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5月8日，美国众院仅用了35分钟，就以悬殊表决结果驳回了3位共和党议员罢免议长迈克·约翰逊的动议。

尽管3天前，特朗普给罢免案主要发起人、佐治亚州共和党籍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打电话“叫停罢免进程”归于无效，但“35分钟”后特朗普和格林仍公开在网络社交平台上“互秀恩爱”，表明特朗普仍对格林的巨大“冲击力”念念不忘—而这也意味着他决不肯轻易拆除这颗不安分的定时炸弹。

格林“想博流量”也好，“在直播带货博筹款”也罢，只要继续相信“特朗普还是我的老大”，就绝对会生命不息折腾不已，并继续给自己、对手和队友们不断制造出叵测的风险和变数。

35分钟里的一切

5月6日和7日，传出“始作俑者”格林众议员和约翰逊议长频繁会面并讨价还价的消息，人们一度认为，这出“共和党人推动驱逐共和党籍议长”的闹剧或许不会发生。但次日17时30分，“疯狂的格林”便会同肯塔基州众议员马西、亚利桑那州众议员戈萨尔，联合发起了驱逐动议。

格林宣称，她此前威胁提出驱逐动议意在向约翰逊发出“最后警告”。“我意在唤醒他，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允许他继续这样下去，但这种告诫显然并未起到作用。”

大惊失色的众院多数党领袖、路易斯安那州众议员斯卡利斯，立即提议搁置驱逐动议，却被格林等3人强硬拒绝，于是17时45分投票开始了。

20分钟后答案揭晓：约翰逊保住了他的议长宝座。

在435名众院议员中，仅有43人投票支持驱逐约翰逊，投票反对的多达359人，投弃权票者为7人，另有26人放弃了投票。

民主党人投出了仅有的43张赞成票中的32票，以及全部弃权票，这并不奇怪，毕竟约翰逊是来自共和党的议长。支持驱逐他的民主党人的理由，是约翰逊在2020年大选后公开质疑大选结果，并在堕胎权等问题上持保守立场，和他们意见分歧严重。

共和党则有11人投票赞成驱逐。除格林等3名发起人外，还有来自亚利桑那州的比格斯、克兰，来自密苏里州的伯利森，来自俄亥俄州的戴维森，来自西弗吉尼亚州的穆尼，来自阿拉巴马州的摩尔，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罗伊，和来自印第安纳州的斯帕茨，他们几乎都是著名的极端保守派。

美国短新闻媒体平台AXIOS注意到，并非所有投赞成票的共和党籍众议员都真的赞成罢免约翰逊，多位投赞成票者私下表示“只是出于彰显立场，此时驱逐约翰逊不合时宜，但我们料定赞成票不会多，我们的票无足轻重”。

约翰逊在投票后，对绝大多数支持者表示感谢，称：“我很欣赏同事们表现出的足以击败误导性努力的信心，正如我从一开始就说过并且每天都明确表示的那样，我打算做好我的工作。我打算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我当选要做的事情，我会顺其自然，在我看来，这就是领导力。”

而遭遇一场惨败的格林，则当场遭到国会同僚的一片嘘声，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共和党人。对此，格林怒斥“国会变成了一党制”，并扬言“这事没完”，她对可能遭受的党内惩罚，如被赶出众院专门委员会等表示“无所谓”，并坚称反对动议的共和党同僚“站在了错误的一边”。不满她此次表现的共和党籍众议员，如米勒和辛克等，则呼吁共和党制裁格林；希门尼斯甚至直接对格林和马西咆哮道：“你们不是共和党人。”

事件由来：共和党内的“路线之争”

可以说，特朗普的崛起打破了共和党的国会“游戏规则”，乃至美国国会的博弈惯例。

传统上，相较于欧洲多党制国家，美国国会两党更加注重“分寸”，通常会竭力避免在表决重大外交、财政和军事方针时撕破脸，也会设法在诸如预算案等一旦“卡壳”会导致政府停摆的议题上尽快达成妥协。“国会走廊对面的是政治对手而非敌人”，是两党国会议员至少台面上一致遵守的约定俗成。

格林怒斥“国会变成了一党制”，并扬言“这事没完”，她对可能遭受的党内惩罚，如被赶出众院专门委员会等表示“无所谓”，并坚称反对动议的共和党同僚“站在了错误的一边”。

1981年3月30日，上任仅69天的共和党籍总统里根遇刺，其“一生政敌”、美国历史上任职时间第三长的众院民主党籍议长奥尼尔，第一时间发表支持里根的讲话，并成为亲属外首位赴医院看望里根的人。此后，两人在博弈的同时，巧妙维持了府院和两党间“具体问题博弈、重大战略妥协”的动态平衡，被认为是“里根主义”成功的关键，也是公认的美国政党政治“国会山游戏规则”的标杆。

然而，特朗普的崛起和2020年败选改变了这一切：在国会里，两党相互“使绊子”，“不合作不妥协”变成理直气壮的常态，和可以公开放在台面上的规则；在共和党内，主张“和民主党既斗争又合作”的建制派被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主张“不妥协、哪怕因此误事”的“让美国再次伟大派”（MAGA派，即支持特朗普的铁杆派）。

正是这种规则和生态的改变，导致约翰逊的前任、加州共和黨籍众议员凯文·麦卡锡被本党MAGA派围攻，因为他继续主张和民主党“在必要时合作以免国家重大利益受损”。为获得议长地位，当初麦卡锡同意降低党内议员发起驱逐议长动议的门槛，哪怕只有一人也能发起—结果他本人在2023年10月3日被这一条款触发罢免程序。

约翰逊原本不是接替麦卡锡的热门人选：他2015年才自然递补成为众议员，是美国历史上资历最单薄的众院议长之一，且此前一直未卷入驱逐麦卡锡和遴选新议长的是非。但他既公开支持特朗普，公开质疑2020年大选结果，“无保留”支持以色列，坚决反对堕胎自由，又和共和党建制派乃至国会民主党人“能说上话”（MAGA派中只有他始终公开把里根观点“不同党派的政治家不是敌人只是政治对手”挂在嘴边，他经常对特朗普提出“诤友式的批评”，也始终坚持认为“驱逐麦卡锡是个错误”），在MAGA派和建制派、国会两党间剑拔弩张，新议长人选久久“难产”的尴尬中，最终脱颖而出。

然而，他和号称“连特朗普都害怕的特朗普铁杆支持者”的格林等人间的矛盾迅速激化。

格林不过49岁，家境优渥，直到特朗普崛起后才因仰慕后者开始从政，直到2020年（即特朗普败选年）才在狂热MAGA团体加持下当选众议员，此后屡屡发表连共和党大多数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过激言论，如“民主党是恋童癖的党”，“处死佩洛西（民主党籍原众院议长）”，甚至“如果换我指挥冲击国会山就能赢，得带着枪才行”。

尽管在MAGA伙伴扶持下，她一路躲过枪林弹雨，但2023年以来她转而连MAGA伙伴也嫌“MAGA得不够”。2023年7月，格林在国会高声大骂同样是铁杆MAGA派、号称“特朗普的众院传声筒”的女议员劳伦·博伯特（Lauren Boebert），随后便开始集中火力对付约翰逊。

今年3月22日，约翰逊为避免政府停摆，推动与民主党达成总值1.2万亿美元、为政府提供资金的方案；格林拍案而起，首次提议驱逐议长约翰逊。对此，不欲在大选年撕破脸的约翰逊回应道：“这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4月9日，格林向众院全体共和党人发出公开信，痛斥约翰逊是“叛徒”，翌日又寻找话题，面见约翰逊并宣称在重新授权《外国情报监视法》第702條（该法案允许美国政府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收集位于国外的非美国人的电子通信）方面“严重警告”约翰逊。但5天后该法案仍然获得通过，且约翰逊投出至关重要的赞成票。对此，格林再次发出“他是叛徒”的咆哮。

4月20日，在两党妥协下，援助乌克兰、以色列等三个国家和地区、总计950亿美元的对外援助一揽子法案通过。只希望援助以色列、不希望援助乌克兰的格林怒不可遏，扬言“给你们一周时间（这周正好国会放假）考虑是不是要驱逐约翰逊”，然后自己就要发起驱逐动议。

4月29日休假结束，国会民主党人表示“不支持”驱逐约翰逊，格林随即高调宣布“我将驱逐他”，并于5月1日会同马西在国会大厦外举行了“下周提交动议”的新闻发布会。

5月6日、7日，格林两次会晤约翰逊，并提交四项“勒令”：不向乌克兰提供资金；实施“哈斯特尔特规则”（表决任何法案都必须获得多数党的党内多数支持）；取消对调查特朗普的司法部特别检察官杰克·史密斯的联邦资助；通过一项持续决议，同意在12项拨款动议未能单独通过后，将支出上限自动削减1%。

格林敢于大闹唯一的底气，是幻想能“倒逼”特朗普站在自己一边。而正是特朗普毫不含糊、毫不拖延的釜底抽薪，让体能充沛（她自诩健身达人）的格林在35分钟内就收获一场“脆败”。

一度有传闻称约翰逊“同意认真考虑”，但5月10日接受POLITICO专访时，约翰逊承认“一条也没答应”—这导致格林不顾党内多数人劝告甚至警告，执意发起驱逐动议。

5月8日，“演出”开始并在35分钟后草草谢幕了：在“自己人”一片嘘声中，格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并“碎碎念”地誓言，自己会“屡败屡战”。

谁是约翰逊的“贵人”？

多位分析家相信，特朗普是约翰逊屹立不倒的“贵人”。

4月12日，就在格林发出“驱逐公开信”仅两天后，特朗普在海湖庄园和约翰逊“同框”举行新闻发布会，称赞约翰逊“做得非常好……简直和你想让他做的一样那么好”，并明确喊话“我想格林该明白这一点”；

5月4日，特朗普在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春季务虚午餐会上邀请约翰逊上台，对着话筒力赞约翰逊的“出色工作”，并提醒与会者“政党团结、合作与扩大共和党在众院优势的必要性”。随后，美国广播公司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特朗普刚刚亲自致电格林，敦促其“赶紧住手”；他还公开给约翰逊“赏”了个“MAGA Mike”的“尊号”—熟悉特朗普风格的分析家指出，这意味着至少大选前特朗普绝不希望约翰逊倒台，更不希望格林“脱缰”。

而格林敢于大闹唯一的底气，是幻想能“倒逼”特朗普站在自己一边。而正是特朗普毫不含糊、毫不拖延的釜底抽薪，让体能充沛（她自诩健身达人）的格林在35分钟内就收获一场“脆败”。

也有人认为，民主党主流的按兵不动，给了约翰逊坚持不向格林妥协的底气。

《华盛顿邮报》文章指出，美国众院少数党领袖、纽约州民主党籍众议员哈基姆·杰弗里斯成功说服大多数国会民主党人，使之“顾全大局”，压抑住“落井下石”的冲动，在众院共和党人驱逐约翰逊的“内讧”中为约翰逊提供掩护，至少不照党争惯例“跟风”落井下石。如果众院民主党人像去年麦卡锡被驱逐时或此后新任议长“难产”时那样表现，约翰逊恐怕凶多吉少。

还有人认为，持右翼立场的报业大王默多克关键时刻毫不犹豫支持约翰逊，起到了关键作用。如CNN评论就指出，默多克系的福克斯新闻、《华尔街日报》和《纽约邮报》自3月以来就一边倒地支持约翰逊，批评格林。

原本，由于得到一众MAGA极端派传媒和名人，如卡尔森、班农、查理·柯克、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网关专家》等的力捧，格林关于“约翰逊是叛徒、怂包、民主党卧底”等耸人听闻的攻讦一度甚嚣尘上。而正是作为右翼传媒中流砥柱的“默多克系”关键时刻的“凉拌”，让格林的咆哮虎头蛇尾，最终无法兴风作浪。

但正如更多观察家所指出的，“大局”才是约翰逊得以“挺住”的关键。

近期民调反复显示，在援乌问题上，绝大多数美国人不希望由于美国援助不力导致俄罗斯获胜，而相信“这将意味着美国的失败”，并对部分国会共和党人在援乌问题上反复掣肘，导致乌克兰前线炮弹等急需军火“断顿”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不仅如此，绝大多数美国人也对两党博弈屡屡造成政府停摆和预算案搁浅，给自己日常生活和实际利益带来麻烦，表示反感和不安。

这种微妙的情绪不仅影响到选民，也影响到国会两党博弈。正是察觉到这一点，国会民主党人才会“放约翰逊一马”，以免被视作“掣肘国会正常运作的罪魁祸首”；也正是意识到这点，即将发起选前最后冲刺的特朗普团队，才会果断和“铁杆小迷妹”格林切割，转而力挺公开认同“两党该合作就合作”“国会过道对面的是对手不是敌人”这些“非MAGA概念”的约翰逊，并直接拿出“大选前党内宜合不宜分”的“立论”，明确支持仍不时“诤友式批评”特朗普的“MAGA Mike”。

特朗普和杰弗里斯這对政治对手，此次事件中唯一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态，是“这事（指驱逐约翰逊）不是不能做，是现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35分钟与没完没了

尽管格林的闹剧35分钟“脆败”，但许多共和党人担心“这事没完”。

建制派共和党籍众议员，如莫利纳罗、罗伊等，已对格林等“极端MAGA派”动不动借煽动党内内讧、掣肘重大议程“劫持”党内议程的招数感到厌烦；甚至，约翰逊最尖锐的批评者如蒂姆·伯切特等人如今也意识到，在大选投票日日益临近，选民希望美国在国际上保持“胜利者”形象、在国内起码维持一个“能正常运作的机制”之际，共和党动辄被格林之流裹挟，对选情和共和党内任何人的利益不利。他们如今试图将格林的“11人组”驱逐出各个众院专门委员会，奥斯汀·斯科特等议员甚至开始讨论取消“哪怕只有一个议员也能发起驱逐议长动议”这项著名的“麦卡锡条款”。

然而，即使在罗伊等反对内讧、此次也反对驱逐议长的共和党籍众议员中，也仍然有许多人对约翰逊“必要时应该跨党派合作”的论调和做法不满，对约翰逊事实上很大程度靠民主党人的选票保住位子感到不快。他们或许不会像格林那样当愣头青，但这股隐忍的力量一旦发作，可能更加致命。

有人注意到，特朗普和杰弗里斯这对政治对手，此次事件中唯一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态，是“这事（指驱逐约翰逊）不是不能做，是现在并非合适的时机”。这表明国会民主党人并非不在意约翰逊的MAGA基调和保守派色彩，特朗普也并非真的只记住“诤友”的“友”，而对其“诤”并不计较，而只是不约而同为大选这个大局忍了—这意味着，许多好戏会拖到大选投票后再火爆开锣。

更重要的是，35分钟闹剧后，曾被许多美国人视作“美国体制最大好处”之一的“跨党合作”，至少在国会层面远未重新成为约定俗成，尽管此次“未涉险即过关”的约翰逊明确重申了该约定俗成的重要性和正确性。