻馁而情趣索然。他们在门口撑上一面簸箕,簸箕下撒几粒苞米,一根细绳牵拉着撑杆,一旦饥饿的山鸟来觅食,躲藏在门背后的人猛地拽拉牵绳,落下的簸箕就严严实实地罩着了鸟儿。如今,“灭四害”中首当其冲受难的麻雀又重新东山再起,捕获的鸟儿中以麻雀居多。当然孩子们也可以选择去山野上,追逐又大又笨的期合鸟。

虽然不是学生了,此时,微瑟史布的脸上也乐开了花,因为阿微玛麻不请自来了。那一天,尽管无人告诉她,在支铁的遭遇和阿微玛麻之间,玛麻总是觉得自己有推不掉的干系,内心生发出深深的愧疚之情。知恩图报,彝汉同理,何况又是亲戚呢。趁暑假来临,在这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她辞别了父母,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鹿鹿觉巴,来到佩德支铁家中,给支铁的父母和奶奶送来白酒和鸡蛋,还给支铁送上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歉疚。支铁和微瑟史布两位好朋友因为她的到来再次欢聚。河水丰沛的勒俄特依河,尽情诉说着夏日的光辉和凉爽。投入河流,洗去忧烦,不怕太阳暴晒的青春,在河水的冲刷中流光溢彩。浪花是河流盛开的语言,每一块沉入河底的鹅卵石,都洗耳恭听,仿佛收听到了河水一泻千里的倾诉和娓娓动听的缠绵。

连续几日难得的好天气啊,让人们有条不紊地奔走在铸就幸福的路上,没有人因为贫穷心生怨言,也没有人由于劬劳而怨天尤人。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群山葳蕤,四季的花朵俨然进入盛花期。白云不时擦拭着陈旧的天空,人们也把平时很少派上用场的家什搬出来擦洗、晾晒。丽日当空,让人间的欢乐即使在酝酿之时,也可以享受到阳光的照看。她啊,乍薇村的阿微玛麻,还有什么比阳光的祝福更加盛大的呢?热情一浪高过一浪,总是羞赧的女孩,站在河岸边,陪伴着赤条条的夏天,有一朵浪花已经盛开成她的笑靥,有一阵清风已掀开含苞欲放的年纪。有一股隐秘的河水汩汩流淌在她的心中,带来温柔的、勾摄人心的惬意。

两个男孩一会儿浸泡在水凼里,一会儿爬上大石板曝晒。在大石板上背朝天空躺下,支铁鼓起气,骄傲地拍打着自己的小腹,啵啵啵的响声和着河流的喧响。他说自己练习气功已经初见成效。不信?不信你来试一下嘛。说罢,佩德支铁站立起来,弯腰鼓气,请史布用拳头击打自己的小腹。因为长时间憋气,支铁的脸涨得通红。史布象征性地出了两拳,就停下了。可以,确实是硬邦邦的。得到鼓励,支铁又神气地把拳头攥紧,叫史布触摸胀鼓鼓的拳背。哦不错,还是硬邦邦的,拳骨上还结了一层厚实的茧巴,像一块石头。

听说两个男孩要洗澡,阿微玛麻心领神会地躲开,独自溯流而上,看着粼粼波光,心情为之颤动。轻轻捧上一把水,撒向河流的中央,好不容易才够着河心的那一块大石,白色的石头屹立在水中央,酷似洗澡的汉子,下身浸泡在河水里,露出光膀子迎击着水流。大石被玛麻泼出去的水浸湿,烈日下,留下斑斑点点黑色的图案。但转瞬即逝,随着水流奔落,美丽的图案不见踪影。即使只是双手触摸水流,她的内心已传导出凉悠悠的舒爽。她收回目光,看见右手边有一群蚂蚁正在四处忙碌着。其中的一只蚂蚁搬来了一件什物,正艰难地爬行在一根枯枝上,往蚁穴的方向前进。阿微玛麻爱怜地拾起枯枝,将它轻轻置于蚁穴口,这节约了蚂蚁多少的时光哪,因为一个举手之劳,蚂蚁的命运或许得到了根本的改变,她开心地笑了。

夏天的勒俄特依河两岸开满色彩斑斓的鲜花。一路采摘着蓝色的狗屎花和紫红色的马先蒿,溯流而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条小支流旁。这是一条溪水,水流潺缓,有一条石板桥横越溪流。对岸繁花似锦,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走上桥,去往对面采花。这时,她看见对面的溪流旁有人,是一群戴着宽大的头盖帽的妇女。她们的身边放置着竹筐,竹筐里面空无一物。妇女们正在忙碌着,在小溪边洗涤着衣物和家什,她们身边的小孩顾自玩耍着。似乎要迎接一个吉日良辰的到来。听不真切她们的欢声笑语,阿微玛麻疑惧不解,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有人居住啊?

“玛麻,阿微玛麻,你去了哪里?”

一声呼喊真真切切劈空而来,阿微玛麻惊了一下,眨一眨眼,眼前的幻景顿时烟消云散,只留下身边的狗屎花和马先蒿竞相开放。她毛骨悚然。待两个男孩走拢身边,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手中的鲜花有大半已经洒落在地上。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对岸阒无一人,阳光下的一切暴露无遗。刚才生动形象的场景怎么倏然间就烟消云散了呢?少女之心百思不解。

“石桥对面是一个火葬场,你盯住对面干嘛呀?”

什么?火葬场?阿微玛麻悚然。难道鬼怪也筹备节日?她支吾着,兀楞楞地问微瑟史布:“作为一个毕摩,你真的相信有鬼神吗?”“没有鬼神,我们毕摩不就失业了?”微瑟史布不无机趣地反问。大白天活见鬼,担心成为笑柄,阿微玛麻不再言语,带着惶恐不安的心结离开了。

阿微玛麻走过村保管处的时候,开会的人流正在散去。鹿鹿觉巴村今天研究决定,按照惯例,村集体打算买两头牛打了分配给村民过节。彝谚说,打牛过节要七天,宰羊过节要三天,鸡鸭过节只一天。谚语这么说,实际上宰杀什么过节都是三天。三天最合适,不多不少。作为村民代表,阿映阿玛和阿苏模书两位也都点头同意。

“岁尽时过彝历年,月吉时过火把节。”这是前人留下的尔比,但鹿鹿觉巴的几户汉族村民也能够口诵心惟。他们有的加入了上街采购节日物品的行列,有的加入了上山采伐火把的行列。山脉林薮之中,到处是枯干的蒿枝,攀折下来,扎成一束,火星一碰,火把就能点亮心情,点燃整个节日高潮,让火把节沸腾起来,让村庄在黑夜里也能够明亮如白昼。

甘度觉的老婆从园子里挖出魔芋块茎洗净,刮净表皮,切成片状,然后将魔芋片和大米浸泡在清水中,待到泡胀后,用石磨推出浆来。每一次过节,魔芋豆腐是最受周围几户彝族邻居青睐的食物,她必须提前几天就动起来,届时每家赠送一点,不让左邻右舍失望。

张鲁家和岳家住在村庄的北头,张鲁家是六十年代被强制撵上山的。主要原因是张家的父亲,解放前曾经担任过乌托中学的校长,家庭成分高,属于地主之类。在鹿鹿觉巴居住了十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村村寨寨,新出台的政策又允许他们下山居住了。移栽了的庄稼好不容易成活,如今又要重新拔出来移栽,难免带出来一耙拉的泥土。比移栽庄稼更为恼火的是,这时,张家已经在鹿鹿觉巴开枝散叶,几个儿子已经长大成家立业。县城西大街的老屋基已经不够居住,加上儿子张迅刚娶上村里的彝族妻子。张家老两口思前想后,反复掂量利弊得失,最后决定就陪这个儿子留在鹿鹿觉巴了。火把节的氛围如此浓烈,不得不让他们想到与亲人的团聚。这几天,他们也照样下山邀请其他兄弟上山来过火把节。张鲁把当过校长的父亲那张发黄的黑白相片又拿出来,在阳光下轻轻拂拭着,不让沾染上一粒尘埃。

彝族过火把节,汉族也忙碌。这个现象有什么好稀奇的呢?彝族的传世史诗记载,远古洪水泛滥后,躲过一劫的人类始祖居木武吾从木柜子里钻出来,后来娶上了天神的女儿,生下了汉藏彝三个民族的始祖,三兄弟在阳光山脉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有没有人到县城赶场哦?”

节日前,阿映阿玛心神不定,她想起了自己在县城浪荡的儿子。不为什么,阿映阿玛一心想要通知他的儿子回家过节。事实上,乌托县城满大街都是采购节日物品的人流,她的儿子阿映木沙怎么会不知道火把节到了呢?一切都是老人心中的挂念而已。年岁大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自己走到县城赶场已经是一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阿映木沙很久没有回家了,听别人说,儿子和开茶馆的汉族老板的女儿好上了,找一个汉人的女儿,放在从前,她会一万个不同意。但现在不同了。杂交玉米扛风雨吹袭,彝汉杂交的后代应该身体健壮。见不到两个儿子安家生子,她就死不瞑目。她说过,后事不了,她怎么好意思去见孩子饿死的父亲阿映米金啊。

每一年火把节前夕,远近高低彝族村寨的同胞都会去城里采购节日物品,相对而言,显得物阜民丰的鹿鹿觉巴尤其如此。阿映阿玛找到了阿苏木牛,木牛要受父亲的委派去县城邀请汉族干亲家上山过火把节,附带去把自己落在乌托中学寝室里的东西清理回来,多一个通知阿映木沙的任务也只是顺水人情,自然不算麻烦。他也大概了解阿映木沙在县城的活动轨迹。

天地廓然,四野清新。选择从村庄正东的这条山路出发,刚接近山头,一缕游云下面,东张西望的木牛就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一丛野生天麻。找一根枯树枝挖出来,大大小小的块茎有五六个,他喜出望外,抹掉泥巴。把天麻装入包袱。几个同行的少儿看见了包袱里面的煮鸡蛋和燕麦炒面,兴奋地交换着眼色。到了山顶,投目东方,前方是墨绿的木鱼山,远方是黛青色的碧鸡山,前面高低起伏的群山和北面的达布络魔神山、背面的阿露雪山、南面的小相岭合围相守,像母亲的手臂呵护着乌托坝子。沿散落中央的祖尔山的山脊向南穿行,是大片的松樹林,笔直光滑的华山松,虬曲苍劲的云南松。他的步调轻松愉快,背上的包袱时不时被换下来,拎在手上。走在煤矿主修出来的简易马车道上,不时腾飞的云雀压低了天空,如歌如曲的鸣啭回落心间,多么欢畅的季节啊。树丛中堆积的松针,偶尔被急行的野鸡踩踏出的奇怪声响,传导出生存的无限诗意,将过路人的精气神提振在明净如洗的清晨。

几个小孩子如小鸟不时窜进路边的灌木丛中,摘来黄澄澄的栽秧果,嘴上一片咀嚼之声。

“木牛哥哥,你拿一个鸡蛋来尝吧,我知道你口袋里装了好多煮鸡蛋。”

“你再拿一个鸡蛋来吃吧,不要吝啬,我知道你背的鸡蛋还很多。”

“燕麦炒面也来一口吧,木牛哥哥是最大方的。”

阿苏木牛的身后不时传来几个孩子小鸟似的呼吁,他已经给过一次了,再给就不好意思去见干爹干爷爷了。这几个孩子相约去街上,是要赶在节日前卖掉自己在假期挖出来的药材,有半夏,有胆草,还有天麻。山脊上的马路曲曲弯弯,到处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景象。七月,生命的色彩于这一刻达到了饱满,万物的能量相互辉映着,彰显大地和天空合融的丰盛成果。一切都来不及赞美和回味,浩荡的时间簇拥着人们跃上节庆的波峰浪谷。

夏天,恰似一个人的盛年,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就是彝族的火把节。今年的火把节在公历七月三十日,离火把节只有几天时间了。是啊,土地分到户后粮食增产了,农民增收了。整个鹿鹿觉巴,不,是整个阳光山脉地区都洋溢着欢乐气氛,在神秘而庄严的遐想中扩大生存的时空魅力,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彼此关怀,在有限的时光中,加快迎迓神灵和现世幸福的步伐。

万物葳蕤,重现活着的畅想。在生命的最高潮,我们内心的口弦无需弹拨,已自成一曲。如果抓不住生活,我们就学会抓住彼此。没有谁被赋予了永恒的力量,赶紧生活吧,抓住生命中每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尽情投入,取得幸福。让远去的河流知道我们的愉悦,让清风洞悉我们的真爱。知了因为我们的分享而更加用力歌唱,玉米因为我们的期待而加快拔节。

“再干一天我们就放假吧。”酒坊的巴莫里古老板意识到了节日前几个工人的心神飘曳,干劲不足,思忖片刻过后,他适时表態。“是啊,这样就好了,我还想给老板您请个一两天的假嘞,去赶个场。火把节眼看就到了,答应给我们家小女儿买一件新衣服的事都还来不及兑现啊。”一个工人接过巴莫老板的话头。霎时,大家板着的脸松弛下来。今天再挣两块工钱,在节日里可以多添加一道美味佳肴,想到这里,大家干活的热情陡增。眉山来的师傅发现了这一点,他强颜欢笑着,为自己没有能勇敢地反馈工人们的意见而心怀歉疚。

“阿夷老表,明天一起去逛街吧。”

正在家门口给孩子们播放歌曲的格播阿夷受到了过路人的邀请。

“好啊,我明天也要去街上买几对五号电池,火把节要有歌声才热闹啊。”

“那就这么定了哈,微瑟史布也要和我们一起下山赶场。”

“哦哟,你都约了人的嗦,那你们先去,我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出发,我要带一下女儿,等我妹妹和老婆忙完了家务才去赶场。你知道的,孩子正在断奶哈,每天要奶吃哭个不停。”

“格播老表,那我们约定在街上喝一杯吧,不见不散哈。”

格播阿夷收住刚要跃上脸庞的笑容,把收录机的音量拧到了最大。一首火遍阳光山脉地区的歌曲《在那火把节的夜晚》飘荡在略显空旷的鹿鹿觉巴:

在那火把节的夜晚,

阿哥来到我身边,

轻轻地拨动着口弦哟,

眼里散出火热的光。

阿哥哟,阿哥,

你别慌,你莫忙,

等我大学毕业后,

毕业证书作嫁妆,作嫁妆。

“这首歌你要放给阿苏木牛听,听说高考成绩不错,可能马上要去读大学了。”人群中有人提议。“鹿鹿觉巴的第一个大学生要出现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畅谈着阿苏木牛的美好前程,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阿苏木牛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几天以后,赋闲在家的阿苏木牛还真的把这首歌翻译成了彝语唱了起来。迅速地,大家都知道了这首歌的确切意思。只是说到情呀爱呀之类的轻浮肉麻的事情,大人们即使内心喜欢,表面也都不苟言笑。只有格播阿夷的老丈人巴莫古体除外,他对这首歌的表情达意给予了积极评价。偶尔在两口酒下肚后,还会学着用彝语哼上两句,虽然荒腔走板,倒也逍遥自在。

一阵高亢的歌声穿过中午明亮的时光,整个村庄的忙碌获得了短暂的休憩。仿佛是岁月的一次停伫,倾听到了时光美妙绝伦的汩汩流淌。山风做话筒,蝉鸣做伴奏,群山是舞台,就这样脱口而出,收发自如,没有扭捏作态,没有紧张羞涩,所有的喧嚣归于沉静,聆听之中,每一个音,每一个词都迸发出生命无遮无拦的鲜活,倏忽间就枨触到灵魂:

阿期迷底哟

请到我们美丽的鹿鹿觉巴来

这里的核桃已经挂了果

这里的梨子已经甜丝丝

美丽的阿期迷底哟

穿上你的百褶裙来

头顶鹰翅一样飞翘的花帕子来

……

“牧羊人阿合又唱情歌了!”有人脱口而出。其实,牧羊人阿合喜欢唱歌已是远近闻名的事情,有些人讨厌他,认为不分场合,哗众取宠。但也有很多人推崇他,把他的歌声作为生活的调剂,只要有一段时间听不见,他们就会热情地打听他的去向。“有一段时间没有唱了,听说是有一只绵羊被狼给叼去了,伤心。”有一个夜晚,微瑟史布家的院子里也进了一只饥饿的狼,史布从窗户把手电筒照射在狼的眼睛里,蓝幽幽的,瘆人。史布听牧羊人阿合说,那些狼群来吃羊时都是先张开嘴巴来的,要不然到了羊群中间就会越来越激动,咬得紧紧的嘴巴就咋个都打不开了。节日即将来临,欢乐正在酝酿。大家继续沉浸于歌声的放浪形骸中,或随之轻叩节拍,或随之哼哼唧唧,虽然唱词模糊不清,曲调也足够让天下有情人浮想联翩。

“这么轻浮撩人、不穿裤子的歌,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年人也好意思唱出小青年的情歌。”不知不觉之间,格播阿夷露出了几分鄙夷和不屑的神色,他把自己的录放机音量重新打开。他那么义正辞严,不是牧羊人的歌声不好听,而是觉得干扰了自己录放机的播放效果。阿夷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佩德称默去世的那一个夜晚也曾纵情恣肆,抓抓掐掐。有人悄悄离开,站在高埂上好奇的张望情歌的方向。远方的山坡上,一片林木葱绿,羊群三三两两埋头吃草。

一个羞涩的民族,诞生了一首叫《阿期迷底》的火辣辣情歌,这是多么值得玩味的事情。面对空旷山野,思念如炽,我们的歌声偶尔放纵,这个时常会改写每一个人的名声。流行于阳光山脉北部彝区的民歌《阿期迷底》,歌词大多临时起意,但倾诉的男欢女爱的主题却永恒不变。火把节前夕唱起,仿佛是窃取到岁月沉淀在血液里的欢愉,又好似生命获得能量后不失时机的绽放,情不能已。深入人心的民歌,获得生活滋养的民歌,如果有一天消亡了,世界将何等萧瑟凄清,剩下同样萧瑟凄清的风,来来回回地吹,激不起一片微弱的掌声。

三十一:“还有什么可以与青春的激情和鲁钝相提并论的呢”

太阳落入山后,天空中红彤彤的火烧云在不断的变换着造型,慢慢地,晚霞退出了人们的视线,群山黯淡下来,回到神秘的氛围之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灌输到微瑟史布的全身,他也拿出了自己用蒿枝扎的一束最长的火把,加入到火把的洪流中去。

是啊,彝人的火把节,仿佛遗落在深山之中的一次爱的狂欢,又好像静默而短暂的人生之中一次转瞬即逝的纵情,明亮的燃烧寄托着我们的不畏艰险,高亢的歌唱抒发着我们内心的澎湃激荡,天地万物的参与意味着我们的和谐包容。点吧,情意绵绵的微瑟史布,让火把传递我们的成色;唱呀,无限憧憬的阿苏木牛,让歌声带回我们的夙愿;喝哪,见酒就醉的巴莫古体,今夜,您的话语更加意味深长。放心吧,高居在天庭的星辰,您眨巴着神秘的眼睛,其间传递出的深意我们已然心领神会。每一次火把的燃烧,都促使我们无限接近,彼此看的更加清晰。啊耶啦嚯,在人世难以启齿的情意哦,我们已经传递到了天上。

——啊耶啦嚯,火把节啰!野兽也过火把节,熊用竹笋来过节,虎豹用肉来过节,猴子用野果来过节,天空点亮星星来过节,大地穿上黑色披毡来过节。

——啊耶啦嚯,今年火把节,鹿鹿觉巴最得意,举起你的火把啊,齐声把歌唱!火把节三天,不會有说错的话。都来舞火把,叔舅及兄弟,年轻时不玩,老了玩不动;表姐表妹们,年轻时不玩,嫁人玩不成。

——啊耶啦嚯,土司用骟牛过节,富人用阉羊过节,穷人用母鸡过节,寡妇人家哟,烤荞粑来过节,鳏夫用辣椒水过节。我们鹿鹿觉巴啊,过节的畜禽指头数不尽。

——啊耶啦嚯,天空有星星照耀,地上有火把指路,快快来过火把节……

随着扑喇喇的火把一起点燃的是歌谣,也是心绪。歌谣此起彼伏,回荡在山谷之间。

火把节的歌谣彝语称为“则嚯”,内容可以涵盖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版本可以记诵,也可以根据情景,个人临场自由发挥。年轻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祖辈的谆谆教诲,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火把,一边唱响火把节的歌谣。他们来到田间地头,用火焰驱赶庄稼上飞舞的各类害虫。在横无际涯的群山中,在贫穷和劳作的间隙里,一个羞涩的民族找到了将郁积的情感倾泻出来的美好途径,这个途径经过了传说的渲染已变得神圣和庄严。盛大的节日里,如果没有传说,我们和周围的事物将会显得多么苍白和稚嫩啊。

传说在远古的时候,天上有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大地上寸草不生。紧要关头,支格阿龙站在图尔山上,射掉了五个太阳和六个月亮,还驯服了剩下的独日独月。从此,天下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人民开始安居乐业,人间一片繁荣景象。天神恩体古孜见此情景,派他的儿子斯惹阿比到人间征收苛捐杂税。民间英雄黑体拉巴应运而生,他率领群众抗击苛捐杂税。斯惹阿比与黑体拉巴相约摔跤一决雌雄。结果在摔跤中,神子斯惹阿比被摔死,天神恩体古孜恼羞成怒,放逐铺天盖地的蝗虫危害人间,毁坏庄稼。为了驱赶蝗虫,拯救人类,按照无所不知的毕摩的指点,英雄黑体拉巴率领民众上山扎蒿枝点火把,终于烧死了所有的蝗虫。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的六月二十四。从此,到了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彝族人都要燃起火把,走向田野,以祈求风调雨顺,赓续先辈留下的古老仪式。久而久之,火把节便以一年一度的形式固定了下来。随着历史的发展,火把节的内容不断扩展,从最初的点火把、唱歌谣发展到斗牛斗羊斗鸡、赛马和选美等丰富多彩的民俗活动。

一条条火的长龙汇聚到村保管处场坝内,再从村里出发,一路向北,走过格播阿夷家门口时,他家两口子和他的妹妹一起早已等候在路边。阿夷怀抱不满周岁的女儿,无限怜爱地将女儿的小手和火把加持在一块儿,一边挥舞已点燃的火把,反复教她唱一句“啊耶啦嚯”。见舞火把的队伍到了,阿夷的妹妹笑盈盈地手持一支火把汇入舞火把的人群之中。

无论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这一刻,我们为共同的欢乐而聚集在一束火把之下。

无数支火把星星点点,播散在广阔的田野上,那些正在睡眠的金龟子、瓢虫、树蛙、蜻蜓、蜉蝣看见了火的光芒,它们纷纷蒙上眼睛逃散。驱害虫仪式结束,散落田间地头的火把再次汇聚成村道上的长龙,向着赛马场的方向迅速游动。那里早已有同样的一条长龙在挑衅的歌谣声中等候。每年的火把节,鹿鹿觉巴和乍薇,两个村庄的年轻人总会汇聚在这一片开阔的河滩地上进行赛歌。赛歌的内容多半是自吹或贬抑对方。微瑟史布他们赶到时,对方正在开唱。

“年年都有火把节,今年火把分外亮,照得对手心发慌,姗姗来迟想躲藏。”

“你们一碗清汤来过节,我们用的大黄牛,高山现身土丘得低头,大河涨处小溪得归顺。”

……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赛歌结束,大家开始舞火把比赛,舞出眼花缭乱的阵型,舞出整齐划一的步伐,舞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待到熊熊的火把燃烧殆尽,人们不约而同把剩余的火把丢在干河坝的中心,筑成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吹竹笛的人站在中间,早已跃跃欲试。他从怀中抽出竹笛,吹响舞曲的同时,自己也情不自禁舞动起来。这是个近三十岁的时髦青年,头发稍长,浓眉下深藏着透亮的眼睛,他穿着的确良料子的鹅黄色上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喇叭裤,一条白色披肩系在项上,和头上的长发相映成趣。刚开始,竹笛青年面朝外面的人群吹奏,渐渐地,他调转身子,朝着篝火的方向吹奏着,跳动着。随着有些夸张的步伐,他的披肩忽上忽下,在其瘦弱的肩头翻覆,他也舍不得脱下。两个村的年青人不分彼此,也不分男女,彼此牵起手来,由内而外围成三圈,拍手,跺脚,吆喝,舞步忽左忽右,又忽里忽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和抑制不住的激情。篝火也要熊熊燃烧,火焰不能有丝毫的衰减。勤快的人从附近攀折或捡来枯枝败叶添加在火堆上,火光愈加炽烈,人们的内心也愈加炽热。

一到火把场上,微瑟史布和阿微玛麻两对炽热的眼睛就对上了。笛声悠扬而清脆,人们踏出的舞步声和一阵阵“且且”的呐喊声相互呼应着。被现场气氛所感染,当微瑟史布和阿微玛麻灼热的眼光再次碰到一起,众目睽睽之下,史布放下顾虑,勇敢地过去牵起她的手。经过几天前河边的接触,他们彼此不再生涩。笛声或清脆,或细柔,舞步或铿锵或轻盈,手攥得越来越紧。正在这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史布的手腕,从中把两人紧紧相牵的手分开。那人抱歉地朝史布点了一下头,顺势把他的左手伸出来递给史布。就这样,史布的右手边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男青年。篝火的舌焰不住地腾空而起,烧灼了黑夜的眼睫毛,星星幽怨地眨动眼睛。还有姗姗来迟的人钻到火堆边,把手头残存的火把丢进火堆之中助燃。

“你咋个就不跳舞了呢?”

被人插隊过后不久,微瑟史布颓然地离开了,站在场地边上,一双眼睛仿佛两颗掉在地上的星粒,直勾勾地望着场子里阿微玛麻俊俏的背影。边跳舞边吹笛子的大青年累了。停下来,擦拭着手中的竹笛。阿微玛麻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来到史布身边,关切地询问。支铁也凑过来了,他的身边还带着自己的妹妹里姑嫫。里姑嫫见到阿微玛麻,艳羡地朝她微笑着。她挣脱哥哥的手,上前拉着阿微玛麻的衣角。

“姐姐你的舞跳得真好看,刚才我经过那几个爷爷身边,他们说,这里面就数你最好看!”

好看吗?你就多看一下。你说的好看,指的是舞蹈还是人呢?几个人都笑逐颜开。

阿微玛麻羞红了脸,拿出一张手帕假装擦脖颈里的汗水。好在达体舞曲开始播放了。这次是格播阿夷带来的录音机。大家又吆喝着“且且”,重新回到赛马场中央,围着火堆,里三层外三层地跳起舞来。微瑟史布又紧紧牵住了阿微玛麻的手,他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这一次,中途不管谁想来插舞都绝不松开手。

一曲紧接着另一曲,时间过得很快,舞曲或激扬或浪漫,舞姿或刚劲或婀娜,微瑟史布已陶醉在舞蹈的欢乐之中。不知不觉间,他感到一股热浪从下身腾起,缠绕在腰间,他抓握着阿微玛麻的右手摩挲着,按捺不住冲动,急于把这股热浪传导到她的身上。他的身体微微震颤,头皮和牙齿都在膨胀抽搐,他有些不能自持,被折腾着。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惊骇地偷偷望他,觉到了他手的力道。她脸颊绯红,担心周围的熟人察觉似的。猝发的一切都还来不及细细体味。

他放眼四望,到处是欢快的人们,即使站在一旁观看的老幼也沉醉在了摇曳的火光之中。

“还是刚才的笛子好听。我们换地方休息一下吧。”他尽量装作镇静和若无其事的样子。

见她有些难为情,他顺势把畏缩着的她拉出了跳舞的人群,他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汗,走出来的过程中,她几次试着抽开左手,他没有放下她战颤着的、对面前未知充满恐惧的手。

“我们就坐这儿吧。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说话几乎是恳求,但他没有听从,他想,这里离篝火太近。如果坐在这儿的话,即使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明天两个村庄的闲言碎语谁也堵不住。“问吧,你是不是想问我对你的爱是不是真的。”微瑟史布说出了心中的猜测。“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相信有鬼啵?”她似乎想起了几日前在勒俄特依河边的幻境,倏然一现的魅影还在困扰着她。“鬼害怕毕摩,有我在,不怕!”他无心揣摩她的挂虑。

一路简短的对话过后,俩人已处于玉米林的中央。此时,人们都陶醉在节日的喜庆之中,没有人去留意有谁走失了。阿微玛麻却想,夜色虽然浓稠,但不知道身后有没有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他们,惊异地朝着他们指指点点。他把她拉进了玉米林,那一刻,他的勇气不仅使她讶异,也使自己感到信赖。那一天,火把节的夜晚,借助于微弱的光明,他觉察到了她的不安和恐惧。天上虽然没有月亮,身边却有一轮明月。此刻他只想把面前这一轮皎洁的月色融化在怀里,用自己温柔的心和强有力的臂膀尽快消除她的不安和恐惧。她徒劳地抗拒着,紧张地抠他的手背,不愿被他轻而易举就裹挟着进入青春的洪流之中。

“哎呀,你是个受人尊敬的毕摩哦,咋个这么下流哦!”

她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失望。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她柔弱的腰肢来回抚摸着,抚摸着。夜空浩瀚,星光闪烁。渐渐地,她的不安和担忧像夜晚的露珠一样滑落在地上,她宛如一棵长在田野里的嫩绿的小草,垂下柔软的腰肢,驯服地等待轻风无处不在的抚摸。

“啊啰啰,把人家地里的黄豆苗给压折了,我明天咋个见人哦!”

她清醒过来的片刻,不失时机地警醒他。微瑟史布已经听不进警告,他用双手扶起她的脸庞。他感谢自己今天喝了两杯酒,让他勇气倍增。他想确定这一切是否属实,朦胧的星光下,透过茁壮成长的玉米林,依稀可见不远处的火焰正在高涨。星星之间也相互推搡着,争睹节日的盛况。山脉消隐于四周,在静穆中吮吸着天地之精华。隐约之间,他看清了她无助而迷醉的脸,他放下心来。虽然没有听到过她的一次表白,他宁愿相信,俩人是彼此心仪的。他端详着这一张明净如月的脸庞,贪婪地呼吸着,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迷醉的气息,夏天的气息?灿烂花朵的气息?啊不,是含苞欲放的青春的气息。浸透身心的气息啊,仿佛接受了星空的暗示,弥漫着,簇拥着,导致他的呼吸急促。急于把这种芳香的气息都吸入肺腑之中,不浪费丝毫。星星闭上眼睛的当儿,他迫不及待地把饥渴难耐的嘴唇凑上去。她抵抗的手瘫软下来,任其摆布着,无奈地领受着他在嘴唇上、脖颈上、脸颊上、鼻梁上温存的吻触。渐渐地,她全身无力,瘫软在他的怀中。史布一直都在扶着她,他的内心张满欲望的风帆。孤单的风强劲地吹送着,汹涌的河流阻滞在年轻的体内,寻找一个溃决的出口。节日是人类的出口,星粒是天空的出口,有一颗星星抓不住夜空中的栏杆,化作流星掉了下来。而她的内心被点燃的火焰已经不受约束,燃烧着,毁灭着。她的血液奔流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浮泛着火焰般的炽烈,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堆即将融化的红雪,早已曝晒在阳光下无力回天。她担心自己从此晕厥过去。

“微瑟史布,史布!我们走了哈。……他喝了几口酒,不会出事吧。”

在千钧一发之时,佩德支铁的声音大声武气地朝这个方向袭来。阿微玛麻就像燃烧的火焰被浇了一盆冷水,倒抽一丝冷气,骤然间头脑一片空白。不,她现在是篝火燃烧过后遗留的灰烬。刚才仿佛是有人用一把火钳拨弄了一下,她的火苗就被点着了。他得尽快用炭灰覆盖自己,不让任何人找到一个女子燃烧过后留下的痕迹。很快地,她从适才的突发事件中开始剥离出自己,她意识到原来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存在,她默默庆幸着那个声音的及时介入,保她白璧无瑕。也是天意啊,她不禁为自己刚才的随波逐流感到悲哀。史布身上的洪水在思想的上游也被截留了,波涛渐渐回落,最后变成波澜不惊。支铁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把她扶起来,不知道如何道歉或安慰,也不知道如何做出新的承诺或邀请。他深深觉得自己的唐突伤害到了她的纯洁,神圣的爱情被践踏。呼喊的人正在窸窸窣窣走进玉米林,他的勇敢尚未消退,继续难舍地抓握着她纤弱的手,准备和她一起走出玉米林,却被她低声婉拒了。她取笑他:“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手哦!……你先出去吧,我又不是你的媳妇儿,被看见出双入对的,明天我还见人啵。”她的态度坚决,容不得抗拒。他望了她一眼,带着满身的遗憾走了。望着他迎着呼喊走出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和惆怅,她的身影愈加孤单。短暂而奇妙的相遇,到最后只留下触摸不到的愿力,在星光下更显空旷、寂寥。

史布刚走出几步,就看见了几个过来找他的伙伴。“惊喳喳的,我还以为是火灾了!去解个小手,你们叫唤啥子嘛,把我还吓一跳。”微瑟史布一边迁怒于人,一边做出给裤子上拉链的动作。聪明伶俐的阿微玛麻穿到玉米林的另一角,匆匆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趁人不注意,从玉米林中迅速溜出,悄悄梭进正在散去的人群。

黑夜的黑啊,一直蔓延到了脚下。篝火和人们的热情都在慢慢熄灭。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场上跳舞的人寥落了,格播阿夷早早把自己的收录机撤走了,吹竹笛的青年也累了,把竹笛收起来。唯有那些闪烁的星光不曾劳累,宛如竹笛的声孔,明灭在夜空的股掌之间,吹着无声无息的音乐,不惊扰河流和群山的美梦。时间真的不早了,欢乐的时光总是无比短暂。有人把备用的火把点燃,大家继续嘶喊起火把节的歌谣,意猶未尽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在我们平凡而沉静的一生中,还有什么可以与青春的激情和鲁钝相提并论的呢?

阿微玛麻蹑手蹑脚潜入自家院子里。一路上,她的脸蛋发烧,心头也是火辣辣的,她自觉做了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事情,伙伴们热烈的对话不时在夜风中滑落。在院中的梨树下整理了一番心绪,瞄见屋子内若隐若现的光芒,她确定家人还没有入睡,正在焦急地等待她的回来。阿微玛麻慢慢推开虚掩的门,看见母亲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顾自弹着口弦等她回家。

“耍这么久,火把会上好耍得很嗦。”

“还可以。我看见小舅也去了。带了笛子在帮大家吹奏。人多,我没有跟他打招呼。”

“哦,你学不得你小舅。他们县文艺宣传队的姑娘小伙都疯得很,抓抓扯扯的,见了热闹场面就像苍蝇逐臭。你小舅结了婚都还这样贪耍。”

听说兄弟也在,母亲莫莫索玛背后狠狠地批了兄弟几句,用火钳把地炉子里面没有烧尽的煤炭夹出来,睡去了。女儿还没有回来之前,她担心地睡不住。而孩子的父亲却放放心心,不管女儿回不回,自己先呼呼大睡了。说是太累招架不住,说是放心。放心?你忘记了去年的事情嗦?去年两个村的青年因为谁也不服气发生打架斗殴,还有人受伤住院你不清楚啊。

阿苏木牛今晚一直都陪伴着从县城赶来的两个汉族干兄弟,他手把手教他们打火把:“火小了放下来,对着风口;火大了,举起来,对着天空,小心火星落到脖颈里哈。”他还不停地给他们介绍彝族火把节的知识,还捎带着给他们背诵了明朝的杨升庵写过的关于火把节的诗句:

老夫今夜宿泸山,

惊破天门夜未关。

谁把太空敲粉碎,

满天星斗落人间。

刚刚参加了高考的阿苏木牛带着两个意犹未尽的汉族干兄弟回到家中时,发现他的父亲也没有闲着,阿苏模书还在饶有兴致地给干亲家讲述彝族关于火把节的种种传说。

彝汉双语夹杂的叙述,加上手势和表情,还是令汉族干亲家混沌不清。阿苏木牛帮着解释了一番。阿苏木牛心想,父亲不知道杨升庵,他只知道传说,并且成功地生活在传说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